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斤转作狐疑:“戒了?你能戒得掉?”

“一个‘戒’,太轻描淡写了,我一辈子都丧失了快乐的资格。”赵儿淡淡道,“它覆压了一切美好,剥夺它,等同失去一个令人永远处于巅峰、永远不会背叛你的爱人。”

王斤简直要跳起来了:“你视毒为真爱?!”

“尝过的人都爱它。这是极致的爱,只不过这一种永无底线,抛弃良知、抛弃谅解、抛弃道德。”她掸了掸衣领上的烟灰,“——直到抛弃自我。”

第49章 开赌

经此事后,余哥放开了手让赵儿干活,似乎已将她视作左臂右膀的预备役。

不过经她手的货无一例外缺斤少两,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钱的不碰毒。防的就是馋虫中饱私囊,以往这类行径的被抓住了,少不得砍两根手指以儆效尤。

规矩到赵儿打了一个折扣,余哥亲手推她入火坑,待她比对旁人多了一份容忍,对她偷吃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先侯二还紧张,以为她扛不住戒断的痛苦要复吸,但赵儿表现得像是过冬仓鼠一样,只是屯粮。

侯二看不懂她想干什么,索性不过问,只防着她自己用。

年初的时候,汣爷提出要见一见赵儿。

若是看中了她的能力,余哥即便心头有气也要先敬上面三分薄面,恭贺她入了上头人的青眼,但要命的汣爷对赵儿的称呼是“小饿鬼”,这苗头不妙。

传信的人前脚刚走,余哥脸色已经乌云密布。赵儿正背着手站在他椅子后方,余哥站起来回身就是一个极狠的耳光,赵儿的脸猝不及防向右一偏,片刻,鼻子流下一注血,沿着嘴角的裂口滑到下巴,她没不识相地抬手去擦,只略微动了动舌头。

侯二刚要上前,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余哥活动了下面部,缓缓浮出一个狞笑:“赵儿,手脚不干净不是大问题,你年纪小,贪玩,余哥知道。换了其他人,贪了那么多,早该没命了!”

赵儿波澜不惊:“是我的福气。”

“可赵儿,你是怎么报答余哥的?”

暴喝如同炸雷顷刻,两边的伙计都不由自主抖了下肩膀,“你把偷鸡摸狗的事捅到天王老子耳朵里!你让余哥的脸往哪儿搁!啊?”

余哥不到四十,年轻时练的功夫全在两条胳膊上,不掺假的几拳下去,人很快站不住了,血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只是不论怎么打,赵儿都没有再说话,神情一如既往的阴郁,等余哥发完火离开,侯二拿来漱口杯,她顿了顿,张开嘴,满口猩红。

清理完牙缝里的血丝,赵儿没事人一样呸了一口血沫,举起冰袋敷脸,转头去准备面见汣爷的事宜。期间没说一句废话,只给侯二留下语焉不详的一句:“等我走了,你去销金窟看看。”

不久,汣爷派来车接她,她上车的那一身很讲究,红色小洋裙,雪白小坎肩,皮鞋缀花,天然可爱。

这之前,侯二从来没见过她穿得像个橱窗里的洋娃娃,却意外的贴合,那架势,比照大族的小姐也不逞多让,像模像样,好似她合该穿这成这样。

夜半月亮斜挂,侯二约了汉老六喝酒,他心里有本账,余哥的人即便挤兑赵儿,也不敢往上捅,汣爷知晓赵儿贪墨东西,肯定是这孙子多嘴。

“看看”二字,少不得是让他看点颜色。

只是还拿不准他到底说了什么,侯二叫人上了两箱啤的,掺了点药,汉老六灌了半瓶,眼就开始泛雾。

侯二不说话,只往嘴里扔花生米,汉老六拇指搓动花生米的红皮,咧嘴露出发黄的牙花子,自己在那里絮絮叨叨:“你知道怀钧集团吗?兄弟最近要发了,这个状况说起来可真是…嘿嘿。”

侯二装作糊涂样子:“哪儿的厂子?倒了?”

