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伊饭店负一层车库西南角,侯二无声伏在方向盘上,借指示灯的微光盯着八号车位的黑色轿车。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指示灯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侯二稍微直起身子,注视他走近那辆省号为“宣A”的车。

男人甩手敲了敲窗玻璃,隔了片刻,凑近车窗朝里看,发现司机不在里面,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直。

侯二转头,瞟了一眼副驾上手脚和嘴都绑满胶布的司机,迷药效果没过,静如死狗。

随即男人低骂了一句,拉了拉车门,竟能拉动,钥匙也没拔,他刚坐进去,远处引擎的轰鸣声渐近。

从出入口突然驶来两辆风尘仆仆的车,远光灯将地下车库映得明亮,同时,侯二发动引擎,倒挡,车身咆哮着往前扑,随即他狂打方向盘,伸脚急刹,一个漂移横在出入口处,他开的是饭店运送海鲜的中卡,体积巨大,趁势截断唯一的通道。

这个变故惊吓住一干人,从后视镜望去,后来的两辆车暴躁地刹住,车门弹开,如鱼张开了鳞,随即几个衣服塞得鼓囊囊的人警惕地下来靠近中卡。

借光瞥了一眼手表,指针过十分,侯二面无表情摁了开关,一把扛起昏迷的司机,开了面朝出入口的驾驶室门,从上方跃下,沿路狂奔。

五秒后,声波首先刺破人的耳膜,滔天巨焰升腾,中卡的后半截直接炸毁,铁壳乱飞,司机在侯二身后扛了一波,胸侧软塌塌陷下去。

侯二没停,一直跑到事先挑好的小巷,穿过时听见后方传来警笛疯狂呼啸,埋伏在饭店的市局特派们大呼小叫,刀枪齐鸣,红蓝二色烧遍了半边天。

“别动!警察!放下武器!不许动——!”

喧嚣抛在脑后,侯二穿过小巷,走到一辆车前面,将司机塞入后座,伸手往他胸腹按了按,少说冲断了三根肋骨。

侯二甩门,弯腰进驾驶座,拉挡,驶出狭仄的砖路。

骏台注定是个不眠夜,余诚滨一伙人身经百战,竟提着活人当肉盾冲出包围,战火已蔓延至左龙大道,侯二在街口看了一眼,似嗅到浓郁血腥气。

远远的,枪声大作,余哥嘶声力竭,眼红脖子粗:“走!从左龙门走!”

来伊饭店地下车库的消息传到朴仙大屋,里头着实慌乱了一阵,唯有严宏谦手心无声无息出了一层湿汗,他意识到这是个信号。

——她开始了。

他快步走到偏屋,拾起话筒,致电分局,这个特殊号码一出现,刘处长心里就是一突,接起来只传来冰冷的三个字:“余诚滨。”

刘处谨慎道:“指认属实?”

严宏谦:“属实。”

挂断电话来到主屋,汣爷还未睡,着一身宽松的长褂坐在沙发上逗鸟,容色安泰,身后是几个得力干将,正在紧张地部署。严宏谦不作打扰,在汣爷身旁站定。

突然,某个干将忽然锤了一下桌面:“该死,没时间开新路,汣爷,还用上次那条吧,物资都从这一带走,就是…”

“有什么问题么?”

“路没问题,但因为是旧的,所有下线头子都知道那条,余诚滨…也知道。”

主屋霎时陷入沉默。

他要是被捕,为了减刑一定拖人下水,这条道的保密性与安全性就有待商榷了。

在他被警方控制之前…让他闭嘴!

“我们的人可以出面,但绝不能动手,如果让余诚滨猜到他是被放弃的那条线,他一定会鱼死网破。”严宏谦压低嗓音,“动手的事,交给那个断后的人!”

“你说那个丫头啊。”

“是,他们见到她一定很放松,以为汣爷宽宏大度,不追究他们这一次失手了。趁这时候,我们的人赶紧撤掉,不能落在条子手里。”

“那丫头办事怎样?”

