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儿没死,他就还有点人模样。

那个女人要将整个宣义卷入时,明眼人就很清楚她根本不在乎存亡,她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也许比活人多,她守在林谷的鸦片花田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自己埋没在油锅与毒药里,腐烂人性,泯灭良知,等候复仇的天光。

“你死过女儿吗?”

他自不会在意赵伏波回话前的空白,只在心中暗道:没死过,幸好。

莫箐动手之后,宣义警方神经也紧张起来,对一切线索死抓不放,怀钧股价持续下跌,情形不妙。

陈西源事件引发全民恶评,没人敢出头,天后张艾喜、老牌歌手程冠等等都明智选择了低调,砍去了这段时间的活动——此时冒尖无异于顶风作案,自寻死路。

而管彬杰则接到了“海外场提前”的通知。

管彬杰当场打翻保温杯,来不及收拾,电话打不通,就失魂落魄跑去公司求救:“这不行!这是要命的事!一个不好…”

负责人的回复很不耐:“我记错了?怀钧的艺人难道有说不的权力。”

“可是这——这!”管彬杰满腹的话堵在喉咙,近乎呻/吟,“这是拉他们挡枪啊…”

姜逐与褚沙白如今是怀钧最有影响力的艺人,也只有他们的咖位能“以毒攻毒”,管彬杰在公司没讨到好,回来与他们二人商量对策。

此时他万分感谢褚沙白前些时日的投资,劝他拎俩水果去医院:“这事是个坑,大坑,陆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去和陆老师说说,他身份摆在那里,高层也许会看他面子…祖宗,就这么一条腿,你抱一抱吧!”

褚沙白沉默不语,不愿老头求人,想推脱说“他病没好”,但管彬杰闪着光的眼睛盯得他发毛,半晌,扭过头,平静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队长:“姜队,你说了算。”

管彬杰的眼珠又转去另一边,姜逐看了看褚沙白,说:“发通稿吧。”

官宣放出的那一天,佛团的粉丝是真的炸了,群情激昂要去炸怀钧大楼。

上一次守望旧团出事,怀钧也是强行拉他们频繁活动,简直是把人当救火队员使。

当夜,骂战就从怀钧官网烧到各大论坛——“凭什么每次都是拉我佛救场!我佛头这么硬的吗?”

数以万计的帖子与评论疯狂上涌屠版。

“一旦出事,不管甜姜和傻白愿不愿意,拉出来就抛头露面,我宁愿他们在这段时间消失,谢谢。”

“人心都是肉长的,别家可以躲风头,可以伤心难过怀念朋友,我家就必须出来曲线救国,硬撑着给事情降温?”

“怀钧高层考虑死个双亲吧,我磕头。”

粉丝情绪激动,第二天佛团发布了一小段视频,尽可能抚慰了一下,随后全力投入工作。

因为提前了几乎一个月,时间很赶,公关团队拟定方案,立刻宣发年后预存的新歌,演唱会制作和国内彩排基本完成,剩余的工作就是补上宣传的四个MV,拍完立刻飞溪池做FM,然后提前抵达海外做准备。

而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管彬杰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宣义接连破获贩毒窝巢,缴获“茉莉花”十公斤,与此同时,佛团上空兜头一桶脏水泼下。

不知是谁起了头,以怀钧艺人有前科为由,突然质疑起佛团的精力,猜度他们是想“爆出来前捞最后一把”,并且带动一帮人群起攻之,要求他们去做血检。

这股邪风势头极猛,不乏圈内人的爆料,真真假假,不少人信口开河佛团“上上下下都不干净”,被高层包养过,不然怎么能坐拥这么多好资源,自出道以来持续封顶。

而那位“前科艺人”自然也被拉出来鞭尸,陈西源遗留下的铁杆“哀兵”势单力薄,满身是嘴也说不过,被怼进了脊梁骨:“陈西源心理素质不好怪谁?说了几句就跳楼,一个男的这么矫情。”

随后继续脚踩佛粉:“怀钧什么节奏,一年死一个助助兴?佛粉们多看看你们家主子吧,没准明年就看不到了。”

骂战区狼藉满地,当“赚死人钱”刷上新闻版面时,管彬杰一度心肌梗塞,论坛和站点反反复复被黑,恶意如野草疯长,止不住,唯一可以力挽狂澜的是爆了海外场。

管彬杰小心翼翼收着手机,不敢给他们瞧见,生活助理阿黄也谨遵教诲,不透露一字一句。

但世上没不透风的墙,阿黄不拘小节,手机经常丢在沙发上,褚沙白估计是想订个外卖,拿起来翻了几下,慢慢顿住了,朱定锦从厨房拿酸奶出来时,看见灯光倒映在他的虹膜上,像是覆了一层冷冷的结晶体。

客厅寂静无风,人言可畏,朱定锦撕开酸奶盖,没有出声。

“你说他在最后关头想的什么?”

