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眸中透露平和,像老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汪文骏陷入了恐慌,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直到他瞟到了玻璃上的反射的影子,顿时遍体生寒。

赵伏波放下的手呈现放松的姿态,手背上青筋暴起未消,像随时会掐断他的脖子。

夜深人静,他不知道宜不宜出行,但绝对宜杀人放火。汪文骏逃似的顺着马路牙子竞走,这条路是单行道,他走出很远才招来一辆出租,缩进后座,那辆一步三颠的破车很快一溜烟跑走了。

原地,赵伏波解下外套袖子里的皮筋,这是拍戏时的小技巧,用于制造某些真实的细节。手腕勒出一圈痕迹,血液回流阻力消失,静脉血管慢慢平复,她垂着眼,没有愤怒。

她在一万尺的高空俯瞰众生,伪装眼含怒火的天使。

附近没有垃圾箱,侯二接过那根皮筋,搓了搓塞入口袋:“你猜到他会说这个?”

“无所谓,他说什么话题,我都会表现出不开心的。”

“为什么?”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侯二读书不多,天生少了一根融会贯通的筋,浅尝辄止理解成“追求金钱放弃生命”的意思。最后的稻草,不就是把骆驼压死的那一根吗,他懂。

但他忘了魔鬼的谈吐艺术,越是明晰,越是不可言。

此稻草非彼稻草,此骆驼也非彼骆驼。

人为财死,也可以表意为人在某种难以保全生命的情况下,用尽全力夺得一个生机,以至于不择手段。

四月下旬,试演的第一场在红瓢虫场馆举行。

后台人来人往紧张得一塌糊涂,管彬杰嗓子哑了,戴着“小蜜蜂”四处奔走,姜逐进入化妆间最后一遍检查服装,他悄悄打开手机,那个私人号码躺在他手机里,没有动静。

他在褚沙白面前不敢表现出一点差错,哪怕他看一眼手机页面,褚沙白都会瞪着铜铃大的眼过来看他是不是“执迷不悟”——这事儿算是彻底捅了褚沙白的马蜂窝,他既是恼人瞒了八年,情分视作粪土,又替兄弟恨遇人不淑,还疑她是幕后黑手——如果真是,那真叫人头皮发炸,他敢拎着金箍棒大闹天宫去!

其实若是说开了,即便是假话,也不至于如此,但这般避而不见,这些毒丝越缠越紧,五味杂陈地发酵,想让褚沙白一笑泯恩仇是很难了。

姜逐碰了碰那个号码,好似穿过这片小小的屏幕,碰到了她的脸。

他们太熟悉了。

如果有苦衷,她不会不说,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八年是一场漫长的铺垫,大戏才刚刚开始。

他在等。

等她的劫。

三十四天,七首新曲,十二个舞台场景,五套定制服装与配套妆容,六次彩排,团队流动量达九千人次。开场曲是未发布新曲《太阳神》,以往姜逐创作的曲目都由苏善琦再加工,他的风格太独特,太难唱,褚沙白配合不了,现在全然没有顾虑了。

场务一刻不松懈,所有设备检查再三,第一首无失误落幕。

灯牌连成一片光海,姜逐平复呼吸,控制语速说着开场白,升降台慢慢与地面融为一体,他的目光才聚焦了前排。

他看到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坐在观众席中。

仿佛这才是他的出道之夜。

姜逐忽然摘下话筒,在报幕后突然接上一句话,这时已是灯光变幻,管彬杰在后台差点没坐住,试演上每一秒的踩点都是严格要求的,彩排无一例外过掉,祖宗这时候发什么疯?

好在已掐断麦克风与扩音器的联系,这声音轻轻消失在浪潮下。

赵伏波笑了一下。

鼓声骤起,万座震荡,乐声拉开帷幕。

台上台下,两处绝巅,四面八方是狂风暴雨,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在光与夜的缝隙中摧枯拉朽。

