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本和罗家相熟,这门亲事又是两家议好了的,虽然有些奇怪项家的主动,但想到项家和徐家原就是姻亲,也没有在意,满口答应,说好了第二天一起去徐家提亲。

项太太松了口气。

回到家却迎来了满脸激动的贴身妈妈:“夫人,徐家请永昌侯府的三奶奶来提亲了。”

项太太愣在那里。

高太太知道了却叹了口气,有些担心起自己的姑子来。怕她行事落了下乘被人看笑话,请媒人、交换庚贴、下小定都在一旁协助。

十一娘不知道高太太的心思。只觉得和项家的婚事进展的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顺利,不管是聘礼聘金还是放小定点心茶叶,项家都没有提出任何的额外要求,就是最担心的婚期之事,项家也是满口答应──徐令宜怕徐嗣谕分心,想明年秋闱后再成亲,但考虑到项柔讷明年就十九岁了,怕项家不答应,请黄三奶奶去商量,结果项家只说了一句“理应如此”,把徐嗣谕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二。项大人更是派幕僚带离一封信给徐令宜,委婉地表示了上次项太太失约的歉意。

正好沧州有消息过来,贞姐儿生了个六斤重的大胖小子。

太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喂了一颗山楂给正和诜哥儿玩翻牌的谨哥儿嘴里:“到时候又多了一个人给我们谨哥儿过生辰。”然后又喂了一颗给诜哥儿,对十一娘道:“既然要成亲,新房要提前准备准备才是。我看,老三空出来的院子挺好的。宽敞,又靠近东角门,进出方便。翻修翻修就行了。”

十一娘正想和太夫人商量这件事。

成了家,自然不能住在外院。内院只有元娘的故居和三爷的院子空着。元娘的在故居一如元娘在世时摆着她惯用的物件,安置了小丫鬟打扫。十一娘准备徐嗣谆大些了再交给他处置。至于三爷原来住的院子,三爷虽然搬出去,可毕竟没有把话说清楚,做为妯娌,她不好动用三爷的院子。所以想把贞姐儿原来住的丽景轩给徐嗣谕做新房。没想到太夫人中意三爷原先的院子。

不过,这样也好。趁着这机会和三房把关系理顺,以后大家各在各院,各过各的,少了很多矛盾,说不定关系会比现在好很多。

“妾身也觉得好!”十一娘道,“也不知道三嫂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只怕要提前打声招呼就好!”

以三夫人的为人,她既然搬到了三井胡同长住,又怎么会落下东西在这边。

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明天她过来问安的时候,我问问她好了!”

正说着,有小厮跑进来:“恭喜太夫人,贺喜太夫人,大少奶奶刚刚生了位少爷。”

“哎呀!”太夫人忙吩咐杜妈妈,“打赏,打赏”又伸手让十一娘扶了,“我们去看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十一娘也替方氏高兴。

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地去了三井胡同。

孩子刚出生几个时辰,皮肤红红的,闭着眼睛,眉眼都没有长开。

谨哥儿和诜哥儿争先恐后地挤到床边去看,一个去摸孩子的头,一个就去戳孩子的脸,十一娘和五夫人忙各自抱了各自的孩子。

三夫人抱起孙子给太夫人看,神色间颇为得意:“孩子生下来有六斤八两。”

太夫人笑盈盈地点头,把孩子抱在怀里端详了半天,对半向在床上的方氏道:“这孩子长得像勤哥儿!”

方氏腼腆地笑。

太夫人就问:“你母亲家那边,可派人去报信了?”

按习俗,娘家的人只能在洗三的时候才能来看孩子。

方氏忙道:“已差人去禀了!”

太夫人就和三夫人说起孩子的洗三礼来。

三夫人喜滋滋地在那里说着要请哪些人。

太夫人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了徐嗣谕的婚事上:“…明年夏天才开始粉房子,也不急,你随便哪天有空过去看看,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吧!”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三夫人的身上。

三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安地挪了挪脚,低低地应了声“是”。

回到家里,已是华灯初上。

徐令宜问她:“孩子长得怎样?像勤哥儿还是像他媳妇?”

