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骁恍了恍神。他不是第一个与她说这番话的人,很早以前,她和祁望也有过同样的争论,那时她以“国之海疆”为名驳斥了祁望,可今天与她对话的人是海神三爷,她再扯国家便显得可笑,所以沉默了。

“三爷,您就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他话里有话,她不想与他再兜圈子。

他的抱负虽然恢弘,可永远不会与她同路。

“想你留在东海,留在漆琉帮我。”

“为什么是我?”她奇道。

“因为只有你,站在黑白之间,从来不曾动摇过。”他转身,正面朝她。

霍锦骁只看到半张银亮的面具。

“三爷既然知道我从来不曾动摇,便更该清楚,我虽身处黑白交界,却永远不会走向黑暗。”她道。

“我知道,所以我要你帮的事,应该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他的声音从银亮的面具后传出,莫名勾人心动。

“何事?”她问。

“驱逐倭寇。”

霍锦骁骤然睁眼。

驱逐倭寇是这次大安水师出兵东海的两大目的之一,而她之所以只身赴漆琉,除了要查探海神三爷的身份之外,还有个更大的任务——查明倭寇在东海的动向。

这是她在东海最后的任务。

而海神三爷却和她说要驱逐倭寇,这些倭寇最初不正是他招来的?

她可以肯定,海神三爷换人了。

那便意味着,旧的三爷已经不在,而梁同康刚好死了。若梁同康真是海神三爷,那么这个新的三爷会是谁?

应该…是熟人。

他太了解她了。

————

是夜,星晰月朗,海神三爷在明王主殿行宴,专为霍锦骁接风洗尘。

霍锦骁在梧棲阁梳洗更衣后方带着楼安过去。

“今晚都有哪些人?”她一边走,一边问。

步伐很慢,她不急。

前后都有小厮挑着琉璃灯,楼安跟在她身边,回道:“禀姑娘,今晚宴请的人有顾二爷、邱愿邱爷、孟义春春哥…”

楼安一下子报出十来个人名,霍锦骁默默记在心里。这些人有些是霍锦骁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顾邱二人自不用说,都是漆琉岛的老人了,孟义春却是十枭里排行第三的,十枭中行二的岺肃也是三爷的人,不过如今领船前往双龙,正和庞帆打着呢。

“乌旷生呢?”楼安报完名,她盘了盘,发现没有乌旷生。根据消息,乌旷生心计重,擅谋,常在海神三爷跟着献计共谋,颇得三爷欢心,在漆琉也有些地位了,只不知为何这趟过来她竟没看到乌旷生。

“乌爷通倭语,被倭人借走了,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估摸着近期该回了。”楼安回道。

“你知道得倒挺多,可就这么随意告诉我,不怕你主子生气?”霍锦骁笑了。

“我跟着顾二爷办事,多少知道一点,来服侍景姐前,顾二爷交代过了,景姐若有问题,我知道的都能说,所以不用担心,况且我跟着景姐,就只有景姐一个主子,只管景姐不气我便好。”楼安哈着腰笑道。

“你倒会说话。”霍锦骁敲了下他的脑袋。

明王主殿已近在眼前,她径直入内。

殿上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正中有婀娜身影不断旋过,彩衣翩然,长袖飞天,舞得正酣。霍锦骁来得晚,宴饮已经开始,舞姬也登场。

“干。”丝竹声中还有觥筹错之声,有几人执杯在分席之间走着,到处敬酒。

除了舞姬,殿上没有女人。

霍锦骁迈入殿门时,眼前恰有舞姬快步旋过,有个男人捧着杯摇摇晃晃地跟着舞姬转,满眼色迷,嘴里说着:“三爷,这些女人随我挑吗?”

“随你。”大殿正中传来温和声音,笑着,却无情绪。

四下一片笑声,有人道:“这黄七又喝高了,见了女人就想上。”

黄七已伸手去抓眼前飞过的纱袖,舞姬转得飞快,他一抓抓了个空,眼前的人影散开,露出从殿外走进的人,黄七双眼眨了眨,继而呆呆看着来人,涎着脸道:“三…三爷,我要她,要她!”