“集团,这可比厂子海了去了,你不懂。”汉老六弹出一粒白花生,张嘴去接,“进了一笔黑票子去洗,竟然就把那家资金链洗个半瘫,兄弟我一看,这还不赶快趁它病要它命,等着,弄个皮包再忽悠忽悠,人老总一准被逼来宾云签合同。”

“怀钧。”侯二平静启开一瓶,任淡黄的泡沫流到浮满青筋的手背上,“这名字听的耳熟,赵儿点名的那个?”

汉老六嗬了一声:“小丫头片子。”

“事成之后,就全是老哥你的功劳了吧。”

汉老六不答,只微笑反问:“侯老弟,你还少女人吗?”

与此同时,一辆无牌的加长车驶入汣爷长住的朴仙大屋。

抹着发胶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一副金丝边眼镜,肤色略微白净,从前门顺畅走至中屋天井。

侧屋里的碟片播着舒缓的戏调,光从缺口降下青辉的一束,站在墙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软绵绵的锦缎将她包裹起来,脸上犹带的红痕与淤青,破坏了整体感。身后理事犹豫片刻,覆在他耳边道:“这是刚与汣爷见过的赵小姐,余诚滨手下那位。”

男人只略略顿了一下步子,很快伸手与她虚虚一握:“你好。”

“你好。”

男人不欲多言,抽身便走,不料错身时,身边人忽然转头道:“严先生一表人才,不愧汉六时常叨念。老爷子小气了点,把我请到这里,没有在裹尸袋里与先生相见,叫人失望了。”

男人慢慢侧过头与她对视,赵儿迎上,笑了笑。

“我难得盛装,严先生不准备与我详谈么?”

西十五号仓库。

汉老六被一盆冷水浇醒,哆嗦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他迷蒙睁眼,隐约一个壮硕的男人背对着他,正在拨动卡在一网麻绳里的灯泡,那黄灯虚影,晃得他眼生疼。

侯二照顾好灯,转身走过来,汉老六刚动了动,轻嘶一声,口角火辣辣的痛。

他顾不上伤,半是惊恐半是迷茫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侯二的眉骨微耸,使他眼眶埋在阴影里,阴惨惨的,像夜庙里无情无欲的铜人。

“是你吧。”铜人语气甚至有点轻缓。

“不,不是!不…借刀的另有其人!我也就是…”汉老六天生就没多大的种,长期与钱打交道,身子骨泡得更是软塌塌。

“什么人?”

“汣爷有个代理人,本职是陈县公馆的律师,姓严,严宏谦。”汉老六习惯性舔着嘴唇,缓解脱水的干渴,“他…他最近有几笔款子扔在销金窟,分散转到内地,被赵儿查到了。”

侯二皱了皱眉,代理人洗几个钱,查出了又怎么?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也就是为了怀钧集团,不过那都是锦上添花的小钱,就够请哥几个吃三五顿…这严宏谦不一样,他可是把家当都弄走了,而且还偷存了汣爷的一些东西,跟刘处也有接洽…”

侯二莫名觉得不对劲,嗅到了一丝作鸟兽散的味道,可如今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卷铺盖跑?

见他半晌没说话,汉老六似乎悟了什么,咬咬牙,小心翼翼敲击:“那个…茉莉花的风也刮过了,雷子马上要来一轮秋后算账,赵、赵儿没跟你说吗?”

侯二胸中掀起滔天巨浪,倒不是因为赵儿没告诉他,而是震惊于她竟敢与两个二五仔开一场生死豪赌。

他头一个想起出租屋内糊满了一整面墙的报纸,她能抽丝剥茧刘处长与陈庚玖的暗线,没有理由不从王斤的只字片语中预料到市局的清洗行动。

王斤那个呆子,技术工种上前线,不是警局没人,而是有人故意在打草之前扔个饵,惊蛇!

陈庚汣有门路,明白这回与几年前一样,需要出境避一避,另外还得舍点本,不扔出几只死老鼠平不了事。

汣爷不向下线示警,是还没想好舍谁,宾云这块地方寸土寸金,澍县一路走高,六谦风平浪静,骏台近年一直红红火火…

不,不对,侯二猛地想到,骏台有问题!

