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图昨日东辞才拓回去,今日你就寻来,可是有问题?”霍翎站到图前问道。

霍锦骁走到图前,点头道:“确有问题。”

语毕她伸手指向图上某处,冷道:“位置与距离不太对,这图被人动过手脚。按此图所示,三爷所有的军器点和制器石,离三港最近的就是位于泰泽港东面这片海的岛屿,也是所有藏械处中了大的一个地方。若我没料错,水师齐备之后,殿下与我父王应该会先从此地下手,将此岛一举拿下。”

东海三大港,除石潭与全州之外,还有这泰泽港。

“确有此打算,因为此岛是目前来看最近,也易攻下的一处。”霍翎凝眸道。

“殿下请看些处水域,此地往北有三岛,与这片海域极为接近。东海十大海枭之首庞帆,殿下可曾听说过?”霍锦骁问他。

霍翎点头:“听过,此人独占三岛,三岛海域特殊,易守难攻,兵力雄厚,在东海之上仅次于三爷。”

“这三岛应该就是庞帆的地盘,我在东海曾听人说庞帆这三岛形如双龙护莲,两岛细长,合扣第三岛于内,附近又多星岛可建瞭望点,外船很难闯入。这海图上所圈之地,看着似乎不在庞帆地盘内,但海图舆图,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若是这地方在庞帆海界之内,界时庞帆界时必然要与朝廷一战。”

霍锦骁仔细分析道,又看二人神色。

“庞帆?我听说此人虽落海为寇,为人却刚正不阿,在东海闯荡十多年不仅未伤一民,反而大力扶持海民,在东海之上被称作义枭,是个有侠肝义胆之辈。三爷控制了东海,却独拿此人没有办法。”魏东辞琢磨道。

“正是。前年我在漆琉的半丈节上见过此人,确如传言所说,颇有侠义之心。三爷近年勾结东洋浪人,意欲图我大安海疆,半丈节此人当面怒斥此事,拂袖而去,可见心有家国。整个东海,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三爷,我想三爷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霍锦骁继续道。

“小梨儿,你的意思是,这幅海图是三爷故意流到我们手中,想要先挑起朝廷与庞帆之间的争战,他好坐收渔人之利?”魏东辞很快便明白她言下之意。

“倒是有这可能,前些日子接探子回报,东海最近不太平,东洋浪人接连活动,已引得东海诸岛与沿海百姓极大不满,这庞帆已出船抵御,正在斡旋。若按此说法,三爷确有可能想借我们之手除去庞帆。”霍翎斟酌道。

“反正红夷火炮还未运达,离我大安水师出兵之期尚有时间,殿下不妨派人前往庞帆这双龙护莲岛一探究竟。东海海域我们势必要收回,不论此人是三爷还是庞帆,只是他们内斗,却想借我们之手,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妙。”霍锦骁嘲讽道。

“嗯,此事本王会着人查探,若是属实…”

“若是属实,就是有人从中设下圈套。殿下,我想见见这位细作。”霍锦骁又道。

“他这些时日不在石潭,过几天才回来,到时候本王安排你们见面。”霍翎同意了。

魏东辞却沿着海圈来回走了两圈,忽道:“殿下,小梨儿,我瞧庞帆此人颇为正直,当年落海为寇似乎也是事出无奈,殿下不妨试试可否将其招安,为我大安所用。若是能成,到时候便来个将计就计,以攻打庞帆为名,北上攻海神三爷个措手不及,岂非更妙?”

“好计!可以一试。”霍翎大喜,按住魏东辞肩头,又朝霍锦骁道,“有你二人,本王也算是如虎添翼。小梨儿,皇叔有你这女儿,当真是虎父无犬女。你二人今日必要在本王这里吃了饭才准回去。”

“那是当然!”霍锦骁只将下巴一抬,露出得意神色,毫不客气。

“殿下夸你,你也不知道谦虚?”东辞便打趣她。

“我皇兄说的是实话,虎父无犬女!我为什么要假意谦虚?”她冲东辞做个鬼脸,跑到了霍翎身后。

霍翎瞧着前一刻还老持成重的两个人,转眼像孩子般斗起嘴,魏东辞这样沉稳老练的人,在霍锦骁面前竟也成了三岁顽童,不由大笑:“你二人天生冤家,准备几时成婚,本王必当奉上厚礼。”