话都说不利索了。

众人便尽皆望去,殿外来的正是霍锦骁。

“滚开。”霍锦骁沉斥一声,迈步入殿。

殿上已然安静,偏那黄七醉酒不清,仍跟在霍锦骁身边,一边道“美人脾气真冲,让爷好好疼疼”,一边伸手要搂她的腰。

“黄七!”有人暗喝了他一句。

黄七眼珠直盯着她,对他人的劝告不加理会,眼见那手就要搂上柳肢似的腰,近在咫尺的人影忽然一晃,消失在他面前。他正转头要找,背心忽被人狠踹一脚,整个人趴到大殿正中。

千娇百媚的女人成了罗刹,站在他身前,一脚踏上他右手手背。

黄七惨叫出声。

殿上舞姬吓得全部退下,整个大殿除了黄七的惨叫外便无其他声音,片刻之后,顾二才出来打圆场:“景姑娘,这人喝糊涂了,还请看在三爷份上饶过他吧。”

“景姑娘,这位是青蜈岛的黄七爷,也是三爷请来的贵客。”邱愿见状也跟着走出,蹙眉看着地上的黄七,他与霍锦骁本来就有些旧怨,今日见她比从前再加张狂愈发不喜。

“好,看在三爷份上,让他给我滚远点。”霍锦骁松开脚,往前走了两步。

大殿正中是垂着珠帘纱幔的玉座,海神三爷端坐其间,只见衣袍一角,这时才出声:“没事吧?”

仍是早上霍锦骁见他时的语气,略沉,冷淡,少了温柔。

“回三爷,黄七爷没事…”邱愿已经扶起黄七,正回答着,被三爷打断。

“小景,你没事吧?”他不是问黄七。

霍锦骁在殿上看了一圈,没瞧见空的席位,只能站在殿上,冷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三爷这洗尘宴当真别开生面。”

三爷叹口气,从帘后伸出只手朝她挥挥,无奈道:“你过来,坐那里。”

众人望去,只见殿上已有人将主座左手边的纱幔拉开,露出其间席位,紧挨着海神三爷,面向众人,高高在上。

在座的人尽皆愣住,这份殊荣,东海之上从来没人有过。

“把黄七扔出去,鞭三十,逐出漆琉,不准再入。”三爷冷淡的声音再起,“今后见景骁便如见我,如有不敬,皆同黄七。”

“三爷…”邱愿本还想替黄七争辩,待听到后面便知已不能再急,只能恨恨坐下。

稍倾,殿外便有人进来,将哀嚎的黄七拖下去。

霍锦骁不再多说,迈步坐上海神三爷安排好的席位,楼安从旁边绕来,一边给她斟酒,一边恭维她“景姐厉害”。

她仰头将酒饮尽,不语。

————

八月近末,漆琉岛依旧热闹,外间的战事波及不到岛上,岛民们不涉政事,该是如何仍旧如何,只是近日明王殿里传出的小道消息给人添了不少谈资。

新入岛的平南景骁深得海神三爷喜爱,已入住梧棲宫,日日都跟在三爷身边共同理事。

说起这景骁,那流言传得凶猛,不过几日就传遍全岛。都说她生得美艳无双,便是当初的东海第一美沙慕青也不及其,入东海之后她先跟着平南祁望,为他情人,后夺燕蛟,在祁望死后又掌平南,还杀了六省盟主魏东辞,真真是个蛇蝎美人。

“蛇蝎美人?”霍锦骁在漆琉最大的酒馆里听到客人如此形容自己,不由笑趴在桌上,然后问楼安,“你觉得我像?”

“瞧景姐说的,哪能啊?”楼安赶紧麻利地给她斟了杯酒,“那是夸您貌美,手段高明。”

霍锦骁笑了两声,把酒饮尽,杯一甩,起身道:“走了。”

“景姐要去哪里?”楼安赶紧跟上去。

“黑市。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有批俘虏要送去做肉货,我去瞅瞅,挑两个好用的男人放在房里。”霍锦骁摸摸下巴,半眯了眼。

都被人叫蛇蝎美人了,身边哪能没个男人?

