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谁都供不出来,零口供入狱。

“这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在飓风里抖。

母亲高兴地摩挲赵伏波的手:“你不是给我买了台电视吗,这位师傅说婆娘回娘家了,把闺女一人放家里不放心,一并带来,小姑娘家家的嘴可甜了,又娇又俏。”伸手在赵伏波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喜爱之意溢于言表,“生在我家里多好,奶奶天天给你做毛衣,啥花色随你挑。”

严宏谦喉咙里沙哑地干笑两声:“这样…”

她生在哪家,哪家要折寿十年。

赵伏波忽然朝厨房张望了一下:“奶奶,我怎么听到水开了,汤是不是好了?”

母亲哦一声,连忙把膝盖上的毛线团推到沙发上,匆匆起身:“是开了是开了,我去盛汤,谦宝,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姑娘。”

严宏谦咬紧牙关。

直到母亲进了厨房,他快步上前,压抑着声音问:“赵头儿,你到底想怎样?”

赵伏波看向摆弄电视的侯二,微微一笑:“严哥,老朋友了,话不说透,心里也明白。”

严宏谦出离愤怒,顾忌到厨房的母亲,竭力压低声音:“所以你就拿我母亲威胁我?你就没有母亲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赵伏波说:“没有。”

严宏谦额角青筋鼓起:“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否则周一你就会收到法院传单,你爸的事,余诚滨的,你认为靠一张脸装无知,就能做得天衣无缝吗?”

赵伏波说:“如果我从你家出去,就没有周一了。”她示意了一下侯二,侯二慢慢扭动螺丝刀,把电视机后壳拆开一条缝,一个小点滴滴滴闪着红光。

严宏谦浑身上下瞬间凉透了。

赵伏波将搁在脚边的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寒假作业》,幼稚可笑的卡通封皮下,是几份具有法律效益的认罪书,落款仍为空白。

她又翻开铅笔盒,将一支吸饱水的钢笔递到他手边。

“别看电视机,先写作业。”

严宏谦机械地转头,死死盯着她。

“那边分量很足,我弄了很多份在我们来的楼道里。老人家腿脚慢,不要担心跑不掉。”赵伏波低头一笑,很是腼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严宏谦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这人着实够疯。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妈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严宏谦死死抓住沙发垫子,嗓音有些呜咽,一个律师,竟然到了词穷的地步,“她…她对你那么好!”

赵伏波冷漠地望着他,说:“哦。”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赵伏波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严宏谦在她面前深深低头掩饰扭曲的表情,他膝盖慢慢触及地面,像是泰山压顶,骨肉化灰。

沙发垫子被他痉挛的手抓破,有泪从他脸上滴在地毯上,一滴又一滴。

厨房里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喝汤了,尝尝肉烂了没。”

赵伏波“哎”了一声。

她凑到严宏谦耳边轻声说:“汤喝完,就要上路了。”

她说完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踩着步子走向厨房,蝴蝶发夹一动一动。很快,厨房里又传来老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温馨得像一场梦。

严宏谦瘫倒在地,压到瞌睡的老猫,老猫“咪”地炸起给了他一爪子,蹿上柜子跑了。

第52章 出逃

怎么办?要怎么办?

挟制那个疯子,还是直接拨求救电话?要走到全盘招供那一步么?严宏谦想破脑袋也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前有赵伏波笑里藏刀,后有陈庚汣磨牙利齿,走错一步必定被这二者生吞活剥了。

汣爷完全被她透露的假信息糊弄了,他哪里有她什么把柄,能和她恶斗!她根本没有瘾,一个连茉莉花都能克制的人,心性已经是非常人了!

