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巧的哭喊是停不下来的,谁劝也不行,旁边的丫头奶妈们开始还劝,也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可是姚小巧怎么会听。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就像当初程家不给那五千两银子一样,她非的拿到手她才拍拍□走人。否则,谁也劝不动拉不走,姚姨娘当年哭给她看也白搭了。

慢慢的也没人劝了。

锦绣叫人端来茶水点心,与姚姨娘说说笑笑,不时地听姚姨娘哭两声,真的当成了戏园子的雅座。

姚姨娘坐立难安,只盼着自己姐姐能自己哭完了算了。

过了许久,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大中午的晒得人头晕,姚小巧就那么坐在太阳地儿里唱哭,后背的衣裳已经见塌湿。

坐凉亭里的锦绣却还是爽朗的,她这样喜滋滋的看,仿佛姚小巧唱哭是出最美妙的昆戏。

姚小巧哭道:“那是我亲宝贝啊——不能被人说我不疼他吆——今天不还我清白我就是不起来喽——我不能起啊——怎么能被人诬陷了呀——人穷志不能短啊——”

锦绣噗哧笑了。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也听见了人穷志不能短,更看见了锦绣笑。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笑得很欢快,坎肩上的红穗子跟着一颤一颤的,仿佛很喜庆似的。姚姨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颤抖,最后,都笑出了眼泪。

姚小巧吓得不哭了。

姚姨娘突然扑到姚小巧的身上狠命扑打,边打边笑。桃红色的衣服滚在土里,占一层干黄,她疯了一样。

姚小巧不敢说话,只能顺从的被姚姨娘从地上揪起来,一瘸一拐的被拉扯着走向别院。

锦绣站起来,她听着姚氏姐妹渐渐远去笑声和嘶哑的恳求。她不笑了。

锦绣在家里待不了几日便得回去处理几笔生意。

她禀明了父亲,打算带着锦英回纪家小住。同去的还有三少爷锦川和他的奶妈。

又过了小半个月,锦绣正忙着打点行李。

姚姨娘来纪家了,同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姚小巧。

姚姨娘脸色苍白,人也似乎是瘦了。跪在地上哭着跟锦绣赔不是,骂姐姐给程家丢脸,她只求把儿子还给她。那姚小巧到没有再哭,只是战战兢兢的跪在姚姨娘身后。

锦绣扶起了姚姨娘,当日便安排了锦英和锦川回家。

送别的时候,锦绣淡淡的对姚小巧说:“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羞得满脸通红,落荒似的拉着姚小巧上了马车。

一切妥当,锦绣带了招娣和徐奉,启程前往杭州。

陌路不识

初夏,杭州。

一行人在亨德客栈前下了马车,招娣忙着招呼搬工卸运行李家什。南方天气闷热,锦绣拿着帕子直喘气。

街对面有一家绸缎店,店门口生一株大柳树,翠绿丝绦遮挡下的面铺一片荫凉。锦绣为了图个凉快进了绸缎庄。

庄里安置高雅,设有茶座供客人歇息饮茶。锦绣刚在茶座上坐下,便有伙计端了布样过来给她看。

正是晌午,连蛐蛐都在打着瞌睡。店里清静,只有三两个小姐由男人们陪着,安静的挑选布料。

“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一个穿青色长衫摇折扇的公子哥儿,斜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对着锦绣说

坐在他身边挑布料的女人轻戳他:“不长眼睛咯,那明明是位太太,嫁了人的女人你也要调戏,下流胚子。”

公子哥儿也不反对,只冲着女人嘻嘻一笑,自顾自的吃茶去了。

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那双自始至终吊儿郎当的眼睛……锦绣身子一绷,头疼起来。

纪瑞峥。化成灰她也认得。

初到杭州,锦绣大病了几天,躺在床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茶不思饭不想。

招娣以为她中了暑。

这日锦绣下了床,突然说想吃豆腐盒子。招娣赶忙跑了好几条街,去了杭州城最地道的鲁菜馆买回来几样菜。

“南方人少食面多是米饭,别说小姐,就是我也总觉得吃米饭总也吃不饱,非要啃个白面馒头才能踏实。杭州人馒头也做的小,十个也不顶咱们一个……”

“难为你了。”

“不是应该的嘛。少奶奶少有这样的时候,我少有机会能献献殷勤。”

