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阮云丝就看见一群人正聚在那烧腊店前,为首的一个,四十岁左右,三绺长须相貌清癯,正和旁边一人说笑着,再仔细一看,旁边那正低头和他说话,态度恭谨的人,不是苏名溪还会是谁?

阮云丝的心蓦然就如同擂鼓一般跳起来,因就在一旁站定了,那卖烧腊的恰是这户人家的儿子,此时被那中年人问东问西,正觉得有些不耐烦,看见阮云丝,便把头往外探了探,热情招呼道:“阮家妹子,你也来买熟食啊?嘿!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吃鸡爪子嘛,正好今儿有才出锅的。

阮云丝站在那里,就觉着好像有树叶打着旋儿从自己脚边飘过似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我……我这吃货的名声如今都进皇帝的耳朵里了,天地良心啊,我……我吃鸡爪子有那么疯狂吗?竟然就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却见那中年人回头望了望。然后又和苏名溪说了两句什么,苏名溪忍着笑,便往后退了退,对阮云丝道:“阮姑娘也来买熟食?你先过来买吧,我……哦,我叔叔这会儿还没挑好。”

阮云丝愣了一下,心想纳尼?难道不是要装着不认识我吗?但她旋即醒过神来,暗道是了,这村子里有多少人认识苏名溪,他想装着和我们毫无关系。这也不可能啊,那可是皇帝啊。再小的谎言到了皇帝面前,也是欺君之罪。

因便微微一笑走上前,裣衽施礼道:“刚刚还没敢认,原来真是苏……小公爷。怎么今日动了游兴?只是若打猎的话,该去西山那边吧?”

苏名溪心中暗赞阮云丝举止得体,因也便笑道:“今日倒不是为了打猎来,陪叔叔四处散散心,不期然就走到这里了。虽然你们这儿名不见经传,但依山靠水,景色其实是不输给那些名山大川的。”

这卖烧腊熟食的青年并不认识苏名溪。这会儿一听说这位就是小公爷,不由得肃然起敬,立刻就着急讨好刚刚的老爷子,也就是小公爷的“叔叔”了,因见阮云丝和苏名溪聊起来没完,他就在一旁陪笑道:“阮家妹子,你要买点什么?说了我好给你称。”

阮云丝心里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来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吧。”

“好嘞。”

青年麻利的拿出烤鸭和烧鸡称好,一边递给阮云丝一边笑道:“那个……鸡爪子不再来点了?”

妈的!!

阮云丝气得在心中爆了句粗口,又暗暗竖了竖中指,她真想转身就走:这也太伤自尊了。

忽听中年人呵呵笑着开口道:“鸡爪子虽然听起来不雅,其实吃起来味道还是不错的,岭南那边,因其味美,所以都不叫鸡爪子,而叫凤爪……”

不等说完,就见青年一拍大腿,高兴道:“哟,老爷子真是知识渊博啊,没错没错,我们家就是从岭南过来的,要不这烧腊怎么能做的这样地道呢?我们那边的人都喜欢啃鸡爪,啊,不对,是凤爪,如何?阮家妹子,再称两斤吧。”

阮云丝欲哭无泪,苏名溪见她一脸的窘态,心中也不禁暗暗好笑,轻轻使了个眼色,于是阮云丝就会意过来,连忙拿了烧鸡烤鸭,垂首道:“公子和大人慢慢逛着,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一边还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让你多事,让你自作多情,以为人家要你做向导,一听见信儿就巴巴跑过来,结果丢人都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这里那中年人看见阮云丝匆匆离去,便哈哈笑道:“都说村姑大胆彪悍,只是这妇人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说完又转过头,饶有兴趣的和青年讨价还价之后,买了几包熟食,让他身后的人拎了,这才兴致勃勃和苏名溪往前走。

“这便是小王村,当日我雪夜错过了宿头,便是阮姑娘收留了我。”

苏名溪身边的这个中年人当然就是皇帝。他当日给阮云丝去信,言说秋日适宜出游,让她好好做准备,就是暗示对方,他打算让皇帝老爷子亲自来此处走一走,之后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