“孩子还太小,看不出来像谁!”十一娘笑着由丫鬟们服侍更衣,“不过,长得很壮实…娘觉得长得像勤哥儿!”

两人正说说笑笑的,文姨娘过来。

看见徐令宜在屋里,她有些意外。

“奴婢听说二少爷过两天启程去沧州,做了几件小衣服,想让二少爷帮着带过去。”

“你让丫鬟交给宋妈妈就行了。”十一娘道,“到时候宋妈妈会跟着二少爷一起去沧州。”

文姨娘笑着应是,退了下去。

十一娘却暗暗奇怪。

徐嗣谕带着徐嗣谆代表徐家去沧州送满月礼,她早就跟文姨娘说了,而且还让文姨娘有什么东西想带过去就交给宋妈妈好了。文姨娘怎么为这件事又专程来问一次。

她不由望了一眼徐令宜。

或者,文姨娘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徐令宜说?

第二天文姨娘和乔莲房来给她问安的时候,她留了文姨娘说话。

“夫人,”文姨娘脸色飞红,显得很不自然,“过两天是我待寝的日子,我想请侯爷到我那里去坐坐!”

十一娘大吃一惊。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觉得很尴尬…点头说了句“我会跟侯爷说的”,就端了茶。

文姨娘望着十一娘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欲言又止,低头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给太夫人问安回来,十一娘据实以告。

徐令宜有些奇怪,想了想,道:“那我过去看看吧!”直接去了文姨娘那里。

不一会,文姨娘那边的丫鬟过来道:“夫人,侯爷说,让您早点歇了,不用等门了!”

十一娘应了一声,心里乱糟糟的,去了谨哥儿的暖阁。

谨哥儿正躺在那里听阿金讲故事。

看见母亲进来,一跃而起:“娘,讲故事,讲故事!”

十一娘笑着抱了孩子,翻开徐令宜给谨哥儿画的画册,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心慢慢沉静下来。

第五百八十六章

十一娘摸了摸儿了顺滑的头发,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画册,帮他掖了掖被角,朝着阿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好好地照顾谨哥儿,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暖阁。

外面刮起了北风,呼拉拉,打得窗户啪啪地响。

十一娘上了床。

被子里暖烘烘的。

她望着帐顶的香囊,突然想起自己刚嫁进来那会…好像越走越远了…

翻了个身,听到外面有轻盈的脚步声。

“怎么还没有睡?”带着一身寒意的徐令宜坐在了床边,“冬要养。今天变了天,早点睡才好!”

十一娘抬头,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人。

目光还是那么明亮,声音还是那么低醇,只是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眉宇间端凝,而是让她熟悉的温和。

好像大家都有变化。

“怎么了?”徐令宜笑着问她。

“没事!”十一娘抿了嘴笑,坐起身来,“文姨娘找你什么事?”

徐令宜起身去更衣:“文家出了点事,她找我商量该怎么办?”语气显得有点轻描淡写的。

他不是早就不管文家的事了吗?怎么又留在文姨娘那里和她商量?

十一娘不由追问:“文家出了什么事?”

毕竟涉及到当年皇上在潜邸的事。

“我曾帮过文家一点小忙,文家为了答谢我,送了笔钱过来。”徐令宜想了想,斟酌着把当初的事告诉了十一娘,“我没有要,但文家执意不肯收回,就这样放在了文氏的手里。文家前几年想通过杨氏做内务府的生意,银子用了不少,但效果不大。后来杨家出事,又拿了不少银子出来打点。文家的生意不是哪一个人的生意。这几年文家的三爷当家,生意不顺不说,还丢了江南织制的生意,气势大不如前。家里的长辈颇有异议,甚至有人提议让文氏的胞兄来打理家族生意。文三爷情急之下,做起了海上贸易。赚了些钱,勉强挽回了局面。结果王家出事后,原来跟着王九保的一些人又做起了海上生意,文家的连着被抢了两次,陪了不少银子,元气大伤。文氏的胞兄就派人来见文氏,说想趁着这机会得到家中长辈们的支持主持家中事务。这样一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十一娘想到前些日子文家曾派人来给文氏送了些绸缎,文姨娘还拿了几匹贡品送给她,原来文家还有这层意思在里面。

