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乐观?”

“植物人。”

玄关处放着一份报纸,褚沙白拿起来翻了翻,头条就是货车侧翻造成后续车辆的追尾事故,一共四辆车不同程度追尾擦碰,伤亡达五人。

褚沙白一拳锤在鞋柜上:“那杀千刀的货车驾驶员呢?”

“也在抢救。”

这时朱定锦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两杯绿油油的蔬菜汁,姜逐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杯喝药似的咽,科小丰心情不佳,没有反抗就拿了一杯。

褚沙白缩在沙发边,死活不碰,捏着鼻子道:“顾导回老家干什么?家里老人病了?”

朱定锦也不催他,只督促姜逐喝完:“顾导在溪池的老房拆迁,他父母不签字,被骚扰到没办法,八百里加急催儿子回去。”

穷得卖裤子的褚沙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拆迁安置费:“旧城改造,有钱拿啊。”

科小丰摇头:“关键他父母的小区不是危房啊!才建了不到二十年,处于黄金地段,改建高层可以赚一大笔地价!”

科小丰上身动了动,接下来低语,与他的预感不谋而合:“官家盯上了那块地,顾导回去是跑信/访的。”

褚沙白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截访?”又皱眉,“这截的方式太不要命了,不太像。”

科小丰耸肩,咕咚咕咚吞蔬菜汁。

褚沙白等着朱定锦发表一下高见,但朱定锦一直没有说话,等姜逐和科小丰喝完,她接过来拿去厨房洗了,客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人事无常,一条命横在眼前,几人基本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被鸟啾声唤醒,又听说顾小律昨夜差点没撑过去,呼吸突然微弱,心脏供血不足,立刻推入手术室抢救,除颤三个半小时,千辛万苦从无常爷手里抢回一条命。

顾小律情况一直不好,消息又瞒不住,担心远在溪池老家的两位老人家高血压一倒倒俩,陈西源已经连夜赶去溪池。

业界相识的人亲眼所证了一次“人命脆如纸”,近几日活得分外小心,走路都不走广告牌下面。更多的人长吁短叹:顾小律和萧大丞好不容易将人捧出来了,没享几天福,给一场天降横祸毁了,真是命运多舛。

佛团近期为了海外场的舞台互动,开展英语封闭式集训,吃住都由公司特别安排。陆沉珂病情不见好转,褚沙白又不能过去,只能让管彬杰每天两点一线,给老爷子捎点吃的。

赵访风在HJ大楼顶层翻阅集团第三季度报表时,她姐姐正从楼前修剪齐整的花圃间走过。

“告诉莫箐,是时候了,这世上哪有天网,有需求,有利益,就是杀不尽的。”

侯二:“顾是那边做的么?”

赵伏波神色不动:“汪文骏收到警告,还在与原童朗拉扯;陈禄思也不至于捡芝麻丢西瓜;莫箐更不可能高调,他们没理由这么做。”

“那是溪池地方做的?还是意外?”

赵伏波摆了摆手,没有多说。

北风带寒气,她将衣领略微竖起,问道:“你的人还看着陈么?”

“还在,不过出省的话,路线不熟,不方便,要换溪池那边接洽的人吗?”

“继续用同一批。”

不多时,跟着陈西源的人递来消息,陈西源在溪池的活动不安分,除了照顾二老,也就“强拆”一事去了几趟信/访部门。

侯二觉得把人劝下来较为保险,念头刚起,又自嘲地笑笑,什么时候居然这么开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大概赵儿对他多了些关注,他也不太希望听到他的坏消息。

面对他的“避而求安”提议,赵伏波没有表示:“安全?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我不是还得聘你做保镖吗。”

她又道:“如果想一个人‘安全’,不如把他非法拘禁,没收一切尖锐物品,绝食就给他吊葡萄糖,这样他活到寿终正寝没问题。”

侯二默然,这样磋磨人的意志,活着,和死了也什么区别。

沉默片刻,赵伏波低低道:“人的命,是拉不住的,每个人都在他们的选定的道上一骑绝尘,越强硬,越上心,它飘得越远。”

