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临床特征。”

“共济失调,神经异常,以及…进行性痴呆。”

话简单明了,赵伏波笑了一下。

“我有病…”她低声作结,“这个病不太好。”

医生默认,尘埃无声,窗外松柏挺拔,赵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机。

半晌,她错手,弹开打火机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这个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换一下。”

医生一愣,出于本能脱口而出:“赵董,您考虑一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不是绝症,重要的是调养,您的身体机能不算差,但长期用脑过度会加重病情,我建议您卸任一段时间,专心休养,痊愈概率也会大一点。”他洋洋洒洒说完,赵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银色硬壳的火机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蓝色的苗头,医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属壳好一会,灵光一闪间突然打了个哆嗦,在那冷色调的火光中领会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这等消息扩散后效应极强,不处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

他喉间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请给我结算薪资,我立刻拟写辞职书。”

赵伏波微微一笑,颔首。

“可以。不过你的家人就先别走了,去订机票吧,记得把票根给我。”

医生双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从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销毁,收拾设备时他动作缓下来,迟疑道:“赵董,为什么不退一步呢,以退为进啊。”

赵伏波单手慢慢揉着太阳穴,没有接话,像有点累了。

并不是没退过。

多少次以退为进,十岁被踩断两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长达五年,到头来也余一句戏言“我与音乐两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剂,为了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伤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这其中包括她的躯体,她可以忍受极度的残缺,聋哑、截肢、甚至瘫痪,都无所谓。

因为有的是人甘愿成为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双目她的声带。

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脑子。

当一个人无法进行思考,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已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病的后遗症,给谁都可以活,给我,不行。”

隐忍是为了胜利,不是偷生。

不可逆的苟延残喘,就像长了癞子的狗一样衰弱趴在路边,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仅是一个画面就足够苍夷。病痛造成的浮肿污秽而沉重,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羞辱。

蛟龙病了,该自绝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该死于更迭的厮杀。

生当豪杰死亦鬼雄,当有四面楚歌的一战,白首犹如年少;也可以飘零得如一首小诗,由介错人挥刀平切,飘出一线薄红。

斜阳正好。

她说:“留一点尊严给我吧,最后一点。”

早七点五十,宣义西郊机场。

这个“劫”不说与魏璠听,她就当小两口拉不下脸和好;叫她知道了缘由,她就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姜逐近一年没有作品,缺席盛典,被公司找来谈话,紧接着就传出消息正在筹备下一年的专辑,最近行程应该是飞热带岛拍摄新歌MV,魏璠通知秘书办好签证,想以“娘家人”的面貌与他谈一谈。

她明白这个拖不得,赵伏波很少犯错,不见得让她得逞,于是火速推了几个月的戏,以最快速度过了海关,走的是独立登机的空桥,秘书递过来一杯新鲜榨好的果汁,魏璠一边叼吸管一边发母亲发短信,不一会,魏隆东打来电话。

魏璠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上机后就好好睡一觉吧,宝贝,这些天瘦了。”

魏璠情不自禁怼道:“我没有心思睡觉,爸,伏波是我很重要的人,她正站在悬崖边上,你可以继续无视,但你不要上前推她。”

“爸想和你说说话,你不要抵触爸爸。”

魏璠吃不得人服软,半是敷衍道:“有话回头说,我要飞了。”

“你不是想知道她给我的那份黑皮文件是什么吗?别撬保险柜了,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里面东西挺杂的,其中包括大量你的独家和伪造料,渠道全部被买断了,这是一个人情。那些我已经交给你的公关团队了,看来做娱乐业这一行,门门道道还是业内人懂得多…”

“爸!”