“当年文氏的胞兄就是因为行事太过谨慎,文氏的父亲去世后,家里的长辈选了文三爷管理生意。现在文氏的胞兄趁着文三爷势弱,要重新夺回管理家族生意的权利,文氏拿不定主意,就找我说这事。”徐令宜道,“我想,那钱原本就是文家的,既然文氏想把它还给文家助她胞兄一臂之力,那就还给文家好了。也算是对当年之事的一个交待吧!”

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岂不是更疏远?

十一娘很是意外,不禁道:“那文姨娘怎么说?”

“说了些感激的话。”徐令宜道,“然后商定了一个日子,让文家的人来拿钱!”

有了这笔钱,文姨娘的胞兄肯定会赢得族中长老的支持。

难怪要私底下和徐令宜说。

文姨娘这样,等于是插手并影响到了文家内部的事务!

可到了文家来人的那天,文姨娘的举动却出乎了十一娘和徐令宜的意料之外。

徐令宜让十一娘去问文姨娘要不要见见自己的胞兄。文姨娘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于公,文爷是侯爷的坐上客,我是内院的女眷;于私,文爷是我的胞兄,我是侯爷的妾室。不管于公还是于私,奴婢都没有资格去见文爷。既然如此,不见也罢。”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

的确。于公,男女授受不亲,内院的女眷不能去见男客;于私,妾室的兄弟姊妹不算是亲戚。于公于私,她的确都没有资格去见文家的来人。

这算不算是对当年家文家送她进京的一种抗议呢?

只是抗议来的有点晚…这种变化好像是从秦姨娘死以后…那个时候,她知道手里那笔巨款的来由…

十一娘保持了沉默。

文家却好像误会了文姨娘的举动。派了能说会道的妈妈求见十一娘,想见文姨娘一眼。

十一娘并没有拦者,可文姨娘却给了来者闭门羹。

冬红看着不由担心:“姨娘,侯爷把我们的铺子也收了,您又不见文爷…我们这样只进不出,很快会坐吃山空的!”

文姨娘“呸”了她一声:“胡说什么?烂船也有三斤钉。我怎么也不会少了你的吃穿,更不会少了你的嫁妆!”

冬红脸一下子通红。

秋红帮她说了一门事,过了年她就要出嫁了。

小丫鬟夏红就在一旁捂了嘴笑。

秋红佯怒地打了她一巴掌:“还不去帮姨娘把线分出来只知道傻头傻脑地杵在这里!”

夏红笑着躲开,脆生生地说了句“姨娘我去绣花了”,就一溜烟地跑了。

文姨娘直笑。

冬红就讨好地道:“姨娘的这枇杷绣得可真好!”

文姨娘望着手里绣了快半年的帕子,不由皱了皱眉:“我看夫人很轻松的样子,怎么到了我手里,就这么难呢?”然后嘀咕道,“现在大小姐也嫁了,生意也没了,银子也还给了文家,我再也没有了牵挂,又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了,可以过些绣花养鸟的悠闲日子了…”说着,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床角挂着的香囊上。

那里面藏着当年她北上时母亲给她的三万两银票。

这些年她吃穿都在徐府,利滚利,应该有三万三千两银子吧?

过几天得想个法子把利钱兑出来。不然时间长了,钱庄当成死帐处置了可就麻烦了。到时候要到官府的写保书,岂不就暴露了?以徐令宜的性格,到时候肯定会怀疑她偷偷留了三万两银子。

她可不想让母亲关心被人这样的曲解!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头痛起来。

思来想去,文姨娘派夏红打听徐嗣勤什么时候给儿子做满月礼:“…到时候全家都会去三井胡同吃喜酒。到时候只说银子没了要去兑…”

文姨娘在心里盘算着。

十一娘却有些吃惊望着战战兢兢地立在她面前的管事妈妈。

“这样说来,从下个月开始,我们就不用再往大觉寺送香油钱了?”

