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忽从高处骤然落下,两人来不及尴尬就被抛起,撞上舱顶。两人挨在一起总难稳住,跟着船起起落落,左甩右荡,似乎下一刻都要脱手飞出,魏东辞索性伸手捞过她的腰肢,把人揽到怀里抱着。

“别动,这样稳当些。”他将她紧紧按在胸口,头埋进她发间,与她蜷在一块。

船身摇晃不止,霍锦骁只得将头搁到他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你怕吗?”风浪声让他扯开嗓门问道。

霍锦骁摇头,头发将他脖子蹭得发痒,他不得松手,只能压着她的头蹭蹭,她嗅到很浓的药香,丝丝入脑。他的体温紧紧裹来,她忽发现,这人平日看着温柔随性,可抱起人却霸道非常。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又叫你涉险了。”他抱着她,恨不能彻底将人护入羽翼。

“别傻了,你我相识十七年,到今日你还同我说这些,对得起我们从小长大的情分?”浪头有些小,船摇得没那么厉害,霍锦骁便在他耳边温言道。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师兄,如果今天这关过不去,我们就死了。”她又道,“同生共死。”

再漫长的陪伴,也终有死别,她与他经过生离,不想再有死别。

“嗯,一起。”他话变少了,手臂的力气却大了。

平静不过寥寥两语时间,船突然间像被掀翻般朝一侧倾倒,狂浪打在船身上宛如将士擂鼓,鬼哭狼嚎的风啸声隔着船壁传来,好似要将船扯烂咬碎,眼前的黑暗成了通往地狱的道路。

“咚”一声,舱壁上的抓手吃不住力,被二从扯断。

“小心。”魏东辞抱着她从床上摔下。

天地似已倾斜倒置,他们重重砸在另一头的舱壁上。仔细听去,船里各处都传出尖叫与异响。船几乎翻成垂直,忽又回落,霍锦骁与魏东辞便又从舱壁滚到地上。

霍锦骁被晃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头也晕沉得很,魏东辞仍紧紧抱着她,两人在地上又随船滚了几圈,才终于在床侧停下。

可怕的颠簸渐渐停止,风浪啸音很快远去,船身虽还摇晃着,却没了适才的震撼。

霍锦骁趴在魏东辞胸膛上,两人都不动弹,似未从生死危境中出来。

呼吸声慢慢变得清晰,不知多久,霍锦骁才拉开他的手坐起来。

嗤——

火折子被吹亮,船舱亮起,微弱的光芒照出两张带着薄汗、各自晕红的脸。

“出去看看。”她拉起他,打开舱门走出。

走过漆黑甬道,她把甲板上的门推开,刺目的阳光照来,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一阵发花。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四板上仍是晴空万里,“妖龙”已远,只能看到一道银线通天。

刚才的危险好似大梦一场,须臾生死,劫后余生,依旧是海阔天高的景象。

“师兄,咱们没死!”霍锦骁转头对他笑道。

那笑,如此际骄阳,那眼,如此际长空。

长空万里,皆是她眉眼。

————

大难过后忙坏船上众人。船被损毁多处,伤者也颇多,魏东辞背起药箱挨个替人包扎,霍锦骁如今是他药童,理所当然地给他打起下手。

伤者多是撞击外伤,重者断骨,轻者不过破皮。霍锦骁替魏东辞将普通的外伤药分发给轻伤的人,令其自去涂抹,又给他要了两大盆煮沸的水。魏东辞将桑皮线以熏蒸,又将针以火烤后,再用沸水与药粉洗净自己的手与臂。

因事态紧急,最初伤了腿的程家弟子只是以布扎腿止血,还未进行处理,那伤口经海水泡过,此时周围已然红肿,血未全止。

霍锦骁看他手里拿的竟是她从高贞国带回的小钳子,非以手直触细针,不由睁大眼。他以钳夹着针,连线也是以钳夹着穿针,那手法就是手最灵巧的绣娘都要自叹不如。

“忍着点。”他安慰那人一声,便下针缝合伤口。

触目惊心的伤口在他手下便似开裂的绸缎,白皙修长的手不疾不徐,将伤口缝出道漂亮的蜈蚣线。

“青瓶药,纱布,绷带。”魏东辞缝好伤口,利落地把线剪断,开口道。

霍锦骁飞快地按顺序找出这三样东西一一递给他,他将药均匀洒上,再盖上纱布,最后才以绷带包覆。

不过片刻功夫,那人伤口就已处理妥当。

“这几天多休养,伤口别碰水,饮食清淡。伤口可能会肿痛,你会发热,都是正常的,这药你留着,每日早晚各一颗,回到石潭我再给你开方子。”他取出瓶药,仔细叮嘱后才算结束。

