霍锦骁惊疑望着他,一时拿不准要如何回答。

明面上的正道身份,可以在三港随意走动,与朝庭官员和大商熟悉…

她蓦然睁眼:“师兄,你怀疑他是三爷?”

“不可能,他不是。”还未等魏东辞开口,她便否定这个怀疑。

“小梨儿,不管他是何人,他都与三爷脱不了干系,你跟他这么久,心里应该有数。”魏东辞不置可否。

霍锦骁想起此前发现的军器,海坟区的秘密,以及漆琉岛上三爷奇怪的态度,确实透着古怪,然而…

“师兄,他有苦衷,有些事只是身不由己,他亦想找出三爷,而我留在他身边也正是想通过他接近三爷。我相信祁爷为人,他绝非那三爷的同路人。”

想起在漆琉恶城所见的一切,霍锦骁可不认为祁望能容忍自己辖下有这样残忍之地,平南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你准备何时回来?两江三港与东海的局势越来越恶劣,朝廷下大力准备剿匪,三港这里正缺帮手,你有何打算?”魏东辞便又问她。

霍锦骁拔了拔面,忽然没了胃口。

她入东海两年,大仇已报,若只为查三爷,或许留在石潭与魏东辞携手合作会更好,只是…

“你刚才说的,可是太子殿下?”她忽想起他适才提到“殿下”。

“嗯,不止太子殿下来了。”东辞望着她。

“还有何人?”

“晋王与王妃也来了,目前正在两江秘训水师。”

“你说什么?!”霍锦骁站起,“我爹我娘也来了?”

“这次剿海匪,晋王挂帅,统领十万水师,太子监军。”

霍锦骁为此语所震,呆立桌前。

她父亲已有二十年不涉朝政,如今竟为东海再掌虎符,而她身为主帅之女,焉能置身事外?

两年前满怀期待的历练冒险到了如今已成家国之战,早非个人之事。

回平南,还是留在石潭,选择从来都是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月去青海湖,我该怎么办?啊——

启程

这一夜, 霍锦骁心绪纷杂, 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天刚蒙亮,院中就有细微响动传来, 她横竖睡不着,索性就起来。夜里下了场雨,院里清冷, 门一开她就鼻头发痒。

小院子处处透着精巧, 魏东辞的喜好与她有些接近,只要是自己的宅子,甭管住长住久, 定要收拾得满意才成。

露天的陶石桌子上刻着棋盘,旁边是巨石横放所成的天然茶案,石马槽用来种着碗莲,浮叶下藏着金银红三色小鲤, 四周花树错落,拥着中庭空旷处,魏东辞正站在其间练拳。

早春寒意还重, 他却只穿一袭天青色薄褂,缓慢地变拳换形, 身姿动作行云流水,虽慢却极有章法, 宛如山蔼在晨光下变幻。

霍锦骁踱到他身旁,跟着他的动作练走,缓道:“你还在练这套拳?”

“嗯, 小老师说每天早上练一遍,能强身健体,保我无病无痛。”魏东辞动作不停,话说得慢。

“看不出来你是听话的人。”霍锦骁的手与他划过同样的弧度,分明是一样的动作,她使出来便与东辞截然不同。

东辞的拳不慌不乱、不疾不徐,与他这人一样,处处透着随性的冷静,即便下一刻泰山压顶也不会有所影响。霍锦骁就不同了,她的拳就是山,力量与气势都十足十,像只小老虎。

这套拳是霍锦骁儿时习的基础拳法,寻常人长期练了可强身健体,所以她手把手教给他。两人认识的十七年,大部分东西都是东辞教她,只有武功这一块,她是他的小师父。

“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小老师的话一定要听。”魏东辞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收拳回身。

霍锦骁见他已额现薄汗,长褂后背微湿。这拳看着虽慢,练完整套却也颇费气力。

“小老师说你该进屋了。”

身上热汗被风一扑,是要着凉的。

魏东辞是大夫,自然明白她这话里关心,笑着招手让她跟自己进屋。

————

进了屋,魏东辞去了里间更衣,霍锦骁便在外间暂候。

宅子并未另设书房,东辞将书房与起居合并,这外间便是他的书房。书房不大,除了书案与博古架外,靠窗处还有竹榻素被,竹榻旁的圆几上放着他惯用的茶具,还有一撂书。房间打扫得干净却不算整齐,他和从前一样,书案上永远堆着翻开的书。

做大夫的常遇疑难杂症,他收集了许多医书,每逢难症便要一本本查过,把相似病症翻出比对,这书便总来不及收起,久了,就成为习惯。

她站到他书案前俯头看去,这满桌的书都是关于解毒与草药的,想来为了解程家所中之毒,他不知在烛下熬了多少夜。

“看什么呢?”魏东辞换过衣裳梳好发出来,瞧她盯着自己的书看,便问道。

霍锦骁随口打趣他:“好乱的桌子,你该找个媳妇给你拾掇拾掇了。”

魏东辞走到她身边道:“我能劳烦你帮忙拾掇么?”