身体一片混乱,酐畅淋漓,汗如浆涌,混响与频段通过扩音设备席卷全场,人声大环境的煽动性无与伦比,骨骼、血液,甚至重量,都逆行而上。

一脉相承的美学,八年言传身受,铸造了这荣辱不惊的高姿态。像是终于突破了某一条界限,坦诚又自由,风都吹进了历史,徒留他在风雨中仰望。

他高高站在台上,遥远又迷幻,万丈灯光齐齐打在他身上,他如同沐浴圣光和雨露下。

四面八方的尖叫呐喊冲破天际,整整持续十分钟,群迷泣不成声。

他是极昼与极夜碰撞爆发的灿烂,指尖依然残存滚烫的高温。

他是恩典。

天生就是要站在最高、最亮、最瞩目的地方,如巨日耀眼发光,让人为他癫狂,为他倾倒。

试演是正式演唱会时间的一半,没有返场,退场指示灯亮起,会场保安开始守好通道维持秩序。赵伏波走的是VIP通道,先一步出来,停车场昏暗,侯二刚按亮车灯,突然就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闪烁的橘色光下,保镖们吓了一跳,迅速踏上几步。赵伏波示意他们退下,噙着笑走近:“老朋友,叙旧吗?”

外面有车辆的远光灯投来,一闪而过,快速映亮他半片脸,又紧接没入夜色,褚沙白沉默站在那里,望着她,又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所有的诘问,都是针对那个同伴的,而她不是。

“小丁走了,老郑也没了。”褚沙白喉结动了一下,低声下气,“…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赵伏波从容不迫:“我不行,形势可以,你不如去求姜逐。他带给我多大利益,就能替你还多少债。”

褚沙白的牙关都在抖,说出的话撕扯了他全部的力气:“你从前没有这么…铁石心肠。”

“因为朱定锦是演员。”赵伏波点了点自己胸膛,“赵某是个商人。”

褚沙白似乎濒临崩溃边缘:“我怎么从来没有看清你呢?”

赵伏波笑问:“你想看清哪一个?”

褚沙白沉默下去,很久很久,等外面有光再次扫过,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知他什么时候掉头走了。

场馆外侧骤然爆发出声浪,停车场的一行人都望了过去,果不其然主角离场,里三圈外三圈的工作人员嘶声力竭维持秩序,歌迷喊叫突破天际,他微笑着,眼神空空,助理奋力扯掉那些抓住他外套的手,开拓一条道路,仿佛在胶水里行走,过了十多分钟堪堪登上保姆车,车门砰地关上。

赵伏波没有什么表情。

风掀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遗世独立。

侯二出现在她身后:“怎么样?”

赵伏波收回目光。

“戒断而已。这种事,”她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一如那个注射过茉莉花的孩子,“我有经验。”

第75章 巡球

第一次solo试演大获成功,后续的场次也陆续在网上开票。

三场,无一例外,赵伏波皆出席。

身为特权阶级,自然回回占据最好的位置,几个家里有矿的铁粉雇了人抢不到,发现居然是内定票,上网怒锤怀钧,官方客服左右不是人:“非常抱歉,这个是公司内部评审专用的VVIP票,真的不卖。”

截止日期前的退票率是7.864%,堪堪擦着边儿,主要归功于怀钧煤油腌的心肝,炒出“糊了”的假象,然后大肆倒卖未流出票据,一番攻城夺地之后,收官数据为5.141%。

试演结束,即时发布试演未收录曲目的微专《良夜难明》,在这期间发歌的艺人无疑是没得救了,当晚八点连号洗榜,主打歌蹿到顶后稳比泰山,升降变化完全为0。

六月初开办世界巡回solo,由于首场票预售了大半,后期一票难求。

这场巡球演出算得上近期最火热的新闻了,滚雪球滚成大众所向的潮流,魏璠好几个手帕交都这么钓上了钩,焦家的千金更是爬了墙头,兴致勃勃:“这个演唱会票很难买,你给赵董去个电话,留个好点的座位。”

魏璠头一个想起赵伏波那句预言般的“三年内,我等着你来找我要他的演唱会票”,牙根痒痒,顿时很硬气:“不,我们买票。”画蛇添足补充,“伏波经营不易,哪有让她为难的道理。”

焦家小姐就信了她的鬼话——谁不知道她把赵家小姑娘当眼珠子疼,于是组织“千金团”准备大采购。不知道哪传出了消息,隔了几天赵伏波差人送来十张票,没声张,魏璠念着她这份心,嘴上还嫌:“多此一举。”

前两场的开票时间已经过了,一行人买的是巡回第三场的票,焦家小姐不愿意假手于人,亲手抢的票才有意义,于是一群人约在魏宅开趴,庭院一排电脑列开,屏幕上闪动着开票倒计时。

尽管魏璠被反复告知了很难买,但依旧不觉得多大个事,买票能有多难呢?疏通一下网路,掐着点儿进去,从中央机房搬来的二三十台电脑候命,这都是演唱会第三巡了,估计没之前那么多人,买不到票?不存在的。

于是她权当陪朋友们活动筋骨,等倒计时结束,几十只手按下刷新,互相瞄了一眼选的位置是不是连排,手起刀落按下提交键,电脑们同时弹出一个对话框,整齐划一的——“已售出。”

焦家千金临危不乱:“刷新,都选后面一排!”