管事妈妈有些惶恐地点头,用眼角偷偷打量十一娘的神色:“说镜空师傅,不,杨姨娘正式拜在了大觉寺主持门下做了关门弟子,以后就是大觉寺的人了。用不着我们家供养了!”

杨氏,果然在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

十一娘点了点头,让竺香拿了对牌给那婆子,去司房把杨氏的香油钱勾了。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徐令宜。

徐令宜只是点了点头,说起三井胡同那边的满月礼来:“到时候人多口杂,不比在家里,你别让谨哥儿离开你的眼睛。万事小心一点总不为错。”

这还是谨哥儿第一次出门喝喜酒。

“侯爷放心,”十一娘笑道,“妾身会好好照顾谨哥儿的。”

到了去三井胡同吃喜酒的那一天,十一娘一直没有忘谨哥儿离开自己的视线,反而是徐嗣谆和徐嗣诫,两人形影不离,一会儿跑到前面去看前面吃席的人,一会跑到内院在打牌的花厅乱窜。

还发身边的妈妈、婆子都一直跟着,让十一娘放心了不少。

到了下午,德音班的人来唱堂会。

徐嗣谆拉了徐嗣诫去看戏:“…等会我们去后台。那里还有大刀,长枪!”

徐嗣诫很钦佩地望着徐嗣谆:“四哥怎么知道后台有大刀,有长枪!”

徐嗣谆很细心地跟徐嗣诫解释:“上次我跟着父亲到窦阁老家吃喜酒,韩建告诉我的。他说,他们家唱堂会的时候,他就常常跑到后台去玩。还可以耍大刀!”

“韩建是谁吗?”徐嗣诫好奇地道。

“他父亲是工部的一个侍郎。”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唱堂会正院去,“和窦净玩得很好。王允也认识他。”说到这里,他“哦”了一声,道,“王允你还记得吗?”

徐嗣诫点头:“王励王大人的儿子。”

“五弟的记性好好啊!”徐嗣谆笑道,“难道先生教吹笛子,我还只停留表面,五弟已经会吹曲子了!”

徐嗣诫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戈阳腔那独有的铿锵声越来越大地传到耳朵里。

两人个小家伙兴奋起来,在东厢房前的美人倚拥了一个位置,津津有味地听起戏来。

方氏把十一娘带到自己的暖阁:“四婶婶,您先将就着歇一歇。”

三井胡同的宅子太小,在正院前搭了个台子唱堂会,锣鼓一开始,整屋都听得见。谨哥儿习惯了睡午觉,听到很烦躁,午觉没睡好,下午有点吵。方氏就给十一娘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十一娘把儿子放在炕上。

谨哥儿却立刻睁了眼睛。

“娘!”伸了手要十一娘抱。

十一娘现在抱他已经很吃力了。

她想了想,索性脱鞋上炕,半搂了谨哥儿。

谨哥儿在母亲的怀里,又沉沉地睡着了。

方氏看着就松了口气。

“客人这么多,你才刚满月,快去歇会吧!”十一娘轻声道。

方氏笑道:“没事,孩子有乳娘帮着带,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

方氏忙起身去看,很快带了徐嗣谆的贴身小厮王树进来。

“夫人,”王树脸色煞白,人像筛糠似的,“四少爷和五少爷都不见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十一娘也不禁脸色大变,立刻吩咐方氏:“你快去问问各道门上当差的、我们带来的护院,看有没有见谆哥儿和诫哥儿出门,有没有谁搬大件的东西出去。”又问王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树则哆哆嗦嗦地道:“四少爷和五少爷在东厢房的美人倚上站着看戏,小的就一直站在台阶下看着两位少爷。有府里的姐姐递吃的过来,我就扭头道了声谢,回过头来就没看见四少爷和五少爷了。我赶紧去找,走了个遍都没有看见两位少爷。”

这里毕竟是三爷的府第,有些地方王树未必熟悉。而且徐嗣诫身边还跟着南勇媳妇。

她立刻道:“你找的时候可曾碰见五少爷身边的人?”

