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爷来看姑娘,公子命我把他带过来。”药童开口道。

“进来吧。”霍锦骁忙把人让进屋里,又问药童,“你家公子呢?”

“外头来了个急症病患,正看诊呢。”药童忙回道。

祁望拨拨发,将头肩上的水珠扫开,道了声谢才进门。霍锦骁点点头,药童便退下。

“大雨天的,祁爷怎么又跑了来?”霍锦骁站在门口看了看,外头雨下个没完。

祁望已进了屋,在屋里望了一圈。霍锦骁回头时发现书房乱得不像话,她在这里养伤,为了方便照顾,魏东辞把泥炉小鼎、碗碟酱醋啥的都搬了进来,四周还堆了许多医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脸一红,快步回到榻边,利索地将被子叠起,又把散落的书一一归整,口中赧道:“让祁爷见笑了,屋子太乱,他最近忙,没功夫收拾…”

随口一句话,竟是透着浓浓亲近,向听者暗暗说着非比寻常的熟稔。

祁望握了握拳,退到书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将头一转,目光却落在书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锦骁随意整了整,刚要请他坐下,却见他直盯着桌上的画,她才记起昨夜画未干,并没收起。

“祁爷,这是我让师兄根据我的记忆随意画的,作不得准。”她忙将画卷起。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并非将这事告诉祁望的好时机。

“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边放的面具问她。

海祭那日隔得远,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爷的模样,只有霍锦骁,她身怀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锐,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把三爷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样子,才动了画出三爷的念头。”霍锦骁解释道,祁望的平静里透出的冷厉让她难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着她,不发一语,良久方笑起:“你紧张什么?”

“我哪里紧张了?”霍锦骁从他手中取回面具随手放入屉里。

不知何时起,她和他说话已经变得充满试探。回到东海,他就不再是远航时意气风发的纲首祁望,像个藏进阴影的人,叫她总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动过的男人,短暂得就像昙花一现。

“你师兄说你还没吃早饭,要吗?”他把手里油纸袋一举。

油纸上还沾着细密雨珠,袋口被他紧紧捏着,她伸手接下便感觉到里头传出的食物热度,还很烫手。

“要,谢谢。”她笑着打开油纸袋,摸出热腾腾的饭团。

“其实我也会包饭团,有机会你试试我做的。”祁望靠着桌沿淡道,眉目依稀还是初见那年的慵懒随兴。

有时候霍锦骁会想,如果不曾背负这么沉重的仇恨,他会变成怎样的男人?

会不会成为在天际翱翔的鹏鸟,乘风破浪,做个肆意而行的纲首,带着船队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冒险,与海为伴。

她总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

————

雨接连下了三天,潮气扑面而来,到处一片湿漉漉,庭院的地面就没见干过,医馆的草药没处晒,只能放在通风处阴晾,药童们唉声叹气,生怕草药受了潮就不好用了。

霍锦骁在医馆老实呆了三天,哪儿也没去,她的伤势渐愈,伤口的痂脱落,留下好大一块疤痕,形状刚好像朵梨花。魏东辞要了她一大瓶上好的祛痕露,她这人懒,如非必要便不爱折腾,这药搁她手上,抹了早上忘了晚上,东辞也拿她没办法。

姑娘大了,伤重的时候迫于无奈便罢,伤好了他就不能再理直气壮叫她脱衣裳涂药了。

霍锦骁自个是有些兴奋的,伤势已然大好,东辞说再两天就停药,她便可以回码头。

整日在医馆呆着,她都要潮霉了。

梁家的事已然交给霍翎去查,不过梁同康老奸巨滑,要能查到蛛丝马迹早就查到了,也等不到现在,如今也只能日夜派人盯着。除了他之外,钱高二人与洪大人那头也没疏忽,都密切盯着。

“是不是闷坏了?”魏东辞看完早上的病患,换了衣裳回院,见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接着屋檐上的落水,便笑道。

