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定锦靠在姜逐身上,困意消了,近乎肃穆地目睹日出过程。

古往今来,它被冠以“希望”、“朝气”、“正义”、“生命”之类的词,看一看十年少,不好好感动一番都枉花票钱。

真较真起来,不过是数万千米外一个黄矮星,自焚般释放光和热,它也不是拥有无尽寿命的,只不过那漫长的岁月由无数人的一生堆叠而成。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

朱定锦闭上眼,眼球残存烧灼感。

“它是永恒的么?”她问。

姜逐想了想:“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很多时候,在一生的后半场旅途中,不知道哪里会应验年轻时某句无心之言,像一个早已埋下的暗喻,轻轻一牵,就在回忆中的某个画面中砰然炸开。

这幅画中,有一轮初升的明日。

清月山,顾名思义,最出名的属夜晚银盘高高挂,但月亮没能在远客面前露脸,来自宣义一个电话令它惨遭抛弃。

这时候匆匆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话筒那头一开口就不太妙:

“出事了!郑隗聚众斗殴,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第39章 局子

宣义的夜晚总是很热闹,即便雨夜也别有一股“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喧嚣。

丁一双软成泥一样瘫在卡座上,眯着眼,在他视野里任何东西都由红绿蓝三色构成,荡成三块交叠的虚影。

似乎刚刚腰上有什么东西嘀嘀嘀地响,恼人的很,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摸过来,按掉,让他快炸飞的脑壳重新舒缓下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倒了。

不过这种“倒下”的滋味莫名的好,背心沾汗,湿抠抠的,他皮肤开始难耐地痒,于是扒开毛衣,在身上四处抓挠。

这时有什么人靠近,跪在他身边,双颊微缩,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贴到他脸上,哺乳一般,然后他齿间被推入大股的白烟。

烟丝仿佛有生命,钻入他的鼻腔,流进他的肠胃。

他晕头转向,通体舒坦,往外吐出白色的气,嗓子里配合地发出“呜呜呜”的鸣笛声,惹得四面八方传来笑声。

他也笑了,觉得自己特像一列进站的蒸汽火车。

过完了这醉生梦死的一夜,“郑隗斗殴”的晴天霹雳才劈到他头顶上,丁一双垂死病中惊坐起,往身上一抹,好家伙,只剩一件衬衣,毛衣静电呲呲打得痛,他烦起来朝桌底一扔,扯过皱巴巴的羽绒服往身上套。

外面天光微明,天色是水洗过的蓝。

他心情无端昂扬起来,女友告诉他的坏消息在晨风中灰飞烟灭,飘飘然打车赶往局子,遇人三分笑。

局子里杵着二四五六八人,有熟悉的,不认识的,穿着整齐,站姿笔挺。

丁一双是唯一一个衣冠不整赶来的,要说他是裤子都顾不得提急吼吼跑来还有情可原,偏偏他最迟,身上带起一股酒精混合的劣质香水气。

管彬杰的脸色瞬间铁青,快步走到台阶处钳住他,丁一双则抱住他一条胳膊:“大管,帮我付一下车钱。”

“你去哪里了!”管彬杰掏出钱夹吼道。

“喝…喝了点小酒,外面吵,没听见你呼我。”丁一双大着舌头解释。

管彬杰将钱递给司机,特意弯腰看了一眼,是个满脸木讷的师傅,指甲黝黑带泥,不像是往外说八卦的那类人,没说别的,只道:“辛苦了。”

付完钱,管彬杰拎他去局子里,心思重重写了满脸,没再骂他。

里头两方人马对峙,昨晚发生的时间太晚,局子出警将人带回来直接关了一夜,通知双方亲属早上再来。

这时刚过完一审,双方大致了解事件始末。

郑隗与女友欧阳萍洋昼伏夜出地泡吧,欧阳被某个刘姓公子哥瞧上了,拉拉扯扯,两边逐渐交手,起初是推搡,其余人拦下后不了了之。本以为完了,哪料郑隗上厕所时,被人从背后阴了一手,头磕到墙上,命根子差点折了,当即火冒三丈,扭身与人厮打。

到这里,郑隗都还是占理的,之后的事就闹大发了。

他三两拳把人家的先天性哮喘打出来,仍不解气,拽住领带把人拖出厕所,叫一帮不知从哪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与人家的狐朋狗友开战,等有人发现刘公子进气少出气多时,已经造成病情延误,现在人正在医院抢救,还没脱离危险。

