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急不来的。”杨妈妈想了想,有些拙笨地劝着杨氏,“太夫后娘娘当初没有跟夫人说一声,就这样直接把人赐给了侯爷。做为正室,她心里不痛快,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侯爷又和我们家侯爷在些罅隙,就更不会帮着您说话了。这些话,还是当初进府的时候您告诉我的。您可还记得?”

杨氏一愣。

杨妈妈已道:“大道理我不会说。可我觉得,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自从踏进了徐家的门,您循规蹈矩,恭敬谦和,时间一长,夫人也就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了。到时候,自然也就和您亲热起来。要不,您看文姨娘内院的帐目都交给了她在管,又把她生的大小姐当成自己养的,给着找了户好人家不说,还帮着大小姐向侯爷要嫁妆,还说,女儿家不比男孩子,男孩子讲究的是建功立业,支撑门户,有志不要爹娘钱。女儿家嫁到别人家,既不能抛头露面,又不能打理庶务,手里还没有些私房钱,全靠着丈夫,岂不处处看人眼色。哪能直着腰杆过日子。侯爷听了,又给大小姐追加了一万两银子的陪嫁。这固然有文姨娘在夫人面前谨小慎微,也有夫人待文姨娘的情谊。姨娘且放宽心,等夫人知道姨娘是个怎样的人了,只会待姨娘比文姨娘更好的。”

杨氏知道自己这个妈妈老实,有些事,说给她听她也不明白,索性点了点头,支她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她自己则望着院子里依旧郁郁葱葱的树叶发起呆来。

再过些日子,这些树叶就会发黄、枯萎、凋落…然后被踩在脚下,秋雨过后,腐化在泥土里。

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石青色的锦垫,窗台上摆了一红一黄两盆菊花,靠墙一张六柱架子床,挂了石青色的帐幔,帘子上绣着一排白色的仙鹤,帐幔两边垂着鎏银海棠花的帐勾,床对面摆着两张太师椅,一旁是屏风,屏风后面是个小小的净房。

十一娘点了点头,指了大炕和床中间的一面粉墙:“挂个四屏的瓷屏,拿个花几,摆一盆米兰,再在花几旁摆几棵冬青树。再添几个锦杌,到时候有人来探望,也有个坐的地方。”

季庭媳妇笑着应“是”,领着婆子去搬米花和冬青树。

竺香则带着小丫鬟去开库房拿瓷屏、花几、锦杌。

十一娘和宋妈妈去了正屋。

宫里来的两位稳婆和太夫人请的两个稳婆都说她的肚子已经落了下去,临盆就在这些日子了。她自己照了半天镜子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之处。

由宋妈妈扶着坐到了炕上,十一娘问绿云的婚事来。

“听你这口气,到也是个殷实的人家。”

宋妈妈亲手奉了杯茶给她,笑道:“如果不好,也不敢跟夫人提。”

十一娘笑道:“那就把绿云的娘老子叫来商量商量。”

宋妈妈笑着应了,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杨姨娘来看你!”

这些日子,杨氏走她这里走的很勤,来了就和她说些闲话。一开始还只限于家长里短的,这几天,杨氏不时提到她小时候家里如何贫寒,母亲如何疼爱弟弟之类的话。

这些日子家里发生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她对杨氏这种“悲惨”的经历实在是没办法共鸣,听了几句,端茶打发了她。

简师傅和秋菊过来了。

两人各提着两个大包袱。

“我们自己铺子里有五十几个绣娘,难不成还要你一个怀着身孕的亲自动手做衣裳不成?”简师傅说着,让秋菊打开包袄,炕上全是小孩子的衣裳,做工精细不说,色彩斑斓,绚丽夺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以一直穿到五岁。”秋菊听了掩嘴而笑。

秋菊长高了不少,眼角眉梢再也没有做丫鬟时的怯意,看上去神色飞扬的。

她正要议亲。对方是简师傅在江南的好友,家里在湖州有间小小的绣铺。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简师傅提出要对方入赘,那家人有些犹豫,这件事就这样搁了起来。

十一娘听了骇然,笑道:“不会是连生意也搁下,专做这些小东西吧?”