“你说呢?”霍锦骁头都懒得抬,恹恹看着水在掌中汇成一汪。

“下午带你上外头听戏,去不去?”魏东辞坐到她身边问她。

“去!我还要吃玉华楼的肘子。”她把水甩开,毫无犹豫回答。

魏东辞拔拔她鬓边的辫子,正要说笑几句哄她,忽闻有人踏着水跑来。

“公子,外头来了位爷,说是要接您与姑娘去见位故人。”药童跑得急,喘着气道。

“来的是谁?可说什么故人?”东辞奇道。

“没说,只给了令牌,让交给公子,一看便知。至于故人,他说景姑娘知道。”药童递上一面小玉牌。

东辞拿过后扫了眼,便朝霍锦骁开口:“走吧,戏听不成了,正事到。”

霍锦骁挑眉。

霍翎来请,当日潜进漆琉的细作回来,已能一见。

————

医馆门口已有霍翎派来的马车与人等着,霍锦骁与魏东辞匆匆踏上马车。马车转过几条街巷,在一处宅子外停下,魏东辞先跳下马车,撑起青色油纸伞,才把霍锦骁从车上扶下,两人并肩进了宅。

宅子里边布置得颇为雅致,过了正堂便有个小花园,种了大芭蕉,此时就应了雨打芭蕉的景,雨声利落。花园里有条回廊,廊后是窄长的屋子,门前书着“听蕉阁”,里头四面垂着湘妃帘,并无墙障,倒是个清致的地方。

有个人已在帘后等候许久,霍锦骁与魏东辞一踏入,这人便站起,朝二人略拱了拱手。

霍锦骁便瞧见个年近三旬的男人,这人眉疏目小,模样普通,毫不打眼,身形瘦削,与那日她在漆琉所见的蒙面细作一致。

大安朝的细作在军中都有记录,身上皆有信物为证,每个人都有负责与其对接的官员,然而其长相却不能留档,以防机密泄露进而危及性命。事不凑巧,这细作回来之时,与其对接的官员恰逢急病离世,无人识得其长相,后人只凭记录与信用与其盘问,用了数日才确定其身份无误。

霍翎提及此人,言语间多有赞许,此人除了带回东海与漆琉密报之外,还极为熟悉漆琉运作与船上诸务,很是能干,十分叫人欣赏,是以如今已被委以重任,参与进红夷火炮的运送之事中。

“周大人,别来无恙。”她抱拳笑道。

此人名唤周阳,原在京中神机营任职。

“不敢当,周某如今只是一介武夫,官职未定,姑娘还是叫我周阳吧。”周阳回来时日不多,官职还没确定,正跟着霍翎办事。

“周大哥客气了,你跟在殿下身边,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必然无量,一句‘大人’怎么当不得?不过今日小妹托大,唤你一声大哥,都是江湖中人,大哥莫嫌小妹无礼。”霍锦骁与魏东辞坐到靠花园的椅上,开口道。

“姑娘豪爽。”周阳眼中仍无波澜,还是老实木讷。

霍锦骁不以为意,拣着漆琉岛上的事慢慢与他说起,从那夜设伏狙杀海神三爷开始,到后来二人暗中相会,都不紧不慢地与人聊着,中间偶或说起东海风俗并漆琉岛之事,周阳倒也应对如流,未露一丝破绽。她又问起海图来历,他便细细告诉予她,其中并无错漏之处。

约是猜到霍锦骁是来试探他的,周阳答得格外仔细,也未流露半分不耐。

茶过数盏,魏东辞陪着霍锦骁与周阳谈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霍锦骁这才起身告辞。

两人已然熟稔,临出门之时,霍锦骁笑道:“周大哥若得空可记得带我去你们五柳峰逛逛,我对你们五柳宗的郭睿郭大侠可是仰慕已久,早想一见了。”

设伏狙杀海神三爷那夜,她曾见过此人剑法,系出五柳峰的五柳剑宗,不会有错。

周阳闻言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带姑娘去五柳宗不成问题,我师父戴成山一定十分欢迎姑娘与魏盟主同来。不过姑娘说得这位郭大侠,在下可从未听过宗内有此人,想是姑娘记错了,又或是在下下山数年,新来了不少师弟在下不知吧。”

