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下了公道,目睹新星一跃而下,对股价跌破天的状况坐视不理…汉六在得知董事长一口气召开那么多场会议后就明白了,她都看在眼里,在拼命填补这一年下来他造成的千疮百孔的漏洞。不然凭赵访风的表面功夫,不出一月,怀钧必定步原纪的后尘。

而她大开大合,严宏谦必定慌了,之前被勒令带可视电话上天台,他被其中用意吓得惊魂未定,即便存有一丝同僚情,也会毫不犹豫卖了他表忠心。

是他忘了,忘了宾云的那个赵儿,她微笑着,掣肘四方,怀揣成熟的隐忍。

余哥把她当狗喂,他把她当作小孩子,潜意识认为取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的人,难免膨胀,自负聪明绝顶。俗话说越聪明的人摔得越惨,何况是个丫头。

早在他投降的那一次就该知道,是他不服,所以自欺欺人。

莫箐死了,陈党分崩离析,原纪自身难保,他再也周旋不起来,那便逃吧!他背负血债,设计杀数人,自知赵伏波不会放过他,于是便期望她发现得晚一点——她也如他所愿神色如常。

唯有一刻不必再演。

死到临头,汉六也不知怎么,胸间一口气倏地散了,哑着嗓子问:“你要…要动手了吗?”

不等赵伏波开口,他手脚并用,骨头像橡皮一样软下来:“我去蹲,我去坐牢,头儿,我自首,别生气,我认罪。”

赵伏波展开手指,从前往后捋了一遍头发:“我真不放心你,汉六,你这么会咬人,笼子关不住。”

“不不,我就是一条狗,以前是我嘴上没把门,往后头儿不发话,我保证戴个狗咬胶,我每天烧高香,我下辈子给他们当牛做马,头儿,您菩萨心肠…”

“你这太寒碜我了。”

“是是,不,没有没有,我自己来罚,我什么东西也配头儿出手…”

汉六还抱着希望,是个人都有感情,他们曾经共事过,小女孩心肠软,总念着情,而且到现在为止,赵伏波没有流露一丝杀意。

一时寂静,赵伏波忽然将手从口袋抽出来,举起一张卡:“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身份证,我记得是来宣义后,我亲自帮你上户的,没想到你不想要。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我…”

他急忙说要,但下一刻喉咙被勒紧,有人从后面将他的脑袋套入了一个塑料袋,没有扎紧,想来不是让他窒息。

他惊惶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想天高海阔么。”赵伏波说,“我就让你知道海有多阔。”

她从头到尾姿态都没有怎么变过,而话音刚落,空气沉凝了,汉六天旋地转,被人吊了起来,腿部有保护,确保不留伤痕。倒挂中头顶的塑料袋不住在他头前脑后飘浮,像一个巨大的鱼泡。

他感觉有水倒在脚底,蜿蜒往下,顺着腿、腰、胸、脖子,一直流到没有扎紧的塑料袋里。

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终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赵伏波是来杀人的!

她的来意如此明显,一如十五岁那年,喝着冰可乐,手持枪械截车,如果他没有将钥匙交上去,等待他的将是毫无疑问一枪爆头。

是他迟钝了,犯了余哥一样的错,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情义如纸的疯魔。

注水如此缓慢,仿佛为了让他与死神贴面呼吸,他尝到了泥沙腥味,腐烂的枯枝败叶与细小的蜉蝣灌入他的口鼻,这是原汁原味的汗河水,随后他会被淹死,毫无痕迹地沉进这条河里,就算解剖,他的胃与肺中也充满这种脏水。

脚底的血冲入头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珠似要瞪裂眼眶,双颊在充血中肿胀。

他竭力屏住呼吸,呕水,奋力扑腾着,他怕死,怕得不得了,严宏谦也怕,他们都怕,这是人最初的本能,刻在基因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作假。

