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戌时正尚有半个时辰。

“不到最后一刻,祁爷怎能断言我们失败?”她阖上表,收入自己袖中,“谢谢你的表。”

“一天没吃东西,不饿?”祁望不与她理论这些,把人从床上拉起,“过来,陪爷吃顿饭。”

桌案上已摆满膳食,用高高低低的瓷碟盛着,每样都不多,不过两三口,做得精致小巧,皆是冷膳,没有热菜。

“我答应放你,可没同意饶过你师兄。”祁望夹了红枣桂圆做的点心放进她盘里。

霍锦骁撩开珠帘,道:“等你抓到我师兄再来同我说这话吧。”

“你对魏东辞就这么有信心?”他盘膝坐在她对面,有些嫉妒。

“嗯。”她将糕点咽下。

“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她漫不经心拣着盘里的膳食吃着,毫无急态。

祁望却罢筷:“如果在平南的时候,我没拒绝你,我们今日可会有所不同?”

“你我本非同道中人,纵然你不拒我,可你又能瞒得了我几时?那时兵戎相见岂不是更伤。”她松松肩膀,冲他招手,“过来,帮我把这劳什子卸下来。”

他挑眉:“你这是在我面前摆起郡主架子?”

话虽如此说着,人还是走到她身后,帮她拆凤冠。

“我本来就是郡主,还用得着摆?叫了你那么久的‘爷’,咱两是不是也该换换了?”她捏着自己脖子道。

祁望低笑数声:“草民遵命。”

凤冠被小心翼翼拆下,她乌油油的长发在他手中散落,霍锦骁松口气,僵了一天的脖子总算松泛。

祁望拔拔她的发,正要笑她,殿外却突然传来轰然炸响。

他脸色一变,那厢霍锦骁已摸出铜表,笑吟吟道:“戌时正了。”

炸响接二连三响起,外边乱作一片,兵戎声铮铮而响,匆促的脚步从殿外涌入。

“三…”事态严峻,顾二不顾一切闯进内殿,看到祁望时不禁怔住,再看霍锦骁也生龙活虎,更是惊愕。

“发生何事?”祁望把面具扔到顾二面前,他已经不耐烦再戴着面具行事了。

“筵席出了意外,宫本直人送给各位枭主的礼物里藏着火/药,给炸了…现在外头闹起来了。”顾二收拾收心情冷静回道。

“□□?”祁望想了想,冷望霍锦骁。

“我说了,不到最后一刻,输赢难定。三爷,这是我和师兄送你的大礼。”她站在窗边,被窗外火色印亮了眉眼。

这时候,她又称其“三爷”。

“你师兄…庞慕…是魏东辞?”他反应过来。

庞慕便是庞帆之子,魏东辞不是扮作曹如金,而是扮作庞慕。

“是你的易容术?”见她不答,他攥起她的手。

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几乎叫人瞧不出破绽来,她倾尽全力在短短数日之内一共雕出三张面具,一张曹如金,一张庞帆之妻肖雅,一张庞慕。今日见到被押上殿的肖雅与庞慕,她一眼便认出——

“庞慕”是东辞,“肖雅”是沐真。这两人装得还挺像母子的。

“外头的乱子可不小,三爷不去处理?”霍锦骁坐到锦榻上,翘起脚道,“宫本和枭主位起了纷争,不是正遂你的意?”

祁望盯着她看了两眼,指指她的鼻子,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转而却朝顾二道:“让你备下的车马可妥当?”

“早已备妥,正候在北门外。”顾二回道。

他一把拉起霍锦骁:“走,先送你离岛。”

————

通向海边码头的隐蔽鱼肠道上,一辆马车“嘚嘚”飞奔而过,驾车的车夫不断扬鞭驱马。路面不平,车轱辘不时碾到石头,马车被颠得像要散架。霍锦骁坐在车里,牢牢攀住车壁的扶手,朝祁望开口:“老四不是梁同康的人,怎么会为你所用?”