霍锦骁忙把药箱一收,随他去看下个伤患。

“会包扎吗?”魏东辞看这伤患只是额头擦伤,一边替他清理疮口,一边问霍锦骁。

“会,你不是教过我?”霍锦骁道。

“你替他包扎。”因伤势不重,魏东辞便将这人交给了她,自去处理下个人。

霍锦骁认认真真包扎妥当后方去寻他,他正蹲在地上给人看腿,一看到她便道:“快来帮我。”

这伤者骨折,需上夹板,魏东辞一个人不好操作,霍锦骁忙蹲到他身边,他摸着断骨处突然施力,伤者痛得撕心裂肺叫起,那骨头却已正好。云谷的师兄弟爱打闹,伤筋动骨是常有的事,霍锦骁帮他处理过不少次,这时不需他开口就将夹板按到伤者腿上。

一通折腾,两人才算把这伤者的腿固定好。

魏东辞已累得满头是汗,还要出去再医下个人,霍锦骁急急拉住他。

“等会,你先坐下。”她把他按坐在床上。

“怎么了?”魏东辞不解。

霍锦骁拔开他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他忽蹙蹙眉,额头有些刺疼。她瞪他一眼,从他药箱里自取了瓶伤药出来,又一挑他下巴,让他将头仰平,这才把药薄薄敷上他额前伤口。

什么时候撞伤的,两人都不知道,竟都忽略了。

“谢谢。”东辞柔道。

她敷完伤口,又随手拭去他满脸汗,道:“累了就歇会,外面没有伤重的人,缓缓再看也可以。”

魏东辞笑起,很是高兴。。

“不累。”

因为有她。

————

妖风肆虐过后又半日时间,船终于抵达荒岛。荒岛没有可供停泊的码头,船只能在附近浅海下锚。因船受损颇重,要留人在船上修缮,再加上许多人受了伤,所以上岛的人便少了,只有程家的人随东辞上岛寻药。

魏东辞和霍锦骁忙了整个白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又换坐小船划向荒岛。

这一路除了中间遇上妖龙卷风之外,倒是平静得有些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的猛烈,果然猛烈啊…风刮得猛烈!

《蜉蝣卷(重生)》还有一小段预告——

沈家高门贵府讲究养生,大厨房里头出来的菜中看不中吃,多放把盐跟会要了人命一样。秦婠本就好重口,病了几天只吃清粥,如今嘴里淡得发苦,再看沈府的菜就倒胃,索性不吃,坐在屋里偷偷嗑瓜子儿。

卡嚓卡嚓,跟老鼠一样。

沈浩初端着木托盘进来,看见她刺溜儿一下就把桌上的瓜壳扫到裙上用矮案盖住。

“别藏了。”他把盘子搁到案上,淡道。

秦婠瞥了眼。一碗小米粥,一碗裹了蛋液炸过的馒头片,上头涂着厚厚一层腐乳。

“不爱吃?”他问她。

“爱。”她蹙眉,疑道,“爷怎么知道我好这个?”

在她的记忆中,知道自己喜欢馒头就腐乳的,除了爹妈,就只剩下卓北安,沈浩初这混蛋是如何知道的?

“那还不吃?”沈浩初撩起衣袍坐到她对面。

“哦。”秦婠听话地低头。

咬了口馒头,她忽然觉得不对。

重活一世,她不是要狠狠报复沈浩初这狼心狗肺的臭男人?

可为何这段时日她竟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觉得他变聪明了?

伤重惊魂

荒岛无人居住, 岛上草木生长旺盛, 无路可进。岛屿不大,船在外围绕岛一圈只要半个时辰也绰绰有余, 远望之时便能看到整个岛屿的轮廓。

“浅滩上的那片岩石缝间有许多。”霍锦骁指着近在眼前的岩石堆率先从小船跳到海水里。

大船无法靠过来,他们只能改坐窄长的浆舟,一舟六人, 划到水深及膝处就很难再动, 他们要在这里跳下船,再将船拖上沙滩。时间已到申时,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太阳便开始落山, 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大船。