“没有!”王树精神一振,“我在东厢房台阶旁,五少爷身边的人在两位少爷身后。”

这样嘈杂的环境,十一娘在两人身边都安排了服侍的人。徐嗣谆身边的人没看见徐嗣谆,徐嗣诫身边的人却没有动静,而且两边的人还没有碰头…

十一娘心中略定,一面下炕趿鞋,一面吩咐红纹好生照看谨哥儿,然后叫了竺香了秋雨:“竺香带着玉梅几个到外面找一找,秋雨跟我到后院去找。”又吩咐王树,“把那个给你递吃的丫鬟找来,我有话问。”最后道,“我们在正房旁的夹道碰面。”

大家应声而去。

可能都去看戏了,后罩房没有人,前院的锣鼓声、笑声、喝彩声不时传过来,让院落更显几分静谧。

十一娘很快转了一圈,匆匆去了事先说好碰面的夹道。

那边早站了三个惴惴不安的三个人──一个王树,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

看见十一娘,三个人都有些慌张地迎了上来。那个三十来岁的妇和小丫鬟更是惴惴不安地跪在了地上:“四夫人,是三夫人的吩咐,让奴婢给看戏的爷们送些茶点。”说着,指了那小丫鬟,“东厢房那边安排的是她。”

正说着,方氏带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四婶婶,我仔细问过了,没人看见四叔和五叔出门。也没有谁搬东西出去。”然后望着那妇人和小丫鬟奇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说完突然明白过来,忙对十一娘道,“四婶婶,这两个都是我的陪房,从小在我身服侍…”

也就是说,这是突发事件了。

十一娘思忖着,带了王树:“走,我们去外面看看!”

方氏不敢慢怠,忙和那妇人跟在身后。

人高的戏台座南朝北搭在正屋前,戏台围了一层大红粗布,台上正在唱《观灯》。小夫妻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喜气洋洋的。

身份重要的女着在东厢房,男宾在西厢房,一些街坊邻居就在院子里看戏,大人笑,小孩窜,十分热闹。

十一娘站在正屋和东厢房路口张望,竺香正好从东厢房出来,两个碰了个正着。

“怎样?”她急急地问。

“五少爷身边的人说,南妈妈跟在五少爷的身边。”竺香道,“我让他们去找南妈妈了,还没有回音。”

十一娘不由低头沉思。

一群衣饰华丽、年轻貌美的女人站在那里,已有人朝他们张望。

方氏不敢吭声,竺香想了想,喊了声“夫人”,正想提醒十一娘,十一娘已指了戏台下的红围帐道:“那个地方你们可找过了?”

那里是戏子们换行头、休息的地方。

竺香和王树都反应过来,两人齐声说了句“我去看看”,匆匆撩了围布钻了进去。

十一娘也跟着钻了进去。

迎面一阵刺鼻的粉香。定睛一看,里面有十来个人。其中一个相貌妖绕、穿着青衣服饰的人正平八稳地坐在棚子里唯一一张太师椅上,有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一旁端茶倒水地服侍着,还有两、三个年长的男子,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收拾东西演服、头饰,其他的人都围在一起哄笑,还有人声音高声朝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人道:“…七师兄,你快来看像不像当年名满燕京的柳惠芳…”却看见珠环翠绕,肃然生威的十一娘。

那人的声音嘁然而止。

围在一起的人立刻感觉到了异样,纷纷转过身来,圈子也就散了。

十一娘看见了神色窘迫地站在那里徐嗣谆和南勇媳妇,还有满脸兴奋的徐嗣诫。

她的脸沉了下去。

竺香和王树却没有查觉。

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两人一个喊着“四少爷”,一个喊着“五少爷”,热泪盈眶地扑了过去。

前先围着徐嗣谆和徐嗣诫的人都露出几分不安,神色惶恐地退到了一旁。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坐在太师椅上的更是起身朝着十一娘作揖:“夫人,您是?”

十一娘看也没看他一眼。

“夫人!”南勇媳妇脸色有些青白,嘴角翕翕地望着十一娘,满脸的惭愧。

徐嗣诫却朝十一娘跑过去。

“母亲,母亲!”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十一娘,挥着长长的水袖,“好不好看?”