事后侯二不再多言,只让人防意外事故,其余不必干涉。陈西源继续在溪池奔波,为顾家二老争取房子——他倒还抱着一丝念头,如果车祸不是意外,顾小律性情敦厚,不与人结仇,他能入手的也只有信/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至年关,顾小律昏迷不醒,守在监护病房前的是陈西源的经纪人萧大丞,两人知交多年,感情深厚,麦芒和佛团去探望时特地带去了清月山求的平安符,开过光的。人到绝境什么神都信,什么佛都认,萧大丞把平安符缠在窗扣上,拉着这群小辈的手千恩万谢。

而从溪池传来的报告没多少新意:“…陈小子前些日子在抠房屋征收条例,实地考察基础设施,搞书面材料,最近又不知道在弄什么,神神秘秘的…管他的,哥几个闲得屁股发痒,把那小区里晃荡的大金链揍了一顿,老大,过年发红包吗?啥时能回去啊?”

听话筒里的声儿他们还在大排档吆喝五魁首六个六,侯二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

这顿骂没起什么作用,元旦刚过,他接到了火急火燎通报:“完了,那小子估计是把我们当成截访的了,专捡办年货的路走,绕迷糊了,人跟丢了!”

如果不是时候不对,侯二能一手一个把人扔海里喂鱼。

他不在溪池,也只能指望这帮丢人玩意敬业点,尽快把人盯紧。

半个小时后,陈西源在一栋旧公寓里找到了。

警察找到的。

有片警接到电话,报案人第一时间小声报出地址,随即发生叫喊与打斗声,警察判断报案人遭遇歹徒,循地址赶到时破门而入,废弃的公寓中空无一人,搜查房间时才发现地上倒着一个。

“这有个人!没有意识了!”

救护车迅速赶到做了初步检查,确诊注射了鸦片类药物,不过在奋力挣扎中甩脱了针筒,注入体内的剂量不足以导致死亡,经过调查,报案人正是陈西源,血检结果呈阳性,目前案件即将转交宣义方面检察机关。

溪池天高皇帝远,飘得很,反正此事留有案底,在公关动手之前就抢先砸出重磅丑闻,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宣义媒体懂规矩,有关陈西源的新闻一律押后,主流的纸媒都避开了这个话题,但风一旦吹出来,就止不住了。获悉陈西源被押送宣义,火车站外挂了不少言辞激烈的“防毒反毒”牌子,全面抵制丑闻艺人。

在宣义接受全面检查后,陈西源平静口述被袭击的始末,案件继续调查中,他本人根据法律条例处拘留五日,罚款两千,由于影响较大,处罚结束后,必须前往社区戒毒或者强制场所。

拘留处罚结束后,萧大丞亲自来接他,眼里含着泪,抱住他麻杆一样暴瘦的身体:“没事,没事的,老师等你。”

陈西源默默地回抱,忽然侧了一下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顾老师不是意外。”

萧大丞只是更用劲抱住他。

去戒毒所之前,他提了要求,想见一见顾小律。

萧大丞开车带他前往医院,喋喋不休说起顾小律逐渐好转的日常,陈西源认真听着,在ICU的玻璃窗外静静看了许久,退后鞠了一躬。

侯二晚上接到消息,人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陈西源没去戒毒所?”侯二觉得事态荒谬,“他想干嘛?跑得了和尚他又跑不了庙——瘾头犯了?”

正在这时,侯二兜里另一部手机突然滋儿哇地吵起来,他换了只手接通电话,才听两句就开了免提,屋内一刹间充斥着报信人的焦急嚷嚷:“…已经站在那个边边儿上了,这可怎么办!”

赵伏波掀开眼皮觑过来,侯二低声道:“陈西源现在在B座写字楼天台。”

B座写字楼是栋烂尾楼,但它相邻的A座却被原纪收购作为常用办公场所,陈西源跑到这个地方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侯二觉得赵儿很大可能会被气笑,赵伏波却没笑,冬季气候干燥,她嘴唇有些轻微起皮,白膜一般覆盖住红色,随着动作逐渐皲裂。

细小的血珠饱满地挤出来,又融进了裂痕中。

她的眼神让侯二不敢再看,迅速起身道:“我去。”

“来不及。”赵伏波说,“联系严宏谦,让他带着可视电话去写字楼顶部。”

“茉莉花”在九十年代强势登陆宾云,成瘾性极强,快感更浓烈,复吸率说好听一点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毕竟不能说太难听,得给人一丝希望。

无数人被它拖垮家庭,拖垮身体,拖垮神志。

陈西源也是明白的,即便他能戒掉,也绝对不能复出了,他的音乐生涯到此为止。

他的音乐生涯并不算长,从十五岁,到二十六,他付出了整个青春…也许是整个人生。

风穿过他的头顶和两腋,衣衫上白字黑底的巨大“除毒务尽”字样随风起,他往下看去,冷不丁听见一句:“跳啊!孬种!”

