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让我进明王殿?”霍锦骁惑道。

“三爷吩咐过,姑娘近日在漆琉的落脚地为明王殿的梧棲宫,请随我来。”顾二伸手请她往西先行。

霍锦骁蹙眉。

明王殿格局方正大气,虽比不上兆京皇城,却隐约有帝王气相。正中为明王主殿,九阶龙柱相引,往后便是明王阁并海宿楼,都是海神三爷日常起居之处。

梧棲宫在海宿楼西侧。

梧桐棲凤,四海宿龙,这宫名都有隐意的。

上次她来之时,连明王殿都进不去,这次怎会让她在梧棲宫落脚?

“景姑娘此番独自入漆琉,身边也没个照应的人,在下替姑娘挑了几个机灵的小子在梧棲宫外听候姑娘差遣。姑娘若有什么跑腿的事只管吩咐他们去做,若是不喜也不无妨,只管告诉在下,在下再挑好的送来。”

顾二带着她在梧棲宫前止步,拍了拍手,宫外站的几人快步跑来。

霍锦骁正抬头看梧棲宫,红墙琉瓦,墙后绿树垂下,压出满墙明媚,梧棲宫的匾额高挂,绘着凤羽鸾云,她恍惚间好似回到兆京的皇城。

听到拍手声与整齐的脚步,她将目光一转,看到五个身着明王殿宫人衣袍的少年在跟前恭敬拜下:“见过景姐。”

这阵仗…霍锦骁朝顾二淡道:“劳你费心了。”

“姑娘客气。梧棲宫在下就不陪姑娘进去了,里边已有服侍姑娘的人。姑娘舟车劳顿,今日且先歇息,明日三爷会设宴替姑娘接风洗尘。”顾二又含笑道。

霍锦骁点头,不多言,迈步往梧棲宫行去。同样是九级石阶引上,她未行至门槛前,宫门便由内打开,门内两列貌美宫女垂手而立,夹道相迎,身着素青的衣裙,见了她便欠身行礼,齐唤:“景姑娘。”

她迟疑地迈过门槛,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琉瓦重檐,面阔廊深,棂花扇门,中庭草木繁盛,华贵非常。

“姑娘舟车劳顿辛苦了,奴婢们已经替姑娘备好香汤,请姑娘移步清泉居,沐浴更衣。”宫女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上前躬身笑道。

霍锦骁见她发间饰物与其她人有些不同,心里有数,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是…”

“奴婢晚月,姑娘住在梧棲宫的大小事宜,都由奴婢负责。”晚月笑吟吟地领着她,没两步就到清泉居。

清泉居是梧棲宫里的一处活水温泉馆,偌大的殿内有白玉石砌成的温泉池,四角有青鲤出水的玉雕,青鲤的口中汩汩出水,极是别致。殿上水雾氤氲,池畔放着桁架等物。晚月领着宫人过来服侍她脱衣,霍锦骁震臂挥开她们。

“不必了,我自己来。”她做了二十几年郡主都没受用这阵仗,来了趟漆琉竟得此礼遇,霍锦骁颇觉有趣。

晚月约是早就被人叮嘱过,很干脆地带人退下,只说在清泉居外等她。

即来之则安之,霍锦骁褪下衣裳进了温泉,温热泉水像要流进经脉,舒展着筋骨。虽然解乏,她并不久泡,很快就起身更衣。

桁架上挂的是交领长袍,男人的衣裳形制改小,赤玄色的底,暗金的如意纹,腰上是条镶玉革带,是她从前出海常作的打扮。换好衣裳,她将长发高束,以玉簪绾起,出了清泉居。

“晚膳已经备好,景姑娘可要传饭?”晚月立时就迎过来。

“我不饿,能出去走走吗?”霍锦骁看看天色,时辰尚早,天还敞亮。

“可以。三爷吩咐过,明王殿西边与北边,姑娘可以随意走动,若要去东边与南边逛,奴婢就去请顾二爷来陪您,也是去得的。”晚秋便道。

霍锦骁一边走一边问她:“这东南西北可有说法?”

“西边是梧棲宫范围,有两宫三园,都是玩耍地方;北边有三院两楼,是三爷后院所居之处,人多嘴杂,没什么可看的,姑娘不去比较好。”

霍锦骁挑眉。后院…那不就是海神三爷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居处?常听人言三爷喜好各色美人,明王殿除了有他自己搜罗来的美人外,还有底下孝敬的女人,莫不是都塞在那三院两楼里?