粉蓝色云锦,衬着徐嗣诫粉嫩的清丽的小脸,如四月初绽的白玉兰。

有什么东西在十一娘心里划过,让她突然觉得胸口很疼,眼前有些糊涂。

“母亲,母亲!”耳边传来徐嗣谆和徐嗣诫惊慌的呼声,有人扶着她,“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十一娘深深地吸了口气,片刻后才缓了过来。

看着眼前担心、惶恐的脸,她笑着安慰徐嗣谆和徐嗣诫:“母亲没事,这里太闷了!”

“哦!”她看见徐嗣谆和徐嗣诫都长长地吐了口气,笑容重新爬上两人的眼角眉梢。

“母亲,我搀您出去!”两个争先恐后,把扶着十一娘的竺香和南勇媳妇拥到了一旁。

十一娘笑盈盈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徐嗣诫像想起什么似的,忙把身上的戏服脱下来塞给了一旁的人,又小跑到了十一娘的身边,笑眯眯地扶着十一娘出了棚子。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戏台子里出来,十一娘却觉得光线那里明亮刺眼。

她一手牵着徐嗣谆,一手牵着徐嗣诫。

“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吓得我们一身汗冷,到处乱找。”十一娘声音轻柔,不带一丝的怒意,“以后再也不可以这样了。知道了吗?”又对徐嗣谆道,“如果要去哪里,记得跟身边的人交待一声。”

徐嗣谆羞愧地向十一娘解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着弟弟跑到后台去!”

徐嗣诫仰了小脸看着十一娘道:“不是哥哥,是我要去的!”

十一娘笑着揽了两人的肩膀进了暖阁。

谨哥儿还有睡觉。

方氏见雨过天晴,起身告辞。

十一娘就遣了身边服侍的,问徐嗣谆:“刚才那些人为什么围着你们哄笑?”

徐嗣谆脸色一红:“有个人说五弟长得像个叫什么柳惠芳。五弟就问谁是柳惠芳。那人说,是原来燕京鼎鼎有名的戏子,一曲《滚楼》艳惊四座。说着,还唱了几句。五弟一听,立刻就跟着学了两句。”说着,他满脸惊奇地望着十一娘,“唱得一模一样”然后道,“那人听了,怪叫起来,教了五弟两句,五弟一学就会。那些人听着都啧啧称奇地围了过来。南妈妈要拉了五弟走,五弟却想那个再教他几句…”说着,低下头去,“都是我不好,没有帮着南妈妈把五弟拉走…”

徐嗣诫露出怯意来,小声道:“母亲,我,我一学就会…比那个人唱得还好…”

十一娘笑着把徐嗣诫招到身边,搂了他问徐嗣谆:“五弟喜欢唱,又唱得好。你为什么要把五弟拉走?”

徐嗣谆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地道:“那些人笑得十分…十分…”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好。

“是不是笑得让人十分不舒服?”十一娘问他。

“嗯!”徐嗣谆忙点着头,“还有,那些人说话怪怪的好像,好像在看我们的热闹一样”语气带着点忿然。

在徐令宁这样的人家唱堂会,那些跑江湖的戏子就算不认识两人,看着徐嗣谆穿着件刻丝袍子,徐嗣诫穿着件蜀锦袍子就应该知道两人即富且贵,把徐嗣诫比喻成戏子不说,还拿两人嬉笑,可见这些人的为人、品性了。

“那你们别再去那些地方了,知道了吗?”十一娘道,“那地方很复杂,不是正人君子的去处。”

“知道了!”徐嗣谆大声地道。

十一娘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问徐嗣诫:“你很喜欢唱小曲吗?”

徐嗣诫感觉到十一娘有些不悦,忙道:“我不喜欢!”说完,又有一丝后悔。

十一娘看在眼里,硬了心肠,把他抱在怀里赞了声“乖”,轻声道:“唱曲谁都会,可弹琴、制笛却不是谁都会的你看你四哥,那么聪明,学吹笛子就没有你学的快,学的好!”