刘公子的老爸,不大不小是个总,儿子被打进医院手术室,此事不太可能善了。

守望处于绝对劣势,不说赔款官司,只要刘家有意把“明星夜店斗殴伤人进医院抢救”的新闻卖给媒体,他们能免费在娱乐头条炸个三天三夜。

朱定锦超速驾驶,连夜从清月山赶回宣义,姜逐负责在后座小憩养精神,迎接他们的是一场硬仗,脑子不清不楚不如不上。

管彬杰自从踏进局子,就霸占了饮水机旁的座机,无数的号码从他脑海中映射到拨号键上,没有间断打了两个半小时,号码按键音与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组成跌宕起伏的背景音,庞大的人脉图缓慢浮出冰山一角。

在此之前,守望成员对管彬杰的态度从来是不亲不疏,甚至有点嫌弃他不会迎合,好像自己是他手底下的雇工,只有赚钱时才记得人,好的经纪人应该像萧大丞那样,把艺人当亲儿子带,因此暗地里还有点小疑虑,大管这人也配“金牌经纪人”的称谓?他靠什么镀金,世碌中庸么?

管彬杰着实不算什么东西,他只会做两点工作,不得罪人,以及狐假虎威。

够用了。

朱定锦开了一夜的车,眼皮打战,向一个小片警要了把凳子,靠墙边坐下闭目养神,隐约听到门口有陆陆续续脚步,管彬杰的嘴皮子一刻没停,刘家来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动静,重量级的估计还在医院守人。

她头皮麻木,胃里空空,有种烧灼的空虚感,从食道一直烧到后脑,反倒让她从混沌中抽离出来。

宣义里姓刘的大总小总没一百也有五十,这是个大姓,各行各业皆有,光凭一个名字想不起来是何方神圣,不过从昨晚事发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再怎么守在手术室与ICU外气急攻心,也该腾出手给加害人点颜色看看。

尤其是面对阶级层次不如自己的,这种油然而生被“侵犯”的惊怒,二话不说先把愤给泄了,最正常不过。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朱定锦睁眼,看见刚从医院探听情报回来的阿黄,冲他招手:“怎么样?”

阿黄偷摸地拨开人群,靠墙角蹲下:“家属情绪还稳得住,管哥也在争取拿更大的山压他们,有戏私了。”

对于守望来说,私了是最好的选择,割地不如赔款。

朱定锦可有可无地点头,不予置评。

姜逐从前方的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路,将手上兑过热水的一次性纸杯递给朱定锦,见她在敲太阳穴,便道:“困就去车上睡吧。”

朱定锦摇头,用杯沿升起的水雾熨了熨眼:“现在怎么说?协商解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朱定锦一口气喝掉半杯,胸肺间似乎随之灌入一股活蓬蓬的气,站起来往前方走,管彬杰正与刘家的人交涉,她走到他身后,像个初入社会、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样问道:“为什么不立案?”

管彬杰第一反应是幻听,后知后觉回头,瞧见朱定锦,从昨晚就一直高速运转的脑瓜“嘎嘣”卡了壳,以为自己听错或听漏了,紧接着开始怀疑起眼前这人是敌非友。

对面刘家的领头眼神一斜,用“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掂量着朱定锦,冷笑:“立案是吧?正和我意!顺便把媒体记者都叫来,公开听审,看看是怎么判你们一个故意伤人罪,蹲个三四年的号子,这可真给你们三流小明星长脸啊!想红,好啊!我们让你红!”

管彬杰连忙拦住,心里暗自嗟叹,他争取这么久就是为了打消刘家深究的念头,已经成功三分之二了,这位朱小姐突然抽风捣什么乱。

朱定锦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只是在开一场玩笑。

双方从早晨七点一直扯皮,谈妥时近下午六点,医院没闹出人命,局子乐得省事,轻描淡写记了一笔。

郑隗在傍晚时被保释出来,脸上挂彩,形容略微憔悴。

管彬杰身心疲惫,没坐阿黄的车,叮嘱一番,啃着一块冷掉的芝麻烧饼挤公交。丁一双左顾右盼,见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傻人傻乐”地跑走了。

夕阳余晖映得局子门口一片金黄,朱定锦半阖着眼,一声不吭,一副“站着能睡着”的模样,眼睛却不迷,姜逐去牵她的手:“怎么了?”