“我帮你…”霍锦骁下意识开口,抬头时瞧见他认真的目光,忽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我凭什么帮你!”

说着,她便往外走。

魏东辞拉住她:“等等。”

“我不会帮你收拾的,你别指望我。”霍锦骁马上摇头。

他失笑:“你就是愿意,我也舍不得让你做这些。”

语罢他托起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只瓷扁盒。

白瓷扁盒上画着精致小巧的梨花,粉瓣红蕊十分讨喜,霍锦骁不解。魏东辞便将盒子打开,里头是浅黄的膏体,他用指腹搓了些出来,趁她不妨在她鼻下一抹。

“你干嘛?”霍锦骁头向后一避,却闻着阵浅淡药香,里边有股清凉忽直冲脑门,她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鼻中痒意顿时没了,爽得舒坦。

“治你这鼻子的药。”他瞧着她刚刚被揉得通红的鼻头无奈道。

武功练得要顶天,身上的毛病其实还是一大堆。这么多年过去,她遇冷鼻子就发痒发堵的老毛病仍旧没改善。

霍锦骁吸吸鼻子,鼻头仍有些红,看着倒像受了委屈,叫人爱怜。

“谢谢。”收了药,她瓮声道。

“走吧。”魏东辞率先出了屋。

今日启航寻药,他们可还有一堆事要准备。

————

到了辰时天也不见大亮,云厚天阴,又下起雨来。这雨下得很急,打在伞上噼哩啪啦作响,码头上往来搬运的苦力少了,魏东辞拉着霍锦骁进了码头对面的粥棚里。他收起伞抖抖,道:“避避吧。”

风大雨大,再淋下去,两人都要湿透,有伞也不管用。

霍锦骁点点头,寻了张桌子坐下。她已易过容,扮作医馆药童,穿了身青色夹袄,脑上是青缎束的书童髻,极是俊俏可爱。

“吃点热的。”东辞要了两碗现装的咸粥端过来。

“谢谢。”她心不在焉道。

草棚檐上雨水淅沥沥下来,像幅珠帘挂在棚前,码头景象变得模糊,霍锦骁划拉着粥就是没动嘴。魏东辞又要了碟炸春卷与两碟小菜回来,看到她发怔,心中了然便问道:“记挂着玄鹰号的事?”

霍锦骁点点头:“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交代,有些不放心。”

他们出航的码头和玄鹰号所泊之处在相反方向,她碰不上他们。

“有祁兄在,你不必太担心。”魏东辞安慰她。

“说得也是。”她这是操心过头,如今还是让祁望一个人操心去吧。

如此想着,她便也释然。

吃罢饭,雨也停了,天有些散开,魏东辞拿起伞,道了声“走吧”,便与她往船只停泊处走去。

这次的船由朝廷派出,挂着大安的旗号,也是艘双桅沙船。二人走到时,正有人站在船下指挥水手往船上搬箱笼,娇斥声传来,正是程雪君与她贴身丫鬟杏妍。

程雪君穿着身粉樱的夹袄,外罩银红的斗篷,红朴朴的俏脸水灵可爱,她见了他下意往他身边一看,看到只站个药童便松口气,又瞪了魏东辞两眼。

魏东辞脸上仍是一贯的笑,点头道:“程姑娘。”

她鼻里“哼”一声,转头不搭理他,估摸还记着前日被他下脸的仇。

魏东辞没再多说,带着霍锦骁绕过人往舷梯上爬,只是脚才刚踩上梯,后边就传来程雪君的痛声与杏妍的惊呼。

“姑娘,你怎把脚崴了?”