褚沙白看到了她。这还是陈西源走后,他第一次直白地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他重情,朱定锦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惦记那个乌烟瘴气的家,重情的人最看不得生死。

“他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是希望。”

朱定锦低头笑笑。

“活着多好啊。”褚沙白扭头问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实说,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怕活得难。”

这话在褚沙白心口拧了一把酸汁,万般滋味都在一个“难”上尝尽了。他动容,刚想交几句心,随即觉得不对——小朱这台词功底可以啊。

好吃好喝,她难个屁!

夜里御苑没有多少人声,朱定锦吃完酸奶上楼,看了两页书,倒进被褥里。

床头留了一盏橘色的小灯,姜逐回来时扭把手的声音很轻,床上呼吸声舒缓,她的手腕落在被子外,他拾起来,嗅到香水皂的甜味。

朱定锦翻身,见他回来,探出身在床头柜找药。这几日他着了风,加上工作量大,有向重感冒发展的趋向。

姜逐身体一向很好,没小疴没大病,突然来这么一场,感观上格外难受,尤其是咽喉,几乎不能开口。

公司特地配备了几位随身医生和营养师细心调养,管彬杰收到人时心里打鼓,公司什么时候还搞起这等福利了,谨慎询问工资是否由公司报销,负责人噤若寒蝉,一迭声表示报报报,只要人健康,金山银山也给报。

他更不敢用了,上上下下打听,还好有人的嘴漏风,提点他一句,据说是上头某个大佬有点…

不高兴。

管彬杰满目震惊,忽然想起最新的一个爆料贴,把“包养”说得有板有眼。他在心里祈祷那位资本大鳄看中的是另一个,褚沙白让人看上也就看上了,就当下海支援光棍——姜逐是有女朋友的!感情很深,这要是被人横插一脚…

轰隆一声,一场十八级豪门虐恋在他脑海中狂风乱作。

探听虚实后,他顶着一锅乱炖的脑花去御苑送材料,朱定锦给他开的门,遇见她,管彬杰心绪难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你…你注意点墙角。”说完又觉可怜,就算她整日防贼也无计可施,投胎是个技术活,像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已经落后了起跑线八百米。

朱定锦一脸不明所以。

管彬杰最近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八卦爆料,担忧这个烦恼那个,心思格外浮动细腻。暗道小女孩家不知世道险恶,日后恐遭磨难,于是又很悲天悯人地对她笑了笑。

朱定锦:“??”

好在这段时间管彬杰比较神经质,怕舆论影响到姜褚二人,恨不得把他俩塞火箭里发送到真空环境,朱定锦很体谅,没多计较。

姜逐在吃药方面很听话,严格遵守医嘱,在外有一个连的白衣天使团随时待命,在家则由朱定锦一手包办。

地面凉气重,姜逐被她催促上来,钻进犹带体温的被子,她将两个软枕竖起来垫在背后,他侧身望去,灯下放着印着压痕的说明书。朱定锦旋开瓶盖,倒入适量的溶液,又掰开胶囊的塑料包装,耳畔的碎发柔柔垂落,被她伸手别到脑后。

姜逐安静看着她,一隅的光。

那些无孔不入的恶言,转眼被推出了千里,隔绝山海。他低头,顺着朱定锦的手把药吃了,沙哑中夹杂一丝鼻塞的奶音:“还会好么?”

朱定锦双手慢慢梳理他的头发,将被褥里的热气带出来,一瞬间挥散了岁暮天寒。

她说:“会好的。”

第68章 溺亡

大病初愈的男人很难拒绝。

十一号早五点,朱定锦随团把人送到机场,姜逐不舍放手,想让她一块儿上飞机,褚沙白看了半天笑话,半真半假打趣:“小朱你就从了吧,再下去误点了。”

朱定锦拿出抵死不从的架势:“我有事。”

“有啥事?”

“我拍戏。”

“拍什么啊?”