此时两人在前面一边走着,苏名溪一边和皇帝说自己当日在这里和阮云丝结下善缘的经过,又把之前两人就在山路上相遇,此女面对土匪时的临危不乱等都讲述了一遍。

果然,皇帝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却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与苏名溪开某些方面的玩笑。这可是皇帝,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他可以从苏名溪的讲述中听得出阮云丝的确是个好女人,但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女人不错,就将一个寡妇配给苏名溪?可以说,皇帝老爷子连想都没往那方面去想。

“哦,这么说,此女倒还真有些本事了?朕也恍恍惚惚听说过好像多了个宫廷供奉,进贡上来的布料虽然寻常,但时有惊艳之作,叫你这么说来,却原来是这个女子的功劳,唔,不错,此女倒可以作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了。”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品评了两句后便兴致勃勃道:“既然你将她说的这样好,咱们就过去她那厂子里看看吧,呵呵,朕这一生,多是在皇城内居住,还从来没见过什么织染厂呢,想来,那些布料从一堆生丝到变成布料的过程也会十分有趣。”

苏名溪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连忙笑道:“既如此,却要和皇上再往前走一程,不如皇上上马……”不等说完,就听皇帝笑道:“上马做什么?你看朕老了。走不动了吗?哼!朕若是上马扛枪,未必就比当年差了。”

苏名溪笑道:“臣也常听说皇上至今仍是练功不辍,这不是白说一句吗?既然皇上有兴致,咱们就走着过去,唔,这是入秋了,别说,这乡下的气息虽说是泥土味儿重,这个时候倒混进了颗粒果子的香气,还挺好闻的。”

皇帝点头笑道:“可不是?朕走了这半天,一点儿不觉着累,倒是神清气爽,这颗粒香比御花园的花果还好呢。”

一行人慢慢就走到了流花河畔,苏名溪循着路径,还不等走到那厂子前,便看到了一群傣依族人。

这一下只把皇帝惊了一跳,看着这些人和中原人迥异的服装,忍不住小声对苏名溪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蛮夷?怎么在我大吴境内,竟出现了这么多。”

苏名溪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来了,连忙笑道:“皇上忘了?前年归原国灭亡,原本的归元子民四处逃窜,其中一些也到了我大吴境内,皇上仁慈,特旨各路官府抚恤优待,这些人就是当日的归元子民,我听说他们好像是一个部落,叫什么傣依部落的。”

皇帝深以为奇,目光送着那群傣依族人,摇头道:“不对不对,归原国人流落四方,到我大吴境内之后,不过是在边疆安居,这些人怎么却来了这里?”

苏名溪笑道:“人有知足者常乐和不知足者常乐两种,边关又如何能和我大吴中原相比?有的归原人随遇而安,在边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窝着就好。自然也有些归原国人不甘心一辈子为衣食奔波,想找个肥沃的地方世代居住,衣食无忧,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些人就是千里迢迢迁徙而来,皇上请看,前面就是他们的部落,房舍和咱们中原的建筑风格倒也有些不同,别小看了那几栋房子,可是住着将近一千人呢。”

皇帝吓了一跳,失声道:“就那么几栋房子,住一千人?咱们大吴一个村子也比它大得多啊,一个村子可没有一千人。这些人也当真能吃得了苦头。”

苏名溪笑道:“是,我也听村民们说了,这些傣依族人最是吃苦耐劳,来了不到两年,已经开垦了几百亩荒地,他们苦苦捱到现在,怕是当日逃亡时带出来的物资也已经山穷水尽了,就指望着这几百亩地产的粮食活下去呢。”

这边说边走,竟然就来到了傣依族人那集中在一起的茅草石头房前,恰好看到几个老人在那里聊天,其中除了傣依族人外,竟还有几个穿着汉人衣服的老头儿,皇帝谈兴也上来了,也不管自己的尊贵身份,就跑到一块大白石上坐下,苏名溪立刻知机的对正在旁边玩耍的一个孩子道:“我们是过路的,这会儿有些口渴,能不能给碗水喝?”