“啊?不是五柳宗的?”霍锦骁拍拍脑袋,不好意思笑了,“大概我记差了,周大哥莫怪。”

“姑娘言重了。”周阳忙回道,又送二人出门,离了宅子。

这番试探方告结束。

————

雨暂时停了,路上却汪了许多水,车轱辘每隔一会便碾过水潭子,溅起一片水花。

霍锦骁收了刚才甜甜的笑,半瘫在迎枕上,苦着脸拿手揉着头,哀嚎道:“说得我头都疼了。”

一番试探绞尽她的脑汁儿,比打十次架还累。

魏东辞挨到她身边,拉下她的手,指腹轻按她头上的穴位,口中问道:“可曾试出什么来?”

听他二人谈话似乎周阳并未露出马脚,这个周阳与记录中完全一致,手背上的胎迹也有、一般无二,甚至于他替此人诊过身体,霍锦骁说此人曾在伏击三爷时肩头被箭所伤,那伤痕也在,毫无破绽可言。

“本来没有,我差一点也相信了。”霍锦骁睁开一边眼,拉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脑门上最酸疼的地方。

“这么看来,你试出不对了?”魏东辞一手替她捏揉着头,另一手却在她鼻尖轻轻点了点,目中宠色如春阳温暖。

“他不是周阳。”霍锦骁鼻头皱起,开始解释。

美色

霍锦骁觉得自己在东辞面前像只猫, 她明明应该是只小老虎, 被他那么揉啊搓啊的,什么脾气都搓没了, 懒洋洋的。

“这一个下午,此人话都说得滴水不露,问他什么, 他都能圆得上来, 倒也奇怪。一个做细作,能窃取到消息不假,但如何能将漆琉岛与东海都摸得如此透彻, 还精通船务?先前我便觉得奇怪,只是抓不到漏洞。霍大小姐,你快说说,你怎么知道的?”东辞声音如夏日轻风, 有种催人入眠的舒适。

霍锦骁翻了个身,侧倚过来。

“关于东海和漆琉岛,确实没有破绽。不过此人在漆琉时跟着邱愿办事, 邱愿虽是三爷的眼前人,在漆琉岛有一定地位, 但向来只替三爷处理岛务,负责的是窑子赌坊这些, 比起顾家差得远了,很多东西连邱愿都沾不得边,周阳是怎么摸清的, 尤其东海海势。据我所知,邱顾两家素来只帮三爷打点岛上的事,不涉海务,连他们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周阳怎么接触到的?适才与他一番对话,我问了不少东海局势,其中不少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她慢慢道。

这个人装得太好,可有时恰是因为太想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怕应对不上来露出破绽,反倒用力过猛,试想一个蛰伏于漆琉的人,哪能事无巨细,件件皆知。

“这只是你个人想法,并无证据。”魏东辞道。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与她一样,都属个人感觉罢了。

霍锦骁笑着闭上眼,道:“所以我才说,海上的事,没有破绽,可武林中的事,破绽就大了。我看过周阳出手,他用的是五柳宗的剑法。”

“这一点殿下找人试探过他了,他也用五柳剑法。”东辞捏着她的眉心,像抚弄一只温驯的猫。

“他出现的时间,离他与我说要逃离漆琉的时间,差了将近一年。对一个有武功基础的人来说,在一年里把一套剑法琢磨个花架子,并非难事。我所指的破绽,也不是他的武功。”霍锦骁觉得舒服,躺得更没形态,衣裳垂贴,玲珑的身子宛如纤软的柳条。

正说着话,唇瓣忽触及一物。她微睁了眼,原来是东辞剥了两颗花生,往她唇间塞来。

她就着他的手咬下花生,继续说道:“想要假扮另一个人,就必须知道这个人的来历过去,包括父母朋友等等。周阳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在京中作为细作培养,故朋友也少,这人知道得极为详尽,只有一种可能,是周阳本人亲口告诉他的。不过每个人的过去纷繁复杂,哪怕周阳的故事很少,可二十多年的经历,远非几句话就能说尽的,就算是周阳本人也难免有遗忘。”