驾马车的人,是从前跟在梁同康身边的杀手,亦是他的贴身侍卫。梁同康并无武功,全仗此人保护。

“他认海玺而已。”祁望看着窗外茫茫夜色,远处灯火似墨色间的萤点。

她又问他:“这是个好时机,你不留在岛上,费功夫送我离岛做什么?”

祁望闻言放下挑起的帘子,道:“制造一场混乱就叫好时机?知道他们有多少船只围在漆琉外面?你师兄只是想救你而已。”

“不是好时机,至少也是时机,能不能掌握那是你的事。”霍锦骁瞥他一眼。

“你倒会教训我了?”祁望斜睨她,忽又改口,“你此番离去,若要抗击倭寇,需记得倭人狡诈,擅隐藏,并且对我大安海域的水文极其熟稔,尽量不要与他们追逐战,能一举歼灭最好。倭国船只大多小,最大的也只抵我大安中型战船,但倭人在东海肆虐数年,已掳获不少各国战船,你要随机应变。”

“知道。”她眸色一敛,将先前骄色收起。

临别之际,再受他赐教,多少叫她想起从前每日在船上跟着他学习的情景。

他点点头,正要继续说,车轱辘不知碾到何处,竟从地面震起,整辆马车都向左侧倾倒,老四吼了声:“三爷,有埋伏。”

马车“轰”然倒地,擦着地面往前掼出一段,马儿不知几时挣脱绳索,受惊般嘶鸣着跑远。车厢的门被踹开,祁望抱着霍锦骁从车里出来,看到老四已和数名蒙着脸的黑衣人打起来。

“是倭人?又是乌旷生?”霍锦骁看那批黑衣人的服饰不像是大安的,倒与东洋武士相近。倭寇早想置三爷死地,好夺取漆琉之势,祁望本也早有安排要击杀宫本直人,不料被乌旷生抢生一步,如今岛上已乱,他的人都留在岛上应敌,只有顾二带着一小队人跟他出来,人数恐怕远远不够。

“应该是。”祁望眯着眼看远处。

不远处还有兵戎声,应该是顾二带的人正缠住追兵。

锃亮的弯刀斩来,他把人往身后一带,单手迎上。已经有四个人围过来,而老四正被其余倭人缠住,脱不开身。霍锦骁功力未全恢复,暂时只能躲在祁望身后,她倒也没闲着,勉强施展了《归海经》,捕捉夜色里的刀光剑影,提醒祁望攻击来的方向。

“你功夫未复,又施展《归海》,不怕瞎眼?”祁望逼退身前两人,微喘着气道。

“瞎眼总比死了好。”霍锦骁跟紧祁望。

旁边冷刃忽至,祁望压着她的头,她顺势一矮身,避过那刀刃,发丝却被削去几缕,祁望踏着星步掠至那人身前,以迅雷之势扭断那人手腕,夺去他的弯刀,再一回刃。

刀锋在那人颈间划开血口,热血喷洒,腥味弥散。

“三爷,快走。他们追上来了。”老四喝道。

人似乎越来越多。

“好。”祁望不作恋战,拉着她往码头跑。

此地离码头很近,霍锦骁已能看到码头微弱的光芒与四周礁石,海浪拍岸声也隔空传来。

她未按时辰去与东辞碰面,不知护送庞帆妻儿的船可安全离开,更不知东辞他们如今怎样,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听觉与视觉变得敏锐,哗哗作响的海浪声却掩盖了所有声音,只有夜色里朦胧的黑影,在月光色露出微不可查的变化。

礁石上有人伏着。

森冷的枪口瞄准祁望。

“小心!”