锦绣笑。“我犯懒了。懒了好些天。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招娣摇摇头,说:“那倒也没有什么事儿。咱们在这地方不熟悉,什么事儿也到不了咱们身上来。就是听说灵隐寺的菩萨灵,我便去拜了拜,又听说西湖的水好看,我便去逛了逛。倒是徐师傅,路上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睡了一觉隔天就好兴致了,到处逛游,听说还跑了些山地。……是了,客栈里还住了位姓戚的客人,说是登州老乡,来了好几次要拜访您。您身体正弱着,我便说过两天着。他便以为我这是托词。又说是什么这位是个大人,登州卫的指挥佥事,张居正大人的门生。真是笑话,咱们太爷是连总兵都要好过的,还稀罕他什么一个小指挥不成……”

门外有细细的南方口音喊:“招娣姐姐?”的f033ab37c30201f73f142449d037028d

“哎!”招娣摆了筷子,出门儿和店小二耳语了几句,便笑着回来了。

“正说着呢这不就又来了,这姓戚的倒是性子急。少奶奶您要见还是不见?”

锦绣擦了嘴:“朝廷的事儿虽难缠,可谁叫咱们在登州还有几条船停着。见吧。”

锦绣本以为戚继光是个大胡子老头子,谁知道来的却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比锦绣大多少。想必这位是袭了家里的官职的,锦绣心里有了数,不大把他放在心上。

“我陪内人来杭州探亲,南方人吴侬软语的听得我头晕脑涨。前些日子在下面吃饭的时候,突听见有人说鲁中方言,心里一喜。再一打听才知道竟有老乡与我同住一家客栈。我与内人说,异乡逢知己,两眼泪汪汪,我定要来拜访拜访。只是不知这家的主人竟是程家大小姐……失礼失礼。在下常年在军营,不知道程小姐已经出阁了。敢问小姐,不,太太夫姓何家?”

锦绣眼皮一耷拉,岔开话头:“戚大人客气。既是同乡又何必拘泥这礼节。令夫人是杭州人?”

“原本祖籍是的。可是年数已久,只有几个远亲在。要不,我们又何必住旅店。”

戚氏健谈,对杭州城的见闻颇多,说起闲话来到也有趣。锦绣心计深,面子上听着乐,心里却不由得想其他的。果不其然,他话头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小姐如今做了太太也还是忙生意?真是不得了。这年头买卖好过,有钱能顶起个天。不像我们这吃朝廷饭的。”他眼睛瞟一瞟锦绣,见她不动声色,便长叹一口气:“唉!如今倭寇骚扰海域,渔民颇受祸害,我登州士兵日夜操练只盼朝廷一声令下便奋勇抗敌!……可惜国库紧张,造军船的钱迟迟拨不下来。水兵练得好也不能在陆上干等着呀。”

锦绣心里笑他这个弯儿转的生硬,嘴上顺着问:“我原听过一些海上有强盗的言语,没想到竟是真的?”

“确有此事。以前只是试探,见朝廷始终不放开海线的封锁,这些日子越发猖獗,倭寇开始公然上岸打劫商人、渔船。我敢保证,如不整治,少则一年,多则五年,过不了多久鲁浙一代的海岸就要被洗劫一空。可惜,目前国库紧张,拨款手续繁琐。加上内阁对海战根本不通,拨来的战船根本不能满足海战的需要。”

戚继光上前:“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杭州,一是观察浙皖的海面,二是为了登州军线筹钱。筹钱就要找一些该找的人。咱们在登州打仗能接济咱们的人便是鲁商。这鲁商只有三家可提,一是济南纪家,二是枣庄于家,三就是鲁中程家了。”

锦绣摇着头笑,庆幸这戚大人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哪个:“戚大人应该看得出来,如今我已嫁为他人妇,程家的生意不归我管了。”

戚继光突然俯首作辑:“要知道,我戚某人若还有二策是不会来为难您的。于家小气,无论如何都借不出钱来;我听说纪家大少爷为人仗义,眼下人在杭州,我便千里迢迢从登州卫跑到了杭州。可惜……纪家大少爷倒是豪言壮气义薄云天,手里却没有半个实钱……老天有眼,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竟能在杭州偶见程家大小姐!真是大幸!求您也是我最后一线希望,我迫不得已。不管您是否出阁,您也总归是程老爷的掌上明珠,是鲁商中的佼佼者,只要您出面,那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笑话,他纪瑞铮也就只拿得住女人,至于自己荷包里的钱有多少个那还得看她程锦绣给多少个。