“南边是军机要地,有重军把守,没有三爷印信,谁都不得进;至于东面,姑娘看…”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梧棲宫门口,晚月举手指去。

“东面是三爷的起居处,那是海宿宫与明王阁,正对着咱们梧棲宫呢。”

霍锦骁顺着她的手遥望,果见血霞之下,五层高的阁楼耸在一片琉璃瓦间,乍一看,像蛟龙出海,恰应了后头海宿宫的名。四海宿龙,龙出明王。

而此刻,明王楼的最高处,正有人站立栏前。

青豆大小的人,看不清模样,却让霍锦骁觉得,他那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四目相交。

作者有话要说:双十一快到了呀。

三爷

霍锦骁在梧棲宫住了一夜, 翌日醒来时, 屋外汤水齐备,晚秋听到响动带着人进来服侍她净面洗漱, 更衣梳发。她懒得再推,就都随她们去了。

“姑娘真美。”晚秋挽了袖子亲自过来替她梳发,拿篦子一下下地篦她头皮, 目光却落在镜中。

西洋的玻璃镜, 比铜镜更清晰,霍锦骁看着自己的脸,没什么感觉。在海上风吹日晒, 就算她底子再好,皮肤也难免粗糙,和刚进东海时不能比了,不过她还是微笑着收下晚秋恭维, 又问她:“我瞧梧棲宫修得漂亮,这儿原来都住过什么人?如今为何空置着?”

“梧棲宫一直是空的,当初是做为…”晚秋说着从镜中觑了眼她的表情, “明王妃的寝宫来修建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 梧棲宫都没有主人。三爷从来没让哪个女人住进这里,姑娘是头一个。”

霍锦骁从桌上拾起枚簪子, 眼角轻扬,竟勾出一抹冷艳:“哦?那是我的荣幸了。”

说罢,她将簪子扔回妆奁, 径直站起,将头发从晚秋手中拉回束起。

晚秋一愣,她以为听了自己这番话,霍锦骁多少该有些羞窘的,可她却不当一回事。

“姑娘言重了,这只是三爷的心意,姑娘难得来漆琉一趟,三爷只想让姑娘住得舒坦些。”看不出她的喜怒,晚秋只得把话圆回来。

“那我更该亲自谢谢三爷,我什么时候能见他?”霍锦骁冷道。

“这…”晚秋语结。

外头忽有小宫女进来,在晚秋耳畔低低一语,晚秋当即笑开:“景姑娘,三爷请你往明王阁一见。”

————

出了梧棲宫,就转由顾二派来的那几个宫人随侍在霍锦骁身边。霍锦骁弃辇从步,在明王殿慢慢走着。除了梧棲宫外,这明王殿里几乎看不到女人,来来往往都是男人,一路上都有人对霍锦骁侧目相看。

“听说三爷身边很多女人,怎么这儿一个都见不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近期战事吃紧,三爷无心他事,就把所有夫人都送到北院去,不得他令不准外出,殿里的宫女也全都削减了。”跟在霍锦骁身边的少年忙躬身回答。

这少年年约十八,模样机灵,跟着顾二当差有几年时间,很会看人眼色,名唤楼安。

“难怪呢,上回我来的时候这里美人可多了。”霍锦骁挑挑眉,“现在只剩男人,看着怪没意思的。”

“有景姐在,其她都是庸脂俗粉。”楼安见缝插针地拍起她的马屁来。

霍锦骁笑了:“你倒会说话。”

心里却想着——这趟过来,海神三爷的行事作派竟是大变,连她这外人都瞧出来了。

正思忖着,前头忽有一队车马缓缓碾过,左右都是身佩长刀的兵将,往明王殿北边押送。这队车马皆为囚车,精铁所铸的笼子安在马车上,里面关了许多神色麻木的人。

“楼安,这是…”霍锦骁驻足,看着从眼前行过的车队问道。

昨日晚秋说过,明王殿北边是军机要地,那这些人是战俘?

“这是双龙岛的战俘。”此事不是机密,楼安便随口答道,“这几日都在陆陆续续运来。”

“庞帆的人?”霍锦骁蹙眉。

双龙护莲是庞帆所占之岛,漆琉岛在四个月前就已经对庞帆宣战,联合倭寇开始攻打庞帆了,战事胶着了四个月还没结束。庞帆位居十枭之首,可非浪得虚名,实力与能力都着实强悍,一直是海神三爷的眼中钉。她看过这场战事的战报,颇为波折,最初双方势均力敌,后来由于倭寇的加入,庞帆一度陷入被动,再加上武器不足,被困于岛上。后来东海有人暗中支持了一批武器给他,才令他突破被动局面,再度与漆琉的船开战。不过近期战事又出现变化,不知是何缘故,庞帆接连吃了几场败战,隐隐隐入危机。

