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沙白抬头瞄一眼,趁老板娘去后厨房端菜,悄悄问起:“怎么分了?”

郭会徽苦笑:“家里不同意。她大学生文凭,又吃过铁饭碗,她爸已经为她张罗开了,想选个门当户对的女婿。”

“不争取?”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薅着略油腻的头发:“老了,不想动了,这些,都像上辈子的事。”

光洒在他头上,发灰,宣义空气质量堪忧,这霾是越来越重了。

直到他手一遍又一遍地捋过去,才让人发觉,是头发花了。

辣酒入喉,褚沙白捏着嗓子哈了一声,挑了两口鸭肉吃:“我准备回去,接手家里的厂子,好好搞一搞,我爸是真不行,再让他那个姘头搅和,我估计下半辈子要债台高筑。”

“那得解约啊,能解吗?”

褚沙白筷子在凉菜上绕了两下:“不知道,看着办吧。”

于是郭会徽也不再多说,招呼着吃菜。

姜逐挑了两口甜萝卜丝,知道他是拿着这个借口,逞最后一点强,他不想再留在宣义,这个地方暗流涌动,荆棘生毒,刺进人心里去。

人受伤了,总想回家扒开皮舔伤。

他不太能撑得住了。

与此同时,朱定锦接到一通无存储的电话。

许久之前她在《十三侠》剧组当替身,与溪池昊威电影的小旦仇相思对过戏,本是露水情谊,多年没交集,不知她怎么从傲峰影业查到了她的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还带了两万块的红包,想让她“吹吹枕边风”,让姜逐同意给他们新电影写首主题曲。

朱定锦蹙眉:“可我们早分了。”

一诈之下,仇相思果然只是靠几年前的印象,来碰死耗子的,根本分不清真话假话,半晌愣了,问句脱口而出:“前男友的联系方式没删吧…”

朱定锦搅动咖啡:“有是有,但这种事叫我怎么好说呢,经纪人没联系吗?还是他们公司没有价码?”

仇相思叹了一声:“标价太贵了,我们剧组穷啊,怀钧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怎么敢去那里求情。”

朱定锦:“哦,这样。”

继而,她垂下眼道:“等姜逐有空,我跟他提一提。”

仇相思连声说够义气,临走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姜哥不愿意就…就算了,别勉强,怀钧不许旗下艺人接私活的,要做也说是友情帮忙,辛苦费我私下给你,动静小点。”又咬耳朵道,“被人告了,我们剧组卖了也赔不起。”

朱定锦应承道:“没事。”

谈完事,仇相思匆匆戴上围脖走了,冬风猎猎,将咖啡厅门口的顶棚吹得鼓起,又猛地翻过去,嘣出好大一声。

朱定锦错开几步,停在避风处,眺望高楼缝隙间暗沉下去的天色。

从万臻跳槽傲峰后,她就换了电话,不接戏多年,如今知晓她号码的只有几个熟人,从他们那里泄露的可能性不大。仅凭仇相思和一个剧组的分量,不足以让傲峰无故透露艺人信息,大约是背后溪池昊威电影的高层眼红《318°C》与佛团的合作红利,让仇小旦去打前锋。

多年前姜逐常来《十三侠》的剧组探班,由于未出道名气小,无人关注,如今他却是怀钧的金字招牌。仇相思想到她时,恐怕也只觉得血赚,不声不响,网了一条大鱼。

场面话说得好听,怀钧若是照章程追究,他们剧组的电影炒起来了,有“友情”二字做挡箭牌,担责任的就是姜逐。

朱定锦忽然想笑,这…欺负“外行人”不懂怀钧的规章制度。

天色渐晚,她忽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侯二穿着煤气工人的制服,从人群中由远及近,在身后站定。

“发个短信,警告一下仇相思的剧组。”朱定锦从兜中取出手机,倒出卡,往后递给侯二,“手机号注销。”

侯二下意识接过,等攥紧了那一小片卡,才猛然发觉到“变天”了。

她在“朱定锦”这出戏里,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姑娘,有着自然的南方口音,任何事亲力亲为,不动用私权,不使唤他,与“赵伏波”没有任何相交线。

是一出,演一出,绝不串戏。

这突然而然的…

他还在怔神,面前的人又自言自语般开口:“平局吧。”

侯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哪里想得到头儿此时思绪已经飘到了若干年前,守望出道时胡吃海喝的那一顿大排档,五人豪气干云,举杯畅饮,褚沙白逗弄鸳鸯,反被她激得下了一盘:“赌一个,十年后,到底是我光棍,还是你俩没上扯证。”