戚继光目光恳切,锦绣轻轻的笑。

——他纪瑞铮办不到?很好,她程锦绣办得到。

午后的阳光穿过花架子,洋洋洒洒的铺了一窗子的碎光。光斑盈盈,中心是白,白外头围一圈橘黄,橘黄缓缓得晕染开去直至变回窗格子的朱红。

徐奉边念帐边拿余光看锦绣。

她似乎没有听进什么去,只是自顾自的望着窗子上的光斑出神儿。肩上挂了一件宽大干净的绿披肩,手里一杯铁观音已经泡过了火,蜜色的汁液渐渐变深,深成枯黄。小风吹来,锦绣突然起身,行直窗外,俯身花丛中。

徐奉嘴里嘟囔着账目,眼睛偷偷飘进花丛里寻找那人。

一阵索索声,她直起身来,手里掐了一支小小的花苞。嘴角是笑,带着突来的无限爱怜,她拿着花苞隔着窗子向徐奉招手。

突然的,她又美了。美得仿佛一阵琴声,是玉葱手指划过丝弦的清奏响在他耳边。

他越来越不懂了。

“今年的山茶开的一定好。”她把花枝搁在桌子角上,顺手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接着说。”

徐奉把账本翻过来,从头开始念。

“我说——接着念。”

徐奉说是,然后手忙脚乱的去翻找刚才的条目。

“嘉靖三十一年,云南,普洱购价。”锦绣提示。

“是是是。……年,云南,普洱茶砖一百斤,武夷散茶两斤……”

“行了。”锦绣蹙着眉,自行拿了徐奉的结算来看,看了两页翻至最后,才又笑了。“徐师傅你知道我要的是这个账面,杭州何家的营生帐!怎么不早说,非得把那些啰嗦的废话念个没完。”

“少奶奶不说,小的不敢念。”

锦绣撇了他一眼,仿佛嘲笑。“徐师傅你得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你?”

徐奉摇摇头。

“因为你算盘打得好?”

徐奉点点头。

“笑话,我账房里从来不缺能打算盘的人!”锦绣摇头,“我看上的,是徐师傅您够规矩,够谨慎,最重要的是您有手段,您够得上唯利是图。咱们做生意的,万事利为先。您是天生做生意的人。……何乃之的茶叶店值三万五千两?”

“是。如此算下来是的。”

“刚刚抵去侯掌柜的债罢了。我到以为,茶叶店不只是这个数。”

回头看见徐奉望着花苞出神,便顺手拿起给了他。

“我听说徐师傅去山上了?一身茶叶香。”1

“是。”

“何家茶行去过了么?”

“回大少奶奶,去了。”

“说来听听。”

“何家生意不算大,这两三年才开始发达的。茶行有三家,天津、徽州和杭州各有一家。茶号,也就是茶叶厂有一家,就在杭州。何家的茶叶主要是靠杭州的龙井。其他的像是毛尖之类行情并不看好。至于他们的龙井,那就又得看他在杭州的茶号的营生。”

“杭州这家茶号?”

锦绣手指尖摸索着下巴,蓝黄玉镯子卡在胳膊肘上,雪白的皮肤被压出一道肉色的印子。

徐奉低下头。

“有件事儿得麻烦徐师傅办。纪家在登州卫是不是还有四条船?”

“是。”

“全数送给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徐奉一愣,“这,少奶奶……怎么突然间要把船送人呢?每艘船都是铜板加固,每艘都能值个万把两银子。这是一笔大数目!”

“登州卫受倭寇骚扰,纪家愿为国效力。”锦绣打趣

“少奶奶,纪家是靠海盐、海运起家,已经逾百年,这样全部给出,怕老爷不同意。这商船一没,咱们海运生意上千丝万缕的往来就得断一大半。”

锦绣瞪了徐奉一眼,说不上是诧异还是惊喜。正好招娣进来,忙使个眼色叫她把门关紧。

“徐师傅功课倒是做得好哇。那你也应该知道朝廷禁海,咱们的海运说白了就是走私。且不说见不得光,即使见得光——现在已经不是早些年了,如今纪家海运生意已经近乎停滞,盈利不足以填补亏损。几条海船就停滞在浅滩,海水侵打,海船要定期维修不说,还有船上的水手要白养着。如今又有倭寇打劫海船,一不留神就会劳财送命。倒是眼看朝廷要放开茶规,不如把纪家的精力放到茶叶生意上面来。我听说徐师傅这两天跑了些山地,那您就该是看茶园去了。您看了茶园就该知道现今的茶叶买卖是怎样的行情,过不了多少时日茶规一放又会是怎样的行情!我们做生意的,是该守着那些没落的、见不得人的海船?”