简师傅笑道:“全是秋菊帮着做的。”眉宇间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说不定我们以后还可以专做小孩子的衣裳。”

大家听着都笑起来。

简师傅的话若干世纪后可以实现,现在却不行。

有购买能力的都有自己的针线房,没能力的,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何况还有“会打扮打扮十七、八,不会打扮打扮月子里的娃”的俚语。

竺香让秋雨去搬两个箱笼进来装这些小衣裳。

简师傅笑着问起十一娘的情况,又说了些铺子里的事,看着天色不早,说铺子里还有事,和秋菊告辞了。

简师傅如今已经不太拿针线了,但铺子里绣出来的东西全得经她看过之后才会卖出去。这个时候,正是要验绣品的时候,十一娘也不留她,让竺香送到垂花门,她自己则叫了秋雨、秀莲、玉梅几个过来帮着收拾。

不一会,贞姐儿过来问安。

小姑娘家,谁不喜欢这些小东西。

她啧啧称奇,帮着秋雨几个叠衣裳。

徐嗣谆和徐嗣诫下了学。两个人看着大感兴趣。徐嗣诫还很正色地问十一娘:“弟弟又没有出生,要是做小了怎么办?”

十一娘还真有点不好回答,正思忖着,徐嗣谆已道:“所以大大小小的做了这么多。这就叫做有备无患。”

徐嗣诫听了很认真地点头:“四哥好聪明。”

把十一娘等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待去太夫人那里吃饭的时候,贞姐儿又讲给太夫人听,把太夫人、五夫人也逗得笑不可支,就连二夫人,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日子转瞬间就到了十月初,家里的人都紧张起来,太夫人还在初一的早上去慈源寺烧了一桩头香。

不知道是因为产期临近还是周围人的态度,十一娘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半夜,徐令宜被辗转反侧的十一娘惊醒,把她抱在怀里:“怎么了?”

十一娘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说自己担心孩子生出来少胳膊少腿的,说自己怕孩子生产时候缺氧智障…都不吉利。可这些念头又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特别看到宫里来的稳婆让宋妈妈准备一把新剪刀的时候──她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从前有很多婴儿夭折就是用剪刀剪脐带,让脐带感染了。

徐令宜见她不说话,也不做声,一直静静地抱着她,亲着她的额头,安慰着她。

温暖的怀抱,让十一娘渐渐地睡着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天快亮的时候,十一娘突然醒过来,感觉腹部一阵阵地疼。

她忙推身边的徐令宜:“侯爷…”

十一娘一动,徐令宜就醒了,刚叫一声,那边已忙道:“怎么了?”

“我肚子痛。”

算算日子,也到了生产的时候。如果是其他情况,自然不必急,如果是发作了,头胎生产的时间长,何况稳婆、医婆都在前院侯着。

徐令宜披衣起床:“我叫去人!”语气镇定,举止从容。

十一娘心中大定,让小丫鬟喊了已是妇人的琥珀进来:“等会你和我一起去产室。”

琥珀有些紧张,连声应“是”。

说话间,阵痛已经过去。十一娘梳洗、穿衣。

宫里的两个稳婆在前,彭医婆、太夫人请的两个稳婆,田、万两位妈妈紧随其后,鱼贯着进了内室。

十一娘又感觉到了腹痛。

其中一个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去产室吧!应该是发做了。”

彭医婆听着上前把了把脉,也点头:“应该是发做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歪在炕上歇了一会,等阵痛过去,才由田、万两位妈妈扶着去了产室。

此时太夫人已得了消息,由杜妈妈搀扶着,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了正院,看见徐令宜站在屋檐下,忙道:“怎样了?”

“说是发作了。”

太夫人松了口气,安慰徐令宜:“你也别急,一时半会还生不下来。”想了想,道,“我们去屋里坐吧!”

“您回去歇了吧!”徐令宜道,“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

太夫人摇头:“我在屋里也不安心,还不如就守在这里。”吩咐杜妈妈,“你去产室问问,看现在是怎样一个情景?”