语调调笑,褚沙白摆明了不信,朱定锦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戏路褚哥还能不清楚,拍斩草除根,坏事做尽。”

褚沙白一时结舌,拿不出好词儿,姜逐打了圆场,挥手让他自便。飞机接近调试尾声,时间剩的不多,俩人委身一丛铁树后说悄悄话。

登机口旁,阿黄正和随团助理嘀嘀咕咕,管彬杰斥了一声:“说什么呢?”

阿黄是老人,不怵管彬杰,狗腿儿一样将手机凑过去:“管哥,我们在说姜哥变化好大,我给你看六年前刚出道的旧图,就这个综艺——简直不敢相信姜哥这么透明,根本没有存在感。当时还有人骂姜哥队长名不副实,有黑幕。”

管彬杰瞄了一眼,随便找理由:“他不怎么说话。”

“姜哥现在话也不多,但谁敢质疑他是队长。”

那丛铁树根本起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阿黄兴奋地与随团助理叽叽喳喳,与有荣焉,恨不得把每一个小动作都抓拍下来:“看,看看,不是所有生病的男人都招人疼,打大喷嚏、冒鼻涕泡、胡子拉碴能打动人吗?看人姜哥怎么处理的。”

随团助理满面羞红:“我要是朱小姐我已经上飞机了…”

面对满场小鹿乱撞、老鹿撂蹄的少女心,唯一洞悉背景的是魏璠派来的杨医生,他被委托照看赵董的工作,此时老脸纠结,一言难尽。

把董事长按在墙上亲…

这个佛团头真的硬啊!

二十四号,佛团稳扎稳打开完了两个城市,上座率均超百分之八十,销量渠道扩大,三张专辑倾售,怀钧股价回升。

魏璠恰巧陪母亲甄端儿出海度假,切身体会到怀钧这次下的血本,连时尚搭配顾问的天花板李红橼都请了,搞得连她妈那样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文人,看了宣传海报都开始问:“这谁呀?怀钧的章子,是伏波手下的人吗?”

魏璠默然,不是她手下的人,是她裙下的人。

不比海外欢声笑语,此时的宣义几度戒严,风向有异样。事先众人言之凿凿,怀钧将佛团送出去是挡枪,但随后魏隆东提前为妻女安排年假,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从十四号开始,赵伏波召开董事会议,随后大大小小共十六个的会议马不停蹄。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董事长居然肯整日坐镇集团总部,颇有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气魄。

严宏谦名义上是总经理赵访风的高级秘书,这次被“借”来协助会议,最后一场结束后,议厅人走茶凉,他慢慢用手拨弄送入碎纸机的资料,吐出一口气,终于快步走到赵伏波跟前,俯身道:“赵董,有件事,挺小,但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赵伏波好整以暇看着他,半晌笑了。

二十八号,下午五点,事发。

积攒一年多的暗流决堤,原纪副董兼总经理原童朗被捕,冻结资产,汪文骏申请证人保护;同一天,缉毒组在近郊六一村拦截逃逸的陈禄思等人,遭遇激烈抵抗,当场击毙两个小头目。

翌日早七点,传来莫箐死讯。

“她清洗了宾云和西沙/林谷所有人马,敌我不分,那个雇佣兵养子提着冲/锋枪杀人,尸体丢入境外的花田烧掉。”侯二说,“补刀后,她吞枪自杀。”

赵伏波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侯二顿了顿,道:“其实她走也能走得掉。”

“她不会逃的,那么结局就两个。我觉得她更倾向自己动手,毕竟自己的命,自己来收会好一点。”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又道:“陈禄思的枪决的判决书下来后,复印一份,给她烧去吧。”

侯二应了,又听她随口问:“汉六人呢?”

“前几日跑溪池去了。”

“打听住址。”

侯二心里道了声“该”,如今不是太平年间,怀钧股价上下波动,正是容易被人控股操盘的危险期,汉六本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宣义。但毕竟是赵伏波上位时期的元老,他龇一口金牙偏要去外省陪“相好的”过年,旁人也拦不住。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赵伏波不是让汉六快马加急赶回宣义,她要亲自去一趟溪池。此刻局势未稳,陈党未清,贸然外出风险极大,他开口想劝,没出腔已被打断:“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挑几个干活利索的好手,这一趟非去不可。”

溪池别号水乡,地势低,全年含着湿气,一条汗河浩浩汤汤向东去,南北汇两条支流注入,即便冬季也水量不减。

赵伏波来到溪池,先打发“好手”们去汉六那边去联络感情,自己到汗河观光了一阵,驾着四座的游览车开了几十尺河岸,又租了游船去河面上晃了晃,侯二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借机来玩的?