他觉得头有点沉,想起新闻放出后铺天盖地的骂声,慢慢和眼前的世界重叠。

“他就是那个吸毒的!还唱摇滚带坏年轻人,叫他们公司赶紧封杀!”

“没念过几年书的玩意,能有什么廉耻,谁知道是不是编造的受害者身份。”

“现在的明星为了吸睛炒作什么都做得出来…”

当恶意变作某种意义上的正确,便再没有了遮蔽,人总是不惮怀疑的,怀疑内幕,怀疑真相,一切的修辞都更直白,更残忍,更裸露。

夜幕降临,他仰起脖子。

忽然间,他敏感的神经一跳,猛地回头,瞧见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缓慢上前几步,夜色中的灯光一寸寸映出他的面容与身躯,陈西源蹙起眉,他认得这个人的脸,但若说交集,那是一句话都没有。

严宏谦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无恶意,随即他低头拔出可视电话的天线,按了几个键,举起来面对他。

信号不稳,光闪了几秒,赵伏波才出现在屏幕上,一瞬间他们的对望,让时光追溯到了五年前,录音棚的门推开,他虚着近视眼看一个前来为他配MV的姑娘。

片刻,陈西源恍然笑起来,他的神经被茉莉花反反复复迷醉过了,情绪竟没有太大波动:“是你。”

声讨浪潮通过电波传到另一段,赵伏波语气镇定:“这不是你的错,别去听。”

“是啊…不是我的错…”他站得笔直,固执地叫着她那个如锦绣温软的名字,“小朱,你这么多年,是这么过来的吗?”

赵伏波皱眉:“什么?”

“千夫所指…你都不去辩,是太失望了吗。”

赵伏波似乎有意说什么,话到嘴边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闭了闭眼。

陈西源就当她默认了,他放松地看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严宏谦惜命,站在安全地带,比陈西源更恪守与边缘的距离。

赵伏波声线低沉舒缓,拥有令人短暂镇静的能力:“你认识丁一双,我告诉你,他也染过毒瘾,但最后走得风光,如果你想一了百了,我可以帮你做,你这样跳下去,黄泉路上也背了骂,甘心吗?”

这种劝解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从消防队员的口中说出,没有警方小心翼翼的包围,没有谈判专家亲切询问有什么难题、受了什么委屈。昏天黑地之下,她的话沾了血,然而下一刻,这腥味褪去了一点:“不过,你也可以走丁一双没有走完的那条路,活着,去戒,我会提供帮助。”

陈西源有点拿不准她是来劝他回头,还是与他告别送他一程的,或者又是借此向他确认最后一遍。

他恍惚笑了。

“小朱,我不需要虚名,也不忍辱负重。我无法忍受罪恶,更无法忍受改变不了其他东西,却改变了自己,还回过头标榜自己是赢家,我只要此时此刻,一千一万个人看到我,我要让他们尖叫,误解没关系,厌恶没关系,总有人明白的,我只要他们出声,在这方圆下呐喊。”

他固执得可恨。

“我不是璞玉,也非大恶,我只是不做奴隶。”

“你说得对,我奈何不了这个世界,我的喜恶定不了任何人的罪,但我有权挑衅,有权反抗,有权选择。”

他语气轻轻的,像石块下冒土的小芽。

——“我烦它总可以。”

那一刻,他和九九年天桥下的自己重合了,二十一岁的青年,戴着蛤/蟆镜,满身的张扬与傲气。

他唱的是找寻。

在这遍地泥潭中,找寻一个微不可闻的自由正义。

有水痕细细从他眼角流下,霓虹灯在他背后明媚,映得那一点水光发亮。

他转身,迎风逆行。

“小朱,谢啦,我走了。”

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勇士,只道世事涌流,终将把棱角磨圆,但总有一挂人,嘶声力竭高举旗帜,永不妥协,永不言和。