水中翻腾的泥沙迷了眼,意识昏沉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宾云,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求生的欲望催促他振作,肾上腺素成倍分泌,世间又在他眼前清晰,他知道唯一逃脱的希望就是赵伏波已经走了,这是可能的,毕竟吩咐下去就完事,没有老大看行刑场面的规矩,这不排场,跌份儿!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浑浊的塑料袋外,人影随水波晃荡,赵伏波仍然在他面前,不带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他缓慢而结实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一霎,他忽然想起了西天石,他在宾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西天石,阴阴的,手一摸满是黏腻的死人头发。

隐约记得,赵儿还在余哥手下的时候,常去西天石吹风。

常有人笑话她是去练胆,尽管笑的人中没几个人敢独自坐在那里,但时间一久,打趣的人心里也发毛,背地骂“变态胚子”;不过也有人说小孩子懂什么,无知者无畏。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点模糊念头,不是,不是那样的,就算不懂“死”的概念,也会受到冲击,这时候最应该渴求帮助,信仰天国,畅想极乐,接受心理疏导,伴随亲朋好友的安抚,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赵儿的所为,更像是在体会死亡。

她目睹过这世上最无修饰化的死亡。

看它的丑恶,苍白,浸透每一寸皮肉,当荣华富贵覆盖了一切,他们都忘了,她还在西天石的海风里。

她的一生都在那风中。

世界淹没于混沌,水从塑料袋扎口溢出来,他最后看见的是赵伏波残酷的眼神,像望着一片海。

六号凌晨五点,汗河中下游发现冲上岸的溺水者,手脚有抽筋症状,没有伤痕,应该是冬泳时不慎溺亡。

经查证,此人为宣义人士,独居,无亲属,只能将死亡证明发送到单位,几位同事赶来将人火化。

侯二留下善后,汉六在溪池留有不少后手,有些麻烦,需要一个个拔除。他担心赵伏波在宣义无人看护,动作很快,留在溪池的最后一天,他在汗河河堤上漫步,眺望奔流不息的河面。

她曾在这片河上游玩。

也许不是游玩,侯二忽而想起宾云的西天石,晚霞绚烂,她白衣翻卷,含着未燃的纸烟,像一幅隽拔的油画。

人并非生来就不怕死的。

她坐在那片石料上,像玩那个年龄段小孩时兴的过家家,他们扮演父母兄姊,体验公主王侯…而她在感受于人类而言最可怕的事。

在她的世界里,她早已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叔本华

第69章 催婚

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一切都在变好。

原纪内部大洗牌,汪文骏反咬一口,通过谢烟芳的指证,原童朗因吸食并协助贩卖违禁品、非法监/禁他人判处八年零三个月徒刑,服刑期间剥夺政治权利。

宣义缉毒组成功破获了跨国跨省的大案,陈党锒铛入狱,怀钧官网借东风发了一篇关于陈西源的悼词,不过这水花没掀起多大的浪,佛团海外场大获成功,风头碾压了萧条数月的市场。

严宏谦听闻汉六被处决的消息,一连几天都在感慨自己的机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老板就是刚。

惹不起惹不起。

他不敢惹,想沾染的却不少,怀钧旗下的明星歌手们憋闷坏了,花花绿绿的求爱信漫天飞舞,他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董事长解除“神隐状态”的机会,那是一架天梯,年轻,多金,理智,用才,大权在握,偏偏又带着一丝肆无忌惮的戏中玩笑。

真是奇怪,人们鄙视宾云赌场上一掷千金的狂徒,认为他们不自律、易鼓动,是蒙受祖荫的老鼠屎;却对她的时代高唱赞歌,深感爱慕。

受外界的风言风语感染,谈及赵董事长,公司艺人私下也称“魔王”,不过性质全然变了味。

妖精只会偷走人的心,魔鬼能让人献上灵魂。

不过大众“情书”基本到不了赵伏波手上,一向是赵访风代为处置。赵访风别的都规矩,待此事十分有心机,一定要一张张拆开看,美名其曰打压邪风。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魏璠知道了,抽了空与赵伏波说,她本事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影后级人物,对隐私看得淡了,影迷的信也基本由专业人士代拆。只是她着实不是个爱屋及乌的人,对赵访风不亲近,只觉得此人伸手太长,不好控制。