当初他们与霍翎商量时,就曾提议招安庞帆,不过后来因为战事有转机,庞帆不愿妥协受朝廷招安,所以此计被迫中止。如今来看,若然庞帆被海神三爷攻下,漆琉岛无异于如虎添翼,整个东海的势力,便几乎都落入三爷囊中。

而在这场战事中,那股突然出现的势力像是无形的巨手,在左右着这场战局的变化。

魏东辞的离开,正是前往双龙岛查探这股新生势力。那可是个龙潭虎穴,比起平南还危险百倍。想起这事,霍锦骁心里便是一紧,不得不替他担心。

正想着,最后一辆囚车从前方驶过,她倏尔开眸。

囚车里靠着栏杆坐着个白衣男人,蜷着腿,身骨瘦削,长发披爻,掩着苍白的脸,依稀可见清俊的轮廓,不经意间这人抬头,目光与她撞在一处,眼中无波,很快便又低头。

霍锦骁已暗暗攥了拳。

囚车渐渐远去,路空了出来,楼安又带着她朝前行去。

“这些战俘要送到南面?”她不动声色问道。

“嗯。送到军中拷问,查查底细。”楼安回答。

“往后会怎么处置呢?”她随意问着。

楼安想了想道:“这几批只是普通岛民,没什么要紧人物,拷问完如果没查出什么异常,按惯例他们中模样好的会被送去黑市作肉货,一般货色会被送往他处做苦力,或者直接喂鱼。”

霍锦骁点点头,不再多问。

心里只道,幸而她做的那张脸皮,还算标致。

该死的魏东辞!

————

楼安一行人跟着霍锦骁到明王阁前就止步,明王阁里另有侍卫出来,领着她往楼上去。

阁有五层,皆用来藏书,每层都有挑廊高窗,可远观岛海,随着楼层增高,每一楼可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越高,看得越远,到第五层时,不仅可尽览全岛,还能远眺长空碧海,大有将山海尽收眼底之势。

霍锦骁却无心多看。

三爷在明王阁第五层见她,可随着越来越接近的距离,她周身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凌厉的杀气若有似无地由上而下笼罩,异常的熟稔。

侍卫将她带到第五层楼梯前便停下,做了请的手势,让她独自上楼。

迈过最后一级木阶,冷风乍然拂面,霍锦骁脑头长发被风吹得如马尾乱甩,她将鬓边发丝勾开,这才开始打量明王阁的最后一层。

偌大的阁楼空旷,没有藏书,正对东方是整面的棂花槅扇,此时全都敞开,楼外城与海一览无余,风恰从此处进来,将檐角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楼里正中有扇屏风,将阁楼隔成两边,靠近她的这侧设着高背锦凳与几案,屏风那边只有朦胧的影子,看着陈设与她这边差不多,不过没有人坐在里面。

那股杀气越发凌厉,像要化作有形之刃。霍锦骁心头暗惊,面上却是不显,见楼中无人,索性一屁股坐到锦凳上。几案上放了沏好的茶与几碟精美果点,她随手拈了两块玫瑰酥吃起。

“大胆。”粗沉的喝声响起,有人从长廊转角处拐入楼里。

霍锦骁抬起眼皮看人。

进来的是个年约四旬的男人,鹰眼瘦颊,颧骨削高,着一袭黑色劲装,右边袖子空荡荡悬着,正冷冷打量着她。

霍锦骁心头一跳。

果然是他。当初追杀魏东辞被逼自断一臂,跟在梁同康身边的天级高手。梁同康死了,他竟然没死?

“老四。”轻斥声响起,有人从他身后迈入阁楼。

霍锦骁只看到青色衣袍晃过,那人走到了屏风另一侧,从实到虚,成了道朦胧的人影。

老四闻言退到楼梯阶前垂目静立,屏风那头的人语气温和:“小景…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年轻的声音略有些沉,陌生,不属于霍锦骁印象中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不属于上一次见过的海神三爷。

她拍拍手上碎屑,端起茶喝了两口,将酥饼咽下,这才起身。

“不过是个称呼,三爷随意。”她抱拳行礼,又道,“景骁见过三爷。”

“坐吧,不用多礼。一大早突然把你叫来,还没用早饭吧?”三爷在屏风后坐下,人像抹开的淡墨。

霍锦骁只能通过影子看出他的动作。

她坐回椅上,随意歪倚着,换了样糕点送入口中:“没有,所以到三爷这里讨果子了。”

屏风后的人低声一笑:“喜欢的话,回头我叫人送几盒过去。”

“那就多谢三爷了。”霍锦骁道谢,咬了两口糕点又撂开手。

“昨夜在梧棲宫歇得可好?”他端起茶问道。

“高床软枕,如何不好?比在海上不知强出多少倍。”她抖抖裙子,目光望向槅扇外的风景。

漆琉岛与远处的海被这门框一框,像幅远景开阔的山水画作,而她身处楼中,仿若山海藏胸,竟有睥睨天下之意。

“你住得惯就好。”三爷话里透着笑意。

“三爷有心了,多谢。”霍锦骁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摸出张单子,“三爷,不知此前萧兄可将平南的要求呈禀于你?”

