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辞跟着她进了舱,轻声掩上门,柔声唤了句:“小梨儿。”

霍锦骁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转身飞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衣襟之间,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泣不成声。

“东辞,对不起,我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在飓风里拼死救过他一回,她却在这里将他送进地狱。

她太痛,痛到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魏东辞抱紧她,将唇压到她发间,什么也没说。

————

大安史载,天元二十五年春,东海大定。

漆琉战败,海神三爷战死。

二月十四,霍锦骁随军返航。

她没能找到祁望尸首。

平南的衣冠冢,永远都只是衣冠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很长对吗?本来是分两章,但我写着写着停不下来,还是让我一次性写掉吧。

哭伤。

然后,关于祁望,我亲爱的基友,祁爷党党魁天涯牌草草有个后续番外要写,唔,到时候会发成加精长评,大家可以看,毕竟我也在等着她来安抚我。

山海盛事(上)

三月中旬, 桃李芳菲盛, 满城九重葛开得花团锦簇,医馆大门两边长长的青墙上都爬满半粉半白的九重葛, 夜里下过场春雨,花瓣上带着透亮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滴落, 像少女流泪的脸庞。

啪啪几声, 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跑进医馆。

时辰尚早,天才刚亮,医馆里的药香和院里的草木迎面扑来, 格外醒神。魏东辞站在院里慢悠悠打拳,动作行云流水,一如从前,身上的单薄长衫被风吹得贴在骨肉上, 画出段遒劲的线条,像雾松枝干。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一套拳都没打完就停下脚步。

“早。”沙哑的声音咳了咳,笑着和他打招呼。

他立刻拉起来人的手往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沉下脸:“春寒潮重,你穿成这样跑出来, 是不是前几日没病够?”

霍锦骁吸吸鼻子,脸色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二月底他们随军返回石潭, 她在到石潭前两天生病。她的身体其实从幼时开始就很不好,小时候常病,后来长大习了武才慢慢改善, 这几年已经很少病,但每回都病如山倒,去如丝抽,这回也不例外。

她郡主身份已经恢复,不能再住医馆,已跟着父母住到奕和宫去。这一病病了足十日才好转,东辞也在奕和宫呆了十日,昨天晚上才回来的,谁知他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过来了。

“我不冷。”进了屋她就摇起他的手,“你今日可空,陪我去两个地方?”

“把披风披上,我就陪你出去。”他甩掉她的手,走到盆前拿巾帕拭汗。

“知道了。”霍锦骁从桁架上取下他的披风抖开披到背上。

青面墨竹的披风把人衬得愈发苍白瘦削。

他扔下巾帕,过来替她系披风。她微抬起脖子让他系带子,目光落在他刚刮过的下巴上,硬朗的颌线极有味道,不再是从前温润的清秀。

“去哪里?”他仔细打好结,问她。

她心里一动,忽然歪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啃了一口,他僵住,她用沙哑的嗓音嬉皮笑脸地回答:“私奔!”

说完,她拉着他就往外跑,长长的披风在身后飞成一片青雾。

————

私奔自然只是个笑话,霍锦骁带着东辞去了七星山。

下过雨的山路并不好走,尤其她还披着东辞的披风。东辞个头高,披风长,披在她背上总要拖地,山路泥泞,随意一蹭就扫到大片污泥,东辞只能拎着她的披风跟在她身后。霍锦骁走得热了倒想把披风解掉,被他给阻止,理由是出了汗,山上又湿冷,她不能再着风。

霍锦骁带着他到了七星山顶的一座巨大坟茔前,东辞看到碑上漆红的“梁”字。

这是梁家的坟。

梁家被灭,是三港从前与梁家交好的几位商人凑钱替其殓骨入葬的,一家十九口人,全都在埋在这里边,其中包括梁俊毅。

霍锦骁在坟前焚香奠酒,拜了三拜,才走到山前极目四眺,一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小坟头。说来也凑巧,这坟茔选的位置,恰正对着当初祁望替曲梦枝所挑的坟茔,中间隔着个小小的山崖,就这么远远地并排而立。

她想起在梁宅里见过的曲梦枝和梁同康。曲梦枝带着崇敬的依赖目光依稀还在眼前,梁同康的疼宠似乎还未褐色,可这个她全心依赖仰慕的男人,却是她一生悲苦的源头,她知道真相时应该是绝望的吧?否则不会不管不顾替祁望盗出了明玺和虎符。

如今,横在这两座坟茔间的山崖,便是天堑,不论上天入地,二人不会再有交集。

————

两人祭完梁俊毅,又慢慢走到对面山头的坟茔上,同样是焚香奠酒。

“我应该带笔和红漆来的。”霍锦骁看着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褐色的字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

祁望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入骨,曲梦枝生未嫁人,死入祁门,成了他的妻子。

如今,不知是否相遇?

“心到便可,何必拘泥这些。立碑修坟,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东辞的声音响起,像山间雨露,冰凉润耳。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经蹲在坟旁拔草。转眼已近一年,坟头四周已经长出荒草,坟前的石板下也窜出草芽来。

算算时间,再过一个月,清明就到了。

“你别过来,披风这么长,沾到泥麻烦。”

见她蹲过来帮忙,他挥手赶人,又加快了手上动作,转眼就将杂草拔走泰半。

“沾到了泥洗洗就好。”她还是抱着披风蹲下,没让他一个人辛苦。

两人拔了阵草,忽闻身后传来窸窣轻响,还未转头,他们就听到沐真带着急喘的声音。

“师兄,师姐,快加奕和宫。王爷有急事找你们。”

“出了何事?”东辞扶着霍锦骁站起,敛了眉问道。

“京城五百里加急,皇上病重。”