“成什么婚?谁要成婚了?”霍锦骁从霍翎身后跑出,被东辞灼灼目光一望,生起些赧意,便往外走,“说了这么半天,我嘴都干了,不和你们废话,我去喝茶。”

语罢,她便出了这屋。

————

两人果然在奕和行宫用过中饭,又与霍翎说了许久的话,才驾着马车离开。

仍是东辞驱车,霍锦骁坐车里。车里堆了不少礼,都是临走时霍翎所赐,她随意看了看,倍感无聊。因怕人知道她去见太子,故而她这一路都老实呆在车里,可是呆久了也闷,她便将窗子挑开道细细的帘缝。

马车已驶到奕和行宫外的大街上,街上人不多,一晃眼,霍锦骁似乎看到个熟悉的背影匆匆掠过。

“咦?”她不禁惊疑出声。

“怎么了?”外头的东辞听到,开口相询。

“我好像看到祁爷了。”她无法确定,定睛再看时,那人背影已经消失在小巷中。

这路直通奕和行宫,两边没什么宅院,只有官府衙门与几处朝廷办事点,若是祁望,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回医馆,我们去码头吧。”霍锦骁想了想,改变主意,“带你去玄鹰号上见见兄弟们!”

————

午后春阳正灿,码头的风刮得仍旧猛,行人衣裳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霍锦骁在路上买了两筐梨,两筐橘,还有一大捆甘蔗,满满当当堆在车里,准备犒劳一下这几日在船上辛苦的兄弟们。

马车才到码头,她已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站到魏东辞身边,以手压在眼前,展目望向玄鹰号,正要挥手打招呼,忽见着玄鹰号前的码头停了匹马,马上坐着个男人。

她有些好奇,那人恰好转过头来。

看不到脸,他面上戴了张面具,只露出双眸。

霍锦骁猛然一震,失神盯着那双眼眸,脑中缓缓浮现旧日曾见过的一幕。

赤面獠牙的面具,赤红的衣,宽广的袖,舞势如雷…

海神三爷的祭舞。

作者有话要说:小翎儿来串个场…嘻嘻…

三爷

不会有错。

那双眼眸属于海神三爷。

仅管只是远远一瞥, 霍锦骁还是记下这双眼眸。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 她却不得不按捺着震惊,冷静思考三爷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近乎于零。

“小梨儿?”魏东辞已经察觉她的异样, 便将马车缓缓停下。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前头的男人已骑着马朝他们奔来。来人身着宝蓝的锦袍,高瘦挺拔, 脸上戴着青色面具, 只露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微弯,带着笑,年轻而活沷, 不知为何竟叫她失色。

霍锦骁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温暖有力的掌握住,方回了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已冰凉。魏东辞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来人“吁”了声, 将马停在他们马车前,面具下传出熟稔的声音:“小景。”

他一开口,属于海神三爷的气息便烟消云散。

“二公子?”霍锦骁认出人来。

梁俊毅将面具从脸上揭下, 唇边挂着灿烂的笑,只道:“没吓到你?这面具有意思吧?”

霍锦骁心神已定, 又觉得这人不像三爷了。

三爷那人有虎狼之势,眼眸也如鹰隼猎食, 不似梁俊毅这般年轻稚嫩未经大事。比起三爷,梁俊毅的眼神宛如孩子。难怪她当时在漆琉岛上见到三爷眼睛时,便觉熟稔, 大概是因为形似梁俊毅吧。

“没。”霍锦骁从马车上下来,回头朝魏东辞道,“这位是梁家的二公子。”

她待要介绍魏东辞,梁俊毅跳下马,已笑道:“我认得你,王孙巷的小神医。”

“不敢当,只是普通大夫罢了。”魏东辞谦虚一句,跳上马车里面,将霍锦骁买的水果一筐筐搬出。

“二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码头?”霍锦骁一边问着,一边伸手要搬筐,却被魏东辞拍开手。

梁俊毅上前替她搬下沉甸甸的藤筐,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道:“我来寻你的。你怎么与小神医一块?”

