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

姜逐与楮沙白赶到,看见这围追堵截的阵势,倒吸一口凉气。

楮沙白一马当先推开记者,挤到老人身边,拉开羽绒服护住她头脸,一手试图扒开一条道路,连声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让!麻烦不要拍照…”

他的声音被群潮淹没,孤独如汪洋中的小虫。

姜逐随后挤入,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取下口罩,转过身,直视黑洞洞的摄影机与话筒,喘着气道:“对不起,责任在我,是我失职…”

直至此刻,丁一双走了的事实才那样鲜明地浮现出来。

“我愿意接受任何采访。”

他最后目送楮沙白护送老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草木枯黄处。

“请不要去打扰他们,和他们的家属。”

第57章 拜年

伴随四月初总经理赵访风的回归,董事长再度潜水,事务交接迅速,怀钧再度恢复原先佛光笼罩、休养生息的状态。

张小祡送往全封闭戒毒所严加看管,丁一双的奶奶回了阳石县老家,安兮陵多了两座新碑…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不同。

一个冬季的人心惶惶,还不及赵伏波短暂复出引起的骚动。所幸她没把持朝政太久,赵访风回来后,不少艺人唉声叹气,不搔首也不弄姿了,响应号召踏实工作。

眼见怀钧风气转正,严宏谦松了口气,赵伏波就是个头号大祸害。也难怪她不兼任老总,不仅在合同薪资上痛快宰羊,还磨刀霍霍向春心——她妹是没看见那盛况,大冬天,东楼大厦全是行走的小骚蹄子,一个个“缦立远视,而望幸焉”,赶得上选妃会了。

“还别说,赵董在怀钧是很受欢迎的。” 夔彷与友人谈起此事,口吻有一丝隐秘的狎昵,“这种环境下的艺人,骨头痒,都有那么一点儿…啧,慕强心理。”

不过蹄子们白下功夫了,赵伏波忙成陀螺,没心思风花雪月,大年内只有一人成功在私人场合见到了赵伏波——鬼才制作人苏善琦。

托了她老师肖鹤舫的福。

怀钧的三位金字塔音乐人中,夔彷不必说,利益至上,甘愿成为供老板驱策的一头骡子;陆沉珂倒有文人骨气,奈何躁郁症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过年也是阴惨惨,不喜欢有人上门;唯有光风霁月的肖鹤舫,深得赵伏波敬重,赵伏波一直以学生晚辈自居,很给面子,只要双方身处同一个区域,她都会备礼去肖教授家中拜个年。

苏善琦是知道这茬的,她与赵伏波至今对话没超过二十句,但身为“赌博时代”的忠实信徒,说不朝圣是不可能的。

然后她不声不响,换掉油得发腻的破羽绒服,敷了个去眼袋的面膜,挑了几杆小青菜两尾活鲫鱼,去恩师家孝敬了。

肖鹤舫上得厅堂,但不下庖厨,早在六七十年代因保护一个钢琴老师,被人用一把刀贯穿手掌,钉在“洋乐器”上。手残了,也留下后遗症,闻不得生畜的荤腥气味,年三十桌上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清炒和卤菜——保姆几天前就已经请假,怕肉食搁久了不新鲜,只做了不易腐的吃食。

苏善琦是肖鹤舫91届最看重的弟子,感情非同一般,不拿自己当外人,到了就进厨房,找了个牡丹搪瓷盆将鱼养起来,中午拎起一条去楼下杀了,她蹬着俩大号胶靴,蹲在地上,头发受到西北风与静电的双重作用,炸成人鬼不分的模样。

一双手在黑色塑料胶手套熟练活动,她坑着头,刮鳞刮得起劲,手腕一转切入鱼腹,开膛剖肚,两根指头摸进去,挑出黏白的鱼泡摔在地上。她不吃这个,喜欢踩,抬起一只大靴子“啪叽”几下,顿时一阵舒畅。

她舒服完,乌龟似的抻了抻脖子,这么一抻,瞬间僵了。

余光扫到那个人影,她慢腾腾抬起浮肿的死鱼眼,望向五步之外,来人穿得十分休闲,柔软的浅色系修身款大衣,整洁干净,与她一身腥水不容于同一个世界。

苏善琦艰难移动了一下脚,感受到脚底鱼泡粘连的浮软,不用想也知道,铁定丑到人了,她一时不知道是捯饬完自己再打招呼,还是装近视日后再赔罪。正值天人交战,赵伏波已经开了口:“准备的什么菜啊?”