霍锦骁心头一惊。

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在京中,若是有个万一,便又是腥风血雨。

“放心吧,京城由镇远侯姜梦虎把守着,他原是王爷麾下大将,又是太子妃的娘家,有他在,京畿重地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也要尽快赶回。”东辞一边说,一边将她手心的泥土擦去。

“嗯。回去吧。”霍锦骁脸色无异,只淡淡应道,转身扶着东辞往山下急去。

————

三月中下旬,沿海城市的雨季降临。绵密的雨一路下着,没完没了,人像潮霉一般。山路两侧的梨花盛开,被风雨打落,铺了满地细白的花瓣,马蹄踏过,便纷纷扬扬飞起,像阵白雾。

嘚嘚嘚——

十多匹马飞纵而去,往兆京急行。

太子霍翎已先一步回京,霍锦骁随着父母,带着东辞和云谷诸君,晚了几日出发,轻装策马,远赴兆京。

她已经有六年没回京城了。

————

京城繁华,街敞巷深,高门候户比比皆是,处处开阔,不再是三港小城的恬静,也不是漆琉的热闹,它庄严肃穆,是一国之都,透着与他处不一样的气势。

霍锦骁在四月中旬赶到兆京,住进皇帝赐下的晋王府邸。

急情已除,皇帝重病不过虚惊一场,急病是真,但在他们赶到京城前已经康复泰半,只是身体到底不如从前。魏东辞被召进宫替皇帝诊治,皇帝瞧见他又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想起他父亲魏眠曦,心情复杂。

霍锦骁在到京城的第三日,便随霍铮俞眉远奉旨踏入金銮殿接受封赏。

————

大安对女子束缚较之前朝已经松泛许多,这么多年下来不乏女子为国效力,入朝为宫的消息传出来,但像二十年前俞眉远那样征战沙场,掌一军帅印的女人,二十多年来还未出现第二个。

如今,霍锦骁成为这第二个传说。

虽未得帅印,未掌帅旗,锦枭之名却已远传兆京。

她着戎装入殿,在殿前拜倒,行的是军礼,铁骨铮铮,脸上稚气全褪,叫坐在龙椅之上的霍汶一阵恍惚,仿如看到多年之前的俞眉远,也让站在两侧的文武百官侧目。

东海大定,论功行赏,犒劳将士,首当其冲就是晋王一家。

此番海战,前后足有五年,晋王之功最大,然而霍铮身份本就尊贵,功勋累累已封无可封,他又不爱名利权势,功成身退便要将兵权交回,所以全部的赏赐,最后都落到霍锦骁身上。

“晋封永乐郡主为永乐公主,赐公主府邸,封地昌平。”

霍锦骁霍然抬头,刚要开口,却得母亲暗示——封赏未完。

“封,魏东辞为安乐侯,赐安乐侯府,食邑永享。”

“赐婚永乐公主与安乐侯…”

“…”霍锦骁傻眼。

没人告诉过她,会有这样的封赏,她不应该回来的。

偷眼看向魏东辞,他和她一样懵然,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圣旨十多道,道道降下,最后一道圣旨,是给太子霍翎的。

皇帝霍汶身体已不如前,加之急病吓坏皇后江婧,他虽病愈,皇后却因此累倒,故他考虑数日终作决定,退位太子。

满朝文武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白月光》里没有写到的,我欠了霍翎一个帝位,姜姜一个后位,这边一起补上。

今明两天,都是结局,后面的都是番外,会有阿弥和丁铃,曲梦枝和梁同康,曲梦枝和祁望,等等。唔,东辞和小梨儿的…酌情而定。

下面是先睹为快的新坑第一章,具体以正文为主。

《蜉蝣卷(重生)》——

【照例求个预收,《锦枭》的数据太让人想哭了,心酸。】

兆京的西六坊口,是处决死囚的刑场。两座牌坊右侧红绒布铺的监斩台上已摆好方案与官椅,黄杨木的签令筒与火签令端放正中,硕大的“斩”字叫人发怵。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秋冬宜行刑。

秦婠被人从囚车上押下,跪在监斩台下的泥地上,双手被绳反剪在身后,一动不动。旁边有衙役走来,提着竹篮,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浑浊的酒。

“酒壮熊人胆,莫惧黄泉黑。小姑娘,把酒喝了,好好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衙役的声音格外苍老,喉咙里的痰音呼呼作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将秦婠的头发往后一扯,秦婠被迫抬头,瓷碗强塞入她唇间,磕得她牙生疼。

断头的酒,辛辣涩口,呛得她直咳,一碗酒被她喷出泰半。

她眯了眯眼,看到秋末没多少热度的太阳。四周围观的人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被肃杀秋风吹得缩手缩脚。

冷吗?

她怎么不觉得?

大概麻木了。

时辰没到,她还要跪着。目光垂落,她瞧见几只蚂蚁从泥土上爬过,不知为何想到从前躲在灶间看厨上蚂蚁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蚂蚁挺好,逐甜而去,简简单单。

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秦婠闪了神。

那嗽声她熟悉——隐忍克制,但有时总难克制。

只是今日,这阵咳嗽声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阶。”衙役好心提醒着走上监斩台的男人。

“无妨。”他开口,嗓音略有沙哑,一如既往地低沉。

秦婠动动眼皮,目光从额头凌乱的发丝间望去,看到他。他着孔雀绯袍,腰束金荔枝,长发齐绾乌纱之内,露出清俊却苍白的脸庞,神情一如即往的端肃疏离,眉宇却紧紧拢着,脸色也很差。

她看他之时,他也恰巧望来,两人目光凌空交汇,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她便勾起一点笑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忽然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

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那时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