“哦,忘了说最值钱的,”魏隆东眼皮不眨一下,“遗嘱。”

按下关机键的手指一停。

“我是一点都不意外,谁年纪轻轻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满心都是扩张疆土。而给接班人扫平障碍,规划集团未来的蓝图,这些叫作身后事,考虑这些是要等百年之后,人之将死的时候。”

这话明晃晃的红刀子似的,刮得人七零八落。

“宝贝儿,你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魏璠在这一刻恍然,她为什么敢和盘托出——因为她的父亲,魏隆东,是第四重保险。

那头的声音很遥远,他轻轻叹了口气。

“上机后睡一觉吧,宝贝。”

短短一瞬间,魏璠意识到不对,抢过秘书手中的证件包,拉开拉链一通狂翻,机票票根在夹层里,她摸出来一看,心凉了半截,这不是热带岛的票。

四面八方围绕她的有家里配置的秘书团、助理团、公关团,这支保姆军队打点一切,魏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早没了亲自确认行程的习惯。而也是因为“用惯了手”,在目睹唐氏对父亲的服从后,她依然没有裁掉这些附属于魏氏的职员,她相信自己身边的人是可以被正义感化的,他们忠心、高效、方便,是她的臂膀,是她计划中的螺丝钉——她只是疏忽了,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轮到她。

命运对她的疏忽,给予了痛击。

这是一张单程票,她去了,就会像十几年前那一次,再归来时满目苍夷。

不过这一次,将再无挽回。

魏璠猛地解开安全带,嘶哑的叫:“让我下机!我要下机!”

她扫除一切面前的障碍物,踉跄地穿过过道,隔帘一层层被掀开,乘务人员的惊叫,推车翻倒的撞击,乘客的躁动,仿佛都隔绝在玻璃之外。

最先软下来的是脚踝,接着是撞上椅背的臂膀,她被追上来的秘书扶住,眼前也开始泛花。她顾不得挥开他人,喉间涌起橘子汁的酸甜,立刻要按住舌根催吐,秘书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大小姐,睡一觉吧。”

她费力昂头,舱门近在咫尺,排排窗户拉开挡板,投入午后日光。

白光那么盛,刺得虹膜生疼。

我竟不知白昼会如此刺眼。——《No light,No light》

作者有话要说:《No light,No light》这首歌百搭,请大家品一品。

*开学狗真的忙die,脑阔疼

第81章 年会

solo世巡“良夜难明”就像一场烟火,迅速燃烧过后,进入了漫长冷寂的休整期,姜逐接近一年的时间毫无所出,一时间“江郎才尽”、“团队散伙”的传闻此起彼伏。

而被董事长找去谈话是唱衰风向的开端,在零八年的一次演出时,升降机出现故障,伴舞与工作人员急忙扑过去拉人,但没能拽住,姜逐一步踩在空洞边缘,从舞台中央掉入突然开启的地下升降设备。

灯光变暗,场下嘈杂,尖叫与哭泣不绝于耳,好在麦芒的科小丰在现场,上台救场。十分钟后姜逐再度登台,安抚歌迷,因为换了长袖的演出服,从表面看不出有什么伤,但事后粉丝贴图,证实姜逐演出结束后是被救护车拉走的。

演出结束已有五个小时,官方都还未给出正式回复,粉丝情绪在凌晨时终于爆了油。

“升降机为什么没闭合?演出前的安全性检查做了吗?现场指导为什么对异状没有反应?主办方能不能长点心。”

“不敢想象,如果姜哥不是踩到边缘,而是一脚踏空怎么办,那样真的一点缓冲时间都没有,太危险了,头可能直接磕到升降台的钢化板。”

“怀钧这是我他妈最后的警告,以后舞台安全给我把控住,不想做生意那就别做了。”

“贵公司做个人吧。”

这一次怀钧的表现有些反常,没甩锅,也没申辩,对外通稿中规中矩,显得过于沉默。后来有传言说内部整肃,是上头发了话:“叫你们好好做人呢。”

事过不久,姜逐借“出道十年”的强劲东风,携专辑《清月之日》回归,第一批发售的典藏版中存有一首重制版的solo《为我向夜》,掀起一阵九十年代的情怀风。

那一句“眼盲,心荒,一切皆为我”像是唱进了骨髓里。

新旧版本对照,十年前还是激烈甜蜜的抒情,重制版已经变作了暗无天日的呼喊。

怀钧翻修过的东楼新增了近一半的场地,姜逐在四楼拍完《清月》的写真集,妆还未卸,桌上传真机一张张吐纸,他点清页数,装入档案袋封好,肩上夹着电话:“就这些了?”

