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老夫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笑呵呵听得津津有味,十一娘一时近不了身。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坐在最前面,正聚精会神地看戏的徐嗣谆和徐嗣诫身上。

“两位少爷没有乱跑吧!”十一娘低声问葛巾。

葛巾忙道:“夫人放心。四少爷和五少爷一直坐在这里听戏,哪里也没有去。”

十一娘微微点头,不时地观察徐嗣诫。

诚哥儿百日礼、太夫人的生辰,他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台下看戏,待过了端午节,开始歇暑,各家的宴请都停了,又有南勇媳妇不时来给她问安,告诉她些徐嗣诫的事。

她见徐嗣诫到了外院依旧和在内院一样读书写字,跟着赵先生学音律,心暂时落了下来,把心思都放在给徐嗣谕修缮新房。

重新换了青瓦,漆了落地柱,描了尘承,粉了墙。

徐令宜笑道:“你还准备他住一辈子不成!”

“马马虎虎的,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十一娘笑道,和徐令宜商量起给徐嗣谕置办私产的事来,“到时候也好回项家的话。”

孩子成亲,有能力的人家通常都会给新人置些私房,女方的陪嫁也因为男方私产的多少有所增减。比如说,如果男方有五间瓦房,那女方最少要置办四十八抬的嫁妆才能装得满。项家特意请了黄三奶奶来探十一娘的口气。

徐令宜沉吟道:“我看这样好了,给他们在外面买个三进的院子,再买两个田庄。一万两银子。至于项家的陪嫁,就随他们好了。”

并没有指望项家。

十一娘也不是那种盯着别人妆奁不放的人。

“会不会少了些。”她迟疑道,“贞姐儿嫁的时候,您后来又补了银子的!”

“他们不能和贞姐儿比。”徐令宜道,“贞姐儿是女儿家,体己银子全靠娘家的陪嫁。他们是男孩子。好汉不争爹娘财。想办法自己赚去。”又道,“以后谆哥儿、诫哥儿也比照谕哥儿。”

没有提谨哥儿。

第五百九十三章

这样算来,每个孩子要置一笔将近一万两银子的私产,再加上婚礼的费用,徐嗣诫还好说,徐嗣谕是长子,四房第一个婚娶的孩子,怎么也要花费个四、五千两,徐嗣谆是世子,只怕费用还要翻倍,三个孩子,最少要五万两,还有之前的贞姐儿,之后的谨哥儿…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有点身价!

十一娘在心里腹诽着,让竺香把徐嗣谕新房需要的物件一一例出来交给了白总管,白总管派管事采买,到了六月中旬,新房收拾停当。想着新礼还早,天气又热,大家做事都有点焉焉的,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管事的妈妈们商量徐嗣谕的婚礼。

谨哥儿自从三月三迷上了划船,隔三岔五就要吵着去一次。天气渐渐热了以后,就只能早晚去,进入六月,就是早晚去也很热,谨哥儿常常热得满头大汗,雪白的皮肤通红,却还是很固执地要去划船。十一娘心中一动,让徐令宜告诉谨哥儿游泳。

徐令宜欣然应允。

十一娘就只留了几个年长的婆子在流芳坞当差,帮着做些打扫之类的事,自己在一旁服侍爷俩的茶水瓜果。

水吹过碧漪湖,带来丝丝的凉爽,她就坐在亭子里看书或是做几针针线。

不过三、四天,谨哥儿就学会了泅水,趁着徐令宜丢手让他自己游的时候朝树木横波的凌穹山庄那边游去。

徐令宜吓了一大跳,追了半盅茶的功夫才把人揪住。

上了岸对十一娘摇头:“不行,谨哥儿胆子太大了,得提前给他找两个小厮在身边服侍才行。”

十一娘忙用大帕子把谨哥儿裹了,笑道:“年纪大了的在内院不合适,年纪小了只怕看不住。”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徐令宜不以为然,没两天找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跟在谨哥儿身边。

十一娘见那两孩子皮肤黑黑的,身子圆滚,壮得像小牛犊似的,眼睛却很纯净,不由暗暗点头。

带孩子进来的白总管知道十一娘对谨哥儿看得很紧,事事都亲力亲为地教导,怕她嫌弃两个孩子粗野,忙解释道:“侯爷说了,只让陪着玩,到了读书年纪,再换懂礼仪,识字的跟在身边。这两个,虽然说是在田庄上长大的,手脚却十分灵活,性情也憨厚。从曾祖父那辈时起就在徐家当差,父母也都是老实本份的人,一定会好好陪着六少爷的。”

