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叫魔鬼崖?

不是因为悬崖危险,是因为魔鬼崖下的水域,直通海坟区,与海坟区的水有着相同的性质,暗涌无数,像张无形的巨口,人一落口便被吞噬,连尸体都浮不出来。

所以叫魔鬼崖。

“你来平南,是为了找海坟区的图。”祁望站在悬崖边上,肆虐的海风将他衣袂吹得凌乱。

肯定的语气,没有疑问。

“你想杀我。”魏东辞与他只有三步之遥。

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祁望却笑了。

“被你看出来了。”他毫不掩饰,又道,“你找海坟区,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五门火/炮藏在那里?”

“你承认了。”魏东辞也笑起。

消息只在他们内部流传,外人并不知晓,当然,除了动手抢掠之人。

“海坟区的图,不在我宅子里面,在这里。”祁望从衣襟里摸出块羊皮图,感慨道,“当年我九死一生,凭着海坟区摆脱漆琉岛的追兵活下来,那地方是我的福地。”

“果然是个好地方。”魏东辞赞叹道。

祁望抓着羊皮朝他伸手:“给你个机会,过来拿。”

————

去魔鬼崖的山路陡峭难行,几近直上,没有缓冲的曲路。山上皆是嶙峋怪石,纵有植物,也都是低矮的草丛,没有一丁点遮挡,阳光将石头照得滚烫。

几道飞纵的人影之间,一抹鲜艳的红飞掠在最前面,耀眼醒目。

霍锦骁不知道发生何事,只听大良来报,佟岳生潜入卫所盗取平南机密失手被围,而祁望与魏东辞去了魔鬼崖,许炎已带人前去围捕。

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盖头扯下,一身嫁衣未换、发也未绾便冲出宅院,往悬崖冲去。

红衣似火,在山间燃烧。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嫁衣厚重,也已被汗浸湿,她用尽全力跑着,嗓子眼里灼得像要冒火星子。身后跟着许炎、周河等人,已被她尽数抛在身后。

悬崖顶上的海风刮得猛,她一脚才踏上,便觉得要被刮起,沙石纷纷而来,迷得她睁不开眼。风的呼啸声里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与打斗声,她用衣袖挡了挡脸,艰难地望去。

“不要——”风将嘶吼吹散。

魏东辞站在崖边朝外探身,像棵遒劲斜出的青松,只是身后飞舞的漫天蛊虫,像妖异的鬼雾,将一身青衣的他渲染得神鬼难辨。

悬崖边沙石滑落,祁望化作断线风筝,仰面而下,手中羊皮海图高高飞起,最终落进魏东辞手中。

目光垂落之际,隐隐约约的,一个红色人影俏生生站着,鲜活如骄阳,可惜不过一个眨眼,那人影便消失了,只剩下疾速掠过眼前的峭壁。

什么都没剩下。

“祁爷——”后面的人惊吼着冲上悬崖。

霍锦骁站在原地不动,嫁衣与长发交错飞起,她从发丝间望去…

怎样都无法相信,魏东辞杀了祁望。

那一眼,是诀别。

作者有话要说:暴风雨继续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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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狰狞

峭壁如刃, 急浪涌雪, 风声呼啸如鹤唳,惊涛千尺。碧空一洗似玉, 茫茫东海,粼粼波光,落石无痕。霍锦骁站在崖边, 风卷着长发拂面而飞, 与火红嫁衣同起,她怔怔往海里看着——看不着人,只有海。

崖上乱成一片, 后来之人跟着霍锦骁冲到崖边朝外张望,可哪里还能看得到祁望身影。

地上砂石往崖下沙沙一掉,有人拉住她的手臂。

“锦骁。”东辞嗓音低哑地唤她。

霍锦骁将目光从海里转到他身上,他脸色有些苍白, 眉头卷结,眼神忧急,想同她说些什么, 却似乎一时半会又难以出口,只能看着她, 手里还紧紧攥着羊皮纸,上面隐约可见的墨色海图。