她甘愿戒去一世极乐,灭杀人追逐安乐的本能,那么支撑她的必定是更加强大的力量。

譬如仇恨,譬如恶意。

他严宏谦是个普通人,如何斗赢一个疯魔。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侯二杵在电视机旁,穿着可笑的工作服,劝道:“严哥,还是别了。”他指了一下厨房,“令堂…在呢。”

严宏谦艰难扯了一下嘴角,突然,一个点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心脏开始撞胸膛,他摸烟,迅速爬起来抽出一根递给侯二,努力在泪水横流的脸上挤出一个示好的笑:“侯二,侯兄弟,赵伏波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她一个人打不过我们两个,我求求你,救救我妈,我只有一个妈。”

侯二靠在电视上,不接他的烟:“严哥,逃不掉的,歇了心思吧。”

严宏谦大口喘气,挣扎着笑:“不,不,我好不容吧把自己弄白,我不会再回去了,那都是年轻不懂事,我现在而立之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不适合我,我不想像余诚滨那样,他脑壳跟压扁的易拉罐一样,你看到没?——我马上要计划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我已经收手了,你们别来找我,我求你们了,让我过几天好日子行不行?”

侯二耸肩:“赵头儿说了算。”

严宏谦递烟的手在发抖,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冒光,僵硬的嘴皮子也恢复利索了,恶毒地揣测道:“侯二,在余诚滨手下做事时你就很照顾她,你看上她了?看上了哪里?胸还是屁股——原来你的口味是这种——初中都没上的发育不良小姑娘,赵伏波知道吗?你猜她会怎么做,献身?还是把你的根子剁下来塞到你嘴里?”

侯二淡淡看着他:“我只是很想得开。”

“想开了?”

“你看,我们都是恶人,跟好人的世界不一样,他们的世界狼不吃羊,兔子不吃草,我们的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严宏谦捂住脸,半晌,声音嘶哑而挣扎:“不,滚你妈的,我洗心革面了,我想做个好人…我想陪我妈度个晚年…”

“有什么用呢,你沾上狼群的气味了,羊圈永远不会把你看作羊,你夹着尾巴回来,我们还能分给你一块肉。”侯二屈指弹掉他手上的烟,“想开点,严哥。”

卖了。

都卖了,万物皆抛。

签下字的那一刻,严宏谦捉笔的手轻抽一下,眼前恍惚了,光影旋转,似有复活节音乐大作,他就是浮板上的浮士德。

他从前往天堂的列车上跌落,将毕生献予魔鬼。

客人临走时,母亲摸遍上下也没什么可给的,老人家血糖高,家里也没备着奶糖,翻翻检检,从收纳筐里挑了俩色泽亮丽的毛球,避开老猫的爪子,塞给赵伏波。

严宏谦默默看着,送二人到门口,撑在防盗门边,低低说了一句:“宾云的钉子,我已经拔了。”

他急于摆脱汣爷势力,早在赵伏波找到他之前,将接洽的几处线头全写进匿名信。市局雷厉风行,不出一月剔了个干干净净,还另设了专门的纪检。

那个刘处也被扒了,自此,陈庚汣再不同往昔,若想重返宾云难上加难。

他严宏谦关系网庞大,消息灵通,赵怀赫下狱,虽说赵伏波还未公开身份,但早探听到这二人的关系,疑心正是她捣鬼。可惜汣爷走后,销金窟大部分资料销毁,余下的也落到汉六与赵伏波手中,他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

看守所里的赵怀赫咬死不认,只说是来骏台签订融资合同,不认识什么余诚滨团伙。警方按照他提供的信息查处了皮包公司,正是汣爷毒网下“销金窟”所办,反向追查集团内部走账,不仅亏空严重,一笔洗黑钱的记录也浮上水面。