“可以安排狙击手断后,不过一旦有第三方子弹干涉进去,就不太好结案了。”

汣爷敲了敲逗鸟的棍子,搁进鸟笼,振袖:“拿电话来。”

严宏谦立刻拨通电话,转接成功后,托着座机,将话筒递给汣爷。

“赵儿啊。”汣爷听到里头问好的声音,爽朗笑道,“你是个聪明丫头,爷爷送你份大礼吧。”

“哦?”

“余诚滨这小子…哎,听说你与他有些恩怨,还请你多担待了!”

那头赵儿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朴仙大屋一片仓促收拾东西的大呼小叫,严宏谦俯身,低沉发声:“余诚滨要是把线路告诉赵儿怎么办?”

汣爷哈哈一笑:“那少不得一并解决了。”

他笑着拾起逗鸟棒,话锋忽而一转,“不过以那丫头的聪明,应是不会叫我为难的。”

严宏谦垂下眼皮,神色晦暗不明。

出租屋内空空如也,经过一番收敛,没有了生活的气息,赵伏波将房东的电话还回去,摸了包烟,下楼时正碰上匆匆爬楼的侯二。

“怎么?”

侯二抬头见是她:“余哥跑了,这里不安全,过来接你。”

赵儿点头:“走吧。”

半路上侯二简明扼要说了司机的状况,赵儿走到车窗边查看一番,没什么表情,从后备箱拿起两个对讲机:“先去诊所把他放下,再送我去西十五号仓库,我去拆个礼物。你别跟来,找好掩体,防着严宏谦一箭双雕,有事用这个说话。”

她对这家企业总是格外关注,似乎对他们集团人物也十分熟悉,侯二不禁问:“你与赵怀赫有关系?”

只听赵儿闲闲地说:“有点关系吧。”

前往诊所途中,意外陡生,麻药劲过了的司机大惊失色从车后座翻下,盯着副驾上的人,失声高叫大小姐,猝不及防让侯二搞清楚了她与赵怀赫的这点关系。

那是她爹。

相遇四个年头后,侯二终于知道了“赵儿”的全名,她有名字,她叫赵伏波。

命中带水,又以风火相杀,正如她渡海而来,头角峥嵘。

第51章 收网

赵伏波捏了包烟,走入西十五号仓库。

这地方宽敞,她注射茉莉花后的一个月都在此歇夜,因此侯二划了块地方,怕她被水泥磨伤,专门铺了几块瓷砖。

汣爷做得绝,将押货被堵的人全接应过来,又将余诚滨一整条线的人全部捆成粽子,乱七八糟堆放在四周,看押他们的人在见到赵伏波后,对了对眼神,端着枪悄无声息退出去。

汣爷这时候派她来,权能不亚于“钦差大臣”。

不少熟面孔也看到她,骚动起来,眼中升起一线生机。

余哥喊她:“赵儿!”

赵伏波偏过头,看着他笑,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笑了一阵,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走上前:“余哥,我也不想的…”

余哥急了,他清楚这孩子穿衣显瘦,但毕竟是练过拳的体格,他努力和蔼地说:“你这孩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收用你?我…我那就是说说,我保证,我保证今后把你当亲妹子一样看待,谁动了你,就是和我过不去。”

赵伏波走到他跟前,低着眼:“余哥,其实我这个人呢…”她欲语还休地伸手,摸了摸余哥的头,手指插入他发中,脸慢慢贴近他的耳朵,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音说,“不能当狗一样养的。”

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以为小姑娘旧情难忘,心里一口气刚刚松下,却见她猛地发力揪住余哥头发,把他的脑袋摔西瓜一样撞到了瓷砖地上,力量之大,地上被砸出一条缝,众人吓呆了。

余哥在猝不及防的剧痛后条件反射暴起,张口骂道:“我操…”

字刚出口,他的头又狠狠掼到地上,赵伏波单膝跪在地上,胳膊上肱二头肌坟起,像把钉子钉进木桩,接二连三将余哥的头锤向地面。

一众人呆若木鸡目睹了这场暴行,直到瓷砖被砸出了坑。

对讲机里侯二听到声响,搞不清情况,焦急道:“赵儿你没事吧?赵儿你吱个声!”