他向台沿奔跑,起跳,像跳入了一轮明月。

第67章 挡枪

街灯璀璨而混乱。

B座拉起黄色的封锁线,喷溅的血变作暗沉的黑色。

他不是垂直落下,那段助跑让他的轨迹呈弧形,没有摔在消防气垫上,头部落地,当场失去生命体征。

赶来的救护车还是“尽人事”地抢救了一下,直到人力不可胜天。法医将他破碎的头与躯干缝起来,草草擦了血迹,通知家属前来认尸,接到消息跑来的萧大丞挤在人群里前行,他灰白的头发一缕一缕荡着,修剪雅致的小胡子乱得像水牛刚啃完的韭菜。

紧急通道里,严宏谦正快步下楼,他紧握着可视电话,手臂还在轻轻颤抖。

倒不是因为陈西源在他面前自杀,当年在汣爷身边,抓人填海的事见得多了,眼见人下去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很自然把电话翻过来面朝自己,却在看见赵伏波的那一刻心头一震,差点没拿住。

无怪他受到惊吓,他以为她已掐掉了视频,那样的赴死场面极富冲击,如果他与死者有一份情谊在,难免需要缓一缓。不忍,怅然,遗憾,无论是什么,都会选择眼不见为净,短暂切断与现实的联系。

人需要消化。

而赵伏波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异样,他背脊发寒,突然想起去年报去丁一双的死讯时,她也没别的反应。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赵董叫他来…干什么?

无以言喻的恐慌袭击了他,脚步慢慢僵停了下来,陈西源有重要到董事长放下身段劝解吗?他拘留期间,没有公关,没有限流,放任自流,正是因为怀钧的态度,媒体才敢将事态炒热。

严宏谦踌躇不前,既然已有准备,也清楚陈西源的秉性,那么让他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留下痕迹,知道的是他代人当说客,不知道的呢…

领带箍得他呼吸不畅,他伸手扯开,靠着栏杆喘气。

陈西源的悼念会办在周五。

场面很小,黑惨惨的很萧条,缺了主唱,六音乐队也面临危机,围在萧大丞身边小声议论。

侯二伪装成搬运工人,来来回回忙活几个小时,满身大汗走到街边停的一辆搬家公司的面包车旁,从耳后摸下微湿的烟卷,手掌圈起来打火,深深吸了一口。

吞完半支,他弹掉烟头,拉开车门一跃而上,副驾上的人一动不动,赵伏波安静翻阅一本三流杂志,封底印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侯二道:“查清楚了,陈西源生前确实秘密交给萧大丞一份文件,很可能牵涉顾小律车祸的真正原因…估计与他自身遇险也有关,不过萧大丞矢口否认,他不信任任何人。”

“不必管他,那东西迟早会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侯二迟疑:“…合适的人?”

赵伏波没有继续,这时,滴滴的声音响起,侯二接到了莫箐的来电,他低声寒暄几句,转而将卫星电话送给赵伏波。

赵伏波接起,意料之中,听到那方道:“你在逼我。”

陈西源若是低调戒断,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他用一条人命将宣义推上风口浪尖,又有“畏罪自杀”的言论兴起,宣义缉毒专案组已经涉入。牵一发而动全身,莫箐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撕破脸皮,速战速决,清洗陈禄思的宾云后应,截断供应路线,全面围捕陈党的羽翼。

赵伏波合上杂志:“我是个商人,牟利为首要,一旦我觉得损伤会超出预期,那很遗憾,我会采取自己的方式将损失降到最低,莫女士,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会理解。”

“也没关系,在商言商。”

或许她的回答太没有人味,话筒传出的声音又慢又涩,像深林中野兽:“你死过女儿吗?”

久到风在天空盘旋了一个来回,赵伏波才道:“不好意思,没有。”

侯二在赵伏波说出“希望你能理解”的时候恍惚了一瞬——从来都是她“理解”别人,没有人理解她,他在她身边十四年,仍看不清航线,不止他,严宏谦也尝试过,苏善琦、褚沙白、科小丰、汪文骏等等等等。而她理解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抱负、心性、未来,在她眼中无处遁形。

侯二时常想一个问题,她需要什么?

钱吗?也不是钱;平安喜乐?不可能;游戏人生?也太孤独求败了…

她把欲望埋得太深,无人与她共情,在这一层面上,他对莫箐的过往倒是感同身受。

他想,如果赵儿在九几年的仓库里没撑下去,最后沦落到他要一枪崩了她的地步,也许他会带着满车的炸/药与余哥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