“…”楼安顿时愣住,半晌才回神,霍锦骁已经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祁爷党党魁画了张祁爷,哈哈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我微博看,我舔了好久…

男宠

巳时初, 太阳已升得老高, 黑市早早开门,如今已人声鼎沸。西角是进货的门, 一队囚车正慢慢被人押送入黑市,直接驶到六道所。

六道所买卖活物,人尽皆知。今日有双龙岛的俘虏送来, 作为肉货在这里拍卖。所谓肉货, 指的是人,男男女女,用笼子装着供人挑拣, 至于被买主买走后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新到的这批肉货货色不错,所以来黑市的人十有八/九都奔着六道所来,还没等开市锣敲响, 青石筑的拍台下面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都是赶早来的,为了能占个好位置。

霍锦骁到黑市时, 里边已经开拍,台下的人喧哗声不断, 大多数是男人,也有些女人浓妆艳抹地挨着男人坐着, 污言秽语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不堪入耳。

“景姐,您真要买男人?”楼安跟在她身边, 眼珠子不断转着,绞尽脑汁想劝她放弃这念头,但他已经劝了一路,她却点放弃的念头都没有,反越来越得劲。

“怎么?有问题?”拍台被重重人影挡着,霍锦骁看不清楚,便揪起楼安的耳朵,“有没办法让我进去?人这么多,我看不到。”

“疼疼,姐轻点儿。”楼安捂住耳朵,五官皱成枯树皮,“想进去很简单,但景姐要不要知会三爷一声,您这突然带个男人回去放在身边,似乎不妥…”

他说得小心翼翼,霍锦骁却满不在乎:“我挑男人,和三爷什么相干?再说了,你不是男人?”

楼安被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心惊胆颤。整个漆琉都知道三爷对她另眼相看,这都住进了梧棲宫,偏这姑奶奶不按理出牌,要让她真带个男人回去,顾二怕会把他拆皮剥骨,可他拦不住她…

“我是男人,但我不一样。”他只好解释。

“不一样?”霍锦骁目光略往下滑些。

楼安猛地夹腿站直:“景姐别开玩笑了,咱还是回去吧。”

“别和我废话,让他们给我腾条道出来,再安排个位给我。”里边的锤音一声接一声,霍锦骁听得心烦,懒得再罗唆。

楼安挠挠头,见劝不动她,只好道:“这还不好办?您往旁边稍让让。”

霍锦骁依言退开半步,就见楼安走到六道所正中,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平南景骁到。”

人群立刻自动让开,霍锦骁一眼瞧见台上黑青铁笼里关的男人。

白衣,清瘦,低着头,面无表情,样貌俊美,冰棱似的人。

底下叫价已过三轮,坐在第一排巨鹿岛的倪旺看上这人,追着价咬住不松,旁人见他势在必得便都让给他。正等着定音锤敲下,门外忽响起一阵恭敬的招呼声。拥簇在门口的人群自然分开让出条道来,台上敲锤的人也罢手。倪旺不耐烦地回头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个女人,她身量高纤玲珑,穿了件交领红裙,外头罩着赤褐皮甲,勒出劲瘦线条,显得十分有力,却又比男人添了曲线。

等着定音锤的看客们有点怔愣。

这女人不止身段好,脸蛋也好,水掐的脸,染得鲜艳的唇,画着长长的眉,左眼斜下边有颗朱砂点的小痣,韵味十足,只要一笑就能颠倒众生。

但她不笑,抿着唇,目光清冷,在众人拥簇中迈入六道所。

倪旺今年第一回来漆琉,不认识这女人,只听旁边有人叫她:“景姐。”

大伙都很恭敬。她谁都没理,径直坐进场中独立出来的小雅间,雅间垂下的帘子被人撩起,很快有人端茶递水进去。

听说,那位置原是给三爷准备的,没人能坐。

她坐定之后,拍卖继续,台上的主持者这才反应过来,一锤落音,正要命人将笼中的男人交给倪旺。倪旺就好这口,那男人合他的胃口,正高兴地搓揉着手,那边却冷不丁响起冰冽的声音。

“把人带过来我看看。”

倪旺一愣,已看到本要送到他手上的男人拐了个弯,被带到包间里头,他气极,嚷道:“这人老子买了,光天化日想从老子手里抢人?”

旁人赶紧拉下他,捂住他的嘴,小声:“知道这人是谁吗?”

