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来的及说完,徐奉便回头就追上去了。

乔五话又未说完,一脸不悦,嘟嘟囔囔。招娣上来宽慰,摸着他的虎头和虎脑,颇有心疼。

十个结巴,九个是学出来的。乔五本也不是结巴。原来的时候乔五除了憨厚有耐心外,简直一无是处,是乔家六兄弟中最不受纪家待见的一个。先天不足,只好后天努力,时候一长,竟也叫他摸索出一件本事,那就是打探消息。他最拿手就是一句话说不完整,让听的人着急,恨不能替他把话都说了。人一急就说话就不经大脑,不知不觉说了些不该说的。这种情况下,乔五很容易就能得到小情报。

久而久之,这世上就没有他打听不来的事儿。

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一个真的结巴。

锦绣刚下马车,徐奉就跟过来了。

有时候锦绣也搞不明白徐奉到底是严谨还是木讷。仿佛非要事事亲为,才能放下心。说了不必跟来的,却还是追随着来了。骨子里也是个犟脾气。

追到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我账面……清楚,……方便少奶奶……随时问。”

“何必呢。叫自己忙成这幅德行。”锦绣先进茶叶店给他讨了一杯茶。

掌柜的看锦绣穿的钗环裙袄皆属上等,自然不敢怠慢,锦绣说要杯普洱,他就泡了一杯上好的普洱给了她。

徐奉不敢让锦绣端茶给他,急忙上前抢了茶杯自己来。锦绣不勉强。这会儿她眼里看得更多地是茶庄的桌椅板凳,茶叶的品种成色。

货种很全,从龙井到祁红都有。红茶黑茶发酵的好,绿茶炒制也颇新。街是繁华的街,店面位置也醒目,客人络绎不绝。往里瞅,似乎还有雅座单间。再往柜台里头看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位年轻人。

年轻人出来柜台,迎上锦绣,周到殷勤。

“在下何乃之,是这里的老板,不知道有什么可为太太效劳的?”

锦绣看见了何乃之,她也就知道锦英为什么喜欢他了。白粉脸,细长眉,人生的高挑单薄,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倒是和风月小说里形容的主角儿一个模样。

“想买些茶,听说你店里的普洱陈的好,就来瞧瞧。”

何乃之微微一笑,伸手把锦绣往雅座间里引,举手投足显得斯文:“太太听错了罢,我们店里最好的是龙井。”

“是么,刚才那杯普洱可是醇的很,得陈了那么几年了。本来,家父爱普洱,我还想能在这里买得找好普洱呢。”

听着锦绣的话里话,何乃之脸上的笑微微不自然:“说笑了。我请太太来品尝我们店里新上的雨前龙井,刚好炒制了小半月,正是最香的时候。”

一边儿说着,三人就进了雅座。茶桌上列了大大小小的茶壶茶罐,拇指大小的茶杯也有数十个。锦绣不再作声,只管坐着看何乃之冲茶。他手指白皙,关节粗大,像是做过了粗活又养回来的手。茶冲好了,他请她饮,她便饮。

“好茶。没有让你白吹捧。”

何乃之自豪的笑开了,又请徐奉喝。

徐奉却皱皱眉,啧啧嘴:“倒是清香,可我更喜欢刚才那一口。”

何乃之挠着下巴颇有兴趣:“喜普洱?师傅可方便告诉我您的属相是什么?”

徐奉老老实实的回答:“猴。”

何乃之佯装掐指计算:“这位师傅是午夜的猴。大起大落,命有贵人相助。一朝如意可成大器,若是一步走错也会贫贱一生。”

锦绣不信:“你倒是会看相?徐师傅可是一把好手,将来必然是大器,你那后半句,可别看错了。”

徐奉忍不住用余光看锦绣,带着微微的心虚。

何乃之不反驳,自己又冲了数种茶,一一倒在葱管粗细的小杯里,又摆在锦绣面前:“跟一个算命师傅学的一手,以茶看人,十个中有□个是准的。太太请选一种茶。”

锦绣摇头:“不必了,我爱喝铁观音。”

“属牛?”

“你怎知道?”