而车中搜出的五公斤细腻洁白的“茉莉花”令他的辩词更加苍白无力。

唯一翻盘的证词是余诚滨团伙是否认识此人,但做这一行的,余诚滨未尝不存疑心,买家的事不怎么与手下说,使得唯一能断定买家的只有他。

可余诚滨脑浆都漏了。

坏事向来传千里,怀钧集团董事长身陷贩毒的丑闻一出,股价狂跌,本来行情就不景气,兼死对头原纪唱片公司穷追猛打,只剩下一口气。

赵怀赫身陷囹圄,赵伏波居功至伟;赵怀赫越陷越深,严宏谦功不可没。

收编严宏谦后,赵伏波不再驻留宾云,也未曾前去看望那个所谓的“父亲”,她留给严宏谦的只是一句话。

“你去做吧。”

严宏谦知道她此行要去宣义,将收尾工作留给他。但山高皇帝远,能远离这人的掌控,严宏谦既亢奋又不敢相信。

忽然赵伏波嘴角荡开一丝笑意。

“你好好招待我父亲。你的母亲,我也一定帮着你照看。”

军令状如芒在背,严宏谦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前半辈子他黑心钱收了不少,钻法律空子干害人的事驾轻就熟,各类罪名一股脑往赵怀赫身上招呼,尽可能的加重处罚延长刑期。

他的老母亲被带到宣义,还美滋滋给他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人家丫头乖巧又有教养,琢磨着是不是能给他搓个亲。

严宏谦给她跪了,什么丫头,他现在得叫人爸爸。

想了想,赵伏波还管他妈叫奶奶,又刷自己一嘴巴,这辈分乱的,呸。

严宏谦在宾云忙活得热火朝天,这边侯二第一次到宣义,看什么都新鲜。赵伏波剪了头发,在宣义转了三日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环赵家大宅。

汉六屈尊做了司机,再不能依仗“销金窟元老”的资历倚老卖老了,论在赵伏波手下讨生活的履历表,侯二才够资深。

得知赵伏波真实身份乃是怀钧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独生女,更是赵家正统继承人,汉六着实好一番惊吓——当初她挖坑挖得可是毫不余力。

汉六还唧唧歪歪地试探:“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窝边?”赵伏波笑笑,“这是我窝里的草。”

伴随着赵伏波的回归,当仁不让要对出事的父亲表表孝道,做点贡献。

如今怀钧的副董事暂代董事长,姓毛,单字一个杞,是份额仅次赵怀赫的股东,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的多方运作下,赵怀赫一案迟迟未判决,不日便要转回宣义再审。

接到消息的严宏谦,即将动身赶来宣义。

毛董事听闻赵怀赫女儿如今便在家中,主动约来详议此事,赵伏波欣然赴约。

“世伯。”二十四孝的赵伏波得体地表态,“家父卷入此事定有误会,当然要救。”

毛董事神思游离,牛头不对马嘴问道:“你母…母亲还好么?”

“多谢世伯关心,家母沉疴在身,还需静养。”

“哦…”

毛董事轻应一声,双目却不住在赵伏波脸上来回扫,颇有些小心谨慎。赵伏波任他打量,一成不变的乖巧顺遂。

毛董事积极,赵伏波也很积极。

赵怀赫在两股力量拉锯战中沉沉浮浮,汉六操起老本行,整日泡在证券所,怀钧资金缺口越来越大,负债累累。某日他监视着动向,皱眉给赵伏波去了电话:“有一笔款子划出去了,数额不小,用途不明。”

赵伏波答:“明白了。”

毛董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严宏谦来宣义没多久,活动交际少,非主场作战,防不住地头蛇的沆瀣一气。

消息不日传来,赵怀赫一案终审判决,判处有期三十年,念在初犯,又心忧幼年罹患疾病的独女无亲属照料,经此一案,急火攻心,身体病变,申请保外就医。

赵怀赫被丧失人事权利,签署了时限三十年的股权转让书,毛董事趁保外争取的时间,为他备好了出逃路线和必备物资,让他先去海外避风头。

时间紧急,通过毛董事的牵线,赵伏波去见了他一面,那个男人胡子没来得及修,两鬓头发催得杂白,假护照贴着是入狱前的照片,尚且意气风发。

侯二猜测父女之间定然有深仇大恨,防着赵怀赫动手,也担心她若情绪波动,保不准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做好了护卫准备。但赵怀赫从始至终不说话,而她仅仅看着,无喜无悲,像一个木偶,没有灵魂,没有心跳。