“你是在指郭睿郭大侠?”魏东辞剥着花生,喂她一颗,自己吃一颗。

“他以为我在试探他,恐怕周阳说起宗门时并未提及郭睿此人,所以才否认。”霍锦骁嚼着花生道。

虚虚实实的对话,着实费了她好大的精力。

“五柳宗确有郭睿此人,按年纪看辈份应该比周阳高一辈儿,要么是师兄,要么是师叔。他少年成名,剑法高超,可惜心术不正,曾在关东一带犯下多起案子,被武林同道合力诛杀,后被废去一身内力,关入五柳宗铁狱崖,终年不得出。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就湮灭于江湖,但作为五柳宗门内弟子,却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尤其周阳又与他几近同期。若真是五柳门人,听闻我提及郭睿,即便否认,也会动怒,因为郭睿是五柳宗的奇耻大辱,没有一个五柳门弟子愿意听人提起此人。可我刚才试探他,他对郭睿却毫无所知。”

“所以,他不是五柳宗人,却要假装五柳宗人,其中必然有诈。”魏东辞认真听完不禁笑开。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记得的人不多,又是宗门丑闻,五柳宗门人更不愿提及,慢慢就湮没于世,也就霍锦骁呆在云谷,每常缠着父母说些武林趣事,她记性又好,竟把这些年的江湖事都牢牢记下,活脱脱一个江湖百事通。

“嗯,咱们把这事告诉殿下,再等殿下派去查探双龙岛的人回来,便可知分晓了。”霍锦骁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躺着。

“聪明。”他夸了她一声。

她尾巴都要翘起来:“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师妹。”

“谁的?”他明知故问。

“我师兄呀。”她与他打起机锋。

忽然间脸上有温热气息拂过,她睁开眼缝,发现魏东辞将头俯到她面前,鼻尖似蹭未蹭过她的鼻,挠得人发痒。马车微微颠簸着向前,他双手撑在她腰侧,身体稳稳压下,霍锦骁便觉周身热起,连呼吸都变得又沉又烫。

“你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唇微启,含笑问她。

那笑,如锦绣春花,惑人心神。

“魏东辞。”她颊上已生烟霞。

朱唇轻吐他的名字,叫他心驰神荡,便将头再一俯,含住她菱角似的唇,舌尖一推,将压在舌下的花生推进她唇间。霍锦骁俏脸已然红透,他咬了咬她的唇,将头抬起,哑音如纱:“小梨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嫁我?”

她心口怦怦直跳,被他温柔迷惑:“等我…从东海回来…”

他笑得更加温柔,俯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道:“好。”

霍锦骁觉得自己又进了他的圈套。

这人,总是用美色迷惑她。

————

两人并未回医馆,而是连夜去奕和行宫见了霍翎,将此事禀于他知悉。

直忙到夜深,二人才算脱身回医馆。马车晃悠悠,车外小雨淅沥沥,特别催人入眠,还没驶出多远,霍锦骁就靠着迎枕睡过去。迷迷糊糊睡着,她也不知几时到达医馆,只隐约觉得有人抱起自己,她睁开酸涩的眼,看到东辞的衣襟,知道身边的人是他,就又闭上眼。

外头雨未停,马车外已有小厮跑来打起伞,魏东辞抱着人矮了腰钻出马车,快速躲进伞下,正要迈开步进医馆,冷不丁傍边窜来个黑影。

魏东辞往后猛地避去,怀中的霍锦骁跟着他颠了颠,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眼眸跟着睁开。

“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我们公子的诊病规矩了,他不出诊,你家老爷想求医让他自己上门。”打伞的小厮忙拦到前头,将黑影挡下。

“魏神医,求你前去瞧瞧我家老爷。”黑影开口,声音厚重沧桑,有些年纪。

霍锦骁想要下来,魏东辞却将人往上掂了掂,冷道:“怎么回事?”

“公子,这人白天就来过了,说是梁家的管事,他们老爷犯了胃疾,想请公子过府诊治,我已经说过公子的规矩,让他家老爷上门求诊,谁知这人不死心,竟在医馆外守了整天。”小厮答道。

梁家?