一直到傍晚,她才驾车前往汉六的住所,小院内已经停满了一排遮住车牌的黑色越野,带头的人上前叩窗,与侯二互相确认,低头叫了声“老大”,放人通行。

侯二下车,绕到赵伏波那一侧的车门,伸手帮她打开,被这股“砸场子”的江湖气感染,不禁道:“头儿,这干什么?”

赵伏波环顾这座小院子,类似“城中乡”的农房,是上个世纪存留的产物,没有修缮过,前后共四个门,此刻各有一辆车把守。

“我这个人不相信意外,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赵伏波解开风衣扣子,“我从不让严宏谦接触武装,当初能指挥看守丁一双的人,只有你和汉六。”

侯二怔住了。

赵伏波不多解释,挥手让他在外面警戒,带了其他人进去:“从现在起,除非我出来,否则时刻戒备。”

屋内,没有点灯。

窗子够大,贴纸残破,微弱的光从外面零零碎碎投进来,汉六强自镇定,看见门口踏进来的身影,顿时一连串叫冤:“赵董!赵董你可不能良弓藏走狗烹啊!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想度个农家乐的假,我保证吃完晚饭就回去上工还不成吗!”

汉六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动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跟前,赵伏波呼吸时的白雾转瞬即逝,忽然闲谈道:“严宏谦不久前告诉我,我去年主持丁一双相关的紧急会议后,你找了他?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们背着我联络,还破戒了。怎么,害怕了,想拉人下水?”

“头儿您说什么呢?”

“我说你二五仔啊。”

汉六猛地抬头,月光铺了一层霜,映得他整张脸虚白惊惧。

赵伏波抬起眼,那一刻的神情冷漠而嘲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弯下腰,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看,一穿上锦衣华服,就忘记里头是什么烂泥败絮了,我们都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老哥,忘不得。”

“我没…”

汉六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他已经将所有痕迹抹去,仅凭严宏谦一面之词…

不!汉六心里重重一锤,想起了一年前…她不是事后才琢磨出来的,严宏谦曾被问过一句“你反我吗?”,事发当日,她已经猜出事情远没有“意外事故”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发作。

“侯二的腿伤也是你找人打的吧,你想借此把他‘留’在楠平,这样一来我手上没有那次密议的资料,误会就大了,很大程度会与莫箐翻脸。”

谈及那场让侯二躺了两个月的骨裂,赵伏波一笔带过:“我先开始还猜测你是否投靠了人,后来明白了,你打的是和九年前一样的念头,浑水摸鱼,远走高飞。”

她一指头点在他额头,直将他推得往后仰倒:“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急着打断:“不是…”

赵伏波却又跳到下一件事:“你不能让一方独大,于是接受了原纪的‘招安’。麦芒的事被我压后处理,你必须再找一个爆点,但这在宣义不好找,一旦有破绽,我就能直接拿你问罪。这时候顾小律因为拆迁的事返回溪池老家,你知道机会来了,他是一架梯子,让你可以离陈西源更近一步,果不其然,他去了溪池。”

“不是我…”

“陈西源身边都是侯二的人,你指挥不动,所以你把有人跟踪的信息透露给他,让他起疑,趁机躲开盯梢,给了你的人下手机会,因为用的是茉莉花,死不死无所谓,反正都可以嫁祸。”

“本来就是原…”

“除了反拆迁的书面鉴定,那边的人告诉我陈西源还神神秘秘搞了别的,他对顾小律的车祸一直心存怀疑,很可能查出某些线索,这份资料他一定有备份,而接收的人,无疑是萧大丞。”

“没…”

“萧大丞知道一点内幕,但你明面上还是我的人,他不敢与虎谋皮,不信原纪更不信怀钧,所以这份资料绝对不会出现在我手上。你想得挺好,是我太会猜了。”

赵伏波语速并不快,但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事已至此,没有诈他的必要,这些话或许埋了足足一年。

汉六嗓子发干,在今日之前,不光莫箐,也许侯二也是这么觉得——赵伏波走了一条消极避祸的路,这才得以保全。

她当然付出了代价。

为了维持平衡纵容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代价。莫箐强迫她参与宣义几百万人命的豪赌,而她既要找到一个明面上平衡点,又要反催莫箐尽快动手,不得牵连更多。

他是最好的催命符。

“赢家”不是大水漂来的,她是控局的人,这个局任由莫箐、陈禄思、汪文骏来,都将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