“已售出。”

“见到空位就赶紧点!”

“已售出。”

“璠姐,还有电脑吗?我这个系统崩了。”

魏璠不信邪,手指一直按在刷新键上,十分钟时终于又挤进去一次,选位图红成一片,全卖光了。

魏璠:“…”

70000票8分钟抢完。

全区告罄。

耳畔一阵哭天抢地,魏璠也不管打脸不打脸了,迫不得已给赵伏波去了电话,通话接通,嘟了足有二十秒,那边才接起电话,声音没什么精神:“喂?”

魏璠有求于人,调侃道:“赵董,还有票吗?”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开口:“我记得不是给过你十张了吗?”

“十张怎么够。”魏璠瞟了一眼联系人名单,“我这有二十来号人呢。”

赵伏波似乎轻骂了一声,换了手拿电话:“娘娘,您饶了我吧,开票前你来个电话要票,我还能给您的朋友们截下几张,现在都卖空了,你找我要,我还能把上帝们赶出去?我生意不要做了。”

魏璠体贴道:“这样,我这边的人呢,也不讲究,后台工作人员有没有空缺的?他们很乐意补上。”

赵伏波:“替我谢谢他们不必要的担忧,并转告他们,人满为患。”

魏璠叹气:“伏波,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我们包了一架飞机去的。”

赵伏波软硬不吃:“这个时候,黄牛比赵董有办法。”

“已经在找了,还是不够。”

那边半晌没说话,魏璠很有耐性地等,果然赵伏波开口了:“我还有最后两张票,我和访风的,我的你们拿去吧,访风的我问问她。”电话拉远了些,听到她喊赵访风的声音,随后赵访风声音遥远地回答:“姐去我就去,姐不去我也不去。”

魏璠心里一喜,随后果真听见赵伏波拾起电话,说:“两张票归你了,VVIP,你拿去换吧。”

有海外场的铺垫,巡球的筹备策划和声乐训练在年前已分外充分,首场完美落幕,立志陪姜逐跑遍大洲大洋的不在少数。

赵伏波一反常态留在国内,她表现出放任自流的态度,旁人也不拿这事吵她,唯独魏璠特别来事儿地致电:“哎你知道吗,姜逐一直往VVIP的座位周围看,散场后精神不太好,挺累挺伤心的。”

赵伏波半夜被吵醒,头疼欲裂:“谁在那座儿上,谁买单。”

“你不去抚慰一下你的男朋友?”

“璠姐,你这种行为叫做猫哭耗子。”

魏璠不遗余力:“你说他会不会以为你把他甩了?”

赵伏波终于不耐烦了,翻身坐起来,许是动作太快了,脑壳在瞬间猛地抽痛了一下:“有意思么。你只要向我保证,让那些手速慢成龟的朋友们找几个枪手,确保他们能够在下一场演唱会开售时抢到票——我和姜逐的事,请诸位装瞎。”

魏璠被撂了电话,重新翻开手机一看,才发现她这是忘记时差,让人犯上起床气了。海那头约莫是凌晨三四点,人最困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等早上再发短信。再把她吵醒,那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侯二去厨房倒了红糖牛奶上楼,小锅炖的,表层凝了洁白香滑的奶皮,自魏璠那个电话打过来,主卧的灯光就没暗下去。他没有敲门,进去时见她披衣在简易支架桌前伏案工作,字写得有些潦草,多半是困意上来手不受控制,赵伏波写了几笔停下,揉了揉太阳穴,闻到甜香的气味便道:“不喝,拿走。”

侯二半分不劝——他也觉得牛奶这东西难喝,要不是佣人一力主张,他更倾向送瓶酒。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刚走两步被赵伏波叫住。

“近期汪文骏和萧大丞有任何举动,盯着就好,不要自作主张。”

侯二活动了一下他的金鱼脑:“萧大丞?”