大千世界已然烧荒。

枯骨执皮绘画,扮彩衣娱亲。

她临别时,字字情真意切:“爸爸,保重,有需要的尽管说。”

离赵怀赫登上航班还有两个小时,严宏谦如同装上马达,力图再搏。

“找个检修工人,让航班延迟几个小时,我方再上诉,牵制住他。”

“不如我再试一次,去搜江书记受贿的证据。”

“没有引渡条约,他逃出去了,就逍遥四海,再也回不来了。”

严宏谦自说自话长达一小时,也累了,始终没一个方案得到首肯。

他知道赵伏波不满意,方法可行,但治标不治本,能纠缠住赵怀赫又怎样?耗的时间越长,暴露的危险越高。

赵伏波仍在窗口吞云吐雾,眉眼笼罩在青灰色的烟里,长远沉默着。

身后俩二五仔在偷偷摸摸地揣测上意。

“她在想什么呢?”

“不会…”汉六心惊肉跳地猜测,“觉得她爸可怜,心软了吧我操。”

严宏谦取下眼镜擦了擦:“可能性不大,赵头儿那人,给她一把洛阳铲,她能把自己祖坟刨出青烟。”

汉六嘿嘿了两三声:“你这么损头儿,小心她听见,再去陪你老母说说话。”

赵伏波突然转身,两人同时噤声,严阵以待。

“放弃上诉,把证人都撤回来,给笔钱打发远。”

汉六当场就叫出了声:“头儿!”

赵伏波厌烦:“安静。”

汉六立马怂了,闭嘴坐回去,她走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指了指桌上的电话:“给我联系个人。”

陈庚汣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心中油然升起荒唐之感。

严宏谦是他精心栽培的左臂右膀,汉老六是自私自利的金融老手,他能理解他们有自立门户之心,却想不到这二人竟效力于一个小丫头。思其至,不禁骂姓余的有眼无珠,这等名刀利刃,既不能驾驭,应早做打算。

想起自己不成器的子孙,汣爷暗叹一口气,就算将此人招揽门下,她也不可能本本分分辅佐他的子嗣,有类人,生来不为臣。

面对赵伏波提的要求,陈庚汣心里掂量,拿不准地推诿道:“虽是小事,风险依然,我可不敢保证。”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诚心实意的礼尚往来。”赵伏波轻笑,“我这是上赶着把自己的把柄送上门,汣爷,您就不动心?”

那头没有说话,只传来低缓的呼气。

“你把赵怀赫打入万劫不复,我不动你的狡兔三窟。这样,我们都安全,谁漏了嘴,大家一起吃枪子。”

她贴着话筒,换作宾云口音的软侬耳语:“汣爷,要不要赵某陪你把牢底坐穿呀。”

第53章 水族

一宿未眠。

明知如此做无异于与虎谋皮,还是义无反顾投身其间。

凌晨四点,铃响,严宏谦接的电话,那段只传来一个刻意从衣领子里闷出来的声音:“Over。”

他挂电话,转身看向躺在椅子上没什么精神的赵伏波,轻声说:“头儿,搞定了。”

赵伏波掀动了一下眼皮。

企图逃亡的赵怀赫今晨抓捕归案,保外期间私逃,罪上加罪,且携带非法违禁物品,证物俱全。

两日后开庭,一审已做出判决,徒刑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罪名,叛国。

“不可能,这不可能!”毛董事震惊大呼,行李是他亲自收拾的,没人比他更清楚里面有什么,从何而来的毒品?又从何而来的境外勾结?

毛杞激动之下接二连三扰乱法庭秩序,被警卫带了出去,很快又因妨碍司法罪予以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