“一个叫王斤的,去年春跑到刘处长跟前胡闹一通,虽然我在余哥身边有些年头,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这个人,在骏台潜得很深。”

陈县公馆的私人会客室里,赵儿与严宏谦面对面坐在两把真皮椅子上,中间摆放茶几的地方空空如也,防的是谈话谈到一半桌子底下突然来一枪。

严宏谦不动声色:“余诚滨暴露了,由你来断尾么?汣爷眼花了。”

赵儿摇头:“我一个饿死鬼,以后少不得仰仗老爷子,还不能令人放心么。”

严宏谦冷笑:“是吗?”他上身往前倾,拉近与她对视的距离,一字一句,“你不够虚。”

“嗯?”

“别试图用衣服遮掩了,你瞒得过别人,骗不了我,我可以叫人搬一个称来,你绝对比他们预想的要重。”严宏谦说,“你也不想想,沾上这玩意的,身体好得起来?”

空气凝滞三秒,赵儿笑了,放松地往后一靠:“倒也是,不过严哥你看,我年轻,还在长身体,就不能理解一下?”

严宏谦表示不能理解:“等你长熟了,那还得了?”

赵儿两手一拍,摊开:“真是太欺负人了,严哥把我带到这里谈,就是让我明知道你有二心也无处可诉?不过容我多嘴,您的那些小秘密,看好了吗?”

严宏谦凝视她半晌,站起来快步出门,走到另一个房间,一拉抽屉,锁被撬了,夹层里的一叠文件不翼而飞。

“您真不该为了避嫌离开宾云。”跟上来的赵儿靠墙站着,“想铲掉风险,又想摘得一身轻,这等美事,成真的不多。”

“东西在哪?”严宏谦竭力压制嗓音。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大概在销金窟——哦不对,我的人应该过去了,那就是在我手里。现在你大可以再给我打一针,或者在人面前把我作秀的皮剥下来,陈庚汣还是余诚滨,您挑。”

严宏谦回头,死死盯着她。

“我不想被做成肥。”赵儿轻轻说,“但如果真被推到坑边,我还是希望严哥你比我先下去。”

第50章 来伊

凌晨两点一刻,骏台的夜里悠凉,冬日的寒气与海风相抵,并不十分萧瑟。

赵儿被送回出租屋楼下,楼道内隐约一个烧着的红点明明灭灭,等车一溜烟跑走,侯二才将烟头摁灭在石灰墙上,露出半张脸。

赵儿解开小坎肩,开口就问:“东西呢?”

侯二愣了下:“什么?”

赵儿也是一愣:“你没去销金窟?”

“没进去看,人家地盘不好下手,我将汉六约出来了。”侯二还记着她说的话,“现在人还在仓库,明早我给他送回去,你要再看看吗?”

“…”

赵儿破天荒地哑了口,看什么,看汉老六?那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天地良心,叫他去“看看销金窟”除了“给我搜”还有别的意思吗?

看她半晌没蹦一个字,侯二似乎觉得应该表表功:“汉六脸裂了,至少三周吃不了干饭。”

赵儿没跟上他脑回路:“你揍他干什么?”

侯二拧干湿冷巾子递过去,递到一半又收回来,直接走过去给她擦脸:“花猫,咱不吃这个亏。”

赵儿一脚踹到他腿弯。

侯二生受了。待在宾云的这几年,赵儿炼得炉火纯青,冒犯之言皆充耳不闻,忍辱已成了本能,对他也是一视同仁,没有因为走得近而任性,唯一不忍的是他用些招打的昵称乱叫她。侯二平时并不热衷作死,只偶尔讨一讨打。

因此膝盖窝虽痛,侯二却十分坦然自若,瘸着给她擦了遍脸,洗帕子的时候方才有点醒悟,忙道:“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吗?我现在去拿。”

赵儿用舌头顶了顶口腔一侧。

“没事。”

算了,人傻不要紧,看起来有脑子就行。

破晓之前,侯二回到仓库,启开一瓶白酒,将汉老六浑身浇个遍,随后把他扛回销金窟,驻守的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没反应过来就被酒气熏了一鼻头,哎哎呦呦地叫着过来搬人。

侯二一人踹了一屁股墩子:“出去站好。”

放下人事不省的汉老六,摘下他裤袋挂的钥匙链,侯二环顾四周,从第一张桌子开始仔细搜查。

汣爷自顾不暇,严宏谦与汉老六狗咬狗,咬出一嘴毛便宜了猫。侯二摸到用厚牛皮纸封好的文件,扯下裤腰上的弹/簧刀,割开一道缝,他不怎么识字,看的是标记。

确认是要找的东西,他重新封好,拉开衣服往里面一藏,无声无息出去了,没有惊动外面睡得半死不活的伙计。

出租屋里,赵儿睡得不沉,在侯二进门的同时睁眼,招手要东西。徒手撕开牛皮袋封条后,数了两张纸抽出来,随即将袋子扔回去:“烧掉。”

侯二茫然捏着袋子:“又不要了?”