祁望才斩退一名紧逼而至的刺客,就听身后霍锦骁尖声疾喝。

“轰——”硝烟乍起,有人在暗夜里扣扳机。

铅弹趁夜而至,闷声打进血肉之间。

“景骁!”祁望被她推开,回头之时眼见霍锦骁踉跄两步方勉强站定。

他只见她的手藏在宽大袖管里,血一滴滴往下落。

“我没事。”霍锦骁咬牙,只用手按上自己左臂。

祁望怒极反手,将刀掷出,只闻一声惊呼,伏在礁石上的人还不等换弹便被祁望的刀刺中胸口,从石上坠下。

“走。”

不及细想,祁望拉着她往码头跑去,可身后的人却很快追至,像永远也杀不尽。

霍锦骁的脚步已有些不稳,他又急又怒,挥出的刀也失了章法。

正在困斗之际,夜空却忽有明弹飞入空中,将这一隅照亮。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亮光照得刺疼,不由自主地闭起,手里的动作便也跟着一顿。

“让小姑奶奶来会会你们!”

伴着清脆的女音,几道人影凌空掠下,加入这场混战。

霍锦骁眯着眼,看到还穿着肖雅衣裳,梳着妇人头的沐真。她目光再转,瞧见熟悉的凉血刀,季凌肃的笑被刀光照得冷冽。

“真真?黑虎?唐怀安…苏辰,明河?都来了?”

霍锦骁念出一大串名字,虚弱笑起。

一股庞大掌风扫至,将祁望从她身边推开,祁望神色一变,待要回身拉她,却见她已被人揽住。

“小梨儿。”魏东辞一手抱着人,一手拎着包袱,眉宇蹙成川形。

佟岳生站在他身侧,执剑冷对祁望。

“东辞。”霍锦骁见着他,大喜过望。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受伤了?”他沉道,目光里幽火烧得正烈。

“没事,只是伤及手臂而已。你杀人了?”她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魏东辞便将手里包袱往祁望面前一扔,包袱散开,一颗人头滚出。

赫然便是乌旷生。

“你救了她,这是我送你的礼。宫本直人正带人往南哨区攻去,如果你现在回防,应该还来得及。”魏东辞冷道。

祁望站着未动,身后是兵刃交错的景象。

“多谢。”他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拐过这片礁石区,那里有个旧码头,船停在那里等着。”

魏东辞点点头,打算抱起霍锦骁,她却推开他的手:“师兄,等等,我有话要跟他说。”

“快点,时间不多。”看了眼四周情势,东辞让开身。

霍锦骁捂着伤走向祁望,隔着两步之遥停下。

“你的伤…”他看到血透过她的指缝流下。

“没事,不必挂在心上。你救我许多次,这回,就算是我还你的。”她淡道。

祁望不禁勾唇,涩涩笑起。

“既然如此,你们两清,你走吧。”

他脸上犹带鲜血,在火色下显得凄厉。

霍锦骁胸膛起伏片刻,声音萧瑟:“回平南吧,别留在这里做三爷。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继续做你的祁爷。”

他曾经妥协过一次,这回,便换她妥协。

“回平南,做祁望…”他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唔,很快可以说再见了…此处应有掌声。

永不相见

风刮得猛, 吹得霍锦骁未及绾起的长发肆意飞舞, 一身嫁衣在火色下更是灼艳无双。四周兵戎相交的厮杀声似乎变得遥远,她怀抱期待的目光如初, 叫人难以拒绝。

祁望抹抹脸,指尖搓下些血痕,又以指腹推开, 唇边展开一抹温柔。

“别傻了, 乖。”他声音不大,却压过所有,像雪天里的薄阳, “我若愿回平南,当初就不会让你在码头等我一上午。”

未赴之约,便是他的答案。

“你是祁望,不是三爷!”霍锦骁仍固执地要劝他。

面具落地那一刻, 猜测成真,祁望未死,霍锦骁是欣喜的, 可那喜悦压着的,却是另一重绝望。

与日后兵戎相见比起来, 她不知道哪个结局更好些。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三爷,面具之下, 不过是权势欲望。小景,我与你说过,东海是我大业所图之地, 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负,哪怕在你们眼中,它有再多的不堪,我亦甘之如饴。为了今天,我付出亦或失去的东西太多,回不去了。”