“纪家大少奶奶是清晨的牛,正在早出耕耘。您是——任劳任怨,劳碌一生。”何乃之把蜜色的铁观音放下,又端起另一杯:“瑞峥喜龙井,是只晌午的猪,吃饱了没事儿干,晒太阳。他是——一生衣食无虑,只管谈风月,忧国民。”

看他不动声色的认出自己,锦绣本来是有气的,但听他说起纪瑞峥,形容惟妙惟肖,也忍不住乐了。想想他与纪瑞峥交好,又认识锦英,认得她程锦绣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然知根知底儿的,自然明白是什么样的人。刚才算那些可不算数。”

“闹着玩的。算得准不准,各自心里都有数。”何乃之笑几声,便收起顽皮,“嫂嫂这次来杭州可是忙生意来了?”

“海盐生意不景气,我这次南下,准备做些大宗丝绸的买卖。”

“早就听闻鲁中程锦绣的名号,知道这次嫂嫂接手了纪家,免不了来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何乃之缓身站起来朝锦绣行礼:“我舅舅的事,给嫂嫂添麻烦了。我若知道他那些钱都是那么不干净,我是一定不会容忍的。只不过,现在为时已晚。虽然我有心想还清他的债务,只可惜我小店面一时间凑不起三万两银子,如果嫂嫂能宽限几天,我何乃之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话锦绣听着不舒服。本来这件事情是她占理,言语之间冷嘲热讽都随她便。但何乃之先请罪,再求情。这一番话说得坦坦然,愣是把两人关系掉了个个儿了。现下她变成了被动。

“若三万两是滴水,那你所谓的涌泉是多少两呢?”

何乃之语塞,忙解释这是措辞不当。

锦绣也不理他,把茶杯一搁,起身就走。何乃之急忙上前拦着,“我不信嫂嫂这样绝情。”

“少来这套!亲兄弟况且明算账。何况你我算是哪门子的叔嫂!”

出了茶叶店,徐奉正要上马,被锦绣喝住,拉他一起进了马车。

徐奉头一次和锦绣同坐,觉得紧张。马车跑起来,两人难免有衣裳布料的摩擦。不一会儿,他手心已满是汗渍。

“今日起,去查棉布生意都有谁做,营生怎样。有必要的话,你最好亲自去跑跑松江和湖州,看看那里的织户是什么样子,棉花什么价,成色如何,布匹又是什么价。湖州的丝绸也要看。”

“茶叶生意呢?”

“先放一放,何乃之跟他舅舅不大一样,我总觉得他有几分能耐。眼下迫于纪家的财大气粗,他不敢硬抗,他还得来跟我示好。趁着局面没有僵化,你去把丝棉生意打个底子。”

“是……”

锦绣侧眼看他脸色不好看,只当他又晕车

“我车上可没有醋。”

“没有没有,平坦路上还舒服。”

“松江路程不近,你一路又要劳苦了!这样让你奔波,你心里怨么?怨我一天变一个样,先是茶叶,又是运河,又是丝棉。你都不知道那个是真的。我又偏不把底儿亮出来,还非要把你折腾来折腾去。”

“不不,都是我份内的。怎样都应该。”

“那就好。徐师傅你要知道——无商不奸。”锦绣语重心长,徐奉点头。

他偷偷看锦绣,恍惚间,他觉得两个人,明明连衣裳都厮磨在一起了,为什么他看她的脸却还是那么远。

她眉毛蹙着,喃喃自语。

“连你都摸不着头脑了,我还怕他们摸得着我吗?”

韶华恨晚

徐奉启程去松江的当天,何乃之就来请锦绣的客。

本不该答应的。何乃之欠着她的钱,锦绣要是答应了,那就是给他好脸色了。但锦绣又想到了锦英。自家妹妹的终身大事还压在肩上呢,怎么就忘了。

于是答应了何乃之做东去茶山吃饭游玩。

约在西湖边上的一个馆舍,三层竹楼俯瞰水景。锦绣在竹楼底下看见何乃之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卑不亢。根本不像是个欠了钱又来求她的人。招娣见了他,也上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何乃之见了招娣颇有惊讶。

随后上了三楼,他行主人礼,做主人事,殷勤地把黄竹筷子递到她的跟前,顺带着寒暄几句,谈吐得体。锦绣心里也觉得他是个讨女人喜欢的样子,只是纳闷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何乃之与招娣算是熟稔。

“得有个五六年了,那是纪夫人还在时候,招娣就已经是纪家最能干的丫头。那时候,瑞峥还小,死活要跟纪老爷讨她都没讨过来。现今却把她给嫂嫂了您,可想纪老爷对嫂嫂是有多么疼爱了!”