赵伏波一脸随她去吧。

魏璠不赞同,试图鼓动她的虚荣心:“公司有很多人爱你…”

赵伏波似笑非笑:“爱我华衣。”

赵·小可怜·访风还不知道魏后娘娘告了她一状,依然尽心尽责排查求爱信,果不其然揪出个知法犯法的,言辞露骨,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明白意淫得过分,送信人处一片空白,不敢加落款。

严宏谦只瞄了一眼,就端端正正地站好。

…八成凉了。

赵访风双手挤压,捏皱了这张喷上粉红香水的信纸,燃烧着迷妹的熊熊战意。

“这个人,查出来,他三年内没有通告了。”

前半句还十分霸道总裁,后半部画蛇添足,加上特别孩子气的凶巴巴强调,“没有!”

严宏谦:“好的。”

等到全部拆了一遍,桌面鸡零狗碎的香水气糟心地挨挤着,一如上面的内容,赵访风靠坐在老板椅上,手指着信件痛斥:“庸脂俗粉!”

严宏谦想,这堆“庸脂俗粉”身价堆在一起,也有好几个亿了。

赵访风还没消气,她私下做不到喜怒不形色,索性不摆样子,气呼呼瞪着一排多肉。严宏谦替她收拾桌面狼藉,大概清楚她在烦什么,她是推己及人——算起来小赵总二十三四,是被七大姑八大姨念叨的时候了。

催婚大法。

吊在后颈上这一把刀,但凡在世上,都要贴皮滚一下。十七八岁至而立之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儿就是最鲜嫩的花枝,赵家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功成身退,找不着人,小的这个虽然资质稍差,但“嫁妆”够丰,也是榜上人选。

早年众人不是没有联姻掌握股权的想法,结果在十五岁的赵伏波身上吃了大亏,不敢惦记,如今她去“养老”,赵家不至于一个两个都那么变态,小赵总情感上还是一片空白,哄哄骗骗就能到手,因此赵访风发现她出席的场合,花蝴蝶特别多。

还一个劲往她身上蹭。

好烦啊。

赵访风只是烦,至于会涉及什么利益得失,不在她考虑当中,早在她改姓时,赵伏波就做足了启蒙。

“等你长大了,我会给你股份,但同时会下一道保险,你的股权永久性不分割。也就是说,就算你爱的人要死要活,他也不可能从你手上分出怀钧集团零点零一的股份。”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赵家二人楚河汉界分得清楚,无论是逼宫还是禅让,总之赵伏波“退位”了。但主动移交执行总裁职位,不是放权,真正的权力永远在看不见的地方,就像她随时可以召开会议将执行部门一撸到底。

她仍是集团大股东,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怀钧的实际控制人。

这件事赵伏波是与性教育放在一块说的。

她对妹妹的眼光不做评判,对未来伴侣也无要求,遇到可心人,做好防护措施,尽情过,但——

“钱随便你给,股不行。”

星光大道不缺年少才俊,财阀豪门不少翩翩公子,他们英俊,浪漫,梦幻,应有尽有,是千金小姐的良人,是辛德瑞拉的归宿,或许在赵访风曾经龟缩水沟的人生里,这类王子就是她的目标,她心心念念的“盖世英雄”。

赵伏波交给她的不是裙带关系,是独属手心的权柄,那一日,姐姐弯腰在她肩上拍了拍,气息吹动她的鬓发。

“防你色令智昏。”

赵伏波将她带向大海。

赵访风不惧三姑六婆,也不管应酬上闪烁其词的牵桥搭线,可恨的是家里人指手画脚,母亲白筠秉承结婚生孩子的那一套,吵不过她就哭,哭得人头大。赵访风觉得她妈有点被害妄想症,赵伏波待她一直温和有礼,但白筠见了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从头到脚都贴满恐惧。

她母亲是精神上的弱者,活得卑微敏感,甚至不敢朝深渊望上一眼。

赵访风害怕姐姐会厌烦,但赵伏波没有表露过一点不耐,反而主动避开了她母亲。

在之后她产生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因为虽然荒诞,她还是怀疑是这个间接导致了赵伏波离开了赵家主宅,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

白筠对“赵”敬而远之,不求女儿平步青云,全心全意指望她讨到一点点股份就心满意足,剩下的人生做太太享清福,热衷安排她相亲,给她谋划二十五结婚三十前生小孩。

赵访风疯了。

谈恋爱那是老年人干的事!