或者是物极必反。十一娘自己很早的时候就上培优班,童年的记忆全是四季如春的教室、和颜悦色的老师。到了谨哥儿这里,却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虽然盯他盯得紧,却多用在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上了。

“让白总管费心了。”十一娘笑着接纳了两个孩子,“等谨哥儿启蒙了,只怕还要麻烦白总管再帮着找两个小厮。”

白总管松了口气。

虽说是侯爷吩咐的,可夫人不答应,这件事十之八九是要有反复的。

他笑着应“是”,说了些客气的话,起身告辞。

十一娘就招了两个孩子过来问话。

两个孩子一个叫黄大毛,一个叫刘二武,天真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机敏,不像一些进府当差的小厮,虽然年纪小,却带着许些大人才有的沉稳。

她暗暗点头,把谨哥儿叫进来介绍他们认识,三个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把诜哥儿撇到了一旁。

顾妈妈怕黄大毛和刘二武不懂规矩,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谨哥儿越发玩得高兴。泅水、划船、采莲蓬、爬树、打陀螺、挖虫子、玩泥巴…不是勾破了衣裳就是满身是泥。偏偏十一娘除了每次仔细地给谨哥儿洗手,什么也不说。把顾妈妈急得满头是汗。看到诜哥儿跟在后面玩得高兴,忙把诜哥儿的乳娘叫来:“我们少爷是夫人准的,七少爷那边,只怕还要禀了五夫人才行。不然这一身泥一身汗的,回去也不好交差了。”

诜哥儿的乳娘苦笑。

徐令宜告诉谨哥儿泅水,诜哥儿回去后也嚷着要学。可徐令宜一个人不能带两个孩子,而徐令宽沉不住气,教了两次就不干了。五夫人没有办法,又不能让其他人进内院,只好把孩子送到红灯胡同,孙老侯爷亲自坐镇,定南侯世子亲自告诉诜哥儿泅水。诜哥儿在那边玩得乐不思蜀。五夫人想儿子,带着诚哥儿去那边住了半个月,刚带着诜哥儿回府。

两个孩子常在一起玩,两位乳娘自然接触的多,又都是签的活契,走得自然比一般人要亲近。诜哥儿的乳娘和顾妈妈说体己话:“…那次七少爷跟着六少爷喊了四夫人一声‘娘’,五夫人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后来因为学泅水的事,五夫人还责怪了五爷几句。知道侯爷专程给六少爷找了两个小厮陪着玩,也动了念头,想给七少爷找两个。这一来,也免得七少爷天天跟在六少爷屁股后面。为这事,专程让石妈妈回了一趟红灯胡同。只是这样的人难找。滑稽些的,怕进府和小丫鬟搭在一起坏了规矩,老实些的,又怕没那本事讨七少爷欢心。老侯爷也正为难着。你让我去说,岂不是往那火上浇油吗?”

顾妈妈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正和谨哥儿趴在树下给鸟找虫子的诜哥儿:“你回去以后怎么交待啊!”

“五夫人知道七少爷这些日子又和六少爷搅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玩得这样疯。”诜哥儿的乳娘无奈地道,“只要七少爷去给五夫人问安前收拾干净了,五夫人如今的心思都放在八少爷身上,一时不会察觉。”又道,“只盼老侯爷快点给七少爷找两个小厮来,也免得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正说着,徐嗣谆和徐嗣诫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两位乳娘忙上前行礼。

徐嗣谆点了点头,笑着蹲到了谨哥儿的身边:“又在给你的鸟挖虫子?”

谨哥儿抬头,脸上横一道、竖一道黑印子。

“四哥,”他咧了嘴笑,瞥了徐嗣诫一眼,喊了声“五哥”,然后站起身来,手里提了条肉肉的地龙(蚯蚓),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拉了徐嗣谆。

诜哥儿的乳娘惊呼一声,忙朝顾妈妈望去,示意她拦着谨哥儿。

顾妈妈却朝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就看见徐嗣谆不以为意地牵了谨哥儿。

谨哥儿则拉着徐嗣谆往铺了青石砖的屋檐下跑。

“你看,你看!”他满脸兴奋地把地龙放在了青石砖上,然后跑到黄小毛身边拿了半边剪刀,把那地龙从中间斩断。

地龙翻滚着,在青石砖上缩成了一团。

徐嗣谆和徐嗣诫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刘二武说,地龙不怕死。等会就活了。还能变成两条。”谨哥儿得意洋洋地望着两位兄长,“我要把地龙都弄成很多条,养在笼子里,就不用每天抓虫子喂鸟了。”

“是吗?”徐嗣谆不忍看地上的地龙,侧过脸去,“谨哥儿真聪明!”