“前些时日不是受了点伤,一直在他那里诊治。”霍锦骁简单回答,手却朝远处挥起。

玄鹰号上的人看到她,已从舷梯上下来。

“你来寻我有事?”她又问梁俊毅。

“你几时有空,想寻你去城郊的猎场狩猎。”他说着将手里面具递给她,“给你,这是过年时下面庄子孝敬的玩意儿,我看你喜欢收些稀奇东西,就拿来了。”

“多谢。”霍锦骁接下面具,心里却犯起嘀咕。瞧梁俊毅这表情,只怕曲梦枝未将那日她在船上说的话转告于他。

“你几时空?”他又兴致勃勃问道。

“二公子,她伤势未痊愈,还不能进行剧烈活动。”魏东辞把最后一捆甘蔗搬出来,人也跟着跳下马车,拭了把额上的汗,笑道。

“改日吧。”霍锦骁歉然一笑便探头朝梁俊毅身后跑来的人喊道,“你们快过来,我给你们买了果子,快抬上船给大伙分了。”

玄鹰号上的人呼啦一下围来,七嘴八舌与霍锦骁说话,倒将梁俊毅和魏东辞给挤到外头。

“好了好了,都挤在这里干什么?都不用干活了?还不把这些果子抬到船上去?”林良见众人越闹越欢,沉喝几声,将众人赶回船去,自己从筐里摸了个梨子在衣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大良哥越来越威武了!”霍锦骁夸他。自打当上燕蛟的事头,林良一改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在水手面前越来越沉稳了。

“要不如何服众?还像你这样与他们闹成一片?”林良“咔嚓咔嚓”咬着梨,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扫过魏东辞与梁俊毅,神色忽然改作暖昧,小声又道,“喂,两个相好的?厉害啊!”

霍锦骁狠狠踩他脚:“胡说八道什么!”

林良抬脚跳起,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干嘛?”

“谁有功夫与你开玩笑,我问你,祁爷呢?”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林良漫不经心回答。

“去哪了?”她又问。

“我哪知道。”林良抹抹唇,朝她身后呶嘴,“想知道自个儿问去,喏,回来了。”

霍锦骁转头一看,果见祁望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不少人,与祁望并肩而行的,正是前日在壹台阁见过的钱高二人。

几人又撞了面,难免一阵寒暄,祁望命人将钱高二人先带上玄鹰号,这才回头看霍锦骁三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她。

“很久没见你们,买点水果来看大伙。”霍锦骁笑嘻嘻道,“祁爷一大早上哪了?”

“你不会看么?我见钱爷和高爷去了,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舒坦?剩我在这里愁那几船货。”祁望没好气道。

“能者多劳,祁爷厉害嘛。”她拍了个马屁。

祁望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魏东辞,道:“没事别在这碍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没功夫招呼你们。”

“知道了,我就走,祁爷你忙着。”霍锦骁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祁望朝魏东辞与梁俊毅颌首示意,人已往船走去,迈了几步又回头:“你这伤几时能好,船上忙不过来了。”

“快了快了,再几天。”霍锦骁忙道。

祁望便不多说,转身离去。

————

暮色卷来,天又归晚。

霍锦骁已随东辞回了医馆。用罢晚饭,她便缩在东辞书房里想事,盘腿蜷在矮榻上,翻来覆去地摆弄白天从梁俊毅手里拿到的面具。

房门“咿呀”打开,东辞捧着药进来,一眼看到锦榻上人青面獠牙地冲自己发出低吼,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上前将面具从她脸上抢下,“叭”一声扔在桌上。

“你干嘛?生气啊?”霍锦骁瞧他脸色有些冷,便跪在榻上直起身看他。

“这破面具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下午。”魏东辞坐到榻边,连药都重重搁到桌面,大失往日温柔。

霍锦骁歪了头打量他,片刻后笑开:“魏东辞,今晚的饭菜没有酸口,你话怎么这么酸?”

“我心里更酸。”他毫不避讳地直言。

有个祁望就够他烦了,还再来一个,他觉得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要挨个收拾跟在她屁/股后的讨厌鬼。

她盯着他直看,觉得他生气的模样十分顺眼,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

“你还笑?”魏东辞的火气“噌噌”上来。

“大盟主发这么大脾气,我好怕。”霍锦骁赖过来,在他身边挤眉弄眼。

魏东辞又被她的表情气笑,道:“你能怕我?天都要塌了。喝药!”

