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这些做啥, 我这宅子麻雀一样小,一放这个转身的地儿都没了。”霍锦骁在天井里给搬搬抬抬的兄弟们切瓜, 一边抱怨。

“那你得去问祁爷,他交代的, 务必给送到你这儿来。”华威接过片瓜,两大口咬得只剩瓜皮,伸手抹抹汗, 继续指挥人往里搬东西。

霍锦骁也闹不明白祁望在想什么,自打上回来过之后,这东西果然是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小景,快快,去外头看看。”在这帮忙的温柔匆匆过来,将她拉出去。

宅外停了辆骡车,车上堆了一撂布料,柳暮言跟在车旁,见到她就递了张单子过去。

“今天岛上开了库,祁爷命我拣些布给你送过来,这是单子,你过个目,我好回去复命。”柳暮言说着又指向车上放的布匹,“有给你做衣裳的,也有做帐子的,还有些是糊窗户的,你点点。”

“不用点了,柳叔办事我放心。”霍锦骁收了单子,请柳暮言进屋喝茶。

话还没聊过三句,宋大娘又来了。

“小景,这是婚酒的菜单与采买的食材单子,你得空看看有没要改的。”宋大娘塞给她一叠单子。

霍锦骁那头顿时就要炸了,她不作多想将这叠单子塞回给宋大娘:“大娘,这事吧,麻烦你找魏东辞,让他看着拿主意。他住得离你近,有什么事要商量,也不用你老这跑来跑去,大热天怪累的。”

东辞住在祁宅旁边专给水手们落脚的园子里,祁望单独拿了两间屋子给他和佟岳生。现如今她这忙得焦头烂额,他那边恐怕正清闲自在呢,她不痛快。

哪能让她一个人操心。

“也对。行,那我回头找他去。”宋大娘麻利地收了单子。

“往后再有什么要采买的东西,你只管找他拿主意就是。”霍锦骁补充一句,不能让东辞太清闲,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亲事。

“行,那我先回去了。”宋大娘干脆应下便离开。

霍锦骁松口气,一转头,又看小满。

“小满哥,你也来送东西?”她有气无力说着。

“不是,祁爷命我来问你,明天早上可能腾出半日空暇,他有事请你帮忙。”小满笑道。

霍锦骁想了想:“可以,他有何事?”

小满也不知道。

————

翌日一早,天边云霞如霓裳,从天空拂至海面。

霍锦骁到达与祁望约定的码头时,那里早早就停了只小船,帆已半升,甲板上只有一个人在来来回回地忙。

“祁爷,这么早?”她跳上船,左右张望一番,觉得奇怪。

船上除了祁望,没有别人。

祁望低头正解船缆,闻言只“嗯”了声,并无解释。

“怎么不多叫些人来?”她一边问,一边把背上的小包袱放下。包袱里面是用来替换的干衣,他既然说要下水,身上的衣裳肯定是要湿的。

“我和你就够了。”祁望站起来,言简意赅道。

船随着风慢慢转向,他又走到船尾的舵前掌起舵来,船便迎着阳光慢慢驶离码头,阳光刺目,让祁望微眯了眼,甲板上的霍锦骁逆光而站,只剩下黑色剪影。

“我们要去哪里?”霍锦骁声音远远传来。

“很快就到了,你坐一会。舱里有吃的,你自便。”祁望认真掌舵,不多话。

这船很小,船上就一间在甲板上的舱房。霍锦骁钻进舱里,舱房四壁都是窗,敞亮得很,收拾得也干净雅致,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把床榻挡在后面,入眼的只有红木书案、多宝格、圆桌并贵妃榻这些,像是书房,也像是花厅。圆桌上铺着刺金锦缎,四边皆有流苏,随着船身一道摇晃。桌上放着几盘果子和凉菜,还有壶酒。

霍锦骁随手摸了颗花生,“啪”一声捏开,将花生仁倒入口中,心里却泛起嘀咕。

祁望这是要做什么?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在舱里呆不下去,又迈上甲板。祁望仍一心掌舵,他今日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是赤黑的革带,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上,与平时松散的打扮大厢径庭。

“我来帮你。”霍锦骁见他一个人既要掌舵,又要控帆,便开了口。

“不必,你坐着就好。”祁望拒绝了她,“很快就到。”