赢过七年之痒,却输了十年之约。

七八点时下了雪,县城封路,褚沙白与姜逐留宿那边酒店,打了座机报平安。

这一晚,再没有任何电话打进来。

朱定锦慢慢整理房间,透着平静至极的麻木,她将所有衣服叠好,零碎物件摆放整齐,账户删号,电脑记录全部清零,最后是存折、银行卡和钥匙,依次放到客厅的桌面上。

侯二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门边,抽着烟。

朱定锦双手插袋,仰头环顾这间房子,洁净,温馨,似乎只是主人善心大发来了场周末大扫除,残留几许人气。

她取下白雏菊发绳,长发飘散到肩上。

“走吧。”

听到身后传来门锁咔嚓的响声,她下楼脚步微顿,时间凝滞一秒,随后继续往前走去。

九八年,零六年,这是第八个年头。

乐土终会腐朽,依靠终会变质,船桨终会剥落出刀刃。

第72章 掉马

雪不大,缠绵烦人,颗粒细小,淅淅索索地落,土石的地溶了油般既湿且滑,不宜行车。

清晨五点多姜逐就醒了,天未亮,县城的街面有零星的早点铺子支起来,远方几声狗吠。他披了衣服去拿矿泉水,拧开瓶盖,水太冰,他咽了两口便搁下。靠窗坐了有半晌,隔壁传来一串响动,这酒店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毕竟整体档次在那里,隔音不好,过了一会,褚沙白敲门,说阿黄已经在楼下把车子引擎热过,该准备回去了。

土路泥泞,这台越野性能虽好,却走得不畅,阿黄心直口快嘀咕:“顾导家里那样好的房子说拆就拆,怎么不见来人把这地方整顿整顿,看这路,跟人肠子溃疡似的。”

外面正路过阳石县,老旧的筒子楼饱经风霜,剥剥索索的墙皮上印着各式小广告,褚沙白探头瞄了一眼,呛了一嘴西北风,缩回来道:“不懂了吧,宣义近年都向西南扩张,往这儿盖挣不回地价,开发商算得来这笔账——看什么呢?诶,回神了!”

姜逐收起手机:“没什么。”他扭头往窗外,老街搭配新开的衣帽店和霓虹灯广告,新旧裹在一起,色彩尤为扎眼。

行至高速路入口,早起运货的车堵起长龙,车载广播碎碎念着稿子,一辆二手小金杯颠颠地跑来,行得近了,车窗摇下,郭会徽提着一袋小笼包递过来,说清早接到了酒店前台的电话,赶来送一程。

褚沙白将将把小笼包接过来,阿黄就在前头叫了一声:“褚哥…”他话没说全,但后座已经意会了,他们身价水涨船高,饮食有章程,不能吃外头的东西。郭会徽退圈已久,没留心这些琐事,褚沙白笑笑,就着塑料袋往嘴里塞了一个,对姜逐说:“你就没这口福了。”

队伍慢慢腾腾往前挪,郭会徽探出头,头发被夹冰粒的冷风吹得趴趴的,期期艾艾说昨天喝了点小酒,忘了给老婆娘家的三个侄子侄女讨签名,几个小孩迷佛团迷得要死,从牙缝里省钱买海报买专辑,揍都揍不灵。

姜逐在几份明信片上签了名,递给褚沙白时,他摆手:“我就不了,马上不吃这碗饭了。”

“也签,也签。”郭会徽说,“绝版,价值大。”

又送了几米路,马上到站口了,阿黄有条不紊叼着卡,手指缝里夹着“买路钱”,姜逐摇上车窗,这边地荒,有点像十年前未开发的模样。

他十五岁来到这个城市,那一天下着雨,衣服又湿又涩,新盖的楼房雨檐很短,他口袋没有多少钱,不敢站在太靠里的位置,半边肩膀淋透,重得像山。

手机信号满格,但没有消息,冬春的白昼来得晚,车跑马般行使,掠过稠靛的天色。

这夜太沉,像溺进了一千丈的黑海,令人心头发慌。

回到宣义城内,管彬杰在御苑等了有小半天,他最清楚褚沙白病情,材料都准备妥当,但神思忧愁,不是很乐观:“解约很难,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触怒上面。”

褚沙白点点头,一行人上路前往怀钧总部大厦,将要到所在地的道上时,电话铃骤起,管彬杰接通听了片刻,神色凝重转向姜逐:“有人通过小朱找你接私活?”