杜妈妈笑着应“是”,急步去了产室。

徐令宜扶着太夫人去了正屋的东次间坐下,又有小丫鬟们上了茶点。

不一会,杜妈妈折回来:“才刚开始。”

太夫人双手合十,朝西边揖了揖:“菩萨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二夫人、五夫人也得了信,二夫人因是孀居,派了丫鬟过来问,五夫人则带着石妈妈亲自过来。

“要不要石妈妈进去看看。”

“现在不用。”太夫人笑道,“就是快,也是今天晚上,明天早上的事,要是慢,估计明天下午或是晚上,也有可能拖到后天早上…”

五夫人想着自己生产的时候,闻言笑道:“那我让石妈妈吃了晚饭过来。晚上有老成的妈妈在身边,胆子也大一些。”

太夫人“嗯”了一声:“那晚上就让石妈妈和杜妈妈在这里照顾。”

石妈妈笑盈盈地应“是”,回去好好地睡了一觉,掌灯时分过来。太夫人歪在正屋的暖阁里,侯爷在书房里写字,她给两人问了安,去了产室。

产室静悄悄的,太夫人请的两个稳婆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琥珀则坐在床边,拿着帕子帮十一娘抹着额头、脖子上的汗。田妈妈端了铜盆在一旁服侍。并不见宋妈妈、万妈妈和宫里来的两位稳婆、彭医婆。

听到动静,田妈妈朝着石妈妈轻轻地点了点头。

石妈妈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见十一娘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小声在田妈妈耳边道:“怎样了?”

“多半要到明天。”田妈妈悄声道。

石妈妈还要问,琥珀已抬头,朝着她们两人做了个“别说话”的表情,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题,待琥珀帮十一娘擦拭完了,石妈妈跟着田妈妈一起去泼水,这才有机会说话。

“夫人还好吧?”

“夫人胆子可真大。”田妈妈说着,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比我们几个还沉得住气。说既然生产是明天的事,让田妈妈和宫里来的人去歇了,还说,免得大家都拖疲了,到生产的时候反而没了精神。疼了一天,抽着空就睡觉。我用红糖打了六个荷包蛋,连汤带蛋一起全吃了。”

石妈妈很是意外,却也松了一口气。

十一娘明理,她们也轻松些。

就看见有小丫鬟跑了进来。

没待她开口,田妈妈已笑道:“明天早上再来问吧!”

小丫鬟笑着应喏,一溜烟地跑了。

田妈妈抬头,看见石妈妈惊讶地望着自己,笑着解释道:“是文姨娘身边的小丫鬟──一早就差了小丫鬟来问,侯爷看见也没有拦。”

石妈妈听了低声笑道:“这个文姨娘,倒是个角色。”

田妈妈不好说什么,笑了笑。

文姨娘安安心心去睡觉了。

乔莲房却想到自己怀孕那会府里上上下下的另眼相待──要是十一娘这次生下的是儿子,这后院,十年之间都是她的天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说来,夫人明天才生?”杨氏望着莹玉的羊角宫灯,喃喃地道。

“头胎都是这样的。”杨妈妈笑道,“明天能生,那还是快的。”

杨氏抿了嘴,神色有些恍惚。

杨妈妈看着就去打了水来:“姨娘,时候不早了,您洗了也歇着吧!要是夫人天亮的时候生了,您还要去恭贺呢!”

杨氏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并不动。

“姨娘!”杨妈妈小声催促。

杨氏闻言精神一振,道:“侯爷呢?知道侯爷在干什么吗?”

杨妈妈一愣,道:“侯爷在书房。”想了想,又道,“刚才小丫鬟去看的时候,说书房的灯还亮着。”

徐令宜的书房在正屋的东厢房,十一娘的产室设在了正屋西边的耳房。

杨氏思忖一会,又问:“文姨娘,文姨娘可歇下了?”

“应该歇下了吧!”杨妈妈道,“我看她的门早早就关了。”

杨氏由着杨妈妈服侍梳洗了一番,然后道:“你让小丫鬟提灯,我去正屋看看。”

“姨娘。”杨妈妈大吃一惊,“文姨娘都歇下了,乔姨娘那边也没有动静…”说着,恍然道,“姨娘是想去看侯爷吗?”又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夫人正在生产,侯爷怎么可能有心思…而且要是夫人知道了…”

“我自有主张。”杨氏打断了杨妈妈的话,脱了茜红色茧绸小衫,换了件白银条纱衫,依旧穿着原来的靓蓝色八幅湘裙,扶着小丫鬟的肩去了正屋。

徐令宜听见有更鼓声传来,问跟前服侍的小丫鬟:“几时了?”

小丫鬟忙跑到暖阁看了座钟:“回侯爷的话,戌正了。”

“你去看看,夫人是歇了还是醒着?”

小丫鬟应声而去。

徐令宜侧耳倾听。

院子里有人窃窃私语。

出了什么事?