霍锦骁回头正看,不妨前面魏东辞拽了她的手就匆匆往上爬。

“快点走,别东张西望。”魏东辞面无表情,话说得一本正经,拉着她却爬得猴一样快,还没等杏妍开口说第二句话,两人就已经跳到甲板上,干脆来个不闻不见不知。

霍锦骁差点没抱着肚子笑弯腰。

“你至于吗?不就一小姑娘,躲得跟洪水猛兽似的。你的医者父母心呢?”

“你也知道是父母心,我这若凑过去,容易叫她乱了伦理纲常,免了。她那脚瘸不了,演戏的天赋还比不上你一成,心思倒多。”魏东辞还拉着霍锦骁不放,匆匆往船舱走去。

“我什么时候演过戏了?”霍锦骁不乐意了,逮着他就问。

“十二岁那年,云谷镇上林家的二丫头是不是给我送了个荷包?结果让你给退了回去,你还跟人说你给我做了十二个荷包让我一月一换,把人气得直哭,有没有?你的荷包呢?我到现在都没见着。”他朝她摊手。

霍锦骁往他手心狠狠一掌拍下:“你好意思?整个云谷就你桃花债多,三天两头不是手帕就是荷包,今天林家二丫扭了脚,明天王家长女摔了手,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是不想让人姑娘伤心,但你应付得过来吗?要不是瞧在师兄妹的情分上,你当我愿意替你做这恶人?”

程雪君刚才那招,她十岁就见过了。

“我桃花多?知不知道从你十岁起,到夫人院里求亲的人都快把你家院门踏散了?还有,你以为我这师兄容易当?我在你后头替你赶跑多少个觊觎美色的混小子,要不要我挨个报给你听?我还没武功呢!”魏东辞这次可不让她。

霍锦骁长到十岁就已经是云谷远近闻名的小美人,那时候云谷同辈的男孩子为了见她一面当真是各种花招想尽,他要不在后头兜着,她能有那么舒坦的日子过?

“哦…原来是你!我就说我长这么大怎么一个钦慕者都没遇上,到现在都嫁不出去,原来是你从中作祟!”霍锦骁俏脸一沉,驳道。

“谁说你一个钦慕者都没遇上?”魏东辞指着自己,“这不是在你眼前站着?你想嫁随时可以!”

霍锦骁一滞,被他说得语结脸烫。

四年没见,这人说话可比从前没脸没皮多了。以前他可不曾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即便整个云谷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也早将两人看作一对儿,可那层纸却从未挑破,她与他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妹关系。她也知道他为何不说,那时他是罪臣之后,死罪之身,且莫谈配不配得上所谓郡主的身份,就是想给她最平凡的生活都不可能。他不愿意委屈她,便不敢与她论及婚嫁感情,更是一意孤行冒死间入魏家叛军替太子扫除余孽,求的不是功名,而是白身。

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娶她的清白之躯。

只不过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中间种种风波引得他远遁他乡,未留片语。他与她既无承诺,不过只有儿时情分,她又谈何怨他怪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放下过去,与他各寻天地。

这趟重逢,他倒是越说越露骨,让她接都接不上。

“怎么不说话?”魏东辞见她沉默,便小心问道。

霍锦骁朝他身后一望,道:“程姑娘,来找我们先生瞧伤?”

魏东辞立刻回头。

哪有什么程雪君,他身后空无一人。

他被骗了。

霍锦骁嘻嘻笑着跑开。

————

号角沉闷响起,船从码头缓缓驶出,海风猛烈扑人,吹得脸上刺疼。霍锦骁站在船头,拿着观远镜远瞭海面,风从右侧刮来,魏东辞便站在了她右手边。

“小兄弟,如何?你确定航线没有偏差?”穿着大安官服、年过三旬的高瘦男人手里展着海图问道。此人名为黄浩,为三港水师把总之一,这次出航及船务全由这位黄把总负责。

“没错,从这里先向东南,绕过千山岛,再往北直上。”霍锦骁放下观远镜道,“按时间推算,过千山岛应在明日深夜,接下去便没有航图可依,夜里我会负责瞭望,以防航线出现偏差。”

“好,那就拜托小兄弟了。”黄浩将图收起,朝二人点点头就离开。

霍锦骁心有些微沉。这趟出行除了朝廷派出的一小队水师外,另外还有程家几个好手,按理来说风险不大,但不知为何她心里隐约不安,总还记着来刺杀魏东辞的人。

三爷既然盯上他,就是不想他找到解药化除三港绿林风波,又怎会让他轻易找到药?