倪旺当然不认识,认识他就不敢吱声了。

平南、燕蛟的景骁,据说原是祁望的情人,祁望死后就一人独大,不仅杀了六省盟主魏东辞,退敌于海,还占下平南外的三座岛,实力已上东海十枭前三,被三爷请到漆琉,身份尊贵得很。

“听说…三爷也看上了她,留她在明王殿住着,随她在岛上怎么闹,都没人敢管敢惹。一个肉货,你就算了吧,别和她争。”那人劝倪旺。

倪旺摸摸脖子,啐了一口,恨恨坐下,眼睁睁看白衣男人被带入包间,很快只剩个模糊轮廓。

男人被带入包间后就垂手站着,目光落在地上,眼前坐着的人他不敢看。

“抬起头来。”她声音很动听,妩媚娇缠,然而没有温度。

男人乖乖抬头,露出英俊的脸,目光还是垂的。

眉眼轮廊,有些像东辞。

霍锦骁站起,伸手挑起他的下巴,道:“叫一声来听听。”

“景姐。”

“换个叫法。叫我…小梨儿试试。”她似笑非笑,眼里折出凛冽的光。

“小梨儿…”四平八稳的声音,毫无惊喜。

她看了他两眼,朝外头道:“这人我要了。跟我走。”

楼安的脸整个垮了,没法交代。

————

天已午,霍锦骁带着满脸愁色的楼安和身后众人回到梧棲宫。

“行了,楼安,你下去吧。”霍锦骁遣退楼安,又朝白衣男人道,“你…”

“苏乔。”他报上名字。

“苏乔,跟我进来。”她道。

楼安忙要阻止:“景姐,他不能进…”

霍锦骁已经带着人迈过梧棲宫的门槛,楼安不能再跟,只好苦着脸巴巴站在门口张望。

正在宫里准备午膳的晚秋领着两个小宫女迎到庭中,行过礼,看到她身后跟的男人,极为惊讶。

“景姑娘,这是…”

“苏乔,黑市买的肉货。”霍锦骁往里走去,言简意赅。

晚秋忙跟在她身边阻止道:“景姑娘,这不合规矩,梧棲宫男人不得入内。”

霍锦骁猛然煞住步子,看看苏乔,面露不舍,而后道:“可我喜欢他,我想放在房里使唤。”

这话说得直白,晚秋红了脸,苏乔头也垂得更低。

“姑娘,这里是三爷的后院,您带个男人回来,还收在房里…这…”晚秋的反应与楼安一模一样。

“这样的话…”霍锦骁想了想,“那我住外头去吧,就不为难你,也不麻烦三爷了。”

她说走就走,转身带着苏乔朝外走去。

晚秋吓了一跳,很快冲到她身前躬了身:“景姑娘留步。”

霍锦骁蹙了眉:“你拦我作甚?”

晚秋慢慢冷静下来,比起宫里多个男人,让霍锦骁离开的罪名恐怕更大些,她斟酌再三,方才开口:“景姑娘是三爷的贵客,也是奴婢们的主子,哪里称得上为难与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霍锦骁盯着她。

“既然是姑娘买的人,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奴婢这就是去安排住处。”晚秋恭敬道。

“如此…你也不必另外安排了,让他暂时住我屋里吧。”霍锦骁闻言勾唇笑笑,朝里走去。

晚秋一愣,霍锦骁却又回头,指着苏乔道:“你找两个人带他去清泉居,服侍他好好沐浴,把他给我洗干净!这一身上下脏死了,晦气。”

苏乔抬头,盯着霍锦骁直看,眼里有些无声薄愠。

“看我干什么?你们快把他带走。”霍锦骁挥挥手。

晚秋只得唤来身后两个清秀的小宫女,让她们按霍锦骁吩咐把人带下去。

“好好服侍苏公子。”

末了,她还叮嘱一声。

————

霍锦骁心情愉悦地进屋,屋里早已备了瓜果小点等物。她走到桌旁,随手掀开青瓷盖碗,里面是冰湃的酸梅汤,一开盖就冒出丝丝凉气,她饮了两口,通体舒畅,又挑起松子剥着吃,心里想着适才情景,不由勾唇笑了。

让他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