徐令宜神色微变,急步出了书房,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正屋和书房拐角的抄手游廊上和两个小丫鬟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他眉头微蹙。

低沉威严的声音让三个人俱是一滞。

那个白色的身影最先反应过来,上前几步曲膝蹲下:“妾身听说夫人生了一天还没有生下来,”说着,语气一顿,声音里就有了浓浓的担忧,“侯爷,您还好吧!”

声音清脆又带着几份妩媚。

是杨氏!

徐令宜眉宇间冷了几份。

杨氏就感觉到有道刀般锋利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她,让人有种无所遁形仓惶。

“侯爷不用担心,夫人福大命大,必能母子平安。”她强忍着心底的恐惧,举止端方地跪在了地上,“我一开始也是担心。听秀莲说才知道,夫人这样是常理。到是妾身见识浅薄了。”说着,她声音里就有了几份不安,“妾身正要回去,没想到竟然吵到了侯爷…”

“夫人明天才有消息。”声音有些冷漠,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渐渐没有了让人胆寒的冷意。

杨氏低下头,嘴角有了一个小小的甜美笑容:“妾身明日再来看夫人!”

她从容地起身,脸上已是恭谦温顺。

杨氏姿势优势地行礼,步履轻盈地退下。

徐令宜的目光就落在了西边的耳房。

有小丫鬟从耳房里出来。

“侯爷,田妈妈说,夫人刚刚睡着了!”

徐令宜心中一松,表情又缓和了几分。

十一娘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疼痛好像没有尽头,一波接着一波,让她筋疲力尽。

她皱了皱眉,喊琥珀。

声线有些嘶哑。

琥珀忙坐到了床边:“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等会,你记让稳婆用烧刀子把剪刀擦几遍…”

田妈妈说,要让夫人好好休息,免得生产时候没有了力气。

“夫人放心。”没等十一娘说完,琥珀已经接了话茬,“您说的,我都记得。要用烧刀子擦剪刀,所有的帕子都放到水里煮开,稳婆给您检查的时候要用盐水洗手…”

她不放心,一夜没睡,一直守着十一娘,神色显得有些疲惫。

十一娘点头,不再说话,嘴唇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琥珀知道她又开始痛起来,和她说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太夫人一直在正屋的暖阁,五夫人吃过早饭也来了。听秋雨说,书房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歇灯。昨天晚上,杨姨娘专程来看您。遇到了侯爷,听说您歇下了,就走了…还有文姨娘,今一早又派了小丫鬟来问…”

十一娘尽量忽视着身体的不适,听琥珀说些家长里短的。

“杜妈妈昨晚在这里照顾我,太夫人又歇在我屋里,那谆哥和诫哥谁在管?”

“昨天晚上,五爷把四少爷接到了自己屋里。五少爷那边有南勇媳妇帮着照看。”

十一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稳婆陪着笑脸走了过来:“管青家的,我来看看夫人。”

琥珀站起身来,把地方让给了稳婆。

就听见那稳婆惊呼一声:“羊水破了!”隐隐含着几份惊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十一娘心里“咯噔”一下,琥珀已急声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没事,没事!”稳婆笑道,“是快要生了!”

十一娘却觉得稳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勉强,正想仔细问问,就见另一个稳婆快步走了过来:“羊水破了?”

神色很平常,就像在问吃过饭了没有。

万妈妈也围了过来。

那稳婆却向两人使了个眼色,笑道:“快要生了,快要生了!”

十一娘看见万妈妈和后来的稳婆神色微微一愣,沉默下来。

她心中警铃大响。

那稳婆已道:“夫人再忍忍,很快就要生了。”说着,转身和万妈妈商量,“您看,要不要把宫里来的两位请进来,再烧些热水?”

万妈妈忙道:“那是自然。”吩咐小丫鬟烧开水,转身叫了宫里的两位稳婆进来。

太夫人请的两位稳婆就站在门口和宫里来的两位稳婆说了几句话,宫里来的稳婆这才上前给十一娘检查了一下。

她的神色有些凝重起来,走过去和另外三位稳婆、万妈妈小声说了两句。

十一娘心里已经很肯定事情有些不妥当,偏偏听不清楚几个人在说什么,吩咐琥珀:“请万妈妈过来说话。”

琥珀也感觉到了异样,立刻起身去叫了万妈妈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一娘想用一种冷静而理智的声音说话,谁知道说出来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万妈妈笑道:“没事,没事…”

如果真的没事,万妈妈肯定是欢天喜地跑出去告诉太夫人她要生了,又怎么会像现在似的,几个人神色忐忑地凑到一起耳语。

十一娘心里凉飕飕的:“万妈妈,我要听实话。你不说,等会我也会知道。你告诉我了,我至少知道等会该做些什么。”

生死关头,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万妈妈想了想,但不得不承认十一娘说的有道理。

她低声道:“夫人,真的没什么。只是羊水破得有点早。可能到时候您要吃点苦头。”

吃苦头?生孩子,怎样才叫吃苦头?