她挥开他的手, 才要说话,旁边斜来一剑。

冰凉的剑锋将两人隔开,架到东辞颈间, 东辞只是略退半步,并不闪躲,身后飞舞的虫群像一篷黑雾,倏尔被他收进衣袖内,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唇角有血丝沁出。

“魏东辞,你杀了我大哥!”许炎吩咐完手下寻找祁望踪影便执剑而来,他上崖只比霍锦骁慢了一步,同样也将崖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东辞没有辩解,只是看着霍锦骁。

“我杀了你!”许炎赤红双眼,剑锋划向东辞咽喉。

“住手!”红影一动,霍锦骁沉声喝道,出掌扫开许炎这一剑。

“景骁,他害死了祁爷!平南和我无论如何都饶不了他!”许炎怒道,握着剑柄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你对他有情下不了手,你让开,我来!”

霍锦骁抬头,乱发之下是细描盛妆的容颜,本是倾城绝色,却被痛怒所侵。

“谁说祁爷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首,就还活着!”

“魔鬼崖下的水域漩涡暗流无数,别说是人,就算是船靠近都难覆顶之灾,何况祁爷是从这么高的悬崖跌落。你是在骗我,骗平南,还是在骗自己,或者想替魏东辞开脱?”许炎执剑之手不落,剑尖仍指向东辞心口。

“把剑拿开。”霍锦骁咬着牙冷道。

“怎么?你想救他?”许炎冷笑,无需他下一声命令,四周平南的人已纷纷拔/出武器围拢过来。

“我让你把剑拿开!”霍锦骁重喝一声,骤然出招,掌风扫出,她蓄劲徒手按上许炎的剑。

许炎只觉剑上传来巨大阻力,将他的剑震开,他怒而握紧长剑,剑锋一转,从她掌心划过,划开道深长伤口,血瞬间便染满她整只手,沿着指尖往下滴去,她却闪身站到东辞身前。

“锦骁!”东辞被那血色刺得瞳孔骤缩,急急拉起她的手。

“别碰我!”霍锦骁震袖甩开他的手,仍看着许炎,“祁爷交代过,我是平南的副岛主,若他出事,平南便以我为主,不论任何情况!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没忘!但就算你继为岛主,这仇若是不报,别说是我,平南的百姓,船上的兄弟,都不答应。”许炎一抖长剑,震出剑鸣。

“我们不答应!”

“杀了他!”

“替祁爷报仇!”

四周纷纷有人附和,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怒红着双眼看着魏东辞。

祁望在平南十二年,将当初贫弱的岛屿一点一点发展到如今东海无人敢随意欺凌的大岛,哪怕他平日为人寡情淡漠,可这岛上受过他恩惠的人却不计其数,祁望在平南,凭的不仅是威,更多的是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恩义。

“你下不了手,我不怪你,但若你非要救他,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许炎把剑横起,杀气四溢。

“我没拦着你们报仇,但如今祁爷生死未明,东辞他…他潜入平南盗取海图意图未明,我需要查清楚。”霍锦骁站在东辞身前不肯退让半步。

“还有什么可查的!他为了盗取海坟区的海图对我祁爷痛下杀手,我们好意将他请回平南,又替你二人筹划婚事,你们就是如此对我平南?”柳暮言从后面走上来,老泪纵横道,他身后跟的是船队的众人。

林良、华威、宋兵、徐锋…全都是她在船上时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你帮着他,就是与我平南为敌!”徐锋指着魏东辞怒骂。

东辞伸手想推开她:“锦骁,让开!”

霍锦骁屹立如山。

“给我一天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她张开双臂,死护东辞,“但如果你们现在就想要他的命,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目光坚如铁石。

“一天时间,炎哥,答应小景吧。现下找祁爷的下落才最重要,也许他吉人天相也未为可知?”林良跟着霍锦骁的时间最长,与她交情也最好,忍不住便替她开了口。

“是…是啊。万一祁爷没死,我们岂不是杀错人?”华威也战战兢兢道。

许炎转头冷冷盯了他一眼,又看着远处断崖,赤红的双目强忍着欲下的泪,恨声道:“好,给你一天时间!让你们道别。”

语毕转身吩咐众人:“备船,跟我去找祁爷,把魏东辞押回岛上,再派一队人给我死死盯牢了。”

霍锦骁心口一松,复而便是巨大的悲痛卷来。

祁望真死了?