姜逐一怔:“没有。”

管彬杰把电话给他,那头仇相思一个劲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让她说说情,不知道怎么就让怀钧那边知道了,合作方…”

姜逐听了几句就把电话递回去:“我回家一趟。”

管彬杰急忙拦住他:“你回家有什么用!一来二去不还是要看公司意思,小朱是个聪明人,你没接,公司也不会太苛责,写个保证书就行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车已经进了地下停车场,管彬杰带着二人走员工通道,人事部的认识这两棵公司费力栽培的“摇钱树”,关于他们的决策从来都是直接下达,哪儿轮到他们指手画脚,推脱领导去开会了,不敢做主,奉上三杯茶纷纷遁了。管彬杰一连续了五杯,没等来半个人影,无奈道:“往上走吧。”

佛团的收益在怀钧各项目中都排得上号,台柱子跑路,底下人都不敢接这烫手山芋,管彬杰一连往上找,终于有某个秘书部答应办理此事。

甜美可人的助理带几人来到离会议室不远的休息沙发上,褚沙白赶紧婉拒了她去倒水的想法——他来怀钧总部这趟光喝水了,不是茶就是咖啡,混了不少牌子,给他喝精神了,想补个觉都没辙。

姜逐靠着落地窗,正看外面豆子大小的车辆穿梭,褚沙白抄起一本时尚杂志,从头翻到尾,等他把边边角角的广告都看完了,听到一阵脚步声在拐角处回响,隐约间传来一句问话。

声音轻轻的,乍一听阴柔得很,调儿低沉:“什么事。”

是字正腔圆的宣义官话。宣义地势平坦开阔,官音也很有特色,不似楠平粘牙,也不像宾云柔婉,大山大水,气势如虹。在此地漂了十多年,褚沙白对满街炸炮样的口音已经免疫了,千万种人声也逐渐收拢成一个通用模板。

但这个声音太有辨识度了,天生的嗓子,他不禁在脑子过滤有怀钧近期有什么新晋的艺人,说都如此,唱出来那还得了。

这么一想,抱着“惺惺相惜”的心思从杂志里抬了头,面前呼啦啦一团黑云,全是西装笔挺的高管,褚沙白一眼就瞧中里头一件与众不同的灰色休闲装,正背对他,身旁一人正侧头与她低语,声音极小,埋没在嗡嗡的人声中。

褚沙白先是注视在她脚下三尺处,一双手工德比鞋,再往上只瞧见一只虚虚垂在腿侧的手,拇指上有一枚莲花刚玉扳指,闪烁细碎的浮光。

他一时失了反应,平日都是靠经纪人与公司对接,对高层不怎么了解,这样年轻又有派头的,难不成是执行总裁赵访风?赵总他倒是在TVGM盛典时见过几面,乍然一看,长高了吗…都不穿高跟鞋的。

待旁边人说完话,那个人转过身,视觉抓取的一瞬间,褚沙白的嘴已经先脑子一步给出反应:“小朱?这不是小朱么!”

没有人应和他。

褚沙白才发现不对劲,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物看他的神情很是莫名,不过行程匆忙,无意留下看戏,散场后一个接一个向那人点头致意。褚沙白左右看看,气息有些弱,再定睛瞧去又觉得不是一个人了,稳了稳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有个朋友,跟您挺像的。”

姜逐突然往前一步,褚沙白下意识一把拉住他。

那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敝姓赵,赵伏波。”

不需要加持任何头衔,这个名字响彻业界,任何在怀钧工作的人,都不可能不认识这三个字。

赵伏波,怀钧集团董事长。

阳光透入室内,管彬杰最先做出回复:“赵…赵董,赵董好。”又向旁边身量颇高的秘书颔首,“严秘也在。”

褚沙白想要寒暄,喉头却是哽了一下。

十多年,可算见到顶头大老板的庐山真面目,收放自如,举止皆华章,思及怀钧艺人们如痴如狂的劲头,他有点酸。

这人要是放下身段出道,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啊…

“你说的那个人。”赵伏波忽然从秘书那里捏起一张身份证,在脸边轻轻一晃,“我也认识。”

褚沙白盯着那张“朱定锦”的证件,闪现间想法太多,脑子加载过热,一时瞠目结舌,死机了。

赵伏波抬手,在一片寂静中向姜逐示意:“单独谈谈?”