赵伏波就笑着回答,声线活泼,气都不喘:“没事儿呢,这捆着一排大闸蟹,还能夹到我不成。别担心,马上就出去。”

侯二哦了一声,对讲机嘟了一声,继而没声音了。

余哥说不出话了,鼻涕眼泪全糊在脸上,热腾腾的鲜血流进地上的小坑里,积成小小一洼。

他死尸一般挺在地上,就剩胸口还有一点气,起起落落,如脱了水的鱼鳍。

赵伏波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松开他被血黏腻住的头发,站起来拍掉手上脏东西,给自己点了根烟。周围人屏息静气,看她慢慢吸了半支,忽然一笑,俯身把烟头摁在余哥的太阳穴上。

皮肉呲出响,余哥没有反抗挣扎,嗬嗬嘿嘿的发出声音,乱叫一通,不知是哭还是笑。

赵伏波也跟着笑。

鬼泣般的笑声二重奏里,不知是谁呜了一声,紧接着“嘘”出来,尿湿了裤子。

叱咤骏台多年的余哥,脑子傻了。

朝夕四年了,谁都不敢想,花骨朵一样的娇娇儿,是个疯的!穿鞋怕光脚的,正常人怕有病的,眼见她祸害完余哥,脚跟一转,就要走过来冲他们下手了,顿时大片鬼哭狼嚎。

赵伏波靠近哪个,哪个就双脚乱蹬,屁滚尿流地满地翻爬。

踩蚂蚁似的玩弄半天,直到把曾经的骏台群杰霍霍得只剩一口气了,她又慢慢踱步到余哥身边,无辜指着他的脑袋。

“你们动的手啊。”赵伏波一脸与我无关,“你看你们多有劲儿,麻绳都挣脱了。”

仓库鸦雀无声。

此刻突然从外面传来不寻常的喧闹,轮胎抓地的急响,警笛长鸣,踹门的重击,呼叫的电噪音似蛛网越收越近。

透过天窗的杀机一刹溃散。

“汣爷。”狙击手松开扳机上的手指,拨通卫星电话,“她动手了。”

半分钟后,仓库门被撞开,里面的人刚被惊吓太过,毫无斗志,像是见了光的老鼠四散逃离,被一个个摁倒在地。

警员们死伤了队友,火气上涌,动手丝毫不含糊,一把扭住赵伏波就要给她上铐子,正在这时,一个文弱的四眼儿跑下警车拦人,吼出了平生最大声量:“那个别动!自己人——!是我们市局的人!起开!”

好不容易把赵伏波划拉过来,王斤大喘几口,如释重负地摘下镜片,擦了擦眼角。

“叔来接你了。”他说着,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赵伏波微微笑了一下。

人情债不可轻偿。

对立无言,半晌,王斤拘谨地捏了捏她单薄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赵伏波披着毯子,悄声问:“都抓到了么?”

王斤严肃道:“来伊饭店下面逮住一个大买家,外省的,拉回去先审了,余诚滨这里还需要清查。”

赵伏波顺坡道:“王叔,这案子与我牵涉很深,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完全配合。”

月初一,陈庚汣一行人启程后的第二日,严宏谦失踪。

不光如此,汣爷的干将们清点资料物资时,发现严宏谦近期转移财产,并带走了不少“罪证”,这真是明目张胆的叛变了。

老爷子咬牙切齿缓缓念出那个名字:“严宏谦。”

他骤然喝道:“——把严宏谦的档案发给那个姓赵的丫头。”

“汣爷!”

陈庚汣刮茶盏的手铿锵有力,声线犹然带笑。

“严宏谦,赵儿,这两个人一番恶斗,想必是十分精彩了!”

赵伏波最近几日都在警局接受审讯做记录,为防清查后人数与口供不对,侯二干脆去自首,然后理所当然被她从局子里捞出来,没受多大苦。赵伏波早有准备,从王斤那为他搞到一份线人档案。

出来时侯二接过她带来的皮夹克,披到身上,两人并排站在路边,望着萧瑟的早风,他问:“有烟么?”