————

时已近暮,若是天色暗下,便再难在海中捞人。许炎派出十艘小船、五艘大船,亲自领着人前去搜海。魔鬼崖下的海域,大船难近,只能靠小船,可小船也没办法完全靠过去,只能远远搜索,期待海浪能将人送出来。

佟岳生被困突围之后不知所踪,东辞被带进卫所的牢里关起,森冷的铁栅隔开他与霍锦骁。

牢房内只有一扇开得极高的小窗,外面的天光透进一束,落在墙角。

东辞站在牢里,这样的囚禁对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他不在乎,目光只是落在她手上。

血色已经干涸,伤口还翻卷□□着,被她攥在手心。

“你让我给你包包手。”他道。

“是你把他推下悬崖?”她无意识地抓紧手,掌中又有粘粘腻腻的血渗出。

东辞点头:“是我。”

“为什么?”她又问。

“我想要他手里海坟区的图。抢夺之间错手之失,我无意杀他。”他竟一点都没替自己自己辩解,也无从辩起,因为确实是他将祁望逼下悬崖。

霍锦骁更用力地攥紧拳:“东辞,你没有武功,只能驭虫,他的武功却与我不相上下,怎么可能轻易被你所杀?”

东辞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诚如她所言,祁望武功太高,他并没打算以武力夺取,而是以蛊毒制人,想要将他迷倒,可非常奇怪的是,祁望对他身怀虫蛊之事似乎了若指掌,逼他不得不放出虫群。虫群一出,逼得祁望退避,这本也伤不着人,谁料虫群遮天蔽日,祁望不明身后之地,一脚踏空,而又那么凑巧,霍锦骁赶来。

这事的确古怪,但一切不过是他主观臆测,便是他自己心中尚待重重疑惑,又如何说与她听?就算祁望要设局害他,也不至以性命作赌注。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

“那你为何要抢海坟区的图?”她继续问。

“我怀疑…不,不是怀疑,我确定失窃的五门火/炮是祁望所为。”

“你先前告诉过我不会是他?”

“先前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与他交情极深,视他如师如兄,又在平南呆了两年多,我单凭臆测,恐伤极你。”东辞一字一句道。

“那现在呢?有证据了?”

“有。当初从漆琉回来的假细作周阳,他在运送火/炮途中遭人灭口,被我救下之后一直昏迷,前些日子醒了。殿下给我来信,此人招供,与他接头者除了三爷的人之外,他还暗中与祁望有来往。火/炮运送的路线,他告诉给祁望过。”

“那祁望应该中你的计,被假的火/炮骗去海路,而不是转而从陆路截了你们的货!”霍锦骁冷道。

“小梨儿,你别忘了,那段时间我们一起见过殿下和假周阳,祁望必然知道这些,更知道你和周阳之间的对话。以他对你的了解,肯定早早断定你识破周阳的身份,也就知道周阳口中的运送路线必是假的。但他没有揭穿,目的是让海神三爷的人被骗去海路,他才能从中坐收渔人之利,所以才会出现两路劫匪。”东辞抽丝剥茧,一层一层揭开。

真相让人痛苦,祁望在她心里太重,若非必要,东辞情愿这辈子都不告诉她。

“还有,他将我约到魔鬼崖上时,也亲口承认了盗取火/炮之事。”

“这些事,你为何对我只字不透?为何要单独行动?”霍锦骁扑到牢门前,双手握上铁栅,掌心的血便顺着铁栅流下。

“起先因为没有证据,后来…是因为婚事。你我大婚,我不想你为这些事劳神伤心,也并没打算动手,佟叔去卫所是查探海图下落,我只是没有料到祁望竟然发现了。”东辞抚上也紧握铁栅的手,眼中痛色沉甸,缓缓道,“小梨儿,把手松开,不要逼自己,这件事与你无关。”