看他不是很想说话的模样,霍锦骁也不好多问,晨风惬意,她索性拎着酒,拣了碟花生坐到甲板上,自斟自饮,看着周围的海水颜色一点点改变。

近海海域的水色会随海水深度慢慢改变,蓝与绿在阳光下形成渐变。来东海前,她不知道单一的颜色可以有如此复杂的变化,而纵是人间最厉害的画师,也很难画出这样的层次。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坐在甲板上欣赏海水的机会了。

船随浪摇摇晃晃,霍锦骁的眼被阳光灼得有些酸,慢慢就闭上了眼。

不知多久,船停止前行,只在原地上下起伏,水花飞溅的声音忽起,将霍锦骁惊醒,她只来得及看到祁望从船舷跃进海里的身影。

“祁爷?!”她奔至船边。

海面渐渐归于平静,哪里还有祁望身影,只有不断往水底下抽去的锚绳。

祁望下水放锚了。

霍锦骁站在船舷边展目望去,海水浅蓝,水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是座被绿植覆盖的小荒岛,沿岛有一线金黄沙滩,远望时像披在颈间的金纱。

看水的颜色,这地方水并不深,水质清透,能隐约见着水下的东西,偶有颜色绮丽的小鱼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哗”,水面又是一声响。

“下来吧。”祁望浮出海面,朝她招手。

他已经换上黑色鱼皮水靠,水靠紧贴于身,露在海面上肩臂虬劲,像海里的鲸。

“你怎么下水了?伤好了?”霍锦骁问他。

“已经没事了,你快点下来,别磨蹭。”他又吼了一声。

霍锦骁便退回舱里,将衣裳褪了。她知道今日要下水,贴身穿着水靠,下水前拿轻薄的外袍一罩,便能下水。

水花扬过,霍锦骁跟着他入水。

“祁爷,你是要寻水下的东西?”她抹把脸,问道。

祁望只打个潜下水的手势,道了句“下去就知道了”,头便一猛子又扎进水里。霍锦骁深吸口气,跟他泅进水中。

外袍浮散,像层烟纱,她纤细的身骨在烟纱间隐约可见,宛如海底摇曳的柔软藤蔓,又似漂亮的鱼儿,慢慢往海底游去。水质很清,水下的世界清晰可见,阳光透过水面照入海底,浸染出光怪陆离的颜色。霍锦骁看到成片的珊瑚在脚下铺展,绚丽夺目,像长在海里的花,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都她从未见过的颜色与形态。她往下沉去,顶着水里巨大的压力,想要落脚在珊瑚上,又伸手去碰游过身边的鱼,那鱼滑溜窜远,不给她接近的机会,她伸出的手臂却被祁望抓住。

祁望拉着她又往水面上去,光怪陆离的世界渐渐远了,两人一前一后浮出水面。

“珊瑚割脚,那伤也难愈合,底下还有海胆水母之类,你别踩下去。”祁望抹下脸上的水,粗声道。他有些喘,这丫头的水性果然好,泅到水下的水间竟能与他不相上下。

霍锦骁也大口呼吸,睁着一双亮敞的大眼,很兴奋。

“这下头好漂亮,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祁望有些恍神,看着她良久才道:“不用你帮我做什么,这里是当初我承诺过会带你来的地方。”

他只是完成当初未能完成的约定。

霍锦骁想起他说过的话。

平南附近最美的海域,长着最美的珊瑚,只有水性够好的人才能看到。

从两人相识的最初,他就答应过带她来看,起先不过戏言,后来两人都当了真,再后来他放弃了这个约定。她在平南码头的山坡上等他,饮光了整坛酒。

“果然很美。”霍锦骁眼眸半垂,又深深吸口气,猛地扎进水里,往海底游去。

祁望跟着她潜下水,游在她身边。珊瑚群里有太多色彩瑰丽的鱼,却没有一只比得上她。她和这些鱼一样,越想触碰,越想抓牢,她就会一下窜出老远,不给他留半点余地。

她挺狠的。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霍锦骁缓缓地游着,将这片海域的美尽收心中,她知道过了今日,自己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了。这片珊瑚,就像祁望当初曾给她的一瞬动心,很美,但她不能带走,记着便好。

旁边的游鱼忽然窜开,黑色的身影猛然间靠过来,霍锦骁一惊,已被祁望圈到怀中。水中难以开口,也难以施力,她只能抿紧唇惊愕地看祁望俯来的脸。

阳光透过水面,折成他眼底迷离的光。他还是未能放开她。

两人纠缠着,慢慢浮上海面。祁望牢牢圈着人,将额头抵在她额上,喘息着开口:“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嫁给魏东辞?景骁,我不甘心!你明明也曾对我动心,为何转头就抛开?是不是因为魏东辞?如果他没有出现,没有与你重逢,你还会和他在一起?”

