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她这张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

魏东辞本就不擅水,这里又是海,底下暗流复杂,更是危险。霍锦骁心里一急,不作多想就自船舷上跳下,一头扎入海里。

这里水深,她看不到底,下头一片深蓝,只有些鱼群游过,海面下的视线不清,她找不到东辞踪迹,心急如焚。在水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人,她猛地将头探出水面四望。

四周水面一片寂静,除了波浪翻涌而至将人推远。船舷上已有许多人探身望来,大声向她呼喝并抛来绳索。

霍锦骁抹了把脸上的水,压抑不住心里忧惧,心神皆乱,在海面喊了几声,又要往水里扎下去,冷不妨身后水花“哗啦”直响,有人贴着她的背浮出水面。

“在找我?”

熟悉的声音让她欣喜若狂地转身。

果然,身后之人是东辞。

“你没事吧?”霍锦骁与他相视而浮,毫无意识自己已贴近他胸膛。

魏东辞摇摇头,抚上她眉眼:“眼睛怎么红了?我吓到你了?”

霍锦骁双眼通红,仿似哭泣。

“海水泡的。”她揉揉眼,不肯承认心急,“你怎么…”

“你师兄没你想得那样一无是处。除了武功之外,只要能学的,将来可以派上用场的,我都会学。小梨儿,保护人不一定需要武功。”魏东辞来三港两年,早将水性摸透。

虽然没有武功,但他也想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但凡能自保救人的本事,他有机会就都学,只不过他的小梨儿本事大,还无须别人保护,他亦希望永远不会有用到的时刻,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她一直以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她在追逐他的脚步,却不知他为了追上她的成长不断逼自己强大,就像比肩而生的两棵树,从过去到现在。

“所以你才刚骗我?”霍锦骁拉长脸,想着刚才寻不着他时的心情,那股后怕就化作怒焰。

“我没说我不会水,是你先入为主。”他正说着,就见她红通通的眼眶里聚起水雾。

他有多年没见她哭过,如今乍一见胸口骤紧,不由伸手在水里环上她的腰:“我…我错…”

时光仿佛回到小时候,她只要扁嘴红眼,他就会笨拙哄她,那么伶俐的口齿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连她父母都感叹,这是遇上天敌。

霍锦骁天生就是用来克他魏东辞的。

“泅水是这两年刚学的,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才刚只是与你说笑,谁知道那浪头来得巧,定是罚我逗你,你别生气。得空我把这四年的事都告诉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魏东辞见她眨一下眼就眨出颗泪珠,收紧手臂将人抱到怀里安慰。

“谁要听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你一别两年,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霍锦骁怒上心头,新仇旧账一起来,将他狠狠推开,扯着身边的绳索施力一跃,人从海面飞起。

“喂!你好歹也带我上船!”魏东辞见她抛下自己上船,哭笑不得唤道。

他的轻功还没好到能轻松爬上船的地步。

“你本事那么大,自己上来。”霍锦骁已经站到甲板上,阴阴回了句,转头看到佟岳生又小声道,“佟叔,麻烦你拉他上来。”

说罢,她将手中长绳抛回海中。

佟岳生点点头,看这两人极是无语。

魏东辞抬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正无奈非常,却见长绳飞回,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边,他正要笑,就听到佟岳生道:“公子,拽紧绳,我拉你上来。”

“…”魏东辞默默拉紧绳。

————

那厢霍锦骁却连衣裳也不及换,便去找黄浩。

“黄把总,海里的浪不对,前面恐怕天象有异。”

气归气,她没忘记正事,适才下水时她已察觉海中浪涌有异,水流气息不对,那异样感觉在船上并不明显,到了水里就突然清晰,连鱼群的游移都有些乱。

黄浩听完她的解释蹙眉不语,听她所言天象有异之处恐怕就在他们航道之上,若要避让航向就要偏离,可眼下晴空万里,除了刚才一阵急浪外,并无丝毫异象。

“我让瞭望手盯紧些,一旦发现异常马上应对。”

霍锦骁知道他不信自己,事实上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眼下风平浪静不像是有异常,这种情况她随祁望出海这两年里并没遇过,希望是她的错觉,横竖也快到目的地,当下她便也不强求,告辞回舱里,要水清洗。

————

简单清洗过后,她换过干衣出来,正撞见魏东辞倚在甬道墙上。

他也换过衣裳,潮湿的发尤显黑青,没有绾髻,松松半束,簪了枚檀色云纹簪,两绺长发自双鬓前落下,眼神惑人。

见她过来,他拦到甬道中间。

“让开。”霍锦骁冷道。

“还气?”魏东辞笑起,愈发蛊心。

“没有。”霍锦骁撇开头。

“给你,赔不是。”他将手里摩娑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是枚碧青剔透的玉簪,簪头刻着小巧梨花,花蕊与瓣纹细腻,再仔细点便可以瞧见簪身中的一缕墨线,宛如碧湖沉墨。

“这是何物?”

