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魏璠,你将我的所为全部归结于我受到的伤害,这是不完全、不正确的。”

“我的恶始于我的困惑。”

“我困惑人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同情心泛滥,而同理心匮乏的物种;

我困惑为什么在某个群体中,认为世界呈现出的不光彩都是内心险恶的人所杜撰的,又在另个群体中,否认一切的美,以最大的恶意轻慢任何值得严肃对待的事;

我困惑我成为施暴者之后,为什么那些在我是受害者时没有说话的人纷纷站出来,发表怜惜,辩证,洗白,为我声张他们不作为的‘正义’。”

她轻轻说。

“我困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好人等于痛苦呢?”

不是已经历经千万年,得见曙光,进入文明的社会了吗?

为什么还充斥着弱肉强食的理论,你脆弱,你无力,你经不起事,就活该被泥土掩埋,被风浪吹翻,死在无人收尸的海滩。

既然分三六九等,又慈眉善目妄议什么平等。

“魏璠,你学识好,你说呢?”

魏璠哑口无言。

赵伏波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包侯二不知何时落下的香烟,最便宜的“飞燕”牌,她撕开纸皮,松散的烟丝混在摩尔烟中。

“你看,其实我与你说的牛鬼蛇神才是一类,我与他们都进入黑暗森林赤身搏斗,不用文明社会的那一套,所作所为并无区别,‘苦尽甘来’这个词你用错了,应该叫‘优胜劣汰’。”

她扬手,挥翻了那一团烟丝,它们彼此交融,辨不清你我:“魏璠,迟来的正义,不过是为后人忝列功绩的遮羞布罢了。”

“而所谓改邪归正,是一句散发馊臭的话,油腻、疲劳。真正入夜,是不能回头的。”

信仰帮不上忙,爱也做不到。

这个词创造出来,带上的是大众强行救赎的沾沾自喜,是喜闻乐见的政治正确。接受这个词为自己遮掩的‘恶人’,并不知道大恶是什么,他们本质是肾上腺素失控的庸人,靠镜头和忏悔书为自己博取几分筹码。

赵伏波微笑。

她一字一句阐述她的欲望,从血里,从污秽里,从那无垠的黑夜里,迸发出一声呼号。

“动我吧。”

该是清账的时候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好的生活、世人同情、催眠现实、重归自我,这些廉价的东西,与仇恨一样,她从来都不需要。

她义无反顾走在她的道上,甘之如饴,绝无后悔。

“我是个反社会分子,我作过恶,践踏法律,利益至上,我在宾云的案底你的父亲一定没有销毁,而是留存作为来日挟制我的证据。从‘丁一双案’入手,再翻出‘陈西源案’,仔细查我,汉六在溪池的所有资料都在萧大丞与褚沙白手中,他是我的部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一个都跑不出干系。”

“或许会对其他小恶起到警示威慑的作用,或许没有,更大可能性的是涉及诸家利益,为堵悠悠众口实行污名化,将我三百六十五度二百零六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拉出来反复鞭笞,刻上诸多侮辱的标签,定义为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人与恶徒,直至十年、百年后仍是违禁词。”

“但是没关系,哪怕只存在一息的公义。”

“谩骂我吧,斥责我吧,驱逐我吧。用子弹、用绞绳、用电椅将我赶出这个世界,你拿起文明的武器,而我也会在绝地挣扎反击,直至在黑夜烧尽最后一滴血——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不是吗?”

“魏璠,你这样正直善良的人,隐瞒和开脱,是你最不该有的东西,这是我所不耻的,也是被世人所抨击的。”

她笑起来,意外的柔和,带着扑火般的期盼。

“如果你代表光,那么摧毁我,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光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马太福音》

文中化用的意思与原意相歧。

第79章 摧毁

摧毁我。

不是“杀了我”。

魏璠听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种饱含热望的请求。

请彻底毁灭我的肉体,我的精神,我的荣誉,我的名望,把世上一切真实的痕迹彻底抹除,将我十指碾断,骨骼焚烧,直至变成马路上践踏而过的残渣。

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无论是何种,是我应得的。

这是她的欲望,哪怕以肉身与灵魂献祭。

不憎恨,不厌烦,只是困惑。

无数先辈无数后生,对人之一事进行无解的思考,没有任何答案能说服自己,只有在死亡中找到唯一的出路。

人生来不同。

我们在幼年和成长的道路上遭受的伤害、磨难与不幸,都用不同的方式消化、汲取并反馈给社会。

有人的呼喊未至口鼻就已窒息,尸骨消融在无人知晓的水沟角落。

有人坚持信念,无畏向前不惧生死,赢者伸张正义,高举旗帜,热泪高歌真理永存;败者含恨九泉,留下一捧反复咀嚼过不甘与泪水的腐臭烂土。

还有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咬牙切齿蹲在最黑暗的油锅里,磨砺自己淬毒的爪牙。

而在这几类人之外,还有赵伏波。

她是最纯粹的稚子,也是最晦涩的恶人。

“不,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不回头,也远远不到尽头。”魏璠一字一句,“你已经从十五岁活到现在,再多活个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赵伏波叹气:“我必须活过成年,因为怀钧45%股权转让书的接收方必须是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所以当年由临时监护人,你父亲魏隆东暂为保管。我十八岁之前再是呼风唤雨,也只挂着‘代理’的名头,这与操作毛杞股份的特殊行径不一样,我虽行使董事职权,却无法正式转让或者出售这部分股权,一旦我出事,难说会不会有赵怀赫的旧部动心思去捞他。”

“那之后呢?”