苏善琦:“就…鱼。”

赵伏波一个响指,花坛的松柏后应声走出一个男人,戴着鸭舌帽大步而来,走来途中一抖肩脱下鸭绒夹克,撸起毛衣袖子,不由分说接过苏善琦手中的刀和鱼,蹲在水管前,开始清理鱼的内脏。

苏善琦不知所措被挤开,湿淋淋的手套交握着,杵在一边,赵伏波翻开袖口看了一眼表,道:“小芳老师不喜欢生腥气,去洗洗,与我一块上去。”

怀钧信徒们对董事长趋之若鹜,但赵伏波待人一直是界限分明的上下级关系,很少像别的老板为了鼓励员工、增进感情,做出“周公吐哺”的亲昵举动。

即便知道她不滥施恩泽,苏善琦还是失落,她对自己的魅力不抱希望,只是不甘心新买的粉色羽绒服没穿下来。

上了楼,苏善琦驼着背,躲到厨房炒小菜去了。

她心不在焉,热油的时候,手上搅着鸡蛋,跑到厨房门边偷听。

赵伏波的声音清晰传来:“小芳老师,这次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只见她从身侧拿出一册黑漆皮的文件袋,摩挲了一下封口,递给肖鹤舫,“这件东西,希望老师能帮我保管。”

透过厨房门的一小块玻璃,她清晰看到肖鹤舫打开后,脸色微微变了。

苏善琦伸长脖子想去瞅内容,肖鹤舫却一把将那几张纸塞回密封袋,活像捏了个烫手山芋:“你这是要干什么?”

赵伏波只道:“这件事上我信的人不多,老师帮我吧。”

肖鹤舫斟酌片刻,慎之又慎道:“伏波,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多为点自己,你还年轻,路…还很长。”

“是吗…”这声音应得有点飘,苏善琦敏锐感觉到赵伏波有一瞬间的走神,褪去了那层侵略气息十足的光环,真的像个少年学生了,依稀有青涩秀丽的痕迹。但仅仅一晃眼,她再度披上裹挟毒/药的糖衣,从容自若,“我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老师不必担心。”

吸烟机嗡嗡作响,苏善琦炒了两个油光水滑的素菜,加上侯二洗净送上来的鱼,熬了一小锅鲫鱼豆腐汤。

今天热菜热饭,肖鹤舫很给面子,吃了满满一碗。赵伏波用公筷细致挑去鱼刺,盛了小碗递给肖鹤舫,谦逊温和,苏善琦看得心头一热,低头扒饭。

吃完后,苏善琦起身收拾碗筷,刚用洗洁精抹了一个碗,就被喊回客厅,肖鹤舫眉眼弯弯,把她拉来身边坐下,话却是说给赵伏波听的:“都三十左右的人了,还一点不懂交际,整天围着工作打转,怎么,准备嫁给工作了?”

苏善琦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明白老师要干啥了。

她苏大监制参与的专辑唱片,得奖率超一线,底气足,脾气狂,在制作人之中是绝对的权威,摧残艺人无数,人送美誉“苏阎王”。但力也有反作用,她榨得员工哭爹喊娘,自己更是殚精竭虑,奔着身葬五丈原去了。

肖鹤舫没有子女,学生就是她的孩子,苏善琦没有说得上话的友人,闷得狠了,难免在老师跟前发发“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牢骚,说说自己的“非人”待遇,满足一下自负心。

纯属拿乔。

但肖鹤舫就当了真,上次去找赵伏波要假,赵伏波的答复是“老师做主,我绝无二话”,反而是她抗命推了长假。

苏善琦心叫不好,要拦,肖鹤舫一句话给她堵回去了:“你就是挨了打也不知道还手的。伏波这孩子我知道,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师也不是为你说情,只是你这么不爱惜身体,日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到这份儿上,苏善琦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赵伏波八方不动听着,她坐立不安,一颗心砰砰砰差点撞开肋骨,心里狂骂自己真他妈作啊,当婊/子立牌坊,听老师还轻声细语夸她勤劳如蜜蜂,更羞愤欲死,恨不得把自己头皮给扯秃了。

赵伏波表现出一万分的惭愧:“小芳老师不必再说了,这是我的疏忽。您开假,我这就去和人事部打招呼,多久都批。”

肖鹤舫含笑,拍了拍苏善琦的背,大概意思是:你看呢?