徐嗣诫却感到很困惑,问刘二武:“是真的吗?”

刘二武点头:“我怎么敢骗少爷。是我们村里的狗蛋说的。我还专门试了一次。真的都能活。这才说给六少爷听了。夫人专门嘱咐我们了的。要是六少爷问我们什么话,不会就要说不会,会就说会。要是不会的事乱说,哄了六少爷,夫人知道了,要把我们两个人一起赶出府的。”

正说着,秋雨撩帘而出。

“四少爷、五少爷!”她笑盈盈地曲膝行礼,“夫人知道您们过来,请您们进屋喝冰镇绿豆汤。”

两人忙整了整衣襟。

谨哥儿则提着两截虫子就冲了进去。

徐嗣谆失笑,朝着秋雨拱了拱手,笑着说了声“有劳姐姐”,这才和徐嗣诫一前一后地进了厅堂。

十一娘坐在厅堂的罗汉床上,有小丫鬟立在一旁帮她打扇。

谨哥儿已经依偎在了她的怀里,拎了两截虫子和她说着话:“…就可以有很多,很多。”

十一娘拿过小丫鬟的扇子帮谨哥儿扇风,不仅没有露出厌恶或是恼怒的神色,还笑吟吟地他说着话:“不能养在笼子里吧?你看谁把地龙养在笼子里?应该是养在花盆里吧?它不是长土里吗?”

徐嗣谆看着有点吃惊。

谨哥儿歪着脑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扭曲着身子的肉虫子,蹬蹬蹬地跑了出去:“我去问二武!”

十一娘望着儿子的背影,眼底的笑容充满了宽容。

她笑着招呼徐嗣谆和徐嗣诫:“你们来了!”奇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们通常是晚膳后进内院给父母和太夫人问安。

徐嗣谆和徐嗣诫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笑道:“前些日子韩建请我们到他们家新盖的院子里去垂钓,我看见碧漪湖里的荷花开得正艳,就想请他们到我们家里来赏荷…”

他的话没说完,十一娘已明白。

到碧漪湖赏荷,自然得在后花园。而后花园又在内院,到时候丫鬟、婆子等人需要回避。十一娘是徐府的主妇,这件事必须得到她的同意。

十一娘望着落落大方地坐在她对面的徐嗣谆,很是欣慰。立刻道:“好啊!你看什么时候宴请?需要些什么?都让葛巾写了单子过来,我会让妈妈们安排好的!”

徐嗣谆就知道,母亲一定会无条件的支持他。

他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站起来给十一娘行礼:“母亲,烦您操劳了!”

有点小大人的模样。

十一娘莞尔一笑:“和母亲不用这样客气!”又问他,“是赵先生告诉的吧?”

徐嗣谆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神色间又有了从前的腼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徐嗣谆宴客的前一天早上,下起雨来。

半夜,雨停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被雨水冲刷后的树叶比平常更加新绿,空气也比平常显得清新。待到太阳升起来,荷花“噼辟”绽蕊,满院飘香,让人闻着精神一振。

“这日子选得好!”太夫人望了一眼窗外,笑着扭头问十一娘,“谆哥儿请的客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十一娘子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茶盅奉给了太夫人,“有王励大人的儿子王允王公,窦阁老的儿子窦单窦公子…”她细细地说给太夫人听,“安排在垂纶水榭,那边凉快,赏荷、垂钓两相宜。谆哥儿邀了诫哥儿一起招待客人。我让厨房里准备了八碟十二碗的宴席。除了鸡鸭鱼肉外,还让人快马加鞭从南京去来了新鲜的‘水八仙’,用冰镇了直接端上去,图个清新可口。”

太夫人听着沉默了片刻,道:“谆哥儿邀一诫哥儿一起待客?”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赞同的味道。

十一娘忙道:“两人从小就好,谆哥儿又一味地恳求,我想着兄弟俩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就同意了。”

太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搂了乖乖坐在身边听大人们说话的谨哥儿:“四哥在今天后花园宴客,你想不想去?”