赵伏波摇头,扔给他几个钢镚:“自己去买。”

钱不多,附近又荒芜,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卖铺拿了一包最便宜的“飞燕”,回头走了几步路,发现赵伏波跟着他,走得很慢。

他咬着烟屁股,忽然想笑:“怕我跑了?”

赵伏波说:“你跑不掉的。”

侯二点头,狠狠吸了几口:“也对,从来就没有天涯海角,跑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

赵伏波依然在慢慢走,双手插袋,越过侯二,她穿的是一件牛仔吊带衣裤,干净简练,背影像无家可归的学生,沿着路边枯黄倒伏的花花草草,走向没有终结的尽头。

相差超过五十米,侯二碾灭烟,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不贴近,也不远离。

他想,上贼船了。

可他又不想下去,就这么晃晃荡荡起航吧,从今往后,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刀光剑影。

直到风暴劈碎他们,直到再也不能到达的尽头、生死的彼方。

“去哪里?”

“钓鱼。”

年轻的舵手头也不回。

赵伏波钓的是汉老六,虽说此人滑得跟泥鳅一样,但被鱼钩勾上来,刀子在身上平拍几下,也就老实了。

出事前夕,汉老六假意奉迎上面旨意做安排,实际提了大笔现金,设计好了完整的逃脱路线,只要赶到阿森港口,上了接应船,天高海阔任他飞。

前提是安全抵达港口。

公路上,一辆“石油运输”的货车大刺刺横跨路面,彻底堵住了去路,汉老六差点一头撞上去,猛踩一脚刹车才避免了爆炸。

他心悸之余破口大骂,焦躁地下车,几步上前去敲货车司机的门,门开了,赵伏波咬着可乐吸管,手里夹着烟对他笑:“哟,老哥。”

驾驶座上的侯二低头摆弄乌色的枪械,金属摩擦声咔咔响起。

烟灰在他面前朔朔落下,汉老六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汉老六自诩是个文职人员,面前虽是个未成年姑娘,但本质上是个能徒手把人砸出重度脑震荡的暴徒,硬碰硬必输,唯有投降才能一线生机。

他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拖延时间等有人来救他。直到赵伏波抽完了那支烟,他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了下去,知道没机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抖着胳膊,双手将车钥匙送上去。

然后轮到严宏谦。

严宏谦这个人,藏得深,疑点不外露,与政与法都沾上那么一点,这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洗白地最快,改头换面,谁来都不怕。

赵伏波笑纳了汣爷送来的档案,雇了个私家调查团,查到了他的不久前刚刚转移过、脱离汣爷视野范围的家,他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家里只有一位老母,无不良嗜好,每天就是烧饭织毛衣,伺候着一周回一次家的儿子和一只老猫。

某周末,严宏谦转了几次车,刚靠近自家的门,意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言笑晏晏的说话声,他心里猛地一沉,此时他也明白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立刻转身离开,但里面的不是他的情妇伙伴,是养育他几十年的母亲,他只迟疑了一秒,火速掏钥匙扭开了锁。

他绝望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门口堆着几个装电器的纸箱子,侯二穿着一身工人吊带裤,正在一台崭新的电视机面前调试电源,沙发上贴着他母亲的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梳着马尾,别着蝴蝶样式的发夹。

老猫伏在地毯上,呼噜噜地睡觉,尾巴搭在女孩的白色球鞋上。

老母亲见了儿子很高兴,连忙叫着他的小名:“谦宝,快来坐,厨房里炖着汤——这是我儿子,赵儿啊,我儿可有出息了,在外头赚大钱。”

赵伏波就扭过头对他笑,羞羞怯怯的:“你好。”

严宏谦脸皮不停抽搐,这就是一个包裹糖衣的人形炸/弹,他永远忘不了余哥的入狱照片,头壳直接瘪下去一块,傻兮兮地仰头笑,嘴角挂着一串口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