朱定锦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精神奕奕的背影:“小丁不对劲。”

楮沙白历经十一个小时的拉锯战,疲惫地吐气:“又抽烟喝酒了吧,上次看到他在厕所里抽烟,用过的烟头往马桶里扔,说了也不改,再训他就跑出去…”

他捏了捏鼻梁,双肩稍塌,短短三年,他眉间刻着一道陷纹,未尽的话全在其中。

他伸手拉开阿黄的车门,絮絮叨叨:“你们有车,回四环的那个房子吧?那我先走了,还不知道赔钱的事怎么解决,是公司垫还是我们贷款…”

“楮哥,别太累了。”朱定锦轻声道。

楮沙白回头,面孔上一瞬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好一会才笑道:“谢了。”

傍晚宁静安详的氛围总让人多那么一丝脆弱的人情味。

但是无数次事实证明,关心楮副队纯属多此一举,他就是只三板鞋打不死的小强。

第二天全体成员及伴侣被传唤到御苑,召开第五届守望团会,除了孟佳荔与朱定锦,其余俩人的女朋友有事没到,空出来两张小板凳,阿黄受宠若惊分到一个旁听。

团会流程越来越规范,先是对郑隗批评教育,然后提了一下从管彬杰那里传来的后续处理:“刘家要价不小,大管争取到公司垫付,然后从我们的收入里抽成。我算了一下,合同结束前恐怕还不完,也就是说我们下一阶段除了怀钧没有其他选择,不续约就必须背负债务。”

郑隗脸上还贴着纱布,张口道:“这是我犯的事,不用你们…”

楮沙白给了他一脚:“还是不是兄弟?是就闭嘴,就你屁话成山。”

郑隗老老实实低头。

楮沙白接着颁布刚刚制定的“团规”,诸如“保证工作时间不迟到不早退、双休视情况聚一聚、去公共场所需向经纪人报备”此类“万事打报告,打完随你便”的规定。

念完他自己写满一张大A3纸的团规,口干舌燥,忍住没去端水,趁着气氛还在,严肃道:“老郑这个事给了我们一个前车之鉴,要从中吸取教训,而不是一蹶不振。”

阿黄听出他嗓子冒烟,挪动屁股就要去倒水,楮沙白喝住他,咽了一口唾沫润喉。

“不要动不动就觉得散了散了,又不是连体婴,非天天绑在一起才能活——我以前是有管东管西的毛病,管不了就觉得完蛋——跟不上时代,这得改,个人空间可以有,只要保证大空间的稳定繁荣。”

说完,他大手一挥:“自由,团结,我们团训定这俩词吧,就这样,工作去!”

第40章 欠债

不得不说,楮副队情真意切的大棒加大枣一通乱锤,还是颇有成效的。

在大风大浪差点刮走脑袋上一层皮后,其余人大概也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自主发奋努力,共遵“自由团结”的训诫。

郑隗与欧阳萍洋将断未断的一丝感情因为没有爆出斗殴新闻堪堪维系住了;丁一双每周定点泡一次吧,提前报备,喝杯酒抽包烟,短暂地发泄一夜,第二天精神活泼地回来,还会买葱油包子回来给队友当早点。

过完年,一场革新悄无声息地蔓延。

手机的史前时代一去不返,模拟移动电话逐渐试图撕掉“模拟”二字,市场在通讯这一块的奢侈品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冒尖,折叠、翻盖、内置天线、GS/M网络,琳琅满目。

因为工作的流动性,不少艺人不惜砸重金购置手机,左握“掌中宝”右挎“CALL机”,神气不可一世。

守望团穷得叮当响,欠公司一头一脑的债,手头用的依然是九几年公司派发的福利寻呼机,狠不下心换,想着:“等等吧,东西越旧越便宜,等几年说不定就买得起了。”

朱定锦与万臻的合同到期,没有选择续约,临走前请张宏起吃了顿饭,灌了他两斤白酒,半瓶红酒,再加一罐啤的,吃完擦擦嘴角:“张哥,要call一下救护车吗?”

张宏起肚子鼓如五月怀胎,迷蒙着眼打嗝:“不用…我没醉…小朱你这是报复!嘿嘿!你呀!”

“别这么说,合作还是很愉快的。”

吃完散伙饭一拍两散,朱定锦转身签了傲峰,傲峰影业本部在溪池,偏向电影行业,朱定锦这个乱七八糟的资历在许多导演眼里等于不及格,签完就将她搁置,偶尔有龙套替身才记得喊人。

大把空闲时间没处花,她用积蓄买了一台电脑,东捣鼓西捣鼓,主机拆了又装,从废品站淘旧电脑书,装了小半个柜子。姜逐经常忙到半夜回来,家里只有书房的灯亮着,满地的零件与书,电脑上没有常见的图片网址,全是层层叠叠的篮框与黑框。

就在姜逐担心朱定锦是不是要去做个在众人眼中神秘非常的“Hacker”,她又一夜之间对代码失去兴趣,开始循规蹈矩玩游戏。

跟什么书都看一样,什么游戏都玩。

前一天姜逐看她还在打Q版连连看,后一天已经变成一张3D地图,丑得不堪入目的模型人物跑来跑去做任务。

连续几天被冷落的姜逐心生委屈:“好玩吗?”