火石电光中,十一娘沉声道:“是不是难产?”

万妈妈表情有些讪讪然:“那也不一定。如果生的快,羊水早一点破,晚一点破,都没有什么大碍。”

可如果生的晚呢?

十一娘闭上了眼睛,身下湿漉漉的感觉更明显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几个稳婆都支着耳朵听着,见她不哭不闹,神色镇定,都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稳婆更是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十一娘疼得已经麻木了,她甚至没办法感觉到下身的情况。

几个稳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琥珀站在床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在十一娘有限的认知里,孩子能在母亲体内存活,靠的就是羊水。如果羊水没了…

她问稳婆:“还没有生产的迹象吗?”

几个稳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有一个强露了笑脸,道:“夫人别急,快了,快了!”

毫无征兆,十一娘的眼泪如雨般落了下来。

她是不是要死了?

就像上一次,一次次的手术,一次次的化疗,让她头脑清晰地经历着死亡。

从前的痛苦,难道又要重来一遍?

她会再次穿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在陌生的空间里重新经历世间的悲欢离合,荣辱得失?

一时间,她如同回到了童年。

衣香鬓影的大厅,琥珀色的香槟,塔夫绸的舞裙,男人窃窃的私语,女人掩扇而笑…她穿着雪纺纱的公主裙,小小的身影从大厅的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绕到这边,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像个过客。

是,她是个过客。

没有爱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上一世的她,如水过无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思忖间,她的手碰到了高高凸起的肚子。

不,不,不。这一世,她还有个孩子。

她可以死去,却不能让这个在她身体里慢慢孕育长大的孩子跟她一起殒灭。

“侯爷呢?”十一娘听见自己哽咽着问万妈妈,“我要见侯爷!”

在她所认识的人里,只有这个人,能保护这个孩子不受伤害!

屋里的人面有难色。

产室是污秽之地,男人进来,是要染霉运的。

“夫人,”万妈妈硬着头皮笑道,“侯爷就在书房,您有什么事,我去帮您传一声就是了!”

“我要见他!”一向温和的十一娘此时态度坚决,“你去跟他说,我要见他!”

万妈妈站在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求助似地朝琥珀望去。

琥珀望着满脸是泪的十一娘,咬了咬牙:“夫人,我去叫侯爷!”

万妈妈大急。

年轻媳妇子,什么也不懂。侯爷可是府里的主心骨。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这府里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怎么能听夫人胡闹!

“管青媳妇!”她叫了一声,刚想提醒一句,琥珀已小跑着出了产室。

万妈妈一跺脚,追了上去。

生个孩子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徐令宜望着书案上微黄的宣纸,不禁在心里嘀咕。

这都过去一天半了,不知道还要待多久?

他想了想,放下了手中蘸了墨汁的毛笔,吩咐小丫鬟:“去看看,夫人那边怎样了?”

小丫鬟刚应了声“是”,门帘子“唰”地一声被掀起,琥珀急冲冲地走了进来:“侯爷,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她,夫人她…”眼泪已止不住地落下来。

徐令宜心里一寒。

就看见杜妈妈跟了进来。

“侯爷,您别急。”她目含告诫地瞥了琥珀一眼,道,“她们年轻人,不懂事。我这就去看看!”

琥珀看得清楚,心里更明白,如果徐令宜去了产室,最后十一娘又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嫁到徐府的媳妇子,不再是十一娘的陪房丫鬟,徐家的人想怎样处置她就能怎样处置她。可一想到满脸是泪的十一娘,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反驳的话就脱口面而出:“不是,侯爷,是夫人要见您…”

她的话音未落,徐令宜已大步出了书房。

杜妈妈望着琥珀就叹了口气。

琥珀却是心中一喜,一面抹着眼角,一面小跑着跟了上去。

十一娘感觉到身下的被褥越来越濡湿,她的心也一点点的凉了下去。

情况是不是已经很糟糕?