“这个没有备份。”

“好,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褚沙白声调略高,背景里皮革厂子的机器嗡鸣让他的声音也夹杂了碎絮的质感:“等等你先别挂,你那专辑名是什么意思?这事得说清楚。”

清月之日。

褚沙白可没忘,这俩人的蜜月就是在清月山,那里的日出与月落是一绝。

“这都要唱遍七大洲八大洋了,别人听不出来,我还能装聋作哑?”

姜逐思索了一下,纠正:“四大洋。”

褚沙白登时噎住,这时候他还半冷不冷地着眼细枝末节,他咂了咂嘴皮,单手叉腰,喉咙里“嗬”出声,给他气笑了。

“褚哥。”姜逐空出手,把夹肩上的电话贴到耳边,“有件事你得明确一下,你们一直在催促我,萧大丞老师是因为顾导与陈西源的离去,你是因为小丁老郑,还有某些与你交接的人,都有正当的理由,就像一个包围圈,这是一次有组织的进攻,可我不是它的指挥官,那是谁?你想过么。”

褚沙白起先不以为意,等到慢慢反刍,才站直身体,声音渐渐凝重:“钓我们?”

“不是。我之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是原纪,但最后我…我。”姜逐顿了顿,还是没说下去,只道,“不干净的多如牛毛,为什么只有她恶名昭著。”

褚沙白道:“你去翻旧闻,这类东西多得是,盛传最广的一个,赵伏波接手怀钧前后,控股的副董事跳楼自杀,那年,她十五岁。”

听筒中的声线隐隐的低沉而抗拒,“我只知道,我十五岁,杀鸡都不敢。”

姜逐没有答话,他垂着眼,摩挲着拇指与食指间的U盘,这里面拷贝了一段电话留言。

魏璠,傲峰一姐“魏南墙”的大名人尽皆知,在此之前,他与当代影后还未有一字一言的交集。而在某个深夜,寥寥数语的讯息隔了一个大洋飘来,魏璠在转机的过程中终于醒来,她没有立即睁眼,而是装作翻身,默不作声摸到还未收走看管的手机,在上机之前她往通讯人名单里存了姜逐的电话,非常时期,去他的谆谆教导,只能长话短说了。

她与赵伏波的话没有录音,匆匆将长篇大论浓缩成几句精华转述给姜逐,距离太远信号不佳,盲打的消息好几次发送失败,但该说的基本都到位。

等到这通讯息被打开,已是五个小时后。

姜逐一看就看出不对味来。

与赵伏波开诚布公的对话,魏璠没觉得不得劲,只因为快节奏的冲击让她忘记了一件事。

她一生戏中。

戏中人,做的是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欲望,假的是她的坦诚,三言两语,一举一动,让你以为她精心策划了一起“多米诺骨牌”,实际上却是“抛硬币”。

魏璠的思维重点被诱导在“罪证流通”上,一旦泄露,她料定这二人必定水火不相容。

或许是赵伏波的色彩太浓烈,覆盖了姜逐的本色。导致魏璠把目光注重在死的东西上,忽视了活的人,她不了解姜逐,被赵伏波稳操胜券的姿态影响,潜意识认为他极大可能循着这条铺好的道路往前走,而自己没有把握说服他,所以只能寄托于封锁资料。这种过激表现必然会引起她父亲的警觉,在魏隆东的观念里,保护爱女的级别永远高于女儿的小要求,阻断魏璠的代价远远小于放任她自由。

魏璠出众的身份与家世,注定她涉世不深,尽管大出赵伏波九岁,但心计远不能及。刚捋过皮毛,就以为看透了她的想法、摸清了她的路数。

一个人自认为将另一个人刨根问底了,实际已经入套。

“赵伏波是演员,是观影人,但从来不是编剧。”

看似规划好的命运,其实都是表象,就像宾云赌场里的小技巧,抓到好牌后表现出强烈的自信心——这是心理战,为了争取更大的赢面。

为什么需要赢面?

因为——“她还是在赌。”

赵伏波,二十年来无一败绩,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赌徒,生由赌来,死亦赌去。

押注的是什么?

人心。

“我们之间,要有一个人更自私。”

电话线在手指上绕成圈,褚沙白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我成全她,或者她成全我。”姜逐的声线轻而稳,“我们的希望是冲突的,那么必然会有人牺牲。”

她从不质疑爱,十岁不质疑,十八岁也不。

她是如此轻蔑于“仇恨与背叛”,又怎么会把它们熔成刀剑,她只借这世俗做一出戏的背景板,赌他的爱——是选择焚毁我的躯体,还是我的精神?