招娣看一眼锦绣,并不搭话。她垂首站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踏实,借口去催菜,出了包间。

何乃之目送招娣出去,这才说:“嫂嫂这次来杭州,见过瑞峥了吗?”

锦绣稍作沉思:“没见过。”

“相必也是。他若是知道你来,就不会大老远的又跑回济南去了。”

如果知道她来……锦绣手指微颤,他不知道她来——他果然不记得她。

是啊,他甚至把她当成别人的老婆来调戏。

她强颜欢笑:“他回济南了?”

“是。有位姓戚的大人来找过他,是登州卫的一个什么指挥。那戚大人走之后瑞峥就一直坐立不安,说是国祸来临,他要如何如何。嫂子知道,瑞峥最爱的就是附庸风雅忧国忧民,这事儿过了没几天,他就回济南求钱去了。说要救国。我当时就劝他:过年过节他都不爱回家,这突然回去了,却是要钱去了,纪老爷定气个半死。”

锦绣冷笑

何乃之也笑:“是呢,回去可没他的好果子吃。可惜错过了,如果知道嫂嫂在杭州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回济南。他这个人向来不听劝。就像那回为了青楼姑娘跟人家争风吃醋一样,脾气一急,就动起了手,我上去劝也劝不动。最后出了事,还得给他扛下来。其实他也怕纪老爷知道这事,只好我给他顶着,对外只说是他帮我……菜来了,趁热,趁热。”

招娣带了菜上来,一时间也热闹了。于是,三个人也都不再说话。的7143d7fbadfa46

各把各的心事埋进了菜里。

知道锦绣是来做丝绸生意的,吃了饭,何乃之特意带锦绣去探访织户。

山里多露水,进去是要穿草鞋的。何乃之只备了两双草鞋,招娣就只好留在竹舍里。

招娣正巴不得避开。她给锦绣绑了裤腿,穿上了草鞋,目送他们二人远去,她这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六月的西湖,是人间的仙境。绿色的山头一座挨一座,紧密相连,水气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满眼尽是烟水萦绕的苍翠,连呼进来的气,都是绿的。

路上湿重,草鞋上的泥巴越沾越多,起初的时候还觉得踢踢踏踏的煞是好玩,再走远一些,腿就重的抬不起来了。两个人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坐在路边磕泥巴。

何乃之手快且熟练,拿了锦绣的草鞋往石头上轻轻磕几下,泥巴就噼里啪啦的被甩个干净。

“小时候经常做这些。没有钱,做不了马车轿子,都是走几里泥巴路去别人家上学。”

“陪读?”

“是啊,给有钱的少爷公子们做做伴,自己也能读些书。”

“读了多少年?”

他长叹一口气:“十年寒窗。”锦绣点头,这就对了,锦英是喜欢书生的。

“怎么不读了呢,想做生意?”

“如果有钱我也会读下去的,然后考个功名什么的。可是我没钱,我太想有钱了。我盼望着像那些少爷们一样不愁吃穿,吟诗对句,花前月下。我没有有钱的爹娘供我过那样的日子,只能靠自己。在钱上头,考功名就没有用,有钱的官都是贪官,我要有正当的钱我就得做生意。想等我有了儿子,请的起先生教他读书,然后舒舒坦坦的考功名没有后顾之忧。只不过,从一无所有起步实在太难了。幸亏有舅舅撑着我,我才能有今天。”

他把轻快的草鞋放到锦绣的脚下。他那双手——受过了苦又富贵起来的手,很像她父亲程津南的手。同样是草根出身,从身无分文到腰缠万贯,凭的是对生来贫穷的不甘和对富足的渴望。

锦绣笑了,笑得很远。

“嫂嫂讨厌我舅舅么?”