她不怕面对厄运,她怕对既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接受!

徐令宜为什么还没有来?

是琥珀没办法把话传到?还是徐令宜犹豫着要不要见她…

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就听见门帘子一响,徐令宜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

“徐令宜!”十一娘呐呐地望着他。

徐令宜看见过她巧笑嫣然的样子,看见过她骄傲隐忍的样子,看见过忿然失望的样子,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现在的样子,噙满水光的杏眼无助地望着她,充满期待与亟盼。

他心中一滞,目光凌厉地望着几个稳婆:“怎么回事?”声音不再是往日惯有的威严,而是隐隐中带着几分慌张。

他微微一愣。

再凶险的场面他都见过,有什么好慌张的!

徐令宜来不及清理自己的思路,他看见几个稳婆都垂了头,那彭医婆更佝偻着身子悄悄地朝后退了几步。

他指尖发冷,耳边传来十一娘羸弱的声音:“侯爷,我可能难产了!”

虽然已经有情况不妥的心理准备,当听到这话从十一娘口里说出来的时候,徐令宜的脑子还是“轰”地一下,片刻才缓过神来。

“难产?”他的身姿更显几份挺拔,望向稳婆的目光就有了几份凛冽,“什么叫‘可能难产’了?”

空气为之一冷,有如刺骨的气流涌向她们,好像只要那目光再凛冽一些,就能把她们绞成碎片似的。

几个婆子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吭一下。

徐令宜鬓角的青筋就暴了起来,眼底闪过一道戾气。

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令宜神色的彭医婆看得胆战心惊,见徐令宜嘴角微翕,正要说话的样子,想也来不及多想,“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侯,侯爷,羊水破得早了些,孩子,孩子还没有动静。”她磕磕巴巴地道,“要是,要是再不生产,夫人就有些危,危险…”一面说,眼角一面朝着徐令宜睃去。

徐令宜眼角眉梢也没有动一下:“要是能生产呢?”的语气很冷静。

只要别乱发脾气就好!

彭医婆暗暗吁了口气,忙道:“要是能生产,自然会母子平安…”

“那你们就给我想办法让夫人生产。”没等她的话说完,徐令宜幽幽地道,“你们不是医婆、稳婆吗?要是连这也不会,那还做什么医婆、稳婆?”

声音平平的,甚至有些呆板,可听在几个婆子的耳朵里,却如落在了冰窖里一样,全身发冷。

彭医婆一咬牙,随后就拉了一个稳婆:“侯爷,奴婢是医婆,会医小儿急症,却不会接生。”

那稳婆一听,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软了下去:“侯爷…侯爷…”

徐令宜已冷笑着走了过去:“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奴婢,奴婢…”稳婆伏在地上,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徐令宜二话没说,朝着那稳婆一脚踹过去。

那稳婆捂了胸,哼也没哼一声,脸色发白地瘫在了地上。

第四百五十六章

徐令宜望着匍匐在他面前的几个婆子,冷冷一笑。

“看来,你们都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吩咐琥珀,“把白总管叫来。让他把宫里来的三位送回宫去。就说我们永平侯府用不上。”

她们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当差的。“用不上”,听在宫里那些贵人的耳朵里,和“倨傲不服管束”有什么区别?

三个婆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敢在当今国舅爷面前得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已是不言而喻。就算皇后娘娘不追究,自有想奉承永平侯的人替永平侯抱不平!

与其到时候生不如死,还不如想办法放手搏一搏。

“侯爷,我们有法子!”其中一个稳婆破釜沉舟地道,“因是偏方,有些凶险,所以不敢拿来用!”

如果是个全无风险的法子,稳婆早就用了,何至于到此刻才说出来?

徐令宜面无表情。

稳婆已急声道:“我们可以帮夫人揉一揉,这样孩子能快点生下来!”

徐令宜朝另外几个稳婆望去,只见她们神色很是慌张。

他又朝万妈妈望去。

万妈妈目光闪烁,显得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万妈妈也是知道这个法子的!

徐令宜的目光就锁住了万妈妈。

万妈妈心中五味陈杂,缓缓地跪在了徐令宜的面前。

“侯爷!”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法子,太凶险。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用。因是揉下来的,孩子多半都…”声音低了下去,“没生下来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