爱情是夕阳前的放纵,她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学的东西那样多,等待开辟的疆土那样大,追逐姐姐的征途那样长。

她不想回到飘着油脂馊味的水沟里去。

赵访风试着去探姐姐的口风,她出面说几句,恐怕比自己与母亲争吵一万句都管用。她心知不该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姐姐,但又拿不出根治办法,她抗衡不了“女大当嫁”的无形枷锁。

“她想为你好,就是脑子不转。”

赵伏波直接叫管家拿来账单:“去把这个给你妈看,是你账上的工资供她花销,不是她未来女婿养,一件一件说明白了,让她数哪边豆子多,这总数得出来。”

赵访风悟了。

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赵访风正视了自己,作为一个CEO,上头又有董事长罩着,有权有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于是挺挺胸脯,对无证月老们说了一句:“赵董都没过问,你们咸吃萝卜淡操个什么心?”

也开始跟白筠睁眼说瞎话:“妈,姐姐把我当第一继承人,如果我辞职,只好跟你改姓白了,到时候,你再买包包,我就养不起你了。”

白筠气苦:“现如今是赵家无人,哪日赵大小姐结婚生子,家大业大,非得跟你闹起来,你能比得上她亲生儿子吗?你有她的手段吗?”

赵访风皱眉:“无人?她是人,我也是人。”

觉醒吧,你女儿是霸道总裁的人设!

你把一生押给我,我对你一生负责。

这是赵伏波予她的承诺。

不是血缘问题,是信义问题。

不可否认,无论远观还是近处,赵伏波满足她年少的一腔幻想,而她的盖世英雄大概是迷了路,即便是在赶来的途中,千言万语也归结为一句——

谢谢,别来了。

海外场结束时,已近年关。

新年过得平平安安,朱定锦陪姜逐回了老家,这是俩人第二次回去,住的时间长了些,回来的时候褚沙白已经在大发牢骚,再一次下定决心明年后年大后年死也不回楠平。

年后,麦芒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

原纪表示愿意掏出6位数的价码平息纷争,科小丰一口拒绝。

采纳了朱定锦的建议,和律师商议通过“肢解歌曲”的方式细细排查重合度,而原纪内外交困,面对严宏谦暗中指派的强大的律师团无力抵抗。

四月初好消息已经下来,麦芒的官司打了胜仗,终审判决《创口》抄袭,专辑所有人杨姓艺人与出品公司原纪必须向怀钧集团旗下麦芒支付赔款1987.7万元。

宣布后,科小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小声哔哔:“这么多钱的吗?”

副队韩矢超小声哔哔:“你管那么多,问问要不要交税。”

科小丰就满面珠光宝气去问了,走出法庭,才仿佛突然被反射弧打了一懵棍:“我赢了!啊!”

韩矢面无表情看她驴式尖叫,和孔春秋对视一眼,溜了溜了。

汪文骏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人却没有出现在庭审上,《乱花宥人》所有者杨姓艺人灰头土脸地出来,左右望了望,丧家犬一般朝外走,走了一段又停下,似乎在等人。但直到他走远了,汪文骏才从洗手间低着头出来,准备走应急通道提车,意外撞见大理石柱子旁一个人影。

头发随意系在脑后,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干的小臂,腕上挂了一块机械表,她单手插袋,仪态悠然。

汪文骏不敢太得罪她,稍微见了礼:“赵董。”

“知道为什么会输么?”

赵伏波笑了。

“因为我姓赵,以及,你是抄的。”

作者有话要说:致敬阿Q

起初,老赵姓氏就是有感于那一句“你也配姓赵”

第70章 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