“小心点。”魏东辞在后头念叨她一句。

因要涉水,霍锦骁将鞋给脱了,露出截白皙的小腿,赤足往浅滩上走, 那沙里也不知有什么,万一被割伤可不好处理。

“没事儿,这里的沙子软。”霍锦骁走得飞快, 脚丫子上沾了一大片海沙。

几人转眼间就到岩堆前。岩堆的泥缝里长着不少植物,魏东辞一眼望去, 却没发现勾鱼草。

“你该不会记错,害得我们白跑这一趟吧?我程家百余条性命可还等着救命呢!”程雪君急道。

“不可能。”霍锦骁走到岩石中央, 举目四望,这地点没错。

“那为何没有草?”程雪君因着白天那记耳光对她心存怨恨,又兼心急草药, 对她更是不满,“若是耽搁我们救人,害了我家,我便与你拼命!”

“够了。”东辞正蹲地查看,闻言抬头冷道,“她替程家寻药不过道义相助,若找到是恩,找不到是命,程姑娘非但不心存感激,反以性命相迫,是何道理?程老爷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百年程家,后人却连知恩图报这四字都不会读了?”

霍锦骁闻言便不出声,反正有他在的时候,但凡有人要欺负她,他都不会放过。从前在云谷,因为一个磨崖石刻的“乌”字被她读成“鸟”字,进而让她受到一众同门的群嘲,这人为了这茬竟偷偷在“乌”字中间凿个点,活生生把字给改了,第二次再来时,众师兄弟便全都傻了,只有他拉着她的手,夸她说得对。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要较起劲来,一百个程雪君都说不过他,更何况她还不占理。

程雪君被他说得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半晌才道:“你为何老是护着这人?”

若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可这人是个男的!

“她是我的人,我不护她要护谁?”东辞想也不想回答道,手里后的小巧铁铲已把缝中泥土铲出。

“师妹,别说了,寻药要紧。”程家的弟子忙阻止程雪君继续开口。

这一路上众人有目共睹,霍锦骁又出力又救人,帮了程家不少,反观身为大小姐的程雪君只知抱怨撒脾气,叫人心烦。从前年岁尚小,师兄弟们觉得她刁蛮也可爱,可如今年岁渐长,这脾气越发蛮横,让人不喜。其实全门上下都知道她钟意魏东辞,为了这人也不知推掉多少门亲事,连程老爷子都亲自为她试探过魏东辞,偏偏魏东辞这人别的话都好说,唯独在亲事之上,他拒绝得那是连一点余地和颜面都没给程家留,就这样她还死心眼粘着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

“这里有勾鱼草,不过被人采走了。”东辞铲起一把泥,伸手拔散土,从其间拈起一段草根,“这是勾鱼草的根。”

“这儿是荒岛,短短数日,怎会突然全被人采走?”霍锦骁纳闷道。

“可能是别处的采药船经过。”魏东辞抖掉沙站起,举目四望,沙滩不大,岩石还有好几片。

“那可如何是好?”程家弟子忧道。

“岛上其他地方可能还有,我们分头找。这是勾鱼草的图样,你们往东,我们往西,一个时辰后在这里会合。”魏东辞取出图样交给他们。

“好,就依魏盟主之意。”对方收下图样,向他抱拳,趁程雪君发脾气之前将人给拉走。

程家三人一去,霍锦骁顿觉耳根子清静不少,她把脚上沙子抖散,一边穿鞋,一边往前跳,跳了两步她回头:“你怎么不走?”

魏东辞还站在原处,正望着山上。

“不去那边,我们进山。”

————

岛虽不大,可林子却茂密,从外边看不到林中景象。

魏东辞神色微沉,驻足停在入林的草地上。这地方无人居住,杂草丛生,无路可走。

“为何要进山?勾鱼草长在近水的岩石沙缝里,山上应该没有。”霍锦骁奇道。

魏东辞却忽蹲下。

“怎么了?”霍锦骁觉得他奇怪,便跟着蹲到他身畔,还未等他回答,便也一眼看到,“脚印?”