朱定锦双手飞快操作,头也不回:“好玩。”

姜逐坐到她身后,沙发垫子往下一陷,邀功似的:“我今天十点前回来了。”

朱定锦:“哦——手别挡屏幕。”

出于补偿的考虑,捉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放回去:“你先去睡吧,我要带人把这个副本过了。”

姜逐被她碰过的手背又热又痒,更不想孤枕难眠:“不能暂停,明天再打吗?”

“…”朱定锦沉吟了一会,手底下一个走位避开攻击,“不太能。”

但架不住姜逐的磨人劲儿,打了十分钟,实在没辙,往频道里打了一行字,摘下耳麦挂到桌角,回身坐到姜逐身上:“好好,暂停,回房睡。”

心满意足的姜逐抱着人回主卧,双手腾不出空,电脑显示屏与主机自然忘了关——唉,偶尔一次,费电就费吧。

也没见着游戏频道刷出的惊怒大字。

——“我操!开荒啊!指挥撂担子了!”

——“什么骗鬼理由?过夜生活去了?老孙要问一问,是哪家盘丝洞的妖精坏的事!”

——“退了退了,还打个屁,吃夜宵去,三点等指挥来再上。”

凌晨,姜逐起来上厕所,见书房的光亮着,进去一看朱定锦坐在电脑桌前,不满地将头埋到她肩颈上,双眼半睁,带着刚醒的朦胧鼻音道:“怎么又在打游戏…”

朱定锦嗯嗯地应付他:“快了快了,Boss推掉就去睡。”

说到做到,Boss血槽清零,频道刷出一片欢歌笑语,朱定锦站起身把烟头碾到烟灰缸里,关掉主机与吊灯,与他一道走出书房。

第二天早上,姜逐醒来时莫名一个激灵,在晨光中轻轻皱眉,烟?

她以前抽过烟吗?

朱定锦还在身边熟睡,恬然安静,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烟味,他疑虑重重走去书房,没找到任何与烟有关的东西,打开客厅与厨房的两个垃圾桶,也没有烟灰缸与烟头,甚至连烟灰都没有,干干净净。

种种迹象表明,是他昨夜脑子不太清醒,错把梦当现实。

他穿好衣服,看了看表,回到软蓬蓬的大床边,俯身凝视安睡的朱定锦,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一晃眼时近端午,街上到处是包粽子的小摊贩,肉粽五角七分一个,糖粽四角五分,红线串起来,末端挂了几颗玻璃珠子。

朱定锦下楼问好价钱,买下两串,她吃咸肉的,姜逐爱吃豆沙,入手还热乎,她抱在怀里回屋,剪下一个剥开,其余放到保温锅里等姜逐。

吃到一半,防盗门哐哐捶得震天响,带着一种“不开我就拿脚踹”的孤勇气势。

听声响绝不可能是姜逐,他就算没带钥匙,也不会是这种敲门方式。

在扰民般的捶门声中,朱定锦放下肉粽,从“猫眼”往外看,这小东西做得劣质,楼道又暗,模糊看出是个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

她顿了顿,扭开门把手。

紧贴门口的孟佳荔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一惊之下僵住,愣愣地看向她,面孔上似有悲苦一闪而过,随后百米冲刺般扑进来抱住她,同时爆发出嚎啕大哭。

朱定锦:“你…”

她扭过头看向桌上吃剩的半个粽,又仰头看看天花板,最后委婉道:“你先把鞋脱了,好吗。”

光是擦去孟佳荔源源不断的眼泪鼻涕,就用了半屉纸巾。

朱定锦好不容易等到她泪腺鸣金收兵,却见她又哭嗝了,止不住地抽泣,脸上一个醒目发胀的巴掌印,将她半张脸囊括进去,朱定锦粗略估计,应该不是她自己打的。

趁空去上了会网,回来时大致明白七八分:“股市出问题了是吧。”拿起没吃完的粽子道,“老郭能有什么钱?一点小钱,投了就投了吧,当慈善了。”

孟佳荔哽咽道:“他…他借贷了…”

朱定锦哦了一声:“那也还好,反正还欠怀钧一笔债,债多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