谨哥儿摇头:“我要种虫子!”

“种虫子!”太夫人狐疑地望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忙把地虫的事告诉太夫人。

太夫人一向觉得孩子就应该粗糙些养,这样长大的孩子皮实不说,还泼辣,遇事不至于经不起风浪。徐令宜兄弟小时候也是这样长大的。

老人家笑着颌首,神色间显得轻快了不少。在诫哥儿的脸上亲了一口,道:“我们谨哥儿真是聪明。还知道种虫子!”

谨哥儿抿了嘴笑。

太夫人就轻声嘱咐十一娘:“记得让人用水晶碟子盛了那‘水八鲜’上去,晶莹剔透,才有意味。”又道,“这盛东西的器皿,也是有讲究的。”

十一娘觉得太夫人的话若有所指。在脑子里把刚才的谈话飞快地过了一遍,不禁暗暗猜测:难道是指诫哥儿不成?是觉得他跟着谆哥儿出去应酬不太妥当还是怕谆哥儿没经过这种事礼仪不整失了谆哥儿的颜面呢?

可这话又不好明着问,她笑着应“是”,先照着太夫人的原话吩咐了下去。待辞了太夫人出来,立刻派了竺香去垂纶水榭打探:“…看看那边有缺不缺什么?服侍的人周到不周到?五少爷在干什么?”

竺香立刻去了垂纶水榭。

十一娘抱着谨哥儿回了屋,先纠正了他“种虫子”的说法,然后吩咐秋雨几个找几人上不用的或是有缺口丢弃不用的盆子交给了黄小毛,让黄小毛和刘二武陪着谨哥儿去花园里挖土,找地龙。

谨哥儿快活地和两个小厮跑了。

竺香笑着来回话:“葛巾带着四少爷屋里碧螺、雨花几个在水榭服侍。大家玩得挺高兴的时候。王少爷还画了一画,李少爷配了首五诗绝句。我去的时候,五少爷正拿着宣纸展示给众人看呢!”

十一娘道:“那五少爷看上去怎样?”

竺香回忆道:“挺好的啊!还高高兴兴地和旁边的窦少爷说着话呢!”

十一娘想了想,道:“你派个小丫鬟三隔岔五地过去看看五少爷,他是第一次出面应酬客人。虽然有四少爷跟着,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竺香笑着应喏,转身指派了个机灵的小丫鬟。

有小丫鬟笑着进来禀道:“夫人,高青朱家派了管事来给侯爷送喜柬,朱太太特意贴身的妈妈随车过来,想进来太夫人、您和五夫人问个安。”

十一娘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算算日子,七娘也该生了,“请那些妈妈进来吧?”

小丫鬟恭敬地应“是”,带了七娘贴身妈妈进来。

那妈妈衣饰整洁,显得已被带去梳洗过来。

“恭喜夫人,恭喜夫人,”她跪在十一娘面前,满脸通红,眉宇间还闪动着无法掩饰的激动,“我们太太托了您和五夫人的福,生了个大胖小子。”

生了个儿子,七娘总算是在朱家站稳了脚。

十一娘为七娘高兴。打赏了那妈妈,仔细地问了七娘的情况。知道生产虽然有些波折,但大人小孩都平安,她带着那位妈妈先去了太夫人那里,然后去了五夫人那里。

五夫人一听,立刻咯咯咯地笑起来。赏了那妈妈银子,让人带下去歇息。然后忍不住又笑起来:“可惜不好问那妈妈具体的情况。我猜朱安平和他娘的表情一定很精彩。特别是他娘,我看她这次怎么收场”说完,高声荷香帮她准备笔墨,“我要写封信让那妈妈带过去,好好问问那边的情况。”一副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十一娘和五夫人相处的这几年多多少少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加上她也很要知道,不禁莞尔,两人商量着写了封信去高青。

回到屋里,谨哥儿已经回来了,正满头大汗地在屋檐下培土,把地龙塞进盆子的土里,忙得不亦悦乎。

看见十一娘,他抬头喊了声“娘”,继续低头忙活,玩得不亦悦乎。

十一娘笑着进了屋。

不一会,她听到谨哥儿声音宏亮的喊着“爹”,知道是徐令宜回来了,吩咐丫鬟摆午膳,迎了出去。

徐令宜跪在谨哥儿的身边,正表情温柔地望着谨哥儿,认真地听着谨哥儿用清脆的说着他如何“养虫子”。黄小毛和刘二武远远地垂手贴墙立着。

望着靠在一起的父子俩,十一娘不由停下了脚步,嘴角自有主张地翘了起来,眉眼中流淌着春水般的暖温柔和。

徐令宜很就明白儿子要干什么,他哈哈大笑起来。眼底流露出几份大人看无知小孩的趣味。

谨哥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小铲子,睁大了眼睛瞪着徐令宜,好像对他这样笑很不满意似的。