第一百九十章:攀谈

那傣依族的孩子答应了一声,咚咚咚跑回去,不一会儿拿了两个瓢过来,其中一个装满了清水,另一个瓢里却是放了几个大鸭梨,上面还滴着水珠,显然是洗过了。

皇帝接过了梨,忍不住感叹道:“素闻归原未亡时,那边的人热情好客,如今看来,果然传言不虚。”话音落,在那梨上咬了一口,登时甘甜的汁水横流,直甜到了皇帝的心窝里,心中更是高兴,眼看着几个老人都憨笑着看自己,于是皇上话匣子打开,就和几个老人攀谈起来。

苏名溪在一旁,几乎完全没有插话余地,只把这小公爷惊讶的眼睛都直了,听着那几个傣依族老者高度赞扬大吴国泰民安,天子圣明。只把皇帝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接着几个小王村的老人又赞傣依族人聪明勤劳,朴实助人。傣依族老者又赞这里的民风淳朴,乡民们憨厚热情,总之,话题的中心思想就是:因为天子圣明,所以两族紧紧团结围绕在大吴天子和朝廷的旗帜下,共同繁荣共同进步。

一席话只听得皇帝心花怒放,这是什么?这是自己泽被四方,英明神武的证明啊,这是天子教化成功的结果啊。一个外族部落,现在竟然对大吴国忠心耿耿,这是多大的成就?

几个人谈兴浓厚,一旁的苏名溪抓着个大鸭梨囧囧有神,心想这难道也是阮姑娘安排的?不对啊,哪里就能安排到这样事无巨细?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就能走到这里?特意请了几个能说会道的老头儿在这里坐着?不对不对,她要是有这份未卜先知的本领。当初我们两个人也不会相遇相识,结了这么一段没有结果的缘分。

排除了这个想法,那就只能说是凑巧了。苏名溪心中高兴,暗道太好了。这真是连上天都在帮忙,如此说来,这一次的事情。或许还真的会有一丝转机。

一边想着,忽然就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廖乐,只见他苦着脸小声道:“小公爷,咱们去别处溜达溜达吧?您没看皇上就那大鸭梨都吃了两个,再说一会儿。鸭梨吃多了怕是要闹肚子,皇上那娇嫩肠胃哪禁得住这样胡吃海塞啊?”

苏名溪回头一看,可不是,皇帝面前都扔了两个梨核了,他不由得哑然失笑。于是便弯下身道:“咳咳,那个……叔叔,天快晌午了,咱们也该寻个地方吃饭了……”

几个老者也是谈兴正浓,他们也不认识苏名溪,闻言便瞪了他一眼,一个傣依族老者便笑道:“这有什么?正好晌午了,就在我们这里吃吧,我让我儿媳妇做点好菜招待你们。”

廖公公陪着笑的脸一下子就僵硬了。眼看兴高采烈地主子就要答应,这可是金口玉言一语定乾坤的主儿,可他哪敢让主子在这个地方儿吃饭?

要么说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人家小公爷呢,瞅瞅那上前一步的姿势,多威风凛凛啊,看着就是那么的靠谱。

事实上。威风凛凛的小公爷也差点儿被吓坏了,好在傣依族人现在还没打到粮食,他们的口粮并不多,苏名溪一指自己身后那十几个侍卫,老头儿一看,好嘛,真要招待的话,这些精壮小伙子的饭量,就是把米缸底扫空了也不够啊。

总算皇帝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呵呵一笑便站起身,温和的和几个老头儿道别,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了傣依族人的部落。

“竟然忘了,本来是要去看看那个织染厂的,没想到在这里说话说了半天。”站在路上看到云溪织染厂的厂房,老皇帝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却见苏名溪定定地站着,一脸感慨。

“名溪,怎么了?看什么看的这样出神?”

皇帝的话将苏名溪的神智拉回来,他连忙咳了一声,勉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皇上,是不是要去织染厂?走,咱们从这条小路下去,不一会儿便到了。”

这条路,就是当日他和阮云丝分道扬镳的路。不知不觉,已经半年过去了,当日擦肩而过时的那份锥心痛楚,此时回想起来,竟似昨日一般。

苏名溪满心感慨的和皇上一起来到了云溪织染厂,这里才是阮云丝真正做好了准备的地方。

在厂子里,皇帝平生头一次看到了染池,比他想象中的小,不过却十分神奇,看着院中挑着的那些布匹,颜色竟都是十分难得见到的,这让皇帝有些吃惊,待听到苏名溪解释了阮云丝的本事,他便点点头,凑近苏名溪小声道:“果然是个奇才,这些颜色,有的连朕都没看到过。唔,名溪啊,回头你和那位阮姑娘说一声,叫她把这几个颜色多染些,进贡到宫中来,价钱上,朕不会亏待她的。”