苏善琦心虚得快要把自己埋起来了:“…谢谢,谢谢赵董。”

赵伏波笑:“不敢,小苏老师要多注意身体。”

苏善琦抱住头,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

没聊几句,赵伏波就因事务繁忙告辞了。苏善琦送她到玄关,从鞋柜里找出德比样式的皮鞋,赵伏波身量高,从不穿高跟,弯腰穿鞋时,挺括的裤子提起,露出脚腕那一小抹黑色正装袜子。

大概是处理完公事就急忙赶来了,只脱了西装,贴身的衣物都没换,袜口没入裤腿,严密包裹住每一寸皮肤,透着浓浓的禁欲气。

苏善琦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寸脚踝,忽然想起那次受邀去大厦独奏《为我向夜》,她光脚踩在天穹银光下,肌骨线条流畅。

穿鞋这类小事一般是叫保镖代劳,苏善琦刚要蹲下搭把手,被挡开了。

赵伏波单手整理了一下领口,似是忘了与肖鹤舫保证过的假期,微微低了头,声线喑哑:“新的一年也无休么?”

苏善琦下意识立正:“是!”

“乖孩子。”

心跳加速飙至120迈,苏善琦给刺激坏了。

直到送走赵伏波,她还有点没缓过来,把搞清“黑漆文件”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

风风雨雨到四月末,警报解除,姜逐终于得以回一趟家。

不过朱定锦倒是先来御苑探视了,帮忙收拾日常用品,姜逐从背后抱着她,头搁在她颈窝里,看她把他冬季换下来的棉袜子卷成一个个毛团。

朱定锦小声问:“还住得惯么?”

姜逐没动:“家好。”

朱定锦也不回头,就伸手往后摸他脸:“瘦了。”

入夏的天,风也是不均的,窗口一阵热气一阵凉风地吹进来,消减不了臂弯的灼热。

朱定锦热得推他:“跟你说事情,大管是不是找你谈话了。”

姜逐稍微放松手臂:“嗯,不过我没给答复。”

走与留,是个难题——其他人都走光了,总不好把褚沙白一人扔在御苑。这人心思重,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晚上容易胡思乱想。

他还怕鬼。

晚饭时,朱定锦提出可以留驻,褚沙白却一口拒了,作势要弹朱定锦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肯定合计着晚上吓我,跟你坦诚相待,哥哥不虚。”

他这番话,不管是不是强撑,听起来都十分有骨…

——骨气个屁!据阿黄后期爆料,这货就没一个人呆着超过五小时,闲下来就跑隔壁麦芒团蹭饭打桌球,球技太差经常被干/翻,赶下桌也不走,盘核桃一样盘着俩桌球,漆皮都给人家盘秃噜了!

麦芒队长科小丰嫌弃得不行,逮着朱定锦就投诉:“跟你们姜队说一声,把人弄走。”

昨夜折腾晚了,朱定锦困得把头搁在玻璃窗上,半闭着眼:“科队,饶了我吧,我这没权没势的,不敢对褚哥指手画脚。”

她们两个正坐在HJ大楼十一层的窗台上,背后是一整面钢化玻璃,下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东楼大厦电力老化,翻新重修,录音棚迁到今年新盖成的5A级HJ写字楼。

上面的命令是要守望新团斩获三个及以上奖项,苏善琦年内出品的新曲《周郎知我》派上了用场。做成两套版本,其中复调混响版需要科小丰过来吼两句秦腔助阵。

姜逐和褚沙白还待在录音棚,苏监制手下员工提了一袋饮料上来,见到窗台边俩姑娘,从冒白汽的塑料袋里拿了两瓶汽水,献殷勤地递过去。

科小丰单手撬瓶盖,灌了一口,见朱定锦在打盹,拎起表面结了白霜的汽水瓶往她脸上一冰,成功把人冻醒了。

人醒了也不生气,科小丰暗忖,大约是与姜逐在一块久了,比较超脱。

守望新团也一直是这个调调,自开工以来,很敬业,状态也不错,怀钧集团挑明了要强推,但就是看不出他们的野心。

姜逐不用说,一股清流,而褚沙白不知是不是死了队友,有点看破生死,守望新团从开组起,就疲于争抢。

五月他们接了一个舞台编排节目,别家艺人抢流量抢镜头抢到头破血流,姜逐和褚沙白资源好,后台也硬,原定C位出演,一个集资还没凑齐的小公司艺人走投无路,找到他们,想要一次翻身机会,这两人想了想,把C位让去了。

一座庙。

里面两个佛。

粉丝气得脑壳疼。

第58章 我佛

旧五人团与新双人团都叫“守望”,有点歧义,老粉新粉不好区分,不过爆出C位的事后,称呼已不是问题。

官方外号,佛团。

那个争取C位的小艺人来自速晟,是万臻名下玩票性质的二级公司,刚刚出道,没有专辑也没开演唱会,气场本来就弱,势头易泄,根本压不住舞台。

姜褚二人名气大,粉丝基本是奔着他们来的,见正主在两边,都往舞台边缘应援。姜逐与褚沙白一左一右,于是舞台效果也极具戏剧化,两头重中间轻。后期采访时,嘉宾都开玩笑:“佛团挑扁担呢。”