徐令宜更觉得有趣,去抱谨哥儿。

谨哥儿却后步几步避开了他的搂抱,垮着脸望着徐令宜。

十一娘暗叫不好。

有时候大人觉得好笑的事,在孩子眼里却是最重要的事。

她快步上前,想给两人解围。

徐令宜觉得小孩子做出大人的样子也是很有趣的事,可看见儿子脸上的表情,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伤了谨哥儿,他忙收敛了笑容,道:“你就这样养在盆子里可不行。要是虫子爬走了怎么办?”

十一娘松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谨哥儿不是个气性大的孩子,马上被徐令宜的话吸引,想了想,跑进屋去。

徐令宜这才发现十一娘,笑着站了起来,柔声问她:“热不热?”

“妾身一直在屋里,不热。”十一娘福了福,“侯爷进屋歇着吧!妾身给侯爷打水洗把脸!”

正说着,谨哥儿从屋里跑了出来。

他手里拿了个高脚果碟盖在了养地龙的盆子上,然后拍了拍小手,颇有志得意满地望着徐令宜:“这样它就不会跑了!”

徐令宜忍俊不禁:“虽然不会跑了,可也会被憋死!”

谨哥儿望了望盆子,又望了望徐令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十一娘的身上。

十一娘子也不知道地龙会不会憋死,但想到有这可能,又是徐令宜说出来的,轻轻朝谨哥儿点了点头。

谨哥儿沮丧地嘟了嘴。

徐令宜立马上前抱了儿子:“好了,我们让你母亲找块细葛布蒙在上面就成了!”

谨哥儿眼睛一眼,扭头望着十一娘:“娘,您快给我找块细葛布,不然我的地龙就都跑了!”

十一娘溺爱地用帕子帮儿子擦了擦了额头的汗,跟在徐令宜的身后往厅堂去,笑道:“好啊!我这就帮你找块细葛布。”

谨哥儿一面挣扎要下去,一面黄小毛和刘二武:“你们在旁边看着,别让我的地龙跑出去了!”

徐令宜就停下了脚步。

两人小厮有些畏惧地望了徐令宜一眼,忙齐声应“是”。

谨哥儿停止了挣扎,徐令宜这才抱着谨哥儿进了屋。

十一娘叫了丫鬟进来服侍爹俩洗漱、更衣,找了块细葛布,和梳洗干净了的谨哥儿去了屋檐下。

黄小毛和刘二武一直守在那里。

谨哥儿和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细葛布蒙在了花盆上,这才满意地回去吃午膳。

吃午膳,又跑去看他的地龙:“小毛,二武,你们数数,看地龙跑了没有!”

两个小的就真的要把盆子里的土倒出来去扒地龙。

十一娘忙阻止:“你看季庭媳妇种花,种子丢到土里,只洒些水,然后过些日子它自己就发了芽。你这样翻来覆去的,地龙怎么长得好!”

谨哥儿点头,虽然放弃了把把土倒出来数地龙的意图,却嘱咐黄小毛和刘二武:“你们记得每天早上起来给地龙浇水。”

儿子真是太可爱了!

十一娘笑着在儿子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拉着谨哥儿去睡午觉。

下午,十一娘给谨哥儿讲故事。

讲完一个故事谨哥儿就跑出去看看他养在屋檐下的地龙,还问守在一旁的黄小毛和刘二武:“它长出来了没有?”

黄小毛和刘二武直摇头。黄小毛更是道:“哪有这么快啊!至少得个四、五天吧!”

谨哥儿有些失望,安静地坐在十一娘怀里听故事。

竺香走了进来,她朝着十一娘使了个眼色:“夫人,五少爷刚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十一娘闻言大惊:“出了什么事?”