“火/炮藏在海坟区?”霍锦骁声音已然嘶哑,双眸通红无泪。

“是。”东辞道。

“如果没有呢?”她问他。

“不可能,除了海坟区,他没有别的藏匿点。”

霍锦骁眼眸微敛,不再作声。

————

是夜,平南的海域上火光点点,隐约的泣唤一声一声响着,都在叫着同一个人。

“祁爷——”

掉入海坟区,别说生还,连尸首都难捞回。

平南的人搜到深夜,已经分不清是在找人,还是在唤魂。

许炎先带着一批人匆匆赶回岛上,留下另一批人继续在海上找着。

夜空黑云浓厚,月亮偶尔穿云而出,竟诡异地带着一丝丝的红色,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今日本就大不祥。

急步走到卫所前,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有人冲出看到他,当即跪下。

“炎哥,不好了,魏东辞被佟岳生和景骁救走了!他们还带走了海坟区的图。”

————

平南岛北角的废旧码头前,泊着艘双桅沙船,船帆已张,正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几个水手站在甲板上朝来路焦急看着,船上没有点灯,隐在夜色里。

不多时,夜路里三人急奔而至。

到了船下,最后一人止步。

“这是我燕蛟的船和人,会把你们安全送到石潭,你们快点上船。”霍锦骁一边道,一边回首看了眼岛上,山上隐约有火光往山下涌来,想是卫所的人追来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魏东辞拽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去。

“东辞,我在你面前是云谷的小梨儿,可我在这里,是平南景骁,我不能一走了之。”霍锦骁把他的手推开。

嫁衣已褪,可脸上残妆尤在,艳色间透着凄烈。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他推祁望落崖是事实,祁望若身死,这仇别说平南,就算是她也无法置之不理。可要她杀魏东辞,不,哪怕是看着别人伤他,她都办不到,又遑论替祁望手刃仇人。

这仇,若终归要报,那她留下,还了这条命便是。

“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平南,要走你跟我一起,否则我不会离开。”东辞面上是少有的坚持。

他无法想像若是自己离开,留她独自面对平南的人会是怎样的情况。

“东辞,离开之后,别再踏足东海。”霍锦骁用完好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平静道。

“霍锦骁!”东辞眉间冷静已失,方寸大乱,生平头一次,他恨自己没有武功。

霍锦骁笑笑,手往他后颈敲去,他却早有防备,知道她会来这招,侧身避开她的手刀,谁料她不过虚晃一招,真正出手的却是一直站他身后的佟岳生。

佟岳生一指点中他的昏睡穴,东辞的眼却仍强撑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方才眼眶通红地闭上,倒在霍锦骁怀中。

“佟叔,多谢。”霍锦骁抱了抱他,将东辞扶到佟岳生背上背好。

“你呢?”佟岳生点点头。

霍锦骁自腰间抽出软剑,看着逼近的追兵,目色渐冷:“我自有办法,佟叔,快走!”

“好,你多小心。”佟岳生当机立断,背着魏东辞跃上船。

霍锦骁一剑斩断船缆。

船在夜色中缓缓驶离,此一别,不知何日再逢,又或者,永无归期。

作者有话要说:哦啦啦啦…

肃杀平南

火把的光在山路上蔓延成一线金黄萤火, 砾石被沉重匆促的脚步压得沙沙作响, 往黑漆的海边跑去。

“在那边,快追。”粗厚的嗓门响过, 本就匆促的脚步声更杂乱了。

风猎猎地刮,码头停的一排船在浪头上起起伏伏,像被拴住的麻雀, 怎样也挣不开束缚, 有道细瘦的人影在最后一艘船上忙碌着。

天就快亮了,漫长难熬的夜即将过去。

“炎哥,快!他们在船上!”

远空传来的呼喝声, 霍锦骁听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