他异常平静地说着,唇边的笑还是曾经玩世不恭的戏谑。

“真的不回去?”她喃喃道,臂上伤口与心中之伤,也不知哪个更疼一些。

“快走吧,再晚就迟了。希望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希望你珍重自己,别老那么毛躁。”他想抚顺她脑后乱发,可手一伸,才发现这几步之遥,已然是天涯两端。

手在空中停了停,他收回,嘱咐到最后便成绝语:“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希望…你我此生永不再逢。”

不见,便是念想。

见了,就成敌人。

她懂,今日一别,他日再逢便是战场,他们不死无休。

这是霍锦骁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他们都无法改变。

刀剑声乱了,远处有人疾唤——“三爷”。

祁望随手从地上拾起柄弯刀,用力一震,刀身发出嗡嗡震鸣,先她一步转身。前方血路火光漫天,将鱼肠道照得明明暗暗,他背影如孤刃,独来独归,恩义尽弃。

“魏东辞,带她走。”

弯刀凌空划过,似流星坠芒,他足尖一点,飞入厮杀的人群中。

人影隐没,化作些微墨色轮廓,混于人中,再难看清。

霍锦骁怔然望着来路,重复一句:“此生永不再逢…”

“走吧。”耳畔响起东辞温和的声音。

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将她拦腰抱起,霍锦骁突觉倦怠难忍,侧头靠入他怀中,闭上眼。不管这世上风雨几何,狂浪几许,她在这一瞬只要靠着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东辞将人抱紧,沉喝一声“回去了”,人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往船只停泊处跑去。正在对敌的几人掠回二人身边,拥护在他们身侧,同往海边跑去。

夜色越发肃杀,厮杀声音渐渐遥远,连着那抹熟稔的人影也已不见,茫茫海面,只有泊岸的船上下颠伏。

百年东海,人如浮舟,不过逐浪而生。

————

暗夜行船,帆不敢张满,船速很慢,浪头翻涌而至,整艘船在海面上上下下浮沉不定,晃得厉害。

狭窄的船舱中点了好几盏马灯,清脆的女声响起:“能找着的灯都拿过来了,师兄,够亮了吗?”

“你给我照着。”东辞坐在床沿,眉目紧拢地吩咐,目光只落在霍锦骁的手臂上。

“哦。”沐真便站在他身边将手里的马灯举近,看了一会,她道,“这嫁衣好漂亮,剪了怪可惜的。”

话中不无遗憾。

霍锦骁靠在床头本疼得满头大汗,冷不丁被她这话逗笑,魏东辞却眼也不抬:“没事,会有更漂亮的。”

“哦。”沐真想了想,“师兄是吃醋了。”

“你能闭上嘴吗?”东辞终于抬头。

“哦。”沐真闭嘴。

“啊——疼!”一个刚消停,另一个又叫起来。

魏东辞脸发黑:“我还没碰伤口呢,你鬼叫什么?”

“袖子粘在伤口上啊。”霍锦骁五官纠结在一起。

“让你逞能?这□□/伤要是弄不好,你这手臂就废了,疼也给我忍着。”他的语气不太好,一改往日温柔,只是被她一嚎,下手到底又轻了几分。

沐真若有所思:“师姐只在师兄面前喊过疼。”

“…”霍锦骁瞪向她,这丫头是怼完魏东辞又开始怼她了?

“铅弹在肉里,要把伤口挖开才能取出。小梨儿,你服两颗平神丹睡一觉吧。”魏东辞抬起她手臂仔细检查,眉头拢得越发紧。

“平神丹?那玩意儿吃了人得迷糊好几天吧?我不吃。”她拒绝。虽然已经离开漆琉,但她还有很多事要马上处理,哪能迷糊个几天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