霍锦骁觉得祁望疯得连一点理智都没剩下,两人身上只有水靠,靠得这么近,几乎相当于肌肤相亲,她羞极恼极,才刚生起的那些温柔烟消云散。

生平最恨,就是叫人这般羞辱。

这是逼她把话说绝。

“祁望,放手!我和你之间的事与东辞没有任何关系,当初是你放弃在先,又谈何甘不甘心?况且我也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纵然有过动心,也尽皆泯于二人渐行渐远的步伐之下。

“没爱上过我?”祁望只觉心口被利刃刺入,剜心蚀骨地疼,“景骁,你太狠了,难道你对我就连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

低沉的声音像兽鸣,他眼底的狂风骤雨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霍锦骁脑中乱成一团,只抓着一丝清明缓缓摇头。

祁望失神看她,她只觉得他手劲松了些,突然将头低下,整个人贴着祁望的身体往水里沉去。祁望抓着她的手,没能再抓住她的人,她屏气在水里翻了一圈,堪堪脱离祁望的钳制。

“哗——”水花飞溅满天,化作急雨噼啪而下。

纤细的身影自水花中跃飞而出,稳稳落在小船摇晃不已的甲板上。

祁望仍在水中,霍锦骁一掌内劲掀起的水墙将两人生生隔开。

她双手环胸站在甲板上,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祁爷,多谢今日你能带我来这里,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在东海,没有遗憾。”

生死诀别

海面折出的粼光晃眼, 咸涩的海水浸得眼眶发红, 祁望浮在水面上,努力睁眼看船上的霍锦骁。她逆光站着, 其实他是看不清的,只得皮影戏似的轮廓。

疯狂执拗的念头慢慢被起伏的海浪冲散,像碎石块般沉入水底。他拔了下水, 被浸红的眼眶轻轻一眯, 发出低沉的声音:“准备收锚。”

一如从前的淡漠。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火点,像锡纸烧透后一重重闪过的火星子, 按在心里,捻成灰烬。

“好!”霍锦骁应了一声,到船舷边收锚。

祁望一头扎进海里,往深处潜去, 要将钩在珊瑚礁上的锚收回。

黑色人影在海面掠过,像鲸,从深处上来, 又游回深处。

————

婚事仍在筹备着,霍锦骁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东辞, 只听林良、华威他们时不时提起他。自从在马吊一事上被东辞收伏之后,林良、华威与东辞那交情忽然就深了, 东辞每日都同水手们混在一起。她心里有数,知道他在打探漆琉岛的动静与火/炮的事,只不知可探听出眉目来。

岛上的防御越发森严了, 卫所的兄弟全都严阵以待,船只重整,粮草武器齐备,祁望的命令一条条下达,便是再粗心的人也看出端倪来。

霍锦骁一边筹办婚事,一边挂心岛事,这婚事办得心事重重。

“小景?小景!”

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叫唤,将霍锦骁拉回现实。

“你怎么了?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马上要成婚了,能不能把心思多放些在婚事上面?”温柔捧着篾箩进来,唤了她几声都不见搭理,不由气道。

霍锦骁伸手扒拉起篾箩里的东西来,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早上巡航的船员急匆匆回来去见祁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篾箩里装着剪好的窗花和一碗粘窗花用的浆糊。窗花都是红纸剪的,有双喜的字样,也有喜雀绕枝、龙凤呈祥的花样,都是吉利的图案。

“你现在是待嫁的新娘,操这些心做什么?先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岛上的事务横竖有祁爷他们在,这天塌不下来。”温柔把刷浆糊用的毛刷子塞进她手里,“快,帮我贴窗花。”

好日子临近,她这小宅已基本修缮完成,重新粉了墙、铺了砖、刷了漆,桌椅床榻妆奁柜橱俱是新的,宅子虽然小,但里边放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倒有些小家富贵的气象。

“哦。”霍锦骁随手拿起窗花,刷上浆糊,往窗上贴去。

她记得自己从前对婚事很是期待,甚至躲在闺阁里悄悄地剪过窗花玩,也画过嫁衣的花样子,怎么事到临头,她竟然没了感觉,好像在完成一件索然无味的任务。年轻时满心的期待,好像装满水的罐子,不知什么时候罐底裂了,那水慢慢渗走,等她发现时,这罐子已经空了。