地面潮湿,杂草被踩倒,压出浅印,这浅印不止一处,凌乱地往山中延申。

“不是采药人的船。”魏东辞这时才说了实话,“勾鱼草可入药的只有茎叶,通常采药人为了让勾鱼草再发叶,挖药只拧地上茎叶,不伤其根,而刚才那块岩石上泥中的勾鱼草根已被扯断,显是挖药的人以蛮力拔/出草药,这并非采药人所为。”

“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到这岛上抢走草药,且这些人还躲在山上?”佟岳生双手抱剑环胸站在二人身边问道。

“极有可能。”魏东辞点头,“我们往山里去,就算不能找到那些人抢回药,岛另一侧的悬壁上可能也生有勾鱼草,就是采起来有些难度。”

“既是如此,你为何支开程家的人?”霍锦骁不解。

“他们碍事,且跟着我会有危险,帮不上忙倒要添乱,不如支开。”魏东辞说话间已往山里走去。

霍锦骁先是不明,转念一想立刻会意。来的人既然抢药,肯定与三爷有关,三爷要杀东辞,那在这岛上极有可能设有埋伏要对付东辞,跟着他确实危险。难怪这一路都没遇到船只,原来三爷确实顾忌朝廷的船,所以不敢在海上直接开战,而是选择在岛设伏。

如此想着,她心里一紧,还伴随着更大的疑惑。

在出航前,没有人知道她要带他们去哪座荒岛,就连东辞都不知道,那三爷又是如何知道并且安排手下提前登岛?除她之外,荒岛位置只有平南船队的人知道,可是他们并不晓得她的打算…除了一个人。

“小梨儿,现在别琢磨这些。”魏东辞前行几步,转头时发现她呆地原处,轻叹一声道,“找药保命要紧,其余的别想。”

不需要她开口,他已然猜到她在怀疑什么。

以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若然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所带来的打击于她而言必然是巨大的。

魏东辞不希望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

脚印延申到林中就不见了,霍锦骁运气全身,施展《归海经》留意四周情况,却也没发现异常,林中除了鸟兽虫之外就没有其余生物。找不到人,他们便径直往山顶爬去,岛不大,山也不高,他们很快就走到另一侧山崖处。

这山崖临海,其下是光滑陡峭的岩石,层叠沉入深海中,最下边的石岩能被海浪敲到,缝隙里果真生有勾鱼草。

“我下去吧。”霍锦骁朝外探探身,道。

“不行。”魏东辞拉住她,“悬崖陡峭,岩石难攀,我们没有绳索,本就危险,若是再有埋伏,险上加险,我不同意。”

“可若是回船寻绳,一来一回起码耽搁一日,你的时间不够了。这点高度于我而言不算什么。”霍锦骁试了试脚,仍被他拉了回来。

“别吵了,我下去。”佟岳生往外走了两步。

“佟叔,你得留下保护师兄,万一上次那人再出现,我打不过。”霍锦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下去最好。

“无妨,我很快就上来。公子暂托姑娘了。”佟岳生摆手。

语罢,他已点地而下,几个纵跃便踩着石岩下降许多,转眼间就到采药点。

霍锦骁只得站在魏东辞身边与他一道探头向外看去,扬声叮嘱佟岳生。

“佟叔——小心点。”

佟岳生抬头望来,微微一笑。

正看着,霍锦骁却觉背心发凉,四周窜过数道阴冷气息,她抓起东辞的手转头,身后草木没有变化,埋在暗处的人还未现身。

“有埋伏。”霍锦骁小声道,复又朝悬崖外唤起,“佟——”

话说一半,她便看到佟叔半身陷入悬壁中,如虫入蛛网挣扎不得出。对方将草药挖走,正是为了引诱魏东辞到此地挖药,他们不止在林中设了埋伏,在悬崖上也动了手脚,必要至东辞死地。

她怎么就没察觉悬崖上的异常呢?

“走!别管我,这是东洋浪人的障眼法,我能应付,你先带公子走!”佟岳生吼声震雷般响起。

东洋浪人,其术号“忍”,极擅隐匿,便是她五官敏锐,一时间也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东洋浪人在东海上只与海神三爷合作,果然是三爷要杀东辞。

霍锦骁心念数变,动作却没犹疑,已拉着魏东辞往山下跑。

————

茂盛大树后闪身现出数人,黑衣蒙脸,看不见模样。

“怎么?在找我家公子?”霍锦骁长剑已然在手。她唇还是笑着,目色却已凛。

黑衣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均未动手。明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可不知为何追上时眼前却只剩霍锦骁一个人,魏东辞不见踪影。

“魏东辞呢?”森冷声音从树林的某处传来。

霍锦骁耳根被刺得生疼,说话这人离得虽远,可说话声却似响在她耳畔,可见其内力之深,正是上次追杀魏东辞之人。

“别说笑了,我既然敢一个人独挑你们,又怎会让你们找到他?”霍锦骁脆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