霍锦骁乖乖把药喝完,抛下空碗,苦着脸道:“我怎么不怕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喝这药。”

“你要是真怕,那就老实呆在我身边?”他哄道。

“你想多了,就是因为怕,才要离你远些。”她怼回一句,将头矮下,避开他伸来的手臂,从榻上跳下,抢了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拉着他的手往书案走去,“别说这些没正经的话,你快来,我有事求你帮忙。”

魏东辞和她走到案边,问她:“何事?”

霍锦骁丢开面具,把案上摊的书册归整一旁,铺了张雪浪纸以镇尺压好,站到桌边开始研墨,只道:“快快,劳烦你这妙手丹青帮我画幅画,把白天看到的二公子画下来。”

“你说什么?”魏东辞以为自己幻听,“看到人还不够,你让我把他画下来?”

他打死也不替她画别的男人。

霍锦骁将笔硬塞进他手中:“二公子戴了面具,那双眼睛和我在漆琉岛看到的三爷,一模一样。”

魏东辞一愣:“真的?”

“你画不画?”她不悦地瞪他。

“画。”东辞妥协,站到书案前,提笔略作回忆后方蘸墨下笔,在纸上画开。

霍锦骁手上研着黑,目光紧紧跟着他的笔尖走。

不多时,他便画好个轮廓,虽未全然成影,眉目却也立于纸上,栩栩如生,不愧妙手丹青。画上那人双目形态已成,他正要落笔继续画神,却被霍锦骁一手拦下。

“等会,三爷眼神虎狼之势,鹰顾之相,和二公子不一样。他年纪比二公子要大些,气势也强过二公子太多,眼角微扬,眼眸半闭…对对,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魏东辞一边画,以梁俊毅之轮廓,霍锦骁之记忆,慢慢画出个气势全然不同的人来。

“赤面,狞笑,獠牙更长,脸有三彩,额头高圆,头有尖角。”霍锦骁回忆着海祭那日三爷的面具,从形态到颜色,逐一描述给魏东辞听。

魏东辞按她所述,画了轮廓又描上颜色,直到四更天,才将画完成。

“太像了!”霍锦骁小心翼翼捧起还未干的画,目不转睛地看。

魏东辞将手浸入铜盆的水中,一边洗一边问她:“你确定这就是三爷?”

“我确定,这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差别。”霍锦骁来来回回地看了数遍才将画再度放回桌上。

“这是按梁俊毅的轮廓画出来的?”魏东辞拭净手,走回她身边,凝眸看画。

“对。”她面现思忖,“可三爷成名很早,在东海纵横近二十年了,那时候二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年纪对不上号,再加上二公子气质与三爷相去甚远,他不会是海神三爷。”

梁俊毅身上并无海神三爷那股生杀予夺的气势,更没有久经沙场、经生历死的成熟,这就是为何他们相识两年,她却一直未能看出他与三爷的相似来,却在今日他戴上面具时才忽然察觉二人眼眸如出一辙。

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就像两个人。

“那至少证明此人长相与二公子有五成以上相似,尤其眼睛。年纪在四十以上,与梁俊毅长得相似,气势凌厉…小梨儿,你觉得那天赴梁家之宴,哪个人符合这几点?”魏东辞转头,神色冷凝。

霍锦骁心头一亮,似有电光窜过,她与他对视:“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人?”

魏东辞似笑非笑。

“梁同康。”

二人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猜。

试探

时间进了三月, 海边慢慢回暖, 只是雨也渐渐多了,第二日一早就下了场雨。

昨夜与东辞为了那画折腾半宿, 霍锦骁蜷在矮榻上凑和歇了。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有人在院里匆匆走过,脚步踩过水发出扰人声音, 她睡不踏实, 索性就醒了。

书房里早已无人,魏东辞见她睡了就避去厢房,此时天色已亮, 她也不知他醒没醒。

心里压着事,她思绪还乱着。

虽然目前梁同康是海神三爷的可能性最大,但毕竟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测,并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他就是三爷, 这梁同康在三港家业巨大,人脉极广,就是朝廷想抄梁家, 也不是贸然就能抄的。

再加上…若他真是三爷,那曲梦枝这十年岂非一直服侍着灭门仇人?这事光想想, 霍锦骁便觉残忍。

还有祁望,若他知道这事, 又会如何?

她毫无头绪。

在净房拿水狠狠抹了几把脸,她才算清醒。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梁同康身份, 其余的倒在其次。

揉着脸回到书房里,房外恰有人敲门,她亲自打开,却见门外站着药童与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