徐嗣谆不住地点头。

徐嗣诫高兴起来,有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了十一娘的怀里。

母子三人都笑起来。

谨哥儿被惊醒,睡眼惺忪地坐在了起来,看见徐嗣诫在母亲的怀里,立刻扑了过去:“娘,娘!”

十一娘只好放开徐嗣诫抱了谨哥儿。

谨哥儿高兴起来,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脖子,大声地喊着“哥哥”,一副“我喊了你,你别和我抢母亲”的样子。

徐嗣谆“扑哧”地笑。

徐嗣诫却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

十一娘就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

谨哥儿把母亲搂得更紧了。

十一娘和徐嗣谆、徐嗣诫都大笑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德音班的班主周德惠来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周德惠跪在地上,声音清晰明亮,却难掩不安:“…原答应了李大人的,结果接了五爷的帖子。我们戏班的二掌柜带了几个徒弟去了李大人那里,我带了几个徒弟赶了过来。因人手不够,就临时从其他戏班借了两个打杂的。没想到竟然冲撞了世子爷和五少爷。实在是该死”说着,咚咚咚,毫不含糊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已经把人给绑了起来,就跪在门外,听候夫人的发落。”

十一娘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端起手边的茶盅,用茶盖拂了拂浮在水面上碧绿的茶叶。

清脆的撞瓷声在安静的屋子里瑟瑟作响,给人一种略一使劲,这茶盅就会被打碎般揪心,一如他此刻的处境,只要端着茶盅的人一发怒,他就会粉身碎骨…

如颗大石头压在心里,周德惠的头低得更低了。

“本来呢,教我们家五少爷唱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家五爷就好这一口。”十一娘见周德惠身子微抖,这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可把我们家五少爷比戏子,还围着哄笑,未免太过失礼了些。”这世间相像的人多的是,如果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只怕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如以平常的心态对待,“何况你们走江湖的,练的是眼皮子功夫。我们家两位少爷今天出来喝喜酒,一个穿着刻丝,一个穿着蜀锦,他都敢这样行事,可见是个胆子极大的。我今天要是不惩戒他一番,只怕他以后还会做出连累班主的事。我要是惩戒他一番,听班主的意思,这个人是临时从其他戏班借来的,只怕泼了班主的面子。”说着,她语气里就有了几分迟疑,“实在是让人为难。”

周德惠来前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听十一娘的语气有些松动,不亚于佛语纶音,忙道:“千错万错,全是我识人不清。夫人大人大量,我也不让那人的秽气沾了世子爷、五少爷和孙少爷的,待唱完了堂会,我立刻将这人按班规处置,赶出燕京。”说着,重重地给十一娘磕起头来。

“周班主快起来。”虽然嫁到徐家很长时候了,十一娘还是不太习惯有人这样给她磕头,“我也是来做客的,不想坏了我们三爷的兴致。既然周班主已经有了主意,那这件事我回去也就不用跟侯爷和五爷提起了!”

周德惠满脸感激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欲言又止。

十一娘笑道:“怎么了?”

徐嗣谆吞吞吐吐地道:“那个人既然不是德音班的人,周班主怎么能处置他…”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十一娘一愣,随后笑起来。上前揽了徐嗣谆的肩膀在他额头“叭”地亲了一下。

徐嗣谆脸色绯红:“母亲…”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

十一娘亲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们谆哥儿长大了!”十一娘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欣慰,“知道动脑筋,判决是非了”然后揽了他的肩膀到炕上坐下,“你说的很对。那个周德惠一进门就没有说实话。你想想,既然是你五叔下的帖子,又是到你三伯家里来唱堂会,虽然比不上去我们家,可也不敢随随便便地就带人来。要知道,这个时候通常都比较混乱,内院外院也不是分得那么清楚,要是带来的人偷了东西被发现或是冲撞了女眷,那就万死不辞其咎了。所以说,这个人决不可能是从其他戏班里借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借来的,也是和他们戏班关系非常好,周班主不仅知根知底,而且还常常会在这种缺人手的时候跟着周班主唱堂会的。算是半个班里的人。要不然,周班主也不会说按班规处置了。”