苏名溪笑道:“好。”这里带着皇帝出了染池,又来到女工的织机房里。织机所发出的嗡嗡声音震得皇帝脑袋疼,却见那些女子头也不抬,一个个竟似泰然自若,不由得令天子大为惊奇,待听说这些女工耳朵里都塞着棉花,所以不会为织机声所伤时,皇帝不由得有些出神。

这下连苏名溪也惊讶了,正要询问,便听皇帝感叹道:“这位阮姑娘倒是宅心仁厚。唉!朕想起当日朕的乳母,她曾和朕说过,她母亲便是在江南织造做女工,五十岁的时候,耳朵几乎就听不到了,想来这样大的声音,自然是伤人的。名溪,你回去帮朕想着,传旨给江南织造,让他们也学着些阮姑娘的这个法子。”

“是,臣记住了。”

苏名溪连忙回答,这时才见阮云丝从制机房里出来,看见他,便赶上前来,行了个万福,又微笑道:“听芸娘说厂子里来了几个外人,我便猜到是公子和大人逛到这里来了。”

皇帝这一次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便点头微笑道:“你姓阮?听名溪都是叫你阮姑娘,唔,你这个厂子很好啊,刚刚我看见织机房里那些女工,可以不受声音干扰,有条不紊的工作,这不错,嗯,织出的锦缎也十分漂亮,唔,制机房?那是做什么的?难道你还在自己的厂子里生产织机么?”

阮云丝看了苏名溪一眼,心想皇帝老爷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有点儿语无伦次呢?却见苏名溪向她微微点头,那意思是:皇上很高兴,你继续加油努力。

阮云丝松了口气,这才笑道:“回大人的话,那制机房里是一家手艺人,我从姑苏带回来的,他们的手艺的确精湛,到现在,已经生产出四十多台织机了,还有印花机。”

“唔?向来只听说有织机,从没听说过还有印花机,那是什么东西?”

果然,阮云丝一句话就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兴致勃勃和苏名溪来到了制机房,等到看见印花机的神奇功效,就连皇帝也不禁目瞪口呆,到底也算是圣明天子,立刻便联想到民生方面了,点着头认真严肃道:“不错,这机器一出来,就连葛布麻布,甚至绸缎,都可以印染了,到那时,百姓们也可以买花布来穿,俗语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百姓又怎能例外?嗯,好,这个好,这是大大惠民的好事啊。”

李家人并不知道这是皇帝,当下李怀风作为创造了这台机器的家伙,很是洋洋得意了一把,皇帝看着他炫耀的样子,心中不由的一动,暗道此人虽然只是区区匠户,却也可以称得上是匠户中的天才了,看来古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确实不假。

这时候就到了晌午,苏名溪便笑道:“如今回城也来不及了,少不得要叨扰阮姑娘一顿,也不必整治菜肴,家常饭菜就可以。”说完又对皇帝道:“阮姑娘的手艺很是不错呢,皇……叔叔素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也尝尝这农家风味。”

廖乐在后面叫苦不迭,不过想一想,这已经比在那些不知根底的外族人家里吃饭强多了,因此也只能在心中腹诽了几句,却是不再说什么。

阮云丝倒是没料到苏名溪要把皇帝带来自己家吃饭,不过她立刻便反应过来,将芸娘钟秀碧秋全都带回了家,几个女人就张罗开来,好在这个时候菜蔬丰盛,举凡芸豆土豆茄子,还有咸排骨等,不到半个时辰,就做了六道菜。

这会儿皇帝却看到了炕上滚着的枣子,廖乐见主子盯着枣子不放,心里便明白了,忙洗了几个呈上来,皇帝一边吃一边点头笑,对苏名溪道:“许是心情好的关系,就是吃着几个枣子,也觉着从心里往外泛着甜意。

接下来的饭菜更不用提,苏名溪便是对阮云丝的厨艺有把握,才把皇帝带来了这里,果然,那些普通炖菜倒把皇帝吃的大呼过瘾,还饶有兴致的问了作法,直说回去也要让自家厨房试试,还差点儿说漏了嘴,把自家厨房说成了御膳房。

第一百九十一章:进谏

总算吃完午饭后,苏名溪见目的达到,也是不敢再在外面流连了,偏偏皇帝还兴致高昂,好不容易苏名溪劝着,廖乐求着,这才不情不愿的起驾回宫。

一回到宫中,在书房里坐定,皇帝便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斜睨着苏名溪道:“朕就说你哪里会这么有眼色?竟主动带着朕出去游玩散心,平日里甄言还没你这么大胆呢。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朕啊?”