“牵制严宏谦,拿两张纸示人就够了,他找不到全部文件,不敢反水。”赵儿淡淡道,“就让他一辈子找不到。”

侯二还觉得可惜:“也不用烧了吧,万一有用呢?”

“汉六能偷来,他就不会偷去么?”赵儿合上眼,“不过牛皮袋别烧,找个地方藏起来,里面放张纸,画个王八。”

床上呼吸渐平稳,侯二驻足片刻,从床头摸了盒火柴,攥着牛皮袋出去了。

第二日,赵儿又前往销金窟,汉老六半上午醒了一阵,舌头动弹不得,灌了半碗粥,又昏睡过去。

伙计见这俩头儿都顶着一张花猫般的脸,委婉道:“您二位这是…一块儿摔了?”

赵儿坦然:“没有,被打的。做这个营生,挨打不正常吗?”

伙计连连点头:“那是,正常,正常。”

过了晌午,赵儿支走伙计买饭,开始接手怀钧集团的后续规划。不多时,伙计带了一份火烧回来,赵儿吸着橘子汽水,坐到传真机旁边,机器咔咔咔工作,她安安静静地等待,像在听一场音乐会。

汉老六迷迷瞪瞪又醒了,睁眼看见赵儿正翻动桌上的黑皮文件夹,鼓鼓囊囊地喊着什么,赵儿移开报表,瞥了他一眼:“老哥先睡着吧,这些东西,我自作主张了。”

“你…你人是鬼…”

“放心,是人,热着呢。”

“你知道…知道多少…”

赵儿一哂,她知道的是多,但杀人灭口,还要看八字。

三四月的宾云进入雨季,空气里湿濛濛的,侯二撑着伞,赵儿被完全笼罩在下方:“赵怀赫到骏台了?”

“就住在来伊饭店。”

沉默一会,从侯二的角度只看见她后颈处椎骨略微凸起。

“你知道仓库哪里有‘茉莉花’,全部取出来,一共五公斤。”赵儿吐字清晰,“打晕赵怀赫的司机,人带走,茉莉花放入后备箱的皮垫下。”

“没问题。”侯二蹙眉,“时间呢?”

“廿九,确认他在车内,余诚滨的人两分钟后到,你把出入口截了。”

侯二不再问了,考虑到他的理解力,赵儿办事的容错率一向很高,足以让他自由发挥。雨丝缠缠绵绵飘下,她忽然又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拉不相干的人下水,是吧。”

“你有理由就行了。”

“他不吸毒,不碰赌,是宣义的纳税大户,跟宾云的糜烂扯不上关系。”

赵儿扭头,语气很轻,却如铁坚定。

“但他绝不无辜。”

傍晚避开街上几个耳目,赵儿独自去找王斤,侯二把伞留给她,她摆摆手拒了。

赵儿将王斤安置在洗头廊后院的作坊里,给人喂鸭子,见到他的时候,这位警局新秀已被鸭子糟蹋得不成人样,两条裤腿上全是翻飞的鸭毛,袖口还有几粒臭烘烘的鸭屎。

王斤尴尬地搓着袖子:“也没坐的地方…”

“不坐了,有消息给你。”

余哥即将押一批货,因为汣爷的事,没让赵儿插手。但这瞒不过她,到手后第一时间将几个地点与对应时间写给王斤:“带去市局!秘密上报局长,不要带给派你来的那个人,分局谁都不要信。再重复一遍,不要信沿途中任何人。”

王斤结巴:“为什么?”

“不是我狂妄,你这样的资质,被派来就是送死,谁提议批准你来的,谁嫌疑最大。”

王斤接的手都在颤抖:“你呢?你跟我一起走!”

赵儿竟然笑了:“我等你们来接我。”

廿九的天不大好,月亮起毛边,晕开在苍青的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