“快快!”外头传来吱吱喳喳的笑声,像枝梢的雀鸟。

“怎么了这是?”温柔抱起被扔在竹站椅里自得其乐的小酥酥,往外走去。

“温柔姐,小景姐,嫁衣好了,快来试试。”宋樱嘻嘻笑着,同两个小姐妹捧着厚厚一撂衣物进来。

————

离她大婚之日只剩七天,这嫁衣宋樱带着两个小姐妹一起赶工,总算做完。

上好的大红锦缎,几乎没有绣花样,什么龙凤图一概没有,因为时间不够,倒是红盖头上绣了幅小小的百鸟朝凤图,四角挂着珍珠流苏。

“魏大哥那套,我已经让大良送过去试了。”宋樱笑着把衣裳一件件挂到桁架上,“你也快试试,若有哪处不合身的,我们好改。”

她说着欣赏了一遍自己裁的这嫁衣,不无遗憾:“可惜了,时间这么短,要是多给我些时间,绣上百子图或者百鸟图,再加上如意纹,那才叫一个漂亮。”

霍锦骁从后头走上来,站在这袭嫁衣前,被那红艳艳的颜色一照,心里终于浮起些期待来。

她还从没见过东辞着红衣,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这嫁衣已经很美了,樱樱,辛苦你们。”她伸手抚过嫁衣。

锦缎如水,绯色如霞,纵不上半点刺绣,也是美的,像笔尖沾上的一抹朱砂,在雪浪纸上大笔挥就出的胭脂江山,装着女儿柔情。

“快试试。”温柔催道。

霍锦骁点点头,褪去身上穿的家常袄裙,由着她们将嫁衣一重重穿到身上。

————

屋里吱吱喳喳全是女人的笑语声,夏日午后的炎热被驱散,冰湃的瓜、沁凉的酸梅汤,还有喷香的瓜子,足够消磨整个下午。

霍锦骁被人按坐在妆奁前,看着镜子里改头换面的女人。她几乎认不出镜中一身红衣的女人是自己,明明心里很平静,可脸颊上明晃晃的红晕却又从何而来?还有眼眸里的潋滟波光,眉心里的雀跃欢愉,都是为了什么?

“好美!”宋樱不加掩饰地赞道,满眼艳羡。

霍锦骁本来就美,只是平日里习惯了简洁利索的打扮,又没什么架子,与她处久了,便很容易忽略掉她的容颜,专心一致地喜欢这个人。

“既然都换上了,不如把妆也上了,让我们先瞧瞧!”温柔瞧了半晌,一拍腿。

“好主意!”余者皆附和。

霍锦骁没有拒绝的权利。

女人凑到一堆,就爱研究个脂啊粉啊的,那是天性。霍锦骁跟男人堆里混了几年,好不容易回女人堆一次,觉得都跟不上节奏了。

她这妆奁里放了一大堆的香粉胭脂,全是簇新的,玉人轩的胭脂、净荷斋的螺黛、素雅集的香粉,还有瓶温柔自己淘澄的豆蔻,被七手八脚全都摆到镜前,一样样描绘上脸。

荆钗皆去,乌发披爻待绾,螺黛细细勾出烟墨远山,香粉薄敷如白荷出水,揉开的胭脂晕上脸颊,最后在唇上点出一瓣樱花,指甲盖儿染上豆蔻的红,像红色的蜻蜓翅膀。

少女盛妆,被人习以为常的美丽里透出夺目光彩,如同乍放的芍药,便同为女人,也难以移开目光。

温柔拿梳子梳她披爻的长发,可惜凤冠未送到,否则便能提前一睹她着嫁的模样。

宋樱嘻嘻笑着把盖头披到她头上,后边的姑娘打趣道:“恭喜小景姐,贺喜小景姐。”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另一人附和。

“呸,魏先生也是有貌的。”宋樱怼了句,自己先笑了。

霍锦骁看到盖头里红色的光,恍恍惚惚地开口:“你们别闹了。”

声音都是娇俏的。

“小景害臊了!”温柔也笑了起来。

浅慢的光景,每一寸时光都温柔愉快,心被填满,淬着蜜汁,甜得人倒牙。

霍锦骁眨眨眼,难得安静。

宅外却传来隐约的叫唤,隔着整个天井,也不知那声音如何传到屋里的。

声嘶力竭的喊声,生怕她听不到。

“小景,出事了!”

————

平南岛有个魔鬼崖,是岛上最高的一处悬崖,山崖一侧临海,崖底是翻滚的海浪,在峭壁上撞出无数碎白的飞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