皇帝英明睿智,苏名溪原本也没想着能瞒过他去,因此时听见皇帝动问,不由得正中下怀,连忙跪倒道:“皇上英明,臣今日带皇上去的地方,便是甄尚书要给皇上建行宫的地方。”

“咦?竟然是在那里?”皇帝皱了皱眉头,用手指敲着桌面喃喃道:“唔,他倒是会挑地方,那金纺乡的确是山清水秀,朕在那走了半日,倒觉着心旷神怡。”

苏名溪沉声道:“皇上今日之所以能在那金纺乡尽兴,乃是因为那里的乡民淳朴热情,安居乐业,让皇上看到了我大吴国的太平繁华气象。可是一旦建了行宫,百姓皆要迁徙,方圆几十里,只有皇上一座行宫,皇上请想,到那时,您在行宫中登高眺望,想到今日那里的繁华却再也不可得,您还能心旷神怡吗?”

“大胆。”

忽听皇帝冷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原来今日你领着朕去那里,就是为了为民请命是吧?”

苏名溪心中一跳,不知道皇帝此语是什么意思,然而此时此刻,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索性横下心来道:“臣并非为民请命,只是,皇上圈禁西山猎场,兴建行宫。这实在是劳民伤财之举。是,国库充盈,皇上不会将这点钱放在眼中,可是皇上请想一想。那些百姓世代居住在那里,如今要他们搬离故土,这份乡情岂是金银能够弥补的?傣依族人跋山涉水而来,辛辛苦苦开垦出荒地,却要转眼间又变成无根浮萍,皇上于心何忍?今日臣斗胆说一句,皇上建行宫圈猎场。若是沉迷进去,便是耽于玩乐。若是不沉迷,或许一年也未必能去那里一回。何况,京郊亦有皇家猎场,皇上富有四海,如今,何必去和您的子民争那弹丸之地,若只为几天玩乐。就让那里成千上万的百姓心怀怨怼,皇上,这……这笔买卖不划算啊。”

皇帝本来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不料苏名溪最后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便笑了一声,脸上那冰霜总算解开了些,他冷哼了一声道:“什么时候你也变成商人了?这御书房中,竟说出买卖划不划算这样的市井之言,该打。”

苏名溪一听见这句话,心中立刻长长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总算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惹怒皇帝,至于皇上能否收回成命,那就真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反正。他该做的,能做的,全都尽力了。

因便垂首笑道:“是,臣一时情急,竟然将自己当成了那些升斗小民,的确该打。皇上要责罚就责罚吧。”

一句无心之语,却触动了皇帝的心弦,他离开御座慢慢踱了几步,喃喃道:“将自己当成了升斗小民,这便是将心比心么?以你的身份,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呵呵,爱民如子的官员不少见,但是到了你这个地位上,还能为百姓们如此考虑,算是难得了。”

苏名溪连忙道:“臣不敢当皇上夸奖,以臣如今的地位,的确很少考虑到百姓之事,臣惭愧。”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滚!你都惭愧了,那朕呢?你敢情这是转着圈儿的来骂朕是吧?”

苏名溪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连忙道:“臣有此心,天打雷劈……”

不等说完,便见皇帝挥挥手道:“行了,你且出去吧,让朕再想想。”

苏名溪不由得大喜,皇帝肯再想想,就说明他被自己触动了,只要触动,这事儿就不至于一点挽回余地都没有,因此连忙谢了皇帝的不罚之恩,告退出去。

这里皇帝踱了半天步子,然后才在龙椅上坐下,廖乐轻轻走过来,将一杯热茶放在龙案上,笑道:“皇上别太劳神了,这件事情,不过是您一念之间的事儿,小公爷也有点太认真,许是甄尚书那里的动静太大,所以让小公爷起了反感心思也说不定。”

皇上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没错,甄言那个人,朕还不了解他?有了这机会,他哪肯不趁机中饱私囊的?不过是朕不把那点龌龊事放在眼里罢了。只是……廖乐,刚刚名溪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啊。朕想起了黄河两岸的百姓,你说,那黄河年年泛滥,百姓几乎年年受灾,可为什么每每灾情制止后,还是有大部分百姓要搬回那里?”