不管你选择哪样,我都知道你爱我。

——多傲慢。

真正能摧毁她的、真正被她允许摧毁自我的,也只有爱。

她为他制造动机、为他装备兵马,为他误导吏民,这是独属于她的黎明之战。

这也是独属于他的劫数。

“她想让我从始至终留在白天,所以对我透了底,却又不逼得太紧,只要我处于你们的立场,她就是需要被更正的错误。”

最后一层保险,是我。

是我自己。

非道德、非原则、非底线,而是与朱定锦八年的光明岁月。

究竟是选择弃牌,实现她灰飞烟灭的愿望,留自己在无望的乐土度过终生;还是抓住私心的希望,即便违背道义,以爱为枷锁,也要绊住她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游魂。

佛与魔,光与夜。

一念间。

“褚哥,你不需要懂,这是我的劫。”

《清月之日》发售已逾月,天王阵势如火如荼铺展,除此并无别的动静。

日子平静,姐姐在家,赵访风就止不住的高兴,晚饭都抢着做,但赵伏波连续几日食欲不振,挑了几筷子就放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几号来着?”

赵访风以汇报工作的严谨语气道:“十九。”

好半天,她才听到姐姐似乎笑了一声:

“长进了,会磨人了。”

秋天的尾风还没过,怀钧集团名下大小公司的年会陆陆续续开遍了天,作为娱乐业龙头老大,最隆重的一次年会还是集团本部举办的,未及资格夺得邀请函的艺人们卯足了劲参与演出选拔与彩排,张灯结彩,分外热闹。

日子定在月头,业界稍有名头的都到了场,一眼望去,含金量极高,金龟遍地爬。

唯一的意外是主座还孤零零空缺着,这次集团主事的人来得略晚了,以赵访风对时间的恪守程度,很少犯这样的错。

司仪们焦灼地在幕布后看表,负责人在窗边打电话,少许,远处隐隐骚动,接待员掀开帷幕一溜小跑,双眼是烧了炭的火亮,呼吸急促,咬字不清:“不是赵总!不是赵总,来得是…赵董!”

尾音已被外面掀翻的浪潮淹没,怀钧的人马几乎全体起立,成群结队迎向门边,人潮的簇拥下,记者们的□□短炮紧随而至,闪成白花花的一片。

少许混乱之后,那个在殷切环绕中的身影才一步踏出,露出庐山真面目,似笑非笑地挂着一副深玫色墨镜,西装翩翩。与每次都正经严谨扣上衣扣的赵总经理不同,她是披着外套入场的。

衬衣也非寻常款式,半黑半白,一侧领口绘以金线雕龙纹,袖口拉至小臂,腕上挂着一块鳄鱼皮手工表,倒像是来参加一个非正式的私人趴,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迷人挑衅。

十一年前赵伏波授权赵访风,逐渐淡出了众人视线,此次是几年来赵伏波第一次正式出席官方场合。

赵伏波朝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镜头笑笑,举步走向主座,没有人拦在她的前方,众人簇拥着她一同移动。

直至落座,原本预留给公司协同人员的左右位置立刻被当红的年轻艺人霸占——艺人们对待赵家两位主事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不怕赵访风,但始终保持距离,没有攀附心思;畏惧赵伏波,却极力亲近邀宠。老牌艺人碍于身份不敢太明目张胆,新晋小生就不管不顾了,向日葵一样凑上去抢座。

此时赵伏波左吴鎏、右韩费文,都是上季度刚捧的新人,平均身价八千万。韩费文走高冷狂野路线,演唱会一曲《狼血》rap获封“狼王”美誉,不过在赵伏波身侧片刻功夫,人设全崩,有问必答,乖巧如绵羊。

姜逐被引进场,见的就是赵董事长游刃有余招惹来铺天盖地的狂蜂浪蝶,吴鎏双肘都架在一侧扶手上,侧过身子与她说话,几乎要倒过去,手指尖也在西装裤不到半寸的上方来回晃。韩费文与之明争暗斗,不少艺人上前搭话,话题三秒之内一度从死海飘到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