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于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

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尸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

“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

“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

“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

————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息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擦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了。”

顾二进来急禀。

祁望看了眼船后追兵,大安的船紧咬不放,未被风浪吓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进,避进风圈。”

他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明白若是在飓风前放弃,他便一无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宁愿…折在海神之手。

这一世,他本就行走于刀刃之上,无谓生死。

————

霍锦骁已下令全船减速向南侧避开风圈,正站甲板上看着水手下帆,身边忽然响起匆促脚步。

“禀郡主,漆琉的船张帆全速前进,看情况打算避进飓风里。”

霍锦骁脸色顿变,几步奔至船头,举起观远镜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抛急落,好似叫无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轻轻挥手,一身衣裳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连容颜也模糊了。

“不要…别进去…”她揪紧衣襟,瞬间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奇迹不会每次都发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锦骁看到他进了舵室。

心像这海上的船,瞬间悬起。

————

雷鸣电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里,双手牢牢握着木舵,双目紧凝前方。巨浪打来,船被掀起后落下,水打过舵室,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飞溅的浪花,头脸与衣裳都湿透,冰冷地贴着身体。

他这一生,总在争斗,明着争暗着斗,半世转眼就过,生死绝境不知经过多少回,早就看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过。

不是怕死,只是想起些过往。

一模一样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难过后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拥在风浪之间,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动听。

————

霍锦骁一手扶紧船舷,一手握紧观远镜。

船已只剩下轮廓,几番浮沉之后终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着颤,心跟着船抛到浪尖。

忽然间,她纵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声——祁望。

绷紧的心弦陡断,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顶端之后,整艘船从中间断裂,一半坠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泪水跟着大雨滂沱成灾。

————

船身断裂尖叫传来时,他忽苦涩笑了。

人生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身体随着船身倾倒,重重坠下,水灌进舵室,他连咳嗽都不能。

隐约间,他听到她听自己的名字。

也许只是错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风雨…

他真想好好与她说说那些梦想,关于东海的所有抱负。

可惜啊…

一世厮杀争斗,化鲸魂归海。

壮志未酬。

————

大战六日,雨过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军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捞战场的人也回来了。

“可有消息?”

霍锦骁站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问。

“禀郡主,没有。只找到船的残骸与几具尸体,都不是祁望。”

东辞登上船上,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找。”她挥退人,转身回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