“师兄,你我之间,陆上的事我听你的,但是船上和岛上的事我说了算!”霍锦骁忽朝他开口。

魏东辞道:“怎么?”

“这趟寻药,你不许落单,要么跟着佟叔,要么跟着我,听明白了?”她微仰下巴命令道。

“明白,遵命!”魏东辞应得毫无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让糖再来得猛烈一点?

偷亲

船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日落时分接近千山岛, 往后的航线便全凭霍锦骁记忆,为免偏离目标, 她得负责瞭望,时刻盯着海域,因又是夜晚难度加重, 她必须全神贯注, 这一夜下来精力耗损巨大。

所幸天明时分她就已看到远处熟悉的岛屿,沿着这几座小岛往前航行,不出半日便能抵达目的地。霍锦骁将最后的线路告诉黄浩与舵手, 回到甲板上靠着船舷就躺倒,也不回舱房。

她累坏,眼睛又酸又涩,不想睁开。四周除了海浪没有别的声音, 阳光照得人暖融,风又刮散热度,倒是惬意得正正好, 比烦闷的舱房要畅快许多。

船随着浪一浮一沉,像儿时的摇篮, 晃得她昏昏欲睡。她躺了许久,忽察觉有人坐到她身边, 淡淡药香传来,她不睁眼也知是东辞。

魏东辞没说话,只安静靠着船舷坐在她身边。霍锦骁沐浴在浅金的阳光里, 一手为枕,一手为盖,躺得舒坦,她易了容,看不出本来模样,只有唇没变,仍是微微翘起,像朱色的菱角,也不知咬一口下去,会不会尝到鲜嫩的白菱肉?

他看得有些失神。

她长大了,出落得更加迷人,他再也无法用小时候纯粹欢喜的目光看她,有些让人躁动的心情像魔念般抽芽生叶,发疯般爬满心头。

他凑近她一些俯下头,盯着她绵弹的唇。

霍锦骁轻吸吸鼻子,觉得药香浓了些,那香气很好闻,叫人安心,恍恍惚惚间,又有道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她觉得痒便挠了挠脸。似乎有人面朝面靠过来,已经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她能感受他身上起伏的心跳。

她一惊,睁开眼。

东辞俯望而的脸庞就停在眼前,鼻头几乎撞上她的鼻尖。

两人四目相交,大眼相瞪,各自石化。

他这一眼,有让人脸红心跳的灼热,不是儿时的温柔,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师兄…你要做什么?”霍锦骁抿了下唇才开口,声音微沙。

东辞猛地惊醒,目光从她唇间挪开。

“你刚才睡着做了噩梦,一直喊我名字,所以我来看看。”他坐直身子,镇定解释。

“噩梦?你确定?”霍锦骁盯着他发红的耳根。

这人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耳根发红,一种是喝酒,另一种…

十一岁那年,她趁他睡着时偷偷亲过他一次,就眼睁睁看着他从脸红到耳朵,熟透一样。

“我是来叫你吃早饭的。”魏东辞已经站起来,“你要是倦得慌,就先回舱去睡会,在这儿睡容易着凉。回头我把吃食送去你舱房。”

霍锦骁不说话,心里狐疑。

噩梦?她压根就没睡着,做哪门子噩梦?

————

因即将到达小岛,霍锦骁也不准备睡,回舱胡乱洗漱一番,抹了些东辞给的醒神药便又出了舱房。魏东辞正坐在船舷上等她,船摇来晃去像要把人颠进海里,霍锦骁皱着眉上前。

“你别坐这儿,一会该被颠进海里。”

“有你在。你水性那么好,不会见死不救。”魏东辞不以为意道。

霍锦骁接过他递来的馒头慢条斯理吃起,一边瞪他道:“不救!”

“真不救?为什么?”魏东辞从她手上掰走一小角馒头送入自己口中。

“你自己作死,我为何要救?”霍锦骁护住馒头不让他抢。

“哦。”魏东辞拉长声音,神色黯然,假意失落。

霍锦骁见惯他假模假样装可怜,冷哼着往甲板中间走,才走出没两步,海上突然涌来大浪,船身剧烈颠起,她被颠得踉跄几步,船上响起一片惊呼,她身后更是传来“扑通”一声,有物入水。

她急忙转头,船舷上却没了人影,她飞扑到船舷探身望去,只看到海面上水花溅落,魏东辞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