徐嗣谆点头。

“他一开口就说是你五叔下的帖子,又说先前答应了其他人,言下之意是因为看在你五叔的面子上,他才会想办法来你三伯家唱堂会的。我们一听,自然会心里一软。他紧接着已经把人给绑了,就在屋外等我们处置。我们听了,怒气会消一点。再提到今天是你侄儿做满月,我们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也不好大闹,这样会东一下,西一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母亲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徐嗣谆困惑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笑道:“那是因为周班主最后处置的结果我很满意啊!”

徐嗣谆不解。

十一娘轻声道:“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人际圈子,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矩。班规处置,是要在祖师爷面前开堂,请了得高望众的前辈,当着徒子徒孙的面惩罚的。德音班是燕京三大戏班之首,在梨园影响深远。那人顶撞了你们,周班主用班规处置他,就算周班主不把他赶出燕京,别的戏班知道了他的事,就再也不敢用他了。他以后也不可能唱戏了。这样就足够了。俗话说的好。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都是被逼的。那人虽然不能唱戏了,但还可以做别的。有一线生机,就不会乱来。我们又何必为自己惹些麻烦呢?”

还有一个原因十一娘没有告诉徐嗣谆。

她要是亲自处置这个人,势必会惊动太夫人、徐令宜、徐令宽,甚至是五夫人,让徐嗣诫再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

往事,对徐嗣诫是一种伤害。

但纸包不住火。

她想等徐嗣诫再大一些,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由她亲自来告诉他一个关于他身世的“故事”,而不是待他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版本后伤心不已地到处找人求证…徐嗣诫虽然不是她生的,却在她身边长大。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狼狈。这也是她当初为什么会对服侍徐嗣诫的丫鬟、婆子都精挑细选,甚至超过了之后为谨哥儿挑选丫鬟、婆子的慎重。也是她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只有在她的身边,那些人才不会乱说,减少徐嗣诫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的机会。

所以她最后提到徐令宜和徐令宽,实际上是在告诫周德惠,如果不遵守诺言把那个人赶出燕京,徐家是决不会罢休的。

徐嗣谆哪里知道十一娘心里的这些弯弯曲曲,他两眼发亮地望着十一娘:“母亲,您好厉害。连他们的班规都知道?”

十一娘不由汗颜。

忙道:“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不像你,能跟着你父亲到处走动,印证这些事是不是正确的。”然后笑道,“事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所以你要好好地跟着你父亲学习那些庶务,遇到那些狡猾的人,就骗不了你了。以后弟弟们遇到危险,你也可以好好地保护他们了,不让别人欺负他们了!”

“我知道!”徐嗣谆大声道,“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好好跟着父亲学习管理庶务的。到时候不让别人欺负弟弟们。”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他点头。

徐嗣谆也绽开一个羞赧的笑容。

十一娘就趁机道:“你是哥哥,要是以后再遇到刚才那种情景,只管拉了诫哥儿出来。知道了吗?”

谁知道徐嗣谆听了表情一滞,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十一娘有些意外,想了想,柔声道:“不要紧,我们谆哥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不免有些紧张。以后就知道了!”

徐嗣谆却摇了摇头,性生生地望了十一娘一眼,低声道:“我,我害怕!”

十一娘一愣。

徐嗣谆已道:“…他们那么多人…南妈妈要去报信…我害怕…拽着南妈妈的手臂…”

十一娘“扑哧”笑起来。

徐嗣谆愕然地抬头。

十一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几分狡黠:“你害怕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也害怕你!”

“他们也怕我?”徐嗣谆吃惊地望着十一娘,“他们人多,怎么会害怕我?”

“这世上,可不只是人多就行的!”十一娘慢悠悠地道,“你想想,他们人虽然多,可你的身份比他们高,到周班主那里说一声,就能让他们被班规处置,甚至是被赶出燕京。他们明明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围着你们哄笑呢?”

徐嗣谆显得很困惑。

十一娘鼓励他:“你想想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