“萧大丞存有汉六在溪池活动的资料,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足以信任托付的人。”赵伏波低声吩咐,“你不要去管他。”

侯二想起来了:“但那时候汉六是顶着上头的名义做事,会牵涉到…”

说到半途他微微悚然,陈西源带回来那份资料后,她一直没有处理,说会交给“合适的人”…侯二觉得不太妙,听赵儿意思不像是给自己人,既然不是处理掉的意思,那“合适”在什么地方?

他刚想问,忽然瞧见窗子上一点浅淡的倒影,赵伏波无意识地勾起嘴角,那是孩子的笑容,仿佛透过玻璃橱窗,看见糖果近在咫尺。

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欲望。

“良夜难明”巡回演唱会历时五个月零十五天,共计六十四场,“新生天王”身价水涨船高,然而时间越往后,场务和全程工作人员越是心惊胆战。

“姜哥情绪…是不是有点失控。”

这种担心在回程时全面爆发,下机后,宣义方面的安保组没接到人,管彬杰一边心急如焚地调监控录像一边打电话向上汇报,“失踪”的消息不能公布出去,但人现在什么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寄望不是碰上恶性案件了。

一个小时后,阳石县。

赵伏波含着一根摩尔烟,车流尾气川流不息地喷发,淡青的烟雾未散,低垂的眉目拢在怀旧的光影下,头顶是几根旧城区的黑胶电线,恹恹划过几道弧线。

他在对面,入冬了,他身上挂着一件羊毛衫,身形被气流淹得有些模糊。

找他于赵伏波而言,并不太难,就算没猜准,也可以调动社会资源进行搜寻。

姜逐扭过头,定定看向马路上车水马龙,盯了一会眼神虚了,他极小极细地倒抽一口气,像是无疾而终的抽泣,低头捏了捏鼻梁,缓了一会,又固执盯着无数一闪而过的车牌。

赵伏波掐灭了烟,扔地上用鞋底碾了一下,双手插袋步入车行道,翻过栏杆,走到他身边:“吸霾呢?”

姜逐目光仍落在小路漫天尘埃中:“怎么来了。”

“接你的人十分钟后到,车到了我就走。”

整整十分钟,两人再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队风尘仆仆赶来,轮子还没停稳,管彬杰头一个钻出来,像逮住离家出走儿子的老父亲,担心又气愤,却又打不得。姜逐被几人护送到车座上,车门猛地拉上,他透过深色的窗户,看见外面的人影依旧在那里,闭眼靠在破旧的墙体上,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他想与她说些话,但她不想多言。

巡回的地理跨度很大,其中有一次将宾云作为中转站,因为检修的问题误点,管彬杰找负责人商谈去了,其余人被暂且安置在贵宾休息室,他靠着沙发小憩一会,醒来发现褚沙白不见了。

姜逐开门正要去找,突然瞧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前额稀疏的几根毛光了,眼窝深陷进去,眉弓和颧骨仅有一层皮包骨,一看就是得了大病的人。见自己在看他,像见了光的老鼠,低着头很快躲走了。

他轻微蹙眉,觉得那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褚沙白从电梯旁的盆栽后走进来,叫住他:“来,哥有事跟你说。”

巡回的强度非常大,一般褚沙白不会擅自打扰他,这样说了必定是要紧事,姜逐没有说什么,抱着一罐热咖啡,随他坐在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褚沙白开门见山:“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安兮陵买块地,当小朱遭遇不幸了吧。”

姜逐怔了许久,也没搞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脑子抽筋,下意识想联系管彬杰叫心理医生:“你知道今天是几几年么?”

褚沙白很少那样的慎重:“我知道。姜逐,这跟豪门无关,如果她就是朱定锦那样的姑娘,哥是砸锅卖铁,也帮你把婚宴办好,不让你丢份。但她不是。”

“赵伏波,你念这三个字,不觉得可怕吗。”

“草菅人命,枉顾道德,她是个满手血的疯子。丁一双,郑隗,郭会徽,这些兄弟,我都记得。还有陈西源跳楼的时候,她的律师在场,有人拍到了照片,我不信没有经过她的指示,严宏谦会到那个天台去,陈西源染毒,毒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而销毁人证——你别忘了,小丁就是这么没的。”

姜逐几近无声:“都是她做的吗?”

褚沙白只将一卷报纸包裹的东西拍到他怀里:“萧大丞给我的,你看一看,另外,顾小律两个月前走了。”

姜逐:“你要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山盟海誓,仅从人的道义来说,就该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褚沙白面无表情,“我等她吃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