“他和我提过此事。”屏风后传出他搁下茶碗的声音。

“那便无需小景赘言了。此为我平南与双狮岛一役的耗损,请三爷过目,就让宫本家按这上边的银两赔款吧。”她将单子往那边一推。

老四上前接了单子送到屏风那边。

阁楼里就只剩风声与他翻阅单子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也不知他想到什么,翻了两页,突然笑出声来:“小景,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岛你已经占去了,沙家的船银也都归你所有,还想再敲一笔?”

“三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平南离双狮十万八千里,这一战可不好打,耗费巨大,沙家那点钱哪里够犒劳弟兄的,岛上又都是无辜良民,换不到钱,我当然要想办法填上这一战的大窟窿。”霍锦骁轻轻敲着桌子。

“行,这单子先放我这里,这事我们改日再议,我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公事。”三爷将单子阖上,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不为公务,那三爷同我之间莫非还有私事?”她挑起眉。

“我就想见见你。”他直言不讳。

屏风后的目光灼灼落在霍锦骁身上。

“我有什么好见的?”她不以为意道,隔着屏风与他对视,唇角半翘,有些勾人。

“你如今不一样了,三岛之主,实力直逼东海海枭前三,外头多少人想要巴结你?我若不将你安置在明王殿,你在外头恐怕得被那些人烦死。”三爷说着将手放在屏风上。

“那三爷呢?”霍锦骁倚在椅背上,脸往屏风处贴去。

他手抚过之处,有只小小的金鲤刺绣,而她的脸庞恰成墨影落在其上。

“我当然…也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在挣扎,是写剧情还是写言情…

蛇蝎美人

“三爷真爱说笑, 上次来的时候我都没发现。”霍锦骁将脑袋用肘支在桌上, 歪着头看屏风后的男人。

他也看她。

她和过去不同了,眉梢挂的风情千折百转, 却是冷的,明明在笑,又像嘲讽。

“祁望不在了, 你一个人, 撑得辛苦吧。”他便把这话题按下,聊起别的来。

“苦,苦死了, 真想撂挑子不干,不过欠了恩情人情总要还,还完这次,就真的无拖无欠了。”她顽皮地皱眉, 一边抱怨一边喝茶。

风一阵阵涌入,似乎吹乱屏风那头男人的衣袍,他整整衣袍, 问她:“欠谁恩情人情?”

“自然是祁爷和平南。”霍锦骁似笑非笑。

“听你这意思,不想在东海长留?”他声音变得有些沉。

“三爷真有意思, 您怎么听出我不想留在东海呢?我杀了魏东辞,惹下六省英豪, 就算我想走,恐怕中原也无我容身之所。”她舔舔唇。

绵软的声音入耳像猫叫,撩得人心发酥, 也像他指腹摩挲过屏风上绣的金鲤时微沙的触感。

“那就别想着走,安心留在东海,若在平南燕蛟呆腻了,可以上漆琉玩。漆琉有趣的地方很多,我让顾二陪你四处转转。”他笑道。

霍锦骁哈哈笑起:“三爷这是邀我来玩儿了?”

“你不喜欢?”

“喜欢,可我不是来玩的。”她笑一收,话有些冷。

“你想见宫本大名,我可以安排,不过需要些时间。你也别走了,留这住段时日,想去哪里就告诉顾二,他会带你去。你在漆琉多看看,多逛逛。”三爷说着站起身,走到敞开的棂花槅扇前,负手而立。

霍锦骁看到被风吹乱的衣袍与劲瘦的背影,模模糊糊,像一个人。

“不是为了玩。”他又道,“漆琉岛有些地方该变变了,你是聪明人,替我看看哪些地方该改。”

“三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也站起,与他隔着屏风并排站在棂花槅扇前。

海阔城宽,俨然是个繁华国都。

以东海国都比喻漆琉,一点都不为过。

“东海这么大,岛屿众多,枭雄辈出,可惜从没有哪个人能统领东海,建成海上王国。你难道就没想过,东海在你的执掌下,会变成何种模样?”他平静说着,手指向遥远海面,划过长长的弧线,将抱负化作指尖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