“当年本要送你的及笄礼。”魏东辞笑容微黯。

霍锦骁失神,沉默片刻终于接下,道:“多谢。”

玉簪入手,犹带他手上温度。

“小梨儿,这簪子里…有只墨玉蛊,既能杀人,也能解毒,给你防身。”魏东辞一边说,一边小心看她。

果然,她蹙了眉。

“又是蛊?”霍锦骁正想问他,船忽左右晃起。

两人在甬道里站不稳,都靠到墙上,霍锦骁脸色微变,不再问簪子的事,将梨玉簪往发髻里一插,道:“海上不太平,出去看看。”

语罢,她便越过东辞出了舱。

————

二人站上甲板时,船还摇晃不停,可奇怪的是,天空依旧是万里晴空,四周几乎无风,但浪却涌得非常凶,就像有东西在海里搅动般。

这次就连黄浩也察觉到异常,站在甲板上各自攀着桅杆扶手等物四下张望。

瞭望手依旧看不到任何古怪。

“黄把总,这情况太奇怪了,浪头越打越大,我看不如让甲板上不相干的人先进甲板下暂避,以防突发情况。”霍锦骁便建议道。

黄浩也点头向众人下令:“情况未明,甲板上所有人员回舱暂避,不得违令。”

此令一下,甲板上的船员便都往甲板下跑,黄浩去舵室寻梢工与火长商量,虽说有些乱,众人却也不惊。

“我不下去,舱里又黑又闷,我才出来呢。”唯一不满的声音,来自程雪君,“这天象不是好好的,为何要避?大惊小怪,我不进舱。”

“就是。”杏妍附和自家姑娘。

大小姐不进去,程家随行的两个弟子便也不敢离开,只得陪她站在船右侧。

浪花一浪大过一浪,白色水花溅上甲板,程雪君觉得有趣,自以为胆子大地伸手往外去拔,岂料大浪忽来,像要卷人般沷上她,她立时尖叫出声,一个程家弟子见了,立刻伸手拉她,不料船晃得厉害,他只来及将程雪君推回甲板,自己却被抛出甲板。

情势陡急,那人眼见要被浪吞噬,旁边恰有两名水兵跑过,两人搭手急抓那人的手腕,堪堪将人抓住悬在了船外。船越晃越厉害,那人随船摇摆不停,一直无法爬上来,两个拉着他的水兵也有些吃不住力,跟着他往外滑。

“师兄你快下去。”霍锦骁急语一声,人已冲向他们。

她冲到船舷边,一手攀着船舷,半身探出船外,另一手揪住那人肩头衣裳,把人用力往上提。有了她的帮助,人很快被拉上来,三人都坐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魏东辞松口气,快步上前。

“你怎么还不下去?”霍锦骁见到他急道。

“他的腿伤了。”魏东辞已蹲在那个程家弟子身旁,双手托起他的腿。

那人痛呼出声,腿上的裤子被血浸透。船身外装有锐物,他这腿被浪头卷着在锐物之上划过,这伤可不轻。

“没伤到骨,还好。扶他回舱。”魏东辞向两个水兵道。

水兵便一左一右架起那人进舱,魏东辞与霍锦骁跟在他们身后。

“我都说我不想回去,刚才那只是意外!现在这浪不是已经停了?”程雪君仍不听劝,不愿回舱,连娇妍劝她也没用。

浪果然平静了些许,但霍锦骁却觉得更加不安,空气中隐约有股暴躁烦闷的气息沉沉压下,叫她极不舒服。

“天象有异,程姑娘还是回舱以防万一。”霍锦骁上前冷冷道。

程雪君还要辩驳,忽看到她头上发簪,当即吵起:“你头上的簪子是谁给的?”

霍锦骁看了眼东辞,他已走到舱门口。

“这事与姑娘无关,还请姑娘快些回舱。”

“我回不回舱也与你无关!你一个小厮也敢指使我?”程雪君蛮道。

“带你们家姑娘进舱。”霍锦骁不再理她,只朝杏妍道。

杏妍被她眼中薄霜看得害怕,忙挽着程雪君的手要下甲板:“姑娘,我们还是先下去再说吧。”

“啪。”

程雪君不由分说便往杏妍脸颊上摔了一记耳光:“我是主子还是你?我说不下去就不下去。”

她心情糟透,只盯着那梨玉簪看。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程雪君与杏妍都捧着脸石化,魏东辞与众人也都纷纷望来。

“滚进舱去,否则我把你扔到海里!你自己死没关系,别连累其他人为了救你白送性命。”霍锦骁脸覆冰霜,言语如刃,没有一丝一毫退让余地。

像极祁望。

“你…你敢打我?”程雪君回过神怒极。

“行船之中遵从船长之命,若敢违令按军法处置,可以斩首。你想活就滚进去。”霍锦骁难得大发脾气,她生平最恨,就是如此不知轻重、枉顾他人性命的无知之辈。

正僵着,浪又猛然袭来。

船身剧烈晃起,瞭望手惊骇的声音传来:“风…妖龙卷风…”

远处的海平面上,一道旋风冲天,如蛟龙出海,以极快的速度转来。

“快!进!舱!”黄浩的喝声如落雷般敲下。

作者有话要说:糖过三章了吧…

顺便,来个新文的预告可好?