几个来做客的孩子里,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过十岁,都出身名门望族,是家族精心培育的后辈,不仅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跟出仕的父辈寓居燕京,耳濡目染,比一般的孩子更有见识,就是徐令宜提起,也会赞扬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也是十一娘鼓励徐嗣谆多和他们交往的原因之一,希望徐嗣谆能从他们的身上学到做人做事的长处。以他们的修养,来家里做客,纵有什么不快之处,按道理也不会闹腾才是。何况徐嗣谆一向维护徐嗣诫,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徐嗣谆不可能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她不由神色一凛。

“一开始,还好好的。”竺香道,“大家有说有笑。卓公子还借了四少爷的琴弹奏了一曲。五少爷听着,就拿出笛子来和那位卓公子合奏了后半曲…”

没等她说话,十一娘已脸色微沉,道:“是卓少爷邀请的五少爷合奏的,还是五少爷自己和卓公子合奏的?”

“是五爷子自己拿了笛子出来和卓公子合奏的。”竺香说着,已脸色微变。然后若有所思地道:“可后来,王少爷即兴做了幅画。窦公子见了,说有画无诗,如有好茶无泉水,不免让人遗憾,就主动请缨做了首诗。谁知道收笔的时候却滴了点墨在宣纸上。”

十一娘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窦公子一声惊呼,满脸羞惭地抱拳作揖赔着不是。几位公子虽然觉得遗憾,却也都笑着打趣窦公子大意失荆州。卓公子更是出主意,说那滴墨落在荷叶下,不如画两尾金鱼,反而能起到画龙点晴的作用。王公子听了上前打量,窦公子却说既然祸是他闯的,自然由他收拾残局。然后拿了张名帖出来,请五少爷帮着差个人送多宝阁去,让多宝阁的师傅立刻裱了送过来。王少爷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说拙画一幅,怎好劳动多宝阁的师傅帮着装裱。窦公子说,你怎么也要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才是。四少爷见,就笑叫了王树,让王树拿去。窦公子听了面露难色,问王树知道多宝阁怎么走不?五少爷就主动接了画,说:还是自己跑一趟的好。免得王树耽搁了时间。”

“所以,大家就由着五少爷去送画了?”十一娘沉吟道。

“四少爷要拦,五少爷却说,他反正闲着无事。多宝阁一向自诩清贵,让王树去,的确有些不合适。不如他差个管事拿去。”竺香道,“也不管四少爷怎么说,五少爷转身就走。把画给了白总管,却没有回垂纶水榭,而是一个人回了院子。我问喜儿,喜儿说,五少爷回到屋里就关了门,说天气热,有点累,要歇会。有人来,就拦一拦。还吩咐,那画裱好了,立刻跟他说一声,他也好及时送到垂纶水榭去。如果迟了,让别人误会徐家的人不会办事就不好了!”

十一娘听着半晌才道:“这件事你也别嚷嚷,我们看看再说。”

竺香恭声应是,晚膳过后来禀她:“画拿回来了。五少爷立马就送去了垂纶水榭。窦少爷向五少爷道谢,还说,没想到五少爷办事这样妥贴,以后再有这样的琐事,还要多多请教五少爷,望五少爷不要推辞才是。”

十一娘锁了眉头:“五少爷怎么说?”

“五少爷只是笑。”竺香看着神色微黯,“帮着传晚膳,传茶水,送客…”

正说着,有小丫鬟来禀:“四少爷和五少爷过来了!”

十一娘朝竺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起身去趿了鞋。

徐令宜抱着谨哥儿坐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告诉谨哥儿画小鸡,见了徐嗣谆和徐嗣诫进来,谨哥儿拿着笔就从徐令宜怀里跳了起来,高声喊着“四哥”、“五哥”,一副要下炕的样子。徐令宜就按了谨哥儿的肩膀,“把这一笔画完”,然后抬头淡淡地望了垂手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客人都走了?”

谨哥儿委委屈屈地重新坐在了徐令宜怀里,低了头继续刚才的勾勒。

徐嗣谆忙道:“都已经走了。窦净还邀了我们过几天去他家里做客。”

徐令宜目露赞同地“嗯”了一声,道:“天气炎热,读书也静不下心来。趁着这机会和朋友多走动走动也好…”

“爹爹,我画完了!”他的话没说完,谨哥儿又能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敏捷快速,徐令宜又没有注意,要不是徐令宜反应快,立刻扬了下颌,谨哥儿的头就顶到徐令宜的下巴上。

他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屁股,朝炕桌望去。

原本应该三笔长一笔短地画出小鸡的脚,谨哥儿却偷懒,用笔在上面按了个墨坨。

徐令宜不由失笑:“这是小鸡的脚吗?”