“我为十八岁后的自己准备了一把手/枪,稀罕货,然而我得到一个消息,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一个妹妹。”

赵伏波伸手摆弄了一下多肉。

“我让人找来资料,有一张白筠和访风的合影,我仔细看着那小孩的脸,觉得与我还是有点像。我去找她们,过去的时候,白筠正在烧饭,锅里滋滋地冒白汽,整栋楼的过道里都是腊肉蒜薹味,我那一天两餐都没吃,可白筠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试图把开门的访风抢到身后,我忽然意识到这菜我这辈子也捞不上,这是妈妈烧给女儿的,不是烧给我的。”

“你怎么不闹一闹?”

赵伏波就笑了:“我闹她们干什么,她们是罪魁祸首吗?不是。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也不见得有她们的,大家都苦,苦哈哈坐一起,闹不动。”

魏璠默然,在得知赵怀赫出轨的消息后,她还猜过钱扶柳的悲剧是不是小三搞鬼,甚至一度迁怒赵访风,但后来想通了——赵怀赫本就那样的人,对钱扶柳都是如此,白筠比她更卑微,更像蝼蚁,一生谨小慎微,拿起刀子也只会捅向自己,又能怪到她们什么呢。

她们都是满身污水的可怜人。

她当年没有能救钱扶柳和赵伏波,五年后,赵伏波在众多猜忌和教唆中保护了白筠和赵访风。

她独自渡过那片海,撑起了她们的天。

“访风还小,没经验,照顾不了自己,她要是干了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我还得给她擦屁股,这样一来,我十八岁还不能放权,起码要等到她也十八。”

“你二十八了。”

“谁叫我遇见姜逐呢。”

“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赵伏波低头微微一笑,忽而反问:“如果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赵伏波,会动心么?”

魏璠没想过这个问题,先替姜逐出了把冷汗——这是道送命题啊。

赵伏波看她一眼,肯定地笑道:“他会的。”

猝不及防被“送分”的魏璠一懵,满肚子疑问还未来得及发出,赵伏波又道:“可那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船桨了。和朱定锦谈一场,结束了也还好,太阳底下什么样的找不到,和我谈恋爱,他走不出来的。”

魏璠心说,你倒是独一份儿的。

“我与他同龄,也是同时间来到怀钧,我十五岁披荆斩棘,他十五岁翻山越岭,现在想来,也是一种命。那时候,怀钧还站不稳脚,陆沉珂经常去考察新人,我有时也跟着去,隔着一面墙听他们进行单元测试,我知道他的声音,知道他弹琴时的顿脚。我听出了他每一个错误,但他大概一直认为是陆沉珂给的评语。”

隔墙有耳的瞬间,流年还是那个流年。

魏璠忍不住道:“陆沉珂说过你资质很好,劝你捡起来练,为什么不?”

话一出口,她就打好腹稿,做好对方拿母亲当挡箭牌的准备,赵伏波却道:“我的右手已经废了,现在也就只能打打游戏。”

人的拳头相较于其他骨骼柔软而脆弱,音乐家的手格外娇贵细腻,一旦受伤,再怎么微整、复健,都不会原先神赐一般的灵敏和平稳。

她喜欢打游戏,或许是因为键盘按起来很有感觉。

“我背弃了它,它也抛弃了我。”她淡淡道,“这账清了,我与音乐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又以另一种面貌去见他了。”

“是啊。”她低垂眼帘,似乎有微波流动,“朱定锦…我本想办/证时写朱定远的。”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笔一偏,偏出一段锦绣年华

对面写字楼顶层的信号灯一闪一闪,飞机从云层掠过,引擎轻微震动空气,把人从岁月的灰烬里扒出来,赵伏波声音骤然低下去:“要将我连根拔起,需要一定的社会地位,人力财力必不可少,其余资料我都有存档,包括汉六的死亡证明,但宾云方面的…大概只有你父亲那里有。”

魏璠打断她:“你不要说了!”

她早该把父亲的保险柜都给撬了。

“我不可能同意,我不会同意的。他们是畜生,你不是,你只是有点疯,伏波,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来过,我陪你去国外。”

赵伏波听了,却也像没听,只道:“璠姐你太护短了,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却不是唯一的。”

魏璠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

姜逐!