“谈不上。”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那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山脚下零散着十多户人家,自行组成了村落。

锦绣看过几家的手工,又问了当地棉花蚕丝的价格,心里并不满意。她的心还是放在了松江一带,希望徐奉能带个好消息回来。

回头打探何乃之的去向,终于在个老屋后面找到了他。他正在与人寒暄,锦绣就只好等着。

一位婆婆看见锦绣独自站着,便上来询问是不是与何公子同来的。

锦绣说是。

婆婆便笑语盈盈,说话又多了层意思。同锦绣讲述何乃之小的时候瘦,吃不饱。

“……我们家种的丝瓜绕枝子绕过了墙,结了瓜,何乃之就偷偷摘了吃。还不敢多摘,只敢摘过了墙的。”婆婆的手皮粗糙,搓着锦绣的手说:“乃之是吃过了苦的孩子,懂事的很。如今发达了也不忘当年的丝瓜之恩,时常会来看我们,陪着聊聊天。亲儿子也没他回来的多。这位小姐,乃之可是个好孩子。谁嫁他谁有福。”

锦绣忙说错了错了。

“不要害羞,婆婆是过来人。都知道都知道。”

锦绣红着脸推让,何乃之忙跑过来解围。

“阿婆,这是我嫂嫂,嫁了人的!”

婆婆愣了一下,变得沮丧。

“啊?嫁人了?你怎么不把握住!世上好姑娘都让人抢走了,你可不得打光棍么!……”

何乃之拉着婆婆回了老屋,又安顿了一会儿,才出来接锦绣,两个人往村外走。

“她年老了,脑子不好使,有些疯癫。但人是没有恶意的,嫂嫂可不要见怪。”

“没事。”她笑着说。

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

纪瑞峥果然是被他亲爹给打出来了。松木拐杖正抽在他脑门上,红肿了好几天也褪不掉。

被轰出家门,也没有安身的地方,在自家墙角底下等了两夜,那朱红大门愣是丝纹不动。他咬着嘴唇,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好罢好罢,亲娘死了就真没人疼他了。好罢好罢,天下之大还没有容身之处了么?他回陕甘去投奔他弟兄去,他回苏杭去找他的相好的去!他才不希罕那个叫程锦绣的老姑娘呢!

第三天纪家老爷就心软了。亲自下了床、出了大门来找他的不孝儿子。可这时候墙脚门后哪里还有人影子?

纪老爷气的打哆嗦,又是一场大病躺下了。

纪瑞峥回到杭州的路上还是心怀不满郁郁寡欢的。一到杭州,何乃之就说是请一帮人来给他接风洗尘,他才稍稍舒坦了些。

定了一间馆子,就在西湖边上,三层竹楼。

纪瑞峥看了这地方觉得眼熟,后来想起来好像还是他借钱给何乃之盖的这馆子。仿佛是有这么档子事吧?不大确切了。

上了三楼的包厢,满眼是人,果然热闹,熙熙攘攘互相招呼。

瑞峥拉过何乃之来问:“不是说给我洗尘么,怎么有些人我看着眼生?”

“有些是生意上的人,你若愿意也可以结交些新的朋友。”

“敢情我走了小半月,你也变得铜臭了?”他鄙夷的说,然后又一脸坏笑捅捅何乃之,低声问:“怎么净是男人,没有些景色照着,饭也吃不香呢。”

何乃之会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把整片西湖的景色都给你搬来了。”

瑞峥大喜,开心的入座等候去了。

没一会儿,有几个小厮跑进来,分别朝自家的主子报告同一件事情:“来了来了,马车到下边了!”

这在座的都坐正了,没坐的也入座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作了眼神交流,纷纷向纪瑞峥点头。

纪瑞峥觉得蹊跷,只想到脑门儿上的肿还没消,不由得伸一只胳膊挡了。

何乃之忍不住戳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纪瑞峥在这边领会了半天才隐隐领会到——来得是苏杭的花魁?给他纪瑞峥独享的?

是嘛,要不然这么隆重呢。这是整片西湖的景色呢。

他就放下胳膊来抱拳,朝在座的各位都点点头。表示一下他的不客气了啊,独吞了啊。

众位都笑了,桌上喜庆成一团。

很快地,门吱呀开了,有个女人推门进来。

瑞峥把眼睁得大大的——

方下巴,高个子,穿青色白纹缎衫,蓝色洋皱褶裙子,衣裳端庄讲究,进了门站在原处安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