“是啊!”谨哥儿眼神认真地望着他,用胖胖的手指了那坨墨,“小鸡踩到泥塘里了,就是这个样子。要是爹爹不相信,可以问小毛。我们家的花锦踩到泥塘里,也是这样的!”

花锦是谨哥儿养的一只锦鸡。

望着儿子认真到无辜的表情,徐令宜忍不住大笑起来。

声音洋溢着不能错识的欢快。

徐嗣谆和徐嗣诫不由张大眼睛望着徐令宜。

徐令宜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他慢慢敛了笑容。

谨哥儿已拉了他的衣袖:“爹爹,爹爹,我画完了,我可以下炕了吗?”扭着小身子,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徐令宜的心都软了,哪里会拒绝他。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看我的虫子,看它们长大了没有?”

徐令宜笑着把他抱放在地上:“让阿金带你去。天黑了,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像上次一样把膝盖磕着了。”

谨哥儿敷衍似的“嗯”了一声,立刻跑得不见了人影。

徐嗣谆却忍不住抬头朝窗外望去。

满天彩霞,灿如披帛铺在天空中,把屋子都映红了。

这算晚吗?

念头一闪而过,他看见十一娘笑着从内室走了出来。

“谨哥儿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溺爱。

“去看他养的虫子了!”徐令宜笑着。

“侯爷真是的。”十一娘眉头轻轻地蹙了蹙,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娇嗔的味道,“马上要去给太夫人问安了,玩得一身泥一身土的,又要清洗半天,去迟了。”

徐令宜没有做声,算是默认了十一娘的责怪。

当着孩子们的面,十一娘不自然不能多说。她吩咐竺香去把谨哥儿找回来,然后笑着问徐嗣谆和徐嗣诫:“怎样?今天的宴请还热闹吧?”

“挺热闹的!”平时最喜欢和她叽叽喳喳的徐嗣谆此时却语辞简练,显得有些兴味索然,“大家玩得都挺高兴。”

十一娘就朝徐嗣诫望去。

徐嗣诫忙道:“窦公子的学问很好,待人也很和气…”声音比平时略高,好像在掩饰什么般。

十一娘心里明镜似的,想到徐令宜还坐一旁,没有再问,笑着吩咐两人:“等谨哥儿洗了手我们就去给太夫人问安。”然后转身出门,亲自把谨哥儿拉了回来,收拾一番,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也很关心这次宴请,笑盈盈地拉了徐嗣谆问。

徐嗣谆细细地讲给太夫人听,徐嗣诫则沉默地坐在一旁。

第二天早上,徐嗣谆和徐嗣诫去给十一娘问安,十一娘留了徐嗣诫说话:“昨天怎么突然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开门见山让徐嗣诫满脸通红,一向对十一娘有问必答又让他垂了头:“窦公子他们都很聪明…也很厉害…说的事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说的那些人也是我不认识的…出了错,拿了名帖去多宝阁,人家立刻派了技艺最高的师傅帮着捡漏补遗,修补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声音越说越小,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自然。

十一娘不由长叹了口气。

她知道嫡庶有别,可没有想到,在孩子的世界里也是这样的泾渭分明。

现实很残酷。有些事,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十一娘陷入了沉思。

徐嗣诫有点伤心。

四哥说他的朋友都很好相处,在他看来,却是不然。

大家看到他,都很客气地点着头,不像对待四哥,见了面在肩膀上打一下,用俚语打趣着四哥,看似粗野,却处处透着几分亲昵。他很羡慕,也想和他们像四哥这样亲近。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就尽量地应和,看到卓公子弹琴,他想到大家都夸他的笛子吹的好,还拿出笛子和卓公子合奏…可他越是讨好他们,他们看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漠,他越是想表现自己的长处,他们待他越冷淡,甚至他一开口说话,他们就都停下来,看着他一个人说话,他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水榭显得那样的突兀,让他觉得很尴尬…后来,窦公子甚至还把他当小厮似呼来喝去…

他已经尽心讨好他们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喜欢他呢?

看见母亲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徐嗣诫立刻把心里的不快压了下去。

“母亲。”他轻手轻脚地上前,“我会好好用功。跟着赵先生学画画、学做诗,以后再跟着四哥出去,别人就不会笑我了!”

十一娘望着他郑重其事的神色,心里一酸。

有些事,不是学画画、学做诗就能解决的。

别人的尊敬和接纳,也不是靠讨好和附合就能实现的。

不过,他如果能和徐嗣谕一样,靠自己的品行和能力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也不是件坏事!