廖乐心中一动,知道皇帝已经被苏名溪说动了,他便轻轻一笑道:“皇上,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俗语说,故土难离,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要不然,能把搬去别处讨生活叫做背井离乡吗?听着就有一股子凄惨劲儿,其实离了故土,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生活,可偏偏百姓们认死理儿。不说别的,就说朝中大人们,有多少人的父母是死守着老家不肯过来的?唉!这就是咱们泱泱华夏的一个情结,恋旧。”

皇帝仔细思忖了一番,忽然看着廖乐笑道:“成啊,没白跟着朕这些年,如今你说起道理来,倒也一套一套的了。”

他说完便站起身,似是终于下了决定般道:“名溪说的没错,朕富有四海,何必去与百姓争那弹丸之地?那可都是朕的子民。连归原国的傣依族人都对朕归心,可见朕之威望,若是任由这份威望被玩乐所毁,那朕岂不是真成了昏君?”

他说到这里,便对廖乐沉吟着道:“嗯,你亲自去尚书府一趟,就说朕的口谕,要收回那道圈禁猎场建行宫的旨意。甄言若是要来见朕,你让他三天后再过来,这三天也不用他上朝了。”

“啊?皇上您……您真的要收回成命?您那可是已经下了明旨……”廖乐张大嘴巴,他是知道皇帝被苏名溪打动,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能被打动到这个地步,那可是已经通晓六部的旨意啊,这要收回来,岂不是等于在皇帝的脸上打了一个嘴巴子一样?

却听皇帝苦笑道:“那又如何?难道明知错了,竟然还要错下去吗?没错,朕是皇帝,可就因为朕是皇帝,才更加不能任性妄为,这锦绣河山,是列祖列宗耗尽心血开疆拓土,才创出一片繁华盛世,交到了朕的手里,朕不指望着再建功立业,做什么千古一帝,但总不能在朕这里,埋下山河破碎的种子和根源吧?行了廖乐,不必多说,你就去办事吧。”

廖乐怔怔半晌,方由衷道:“皇上说您不做什么千古一帝,可在奴才眼中,那些千古一帝可远远不如皇上。其实小公爷的意思,也不一定就是让皇上取消旨意,小公爷赤子之心,也一定不希望皇上颜面有损,不如……”

“没什么不如的。”

廖乐本想说不如告诉甄尚书,圈禁猎场就可以,不必建行宫。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结果,却没料到皇帝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意,挥手道:“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颜面有损?有什么损?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皇帝还下罪己诏呢。朕若是今日为保颜面一意孤行,他日却要下罪己诏,那岂不是更没面子?好了,你就去传旨吧,甄爱卿必定不服,所以朕不见他。你告诉他,不用灰心丧气,日后朕自然会再补偿他,让他仍要用心替朕办事,明白吗?”

廖乐知道事已至此,皇上是决心已定,于是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到甄府传皇上的口谕了。

不说甄言这一气足足在床上躺了五天,只说消息传到金纺乡,真个是举乡欢庆,若说先前骤然得知建行宫的消息是从天堂到了地狱,那这一次就是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而且还是九重天上。就连猎户村,也是兴高采烈,西山猎场不必被圈禁,他们仍然可以在这里生活,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个更大快人心的?

苏名溪却是比村民们更早就得到了消息,不过却没声张。恰好这一日,小白和苏吟玉过来了,苏吟玉是给哥哥送一个荷包,以感谢他上次没有“揭露”自己的“大恩大德”,见哥哥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这三姑娘也知道他是为什么高兴,因便凑趣笑道:“想来那甄尚书也真真可笑,这一次可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只奇怪,从他得了皇上的首肯到下了明旨,再从明旨后哥哥带皇上出去散心,又让皇上收回了旨意,这一段时间可也不算短,那甄尚书怎么就没有动作呢?若是早早就把乡民们迁走了,是不是哥哥今天也无力回天了呢?”