目光汇聚,姜逐拿过管彬杰手上的解约合同跟上去,褚沙白心里没底,刚要一并上前,严宏谦公事公办拦在过道上:“赵董与人谈话,二位请去接待室稍候吧。”

褚沙白魂不守舍,神思飘忽,替身梗,血库梗,私生梗,双胎梗,啥啥都想出来了,越想越可怕,他们这等山村县城里出来的淳朴好青年怕不是要陷入豪门恩怨了。随后呱唧刷了自己一个嘴巴,个乌鸦嘴。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百叶窗微阖,光线暗淡,赵伏波两指一翻,把身份证递给他,姜逐不言不语,那手腕上红绳赫赫在目,他太熟悉了,多少个夜晚他摩挲过这条粗糙的绳子,继而手指纠缠。

八年,她的温度溶在他手心,哪里用得着眼睛看。

赵伏波收手,报了一串数字:“我私人号码,你先存着。”

她与人说话,态度似乎并无不同,于是姜逐的表现也一如往昔,掏出手机储存新号。百叶格挡太阳光,手机屏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淡淡的光晕,赵伏波眉头轻皱,扯松了领带。

无论是何事,他不想东想西,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菩提端坐,与众生隔纱相望,也难怪得一句批语“孤魂难长”。

“我和你单独谈,有些事情可以讲得很清楚。”

他的回应温和平常,又像是把谈话带到柴米油盐午饭吃啥上了:“想说什么?”

“…”

习惯是个太过可怕的东西,赵伏波被打岔后,停顿了一秒扳回频道:“身份有别,不要这样说话。”

姜逐还是很甜:“有别?”

十年名利场,他仍停留在那年夜灯下,她向他走来。

“姜逐。”

“嗯。”

“往最坏的方面想,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姜逐手指在通讯录的确认按键上停了下来,备注“爱人”。

“我是你金主。”赵伏波仰了下头,似乎在从浩瀚的辞海中寻找语言,“是,你们都是训练班出来的潜力股,有功底,有前途,但真以为天上掉馅饼?九万顷黄土地,被捂死的秧子不在少数。”

若是说先前还有盖被子说话的意思,这一下是掀了老底,什么恩爱,什么旧情,都抛如云烟,仅存这一副老辣的商人面貌,在商言商,她言出必行,做得一点不假:“也是,我没带你去过那种圈子,情有可原,你没见过这种关系下的各式play,比起他们,我并不算过分吧。”

姜逐垂下眼,又仔细看着她,像是一下子没回神:“八年…不过分么?”

“干什么说得那么薄情,我为了你,费心费力,一句谢谢我受得起。”

姜逐半天没说话,这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却像等着反刍似的储着,因此没嚼出味来,只望着她。

“你喜欢我的吧。”赵伏波似笑非笑,像是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不用有被侮辱的感觉,我也喜欢你,现在也还是,所以我对你很宽容。”

她向前倾,双手抄在西装裤里:“但以后就不一定了,姜逐,我一路力捧你爬神坛,如果让我失望,让我的苦心打水漂,你知道后果的。”

“这才是…不领证的原因么?”姜逐轻声说,“你亲手拒了我们的结婚申请。”

赵伏波否认:“我没有亲手,那些归我妹妹批,我只是吩咐了几句。”

“不一样么?”

“怎么能一样呢,谁变态到亲手给自己的结婚申请书盖绿章,人总还是有一点情味儿,我说了,目前为止,我还是喜欢你的。”

过了足足一分钟,反射弧才姗姗来迟,游走全身,他没有再问了,问深了,挖出来都是心肺的余温。

如此温软甜蜜的爱语,也可以相隔千山万水。

赵伏波屈身坐到沙发上,手指点了点:“不说这个,先谈公事。”

静默一会,姜逐将褚沙白的申请解约合同和病症鉴定书依次摆放在桌案上。

“巡球的宣传都放出去了,你告诉我现在要解散组合?”赵伏波笑,“你怎么不说你要上天呢?”

“原因你也知道。”

“就他家那个皮革厂的生意?”赵伏波嗤笑,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哦。”

放到别处,有这样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捞点好处讲讲私情,只要在承受范围内,金主都愿意舍点利益换几声笑语。

他却不敢往这边想,一想就血肉酸麻。

他们办过席、饮过酒、立誓黄天后土的感情,突然就“上不得台面”了,写作“私情”,全变成一场笑话。

姜逐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闭了闭眼:“没有余地?”

“别说亏空了,就是违约金他也付不起,我可以随时起诉他。”赵伏波的语气亲昵得有些刻骨,“大家相识一场,我不愿意把事情搞得太难堪,你说呢?”

姜逐看着她的眼睛,很久很久,才说话。

“我用个人资产来补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