她笑着伸出手来:“这可是我们诫哥儿说的,我们击掌为誓。”

徐嗣诫笑起来,和十一娘三击掌:“母亲放心,我以后一定会用功的。”

第五百九十六章

话虽然这样说,可十一娘心里却很明白,想改变这样局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

她不由仔细考虑起徐嗣诫的未来来。

晚上,十一娘拉了徐令宜说话:“谕哥儿中了秀才,以后自然刻苦攻读;谆哥儿性情敦厚,又愿意照顾弟弟妹妹,有他守着这个家,不管是侯爷还是我,都能放心;谨哥儿还小,慢慢来,也不急,看他长大了想干什么,到时候再安排也不迟。只有诫哥儿…既然到了我们家,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她着,不由迟疑起来,“侯爷可有什么打算?”

徐令宜有些意外。笑道:“诫哥儿年纪还小,先跟着赵先生把书读好再说。等他大一些了,帮他捐个前程就是。”

他说的十分轻松,也很随意。

也就是说,这家伙只管把人收下,其他的,一律没有考虑。

十一娘半晌无语,想起徐嗣俭的那个差事来。

“捐个前程?”她犹豫道,“很容易吗?”

“有些事,说容易也不容易,说不容易又容易。”徐令宜自负地道,“就看你怎么办?找谁办?什么时候办了?”

也就是说,这种事是要看机会、运气的。

说了等于没说。

机会、运气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十一娘有些气馁。

找了机会问徐嗣诫:“你最喜欢做什么?”

自从那天被窦公子指使以后,他很久时候都没有出门,在家里练字,背书。

听到十一娘问他,他想了半天,道:“我喜欢吹笛子、喜欢做紫砂壶、喜欢弹琴、还喜欢做河灯…”

喜欢的东西非常多,最喜欢哪件东西,却没办法说清楚。而且这他喜欢的东西没有一件适合继续深造,最后成为他立足这个社会资本的──这些东西都修生养性的东西,如果变成了养家糊口的技能,就成了下九流的手艺人。

既然不能从他喜欢的中选择一项做为未来的职业,那就只能从他擅长的里面选一项了。

十一娘先是把赵先生请进来,隔着屏风问了徐嗣诫的功课。

“五少爷很刻苦、很用功,已经开始练小字了。《幼学》已经学完了,开始背《声韵启蒙》,学着做对子了。”赵先生垂目从在那里,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朝屏风下望去。

绿油色的月华裙,绣着鹅黄色的缠枝纹,一圈一圈绕着裙摆,足足在三尺层,那上去异常的华美。

“这些年,有劳先生费心了。”十一娘客气地道,“诫哥儿已经开始做对子吗?”

“已经开始了。”赵先生态度很恭敬。

他是怎样被推荐给侯爷的,她是怎样向他暗示孩子的问题的,又是怎样对待孩子的…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最清楚──屏风后面这个说话声音柔柔弱弱的女子,实际上非常大胆和聪明的。她问这件事的时候,也许想知道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件事。他能做的,就是据实以告。

“有多长时候了?”

“开春就开始教对对子了。”

“可对过十分艳惊的对子。”

赵先生想了想:“五少爷对仗很工整,不像他学笛子,很快就感受到要表达的东西,然后加上自己的理解吹出来…”

委婉地告诉她,徐嗣诫在这方面没有天赋。

十一娘难掩失望。告诉徐嗣诫打算盘。

也许到时候能帮着徐嗣谆管理家里的庶务。

徐嗣诫很快就掌握了。但当十一娘让他心算的时候,他好半天才能算出一个结果来,不仅速度慢,正确率也不高。

管理这么大一堆子生意,虽然不必事事出面去谈那些契约之类的东西,但有大掌柜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来请你定夺的时候,你总不能先把算盘拿出拔弄半天才能一个回答吧?专业人士敬重的都是比他更厉害的专业人士。

十一娘不由皱眉。

难道徐嗣诫除了文艺方面的特长,就找不出其他的天赋来。

可这种苦恼并没有维持多久,徐嗣谕回来了──她要开始准备婚事,决定先把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

“不管结果如何,姜先生让我明天开春了回去。”他毕恭毕敬地给十一娘和徐令宜行礼,然后笑着喊了一声坐在旁边翻书的谨哥儿一声“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