她说完,苏名溪还不等说话,小白就先不高兴了,撇着嘴道:“姑姑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哪有帮着甄尚书那老家伙来对付我爹爹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蓬勃向上

苏吟玉捏了他的小脸蛋一下,呵呵笑道:“哟,你个小东西就护着你爹爹吧,下次他要打你,别想着姑姑来帮你。哼!我这就叫做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是口头上说说,我也的确是不知道,才来问你爹,这叫不耻下问,懂不?”

苏名溪脸色一黑,他还真不知道,妹妹来问自己问题什么时候竟成了“不耻下问”,因哼了一声道:“嗯,我竟然不知,难道去西北劳军之后,妹妹竟然得了什么奇缘机遇,几天功夫就成名满天下的才女了吗?把你哥哥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不耻下问。”

苏吟玉吐了下舌头,挽着老哥的胳膊笑道:“哥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妹妹一时间用词不当,这里给你赔礼了,只是你别吊胃口,快和妹妹说说,为什么甄尚书那大傻瓜不先动作,把事情定下来?哼!我才不信他是好心的给哥哥可趁之机呢。”

苏名溪笑道:“他自然不是给我可趁之机,只是圈禁猎场,建行宫,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你以为就是咱们国公府盖座园子,说干就干吗?上万户百姓,要怎么迁徙?迁徙去哪里?那么大的地方,要怎么安排划分,这些都是大问题,没有个一年半载,就是这些准备工作都弄不完了。所以皇上最后又收回旨意,一则固然是因为我的话让他老人家动了恻隐之心,二来,也是皇上意识到这项工程怕是要耗费巨大旷日持久。”

苏吟玉皱了下鼻子。咋舌道:“的确,哥哥这样一说,这工程也太浩大了,不过就是建个行宫而已。”她说完。就听扫书也道:“不管是工程浩大还是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就是皇上收回旨意这种事情,小的就是头一次听说。古往今来,哪有皇帝下了旨意又收回的啊……”

不等说完,便听名砚笑道:“也不能这样说,从前皇上御笔朱批斩首示众的犯人,一旦发现是冤案,不也常有刀下留人的事情发生吗?虽说大多是戏里,但总归是发生过这样事情。才会被人编成戏曲。有些事,皇上即使一时间不好意思收回旨意,但是过后明里暗里,其实也等于是把那道旨意废了,只不过像咱们皇上这一次。这么快就收回建行宫和圈禁猎场的旨意,的确很少见罢了。”

苏名溪笑道:“你们说的不错,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显示出皇上是有道明君。”

苏吟玉撇撇嘴道:“是啊,有道明君,只是皇上这次终究损了颜面,这一切都是因为哥哥而起,妹妹只怕到时候皇上心里不痛快,又要拿哥哥作法。”

苏名溪哈哈笑道:“为兄多谢小妹关心。不过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昨日早上皇上把我留在御书房,的确是要拿我作法,但我一句话,就让皇上转怒为喜,嘿嘿,这件事情嘛。就此揭过了。”

苏季白小同志崇拜地看着自己老爹,他最喜欢听爹爹这种扭转乾坤的故事,忙攀着他的大腿叫道:“爹爹说了什么话?让皇帝爷爷那么高兴?”

苏名溪见妹妹和两个小厮以及儿子钦佩的目光,心中也小有得意,呵呵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和皇上说,虽然一时间损了点颜面,然而却赢尽天下民心,百姓们是绝不会认为这是皇上出尔反尔,反而会更加赞颂皇上爱民如子的圣德。”

“哇,哥哥果然狡猾,这句话可不是正对了皇上的胃口呢。”苏吟玉拍了几下手掌,忽见小白握着小拳头一挥,大叫道:“爹爹好棒,爹爹好厉害,嘿嘿,下次我见到阮姑姑,一定要把爹爹这件事说给她听,嘿嘿,天下间再没有比我爹爹更聪明更厉害的男人了。”

苏名溪面色一僵,眼中怅然一闪即逝,抱起小白训斥道:“混账东西,还想着偷跑出去吗?下次再敢干这种事情,我就把你的腿打断了,连你阿峰哥哥也一起责罚,看你还敢不敢偷跑。”

小白撅着嘴巴,听爹爹说的严厉,也不敢还嘴,只是委屈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在他小小孩童的心思里,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爹爹和阮姑姑明明是好好儿的,可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陌路人呢?甚至连自己和阿峰哥哥都受了牵连,也不能随便去阮姑姑家了。