徐奉和招娣面面相窥,欲选豕,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你要说什么。正好我也有话说。徐师傅想过没?如果咱们这笔茶叶生意做成,买下茶山,茶季一来,就得大规模的南货北运。这运货的大笔的银子要花到谁家去?这是其一。其二,锦绣不是忘本的人,我不会把纪家水上的生意底子扔掉。我们正可把海运换成河运。徐师傅,你知道通惠河已经修成。如今,大运河从杭州到北京都可航运,其枢纽的临清站又在山东。我想我们本在临清就有些商铺,如今就更容易在临清打下一片天地。我们虽有船,但是黄河干旱,船只难以运行,四只海船又庞大彪悍,根本不能从水路去临清。就算是变卖,眼下倭寇猖狂,谁会买那硕大的海船?倒不如送个人情给朝廷。然后我们从临清附近重新购买船只。自行开一片水路。茶叶运输有了,水运生意也留下了。你说是不是?徐师傅?”

徐奉听得两眼放光,老老实实的点了头:“是。”

锦绣笑:“我就说嘛,徐师傅是天生做生意的人,懂得唯利是图。去给吴掌柜的发一封快马加鞭的信,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叫他务必把事办了。”

徐奉告辞,招娣也正要走。

“招娣。”

“是,少奶奶。”

招娣是个佳人,桃花脸丹凤眼,绿裙子蓝襦衫。

他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锦绣沉默半晌,只是揉着她棕色的腰带,绸缎之间发出细软的沙沙声。

“跟我去买些衣裳料子罢。”

声东击西

绸缎庄里,锦绣选了蓝和绿,湖水一样的颜色,温柔的几乎把人溺死。

锦绣问招娣:“西湖水好看吗?”

“好看着呢。那个绿啊,水和草地绿成一片,像是能挤出水来似的。是咱们北方见不到的景色。”

“那倒是要去看看。”

“可不是,少奶奶精神头也好起来了,是该出去透透风,看看人看看街。也别净忙着生意。”

“说的是……这棉布,真是滑腻。比咱家的好呢。”

伙计上来招呼道:“太太好眼力,这是松江布!最好的棉布料子!”

锦绣笑:“棉布料子也有最好?”

“自然,松江的棉,湖州的丝!咱店里都全。眼下囤货太多,太太你若是拿的多,咱们再给便宜!”

锦绣:“好极了,我正有买大宗布匹的打算,不妨叫你们当家的也出来谈谈。”

伙计忙不迭的进内屋去叫人,招娣想再给锦绣挑些丝绸料子,却发现她已经不上心了。一双丹凤眼神盯在几块素棉布上,火辣,炽热,就像闻见了鱼腥味儿的猫。

休养了一两天,锦绣身体大好,精神也有了,慢慢得也就把那日看见纪瑞峥的事撂倒脑后去了。招娣见她又在屋里呆了几天,不知筹划些什么,言行举止上似乎是很兴奋。招娣也不敢打扰。

这日,锦绣要出去,

结巴乔五一身臭汗跑回来的时候,锦绣正上了马车准备去何家的茶叶店。

“打听到了?”

“打,打听到了。”

“说。”

“何,何乃之之,是为了一个□,女,跟别人争风吃醋,打起来了,了。”

“□?”

“是。打,打伤了人,告进了官府,府。是大少爷给他周□的。”

“我知道了,回去歇着吧。”锦绣招呼马夫这就走。

“是是,少奶奶。徐师傅叫您等等等他……”

“我自己去也一样。”

锦绣的马车上了路,乔五嘴里还不停:“……等他,一起去,去。”

招娣笑着从客栈门口喊乔五,他还站在街中央不弃不舍:“他他说,他账目清楚,跟着方、方便。”

“行了,她知道,你快回来擦把脸。”招娣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把乔五拖到客栈门口,正巧,徐奉汗流浃背的回来,下马就问少奶奶呢。

乔五忙上前:“去茶叶店店了,我告诉她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