《蜉蝣卷(重生)》——重活一世,到底成全了谁的求而不得?

卓北安初见秦婠时,她尚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正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七月暑热,阳光灼得人眼花,卓北安已经快认不出此时跪在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眉眼间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没有生气。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

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斩首,由他亲自监斩。

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小丫头还按从前的叫法在狱里拜别他。

他只大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过的人。

狂风暴雨忽然来袭,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

他与她同时倒下,鲜血溢出唇角。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妖龙

霍锦骁在海上两年, 可从未遇到这条只在老渔民和老海员嘴里提过的“妖龙”, 她第一次知道这“妖龙”,是在祁望的航行日志上。祁望在天元十六年去往高贞的航行中, 曾遇过一次,关于这场灾难祁望描述得并不详尽,只有寥寥数字。

妖龙袭卷, 十死无生, 避无可避,唯听天命。

后来她问过祁望那场灾难的事,祁望这人见惯海上生死, 早就没有惊惧忧苦,唯独那次,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

那年是东海各岛第一次集结西行商船队,一共三百艘, 浩浩荡荡前往高贞,那时祁望正年少,平南也不像现在这般强大, 他只有五艘船跟着船队西行,排在末尾, 到达木束海域时船队便遇上三条“妖龙”。

“妖龙”实为海上突起的卷风,起时毫无征兆, 风速奇快,肉眼可见卷风将水自海中卷到天际,宛如蛟龙出海, 所以此风又被惊恐的海民称作“妖龙”。

因此风无征兆且风速快,若有船只遇上常常来不及变向绕开,要是被这风撞上,那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祁望那年所遇的“妖龙”是数百年难见的九龙飞天,凡风所过之处无一船幸免,好在平南的船跟在最后,堪堪避过此风,侥幸活下。

祁望对那场水难至今仍心有余悸,三百多艘船毁了十之有八,整个海面都是被风吹散的船骸与一具一具慢慢浮起的尸体,更有甚者被风卷走,不知所踪,死伤惨重。

天威难测,远非人力所抗。

不过此风风力范围不大,不像海上暴风雨,能掀起大范围风暴,只要其行进过程中风力集中处不会撞上船只,便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祁望才说,唯听天命。

————

白色旋风如银蛟般渐渐逼近,竟朝着船直来,风声怒吼,伴着正上方一团黑云,云间雷鸣电闪,妖相频现,巨浪掀起,从远处涌自船边,船被浪打得高起重落。

“快,快进去!别呆甲板上!”霍锦骁顾不上再管程雪君,厉声高喝着,一面冲向魏东辞。

程雪君吓白了脸,双腿发软,被杏妍拖到船舱口。

“把火都熄了!快!”霍锦骁一边拉着魏东辞往里跑,一边在甬道里喝起。

风浪来袭,船身不稳,若有明火被吹落极易引发火险,所以这种情况下一点火都不能见。

船身摇摇晃晃,人在甬道里也跟着左右摇晃,魏东辞撞开自己的舱门,把霍锦骁往里一拉。

“进来。”他低喝道。

霍锦骁反手将舱门关上,舱房里毫无光源,陷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间。

船越来越颠,人在舱房里像是被关在瓶中的蝼蚁,被随意翻来覆去的掷甩。魏东辞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带着她跳到床上,与她一起蜷在床头。

床头装有的固定在舱壁上的抓手,魏东辞拉着她的摸索过去,让她牢牢抓住。

“抓好。”魏东辞沉声开口。

“你也一样。”霍锦骁以另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

甬道外匆促的脚步声与惊呼声慢慢小下来,大家都躲进舱房里,四周声音一静,外界风浪声便显得尤其可怕。风声啸音如鬼哭狼泣,海浪瓢沷而降,打在甲板上发出冰雹似的响动,也不知那“妖龙”卷到了何处。

船晃得人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黑暗里谁也看不到谁,霍锦骁身体随着船一甩,头狠狠撞上魏东辞的下巴。

“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痛!”霍锦骁回了句,只觉得人要被甩下床,想来东辞情况没比她好多少,两人不是头撞一块,就是肩膀胳膊撞一块。

漆黑之间温热的手抚来,慢慢摸索上她的脸颊。

“哪里痛?我给你揉揉。”东辞道。

“脑门…”她才开口,忽然发现他的指尖不知怎地竟触上她的唇瓣,软糯的唇张开,他的指腹差点便要点上她的舌尖。

他猛地缩回手。

“不要你揉!”霍锦骁气急。

魏东辞不再开口,黑暗里只有他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