光阴荏苒,相对无言的昏黄路灯下,少年怦然心动,少女年轻的外壳之下,孤绝的枭雄寻到了斩业人。

她起先一直不理解赵伏波对待姜逐的态度,不怎么像她的作风,还疑心是不是为了绝人念头才刻意作态。现在她明白了,这疯子目的不是斩断情丝,而是在这样的压制下,人一旦爆发出来是非常恐怖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爱情萌芽的一刻,就只剩下劫数。

山盟海誓之下,我终将背叛你。

魏璠几乎能感同身受,猛地站起:“你开玩笑的吗?他是…他…”

是爱你的人。

赵伏波眼神恢复空荡:“爱与背叛不是反义词吧,它们更像是一对孪生体。”

魏璠觉得呼吸不畅:“不,你不许去刺激他,不许暗地给他罪证!你在做多残忍的事你自己知道吗?你在把自杀的刀给他!”

赵伏波眼神平淡:“我曾经给过你,也想过访风。”

——“可以救救我吗?”

——“请你摧毁我。”

她不是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她早已熄灭在万人的沉默中。

窗外百家灯火琉璃光,赵伏波在这一刻无比温柔:“如果最后是他,我挺高兴的。”

千夫所指,她不解释,不是对人事失望,而是因为已负重罪。

有罪之人,终将制裁,这是她一生的信条,在火把皆熄的黑夜中,她以暴制暴,但从手握暴力的那一刻起,她一视同仁为自己定罪。

十岁,孤独走上为自己指定的死路;十五岁,熄灭全部对生活的期望;十八岁,进入生命倒计时。

二十八岁,“活着”已经痛苦折磨了她近三十个年头。

她在这长夜徘徊够久了,无数星星陨落,而她只想见证一场焚毁黑暗的日出。

哪怕她即是黑夜。

第80章 无光

时代无情,鞭子无差别地抽在纤夫的后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芜的麦田中,等待苦痛而热情的太阳。

她可以让你爱到死,也能让人恨到挫骨扬灰。

魏璠是知道赵伏波这个人的,万物戏中的独/裁者,做事从不与人商量,等她开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一句一句的陈述,如精卫的石子,扑通沉了底,赵伏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典范,事成之前,她绝不会心血来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举的三人,魏祥林嫂对自己放一百个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担心。

赵访风傻头傻脑的,谁说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讲不出个屁来的,她也没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赵伏波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她姐姐再怎么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个头。

只有姜逐。

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为委实没有接触过,风评倒是不错,近期也没有什么黑料——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放弃了,二是他正在取证。

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种可能性太大了。

魏璠不是没见过的谈崩了的青年男女,那为爱痴狂的模样,疯狗见了都要绕道——她那个热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腻味了一个捧了四年的男艺人,差人送了两把房钥匙算结,那艺人寻死觅活见她不得,本来是以“邻家男孩”形象出道的,两星期后纵情出入宾云赌场,第二天就以“豪赌丑闻”上了新闻头条,遭公司点名批评。自爆这条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关冷藏室无疑了。

魏璠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晃动的摄像镜头,记者与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个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阶梯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得一塌糊涂:“我想让她知道…”

事后魏璠去问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边涂指甲一边无动于衷地答应好好分个手。去了还没开口,男艺人已经哭得像个戳破的气球瘪下去,焦家千金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渣得冒泡:“我拿钱跟你玩,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爱呢。”

…但凡陷入红尘,要是有长城,也能给他哭倒。

姜逐与那个男艺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团后用改动的歌词暗讽怀钧,如今连一丝挑衅的举动都没有。

他是决定了吗?

承认人为制造的“朱定锦”已经死去,在白昼拥抱他、只留给他幸福快乐的人永远成为回忆。赵伏波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险,萧大丞、汪文骏、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没有桨。

魏璠的身影迫击炮似的消失在电梯间,“再见”都没说一个,大厦下灯红酒绿,高架桥电光闪烁,赵伏波取下金丝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视网膜发虚,好一会才恢复。

她有轻微近视,但日常并不用眼镜,放到以前,这种眩晕只会认为是镜片带来的不适感,但现在算明白了,这是身体对她的警告。

间歇性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只是“头痛”的范围太广,造成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是低血糖或贫血,就是觉得抽到了某根筋…这种漫无边际的“猜度”终止在一张纸上,某次清晨醒来,看见稿纸上错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吃红枣就能好的病症。

人一旦有钱了,就惜命。赵伏波大概是有钱人中的异类,仗着命硬,不怎么看病,赵宅专聘的私家医生工作轻松,只为偶尔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赵访风开几盒阿司匹林。得到当家人的传召还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诚惶诚恐地来了,安排时间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CT的光片挂上时,侯二也被屏退到门外,这病说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烦一点,脑炎。

“前期头疼,少部分患者有间接发热的症状,潜伏期较长,较难查实,一旦起病需尽快治疗,否则会有后遗症。”

赵伏波的问题很单一:“对智力有损害么?”

“有较大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