苏名溪看到儿子委屈的表情,又何尝不心疼?只是他和阮云丝今生却是有缘无分,这一点无论如何改变不了,既如此,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藕断丝连,也不过是徒增两人痛苦而已。

正在心中感叹着,忽然就听外面“咚咚”脚步声响,人还不等进门,王彪那大嗓门便嚷起来:“爷,爷,您快去看看吧,忠信侯府这下子可真是热闹了,嘿嘿嘿,被好几家债主堵着门要债呢。”

随着话音,王彪一步踏进书房,看到苏吟玉也在,这大汉吓了一跳,讪讪道:“姑娘怎么也在?这……这……小人委实不知,实在是冒犯了……”

苏吟玉摇头道:“无妨,只是王大哥,你刚刚说什么?忠信侯府?可是阮府?他们……被人堵着门要债?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流言?也太好笑了吧?”

王彪咧着嘴笑道:“不是流言,是小人亲眼所见,好多人都聚在忠信侯府门口看热闹呢,有几个妇人在侯府院里大骂,可是竟没有被赶出来,姑娘想一想,这可不是他们侯府真欠了人家的钱?不然的话,就算那些刁妇胆子再大,又怎么敢去侯府撒泼?”

一番话说得苏名溪和苏吟玉都呆住了,忽听苏吟玉冷笑道:“她们侯府竟然也有今天么?哼!这当真是报应不爽。”她还根本不知道阮云丝就是当日逃婚的阮明湘,所以对忠信侯府自然是恨之入骨。

苏名溪却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间,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过了好半晌,他方站起身向外走去,听身后妹妹喊住自己,他便淡淡道:“不管怎么说,我如今和阮兄也已经冰释前嫌,他们家遭了这种事情,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怎么说那是侯府,就任由一群泼妇放刁撒泼,传出去什么名声?”

苏吟玉眼看着哥哥走了出去,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的,只好跺脚道:“这真是……真是……哥哥也太仁义了,丢人是丢他们的,又不是丢国公府的,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皇上收回了圈禁猎场建行宫的命令,乡民们高兴过后,就又恢复了平静地日子。

云溪织染厂得以保存,阮云丝高兴得很,只是有一件为难事,就是流锦当日替她买下的那块地皮,若说这个时候儿不要了,她绝干不出这样没道理的事情。因此到底还是咬咬牙,让钟南拿了三千两银票送过去,自己也只能安慰自己道:也不一定那块地皮就没有用,万一将来事业做大了,为方便给流锦供货,恐怕还是要去京城建厂子呢,这块地皮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但这件事在她想来,就算实现了也需要很久之后,暂时还不能去想它。

云溪织染厂保住了,各种织机的数量在稳步增加,印花机现在都做出了两台,现在李怀风做的第三台印花机,正在研究活凸版,如果能研究成功,那就等于一台印花机可以利用不同凸版而印出更多的花样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稳中有升,蒸蒸日上。

所以阮云丝觉得,向村民们兑现诺言的时机来了。

当日她是为了锦缎产量,所以才雇佣了那些对于织锦比较熟悉的傣依族女工,为了安抚乡民们,她就答应过,只要厂子上了轨道,一定也给她们做工织锦的机会。

一连经过了好几天,终于在十里八乡中又招了三十名女工,接着阮云丝就将她们送到厂子里,安排专门的人培训,染房和制机房那边她却没有添人,她是以织锦为主,染房制机房其实只是辅助,这些人手目前足够用了。除非将来生产继续扩大,彩丝和机器供不应求,那时再扩大也不迟。

这些从乡民中挑出来的女工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儿,想着阮姑娘之所以优先雇佣这些傣依族的女人,还不是因为她们比我们更熟悉织锦,又夸她们心灵手巧。哼!大家都是女人,就不信我们中原女人还比不上她们这些外族的。这倒不是歧视嫉恨,而是一种“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心理。

对于这种良性竞争,阮云丝自是乐见其成,她还想着将来厂子里的傣依族女工和中原女工的数量相当时,看看一年中搞几个竞赛呢,这样既提高了产量,又有趣味,不然织出的锦缎虽然是锦绣繁华,但是织锦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枯燥的,用一些小小的手段来提高工人们积极性,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