退场后,管彬杰的那一点恨铁不成钢也化作语重心长:“别瞎让,你们接这个就是来压场的,别的咖位镇不住。”

本以为事情转眼就过去,没想到梅开二度。

一个直拍视频将天炒翻了。

节目演出中的舞蹈都是新编,有一段顶胯作为高潮压轴,这种动作因人而异,很难把控,做不好就是妥妥的下流。

直播画面在这一段切的是C位。

速晟艺人在紧张之下太用力,完全没把美感做出来,有种僵硬的哽喉感,好在没几秒又切了远景,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粉丝才不管什么机位不机位、构图不构图,自家的永远在机位中央,节目结束后立即有现场粉丝“普度众生”,发了姜逐的直拍。

视频像素不高,带了模糊的光晕,画面上的人影有些随性,动作幅度不大,轻轻巧巧,不受地心引力般坦然,沉醉的垂眼间,仿佛被透明的暴雨浇透。

当晚,姜丝就炸开了锅。

“表情太欲了…”

“他这个腰!这个腰!”

“妈粉退群了,我上来,我自己动。”

一时大江南北血槽告急,不念阿弥陀佛了,从“直播机位是瞎吗?脑阔疼。”一直吵到“怕甚么戒律清规,直说了,老衲想玷污他。”

好景不长,后一个红瓢虫馆的场次中,顶胯取消了。

这一场姜逐C位,因而他临时改编,做别的动作也不存在对称问题。

导演知道怀钧很硬,不敢太得罪,蹿腾编舞老师过去,委婉问了情况:“是忘了动作吗?”

姜逐道歉:“私人原因。”

编舞老师摸不着头脑:“有问题?上一场没问题啊。”

姜逐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腰不好,做不了。”

其余人半信半疑,只有褚沙白秒懂,暗戳戳过来把他拉走,幸灾乐祸:“小朱不高兴了?”

姜逐斜他一眼。

这就是八九不离十了!褚沙白来了兴致,压低声音追问:“哎那她说什么了?我看看,她是不是掐你了…你别拦,让我看看你‘腰伤’!”

说罢就动手动脚要掀他衣服下摆,姜逐握住他手腕反拧回去,不动声色往左上角示意了一下:“摄像机在那边。”

褚沙白清咳一声,老实了,但心里没一刻消停,又暗搓搓拿话刺探:“姜队,你夫纲不振啊。”

姜逐想了想,给了个很绝的回答:“你没人振。”

褚沙白虽是万年光棍,但并非不懂风月,直觉准到不行。朱定锦近期没接戏,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打游戏就是刷论坛,昨天一登录,佛团屠版,顶置贴中一个热度最高的还被加了精,她理所当然点了进去。

看到了那个万恶的直拍视频。

评论区一片癫狂尖叫,用词不堪入目,看上一眼就脸红心跳。

倒也不是全军覆没,还是有坚守阵地的粉丝怒评:“说好的青灯古佛呢!你们这群酒肉尼姑!!”

姜逐被叫过来的时候,朱定锦已经扫完了所有评论,煞有其事点评:“你还佛什么呀,以后睡觉开灯,我要看你。”

她提要求的样子让人心里一动,眸子里荡满碎光。

届时屋外刚落过暴雨,风溜进来带着沁人的凉爽,姜逐双手从椅背慢慢摸到她肩窝,空气里全是她沐浴后的清香,他低头去亲她,朱定锦只轻轻往后一缩,随后便回应,亲密的纠缠间,酝酿夏日的淡粉色气息。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入薄衫,朱定锦从他腹肌一直划走到背脊,透过薄薄的皮肤,感受到更深处的肌与骨,充斥生命力的热量。

寸寸触及时,五脏六腑都在发抖共振,宛如细小的电流游走,姜逐闭了一下眼睛,喉咙混出一口喘息,几乎战栗。

衣料摩挲,朱定锦从他半湿衬衫里抽出手,在他胸口擦掉汗,然后转身坐回椅子上,关掉视频,打开游戏界面,开始满世界喊人下本。

姜逐一脸茫然,在烘烤与触电中煎熬:“…你打这个,打多久?”

朱定锦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神情专注:“带新人比较麻烦,三四个小时吧,你先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