霍锦骁抬头与魏东辞对视一眼。

“可是全州城梁同康梁老爷?”魏东辞问道。

梁家管事忙作揖:“正是。小人是梁府管事梁绪,这两日老爷犯了胃疾,请了几位大夫吃了药也不见效,这外头天雨不断,实难出门,所以才命小人来此,无论要求魏神医过府一诊。”

魏东辞思索片刻,点下头:“既是如此,少不得我跑这一趟,只是劳烦梁管事稍等片刻,我需要准备些东西。”

梁绪闻言大喜,不停作揖:“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魏东辞不多废话,抱着霍锦骁进了医馆。

这么好的机会能接近梁同康,他怎会放弃。

“东辞,我和你同去。”霍锦骁揪住他的发小声道。

“不必了,你呆在医馆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魏东辞舍不得她大晚上的奔波劳累。

“不成,我也要去。”霍锦骁固执道,“从前,我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的,忘记了?”

梁同康可能是三爷,她可没忘记,三爷要杀东辞。若然这是个陷阱,那东辞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她怎能放心?

魏东辞一愣,记起她小时候信誓旦旦的言语,心被暖得像要融化。

梁府管事在医馆外头焦急等着,连伞也顾不上打,头发衣裳均被打得潮冷,直到医馆的门再度打开。有人挑了盏马灯出来,昏黄的火光照着斜密的雨丝,将幽冷雨夜照出几分萧瑟,

梁绪欣喜望去,年轻的药童挑灯照路,又打起伞,魏东辞背着药箱出来,二人并肩朝他走去。

————

雨越下越密,窗外一片幽暗,没有星月。

屋里的烛台落了层厚厚的烛泪,有人站在烛台前,拿着剪子剪烛花,墙上印出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像皮影戏里官家的贵女子,姿态优美。

拔步床精致的镂空雕花也在墙上印出大朵的花,随着烛火幽幽动着,床幔放下一半,锦被里倚着个男人,眉头紧拢,面色苍白,额头的汗珠细密。

“咳。”他咳了几声。

剪烛花的女人忙放下剪子,端起烛台匆匆回到床边。

“老爷,怎么?还疼?”曲梦枝将烛台放到床头案上,坐到床沿倾身看去。

“老毛病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见着,别这么紧张。”梁同康笑得有些虚弱,看着她被烛火掩映的小脸上满是关切焦急,不由抬手抚过她半绾的发。

“我能不急吗?听梁绪说,我出海这一年里,你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大夫的药也越开越重,可效果却不理想。”曲梦枝越说越担心,握住他的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

她与梁同康十多年感情,早将这个男人摆到生命里的第一位。他陪她度过了人生之中最灰暗绝望的时光,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挣扎痛苦,在每夜噩梦缠来之际将她拉出,紧紧拥着她,走散纠缠不去的那些属于逝者的扭曲面孔。

他宠她之时,如待幼女;他教她之时,如待弟子;他爱她之时,如待发妻。

她能有今日的见识与成就,是他手把手一点点教出来的,若说祁望是她少时之爱,那眼前的男人便是她历尽生死后的情。情深如山,梁同康便是那座山,曾让她驻足仰望,也曾予她遮风挡雨,一过就是十多年。

少年情动是爱,老来相伴是情,世间情/爱万般模样,每个时间遇的人不同,每段感情也不一样,入了心便倾尽所有,无一例外。

梁同康凝视她,眼前的女人跟他之时正值韶华,豆蔻梢头俏颜色,如今也已褪去青涩,成熟明艳,他却还记着…初见之时,她在船头仰着脸庞俏生生的模样,像只兔儿。

如是想着,他眸底被温柔浸染,痛色稍减。

“梦枝,其实我大你许多,有些事总难避免,你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他忽然道。

曲梦枝惶然一怔,立刻便伸手捂了他的唇:“别胡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担心你,膝下无儿,又没个依靠,若是我不在,你该如何是好?”他叹道。明明未到天命之年,他却生壮志未酬之意,忽叹生死难料。

“不要说了。”曲梦枝胸口一痛,倾身扑在他怀里,“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江南烟雨,兆京丰雪,大漠金沙,这些承诺一件都未实现,你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