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一边盘算着拿回来的绸缎还能送几家人,一边被人拉着入了坐。坐下了,回头看瑞峥一脸丧气,才发现他另一边坐的是四表叔。

都入了座,哪能起身去换。锦绣也没有做声,只跟家里的叔伯叙叙生意上的事情,偶尔也说说婆家的事情。

瑞峥一人坐着无聊,夹了块黄瓜,拿筷子一个劲的捣。吃饱了饭,话还没结束,他就一个人溜了出去。

锦绣没有理他。后来喝汤的时候,四表叔说这黄瓜沫海参汤味道不错。众位都没人搭话,锦绣疑惑着海参汤里哪来的黄瓜,突地瞥见瑞峥的位子前一片绿色水渍。立马借机起身,拿帕子盖住了。

狭路相逢

起了身在门口碰见张妈妈,锦绣问她二小姐起了么。

“起了起了,大小姐走了一会儿她就起了。洗了脸本想见您来着,碰上您跟亲戚家的姐妹说话,就没打扰。眼下在东边的席上吃饭呢。”

锦绣听了就打算去见见锦英。的5e388103a391daabe3de1d76a6739d

出了这屋子,穿过画廊,往院子东面走去。正值日落的时辰,夕阳把薄薄的云彩照的如纱一般。院子里,几个亲戚家的姑娘嘻嘻笑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去,都是和锦英一般大的年纪。

仿佛几颗俏皮的青杏儿,在此情此景下,添了一点儿红,又多了一点儿甜,要熟了。

锦绣想,锦英是该找婆家了。

几个姑娘看见了,往画廊里招招手,叫姐姐。锦绣便走过去:“今天的宴席上倒是有什么呀,看把你们笑成这样。”

“姐姐不知道呢,你家来了一个公子,会吟诗,会行酒令,还会武功呢。”

“我家可没有这样的人物,只怕是别家的人,走错了大门喽。”

几个妹妹嬉笑成一团,拥着锦绣往屋里去。里面早就上了灯,饭菜也上了两轮,姑婶们都在,锦英也在,大家都围着一个年轻公子笑得合不拢嘴。锦英看见锦绣立马收敛了。

瑞峥正在讲他怎样在雪地里抓兔子,一张脸涨的红红的,怕是喝了不少。他回头看见锦绣,眯起了眼睛:“你们散席了?”

“没有呢,我来这边看看。”

瑞峥往锦绣那边走了几步,步子不稳当差点跌倒,锦绣上来搀了他。瑞峥拉着她朝在座的介绍:“这是贱内。”@

这话一出口,本来高高兴兴的姐妹姑嫂们,就都笑不出来了。谁不认识程锦绣?只是都不晓得这就是纪瑞峥罢了。姐妹们在意的,是这风流倜傥的公子与那端正死板的锦绣配成了一对;姑嫂们在意的,是的眼前这风趣俊俏的人竟然一个花花丈夫。

锦绣自然看出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异常,她看看那边低首坐着的锦英,既不来问好,连抬头给个眼色都没有。锦英有些怪异,但当着外人面子锦绣不能多说,只说了两句场面话。话还没完就听见瑞峥把头顶着她脖子嘟囔:“这酒后劲……大。”然后哗啦啦的,酒水汁汤搀着菜叶从他口里吐了出来,顺着锦绣的肩往下流。

姐姐妹妹们四散开去,丫头婆子纷纷涌上来,拿着手帕盆碗收拾这污秽,外面的小厮也跑进来,忙着把瑞峥架开。瑞峥哪里肯,双手双脚齐上,猴着锦绣不撒手。他这一乱动,更把秽物动的到处都是。

锦绣只得和瑞峥回屋去换衣裳。折腾了好一阵,才清理干净。

瑞峥吐过了,也安静了,躺在床上迷糊过去了。丫头婆子收拾着了出门,锦绣换了干净的衣裳正准备出去,招娣就进来了。

“席散了。大少奶奶安排的事情我都办好了,请放心。”

锦绣正系了一半的扣子,听见说席散了便住了手。这个才想到这是在程家,万事有她爹呢,她省的张罗。

“知道了,你早些歇息吧。”她把扣子松了,“看见二小姐了吗?”

“二小姐像是回房了。”

“她没说什么?”

“没有。”

锦绣叹口气,“没事情了,你回去歇着吧。”

招娣望了望瑞峥答应了。锦绣看她低着头,关了门,脚步声远去了,才想到她是在担心瑞峥。

她瑞峥翻了个身,支吾一声。

“怎么了?”

他闭着着眼嘟囔:“嘴里很臭。”

锦绣哼笑一声,斟了杯茶递给他。瑞峥翻身起来咕噜咕噜的漱口,就着茶杯又吐了回去。锦绣伸手要接,他胳膊一沉就把茶杯搁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揽着锦绣的腰把她搂□。

锦绣只觉得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已经被他的脸填满了。他离得近,粗重的喘着气,酒气喷到她的脸上。

锦绣懵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火辣辣。

他醉眼迷离,伸手捧起她的脸。

这张脸,明明不是一张美丽的脸。他总觉得过于方正,可偏偏看久了却又离不了眼。

眉,眼,是狼毫提点的,黑白分明,人说这样的女人最旺夫;鼻,口,是白云皴染的,□饱满,人说这样的女人最持家。

“瑞峥?”锦绣有些惶恐的,眼里闪烁,仿佛噙着泪水。

瑞峥哼哼一声,皱着眉头:“我难受得很,你得帮我。”

锦绣一愣,随即感觉到他身上有个东西正抵着她的小腹,硬邦邦的。

她嘴唇一哆嗦,泪水涌出来,猛地把他连人带被褥推下了床,揪着衣领跑出了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

瑞峥躺在地上,看她逃走的背影。他想,他本不要这样的女人的,他要得是风流不羁的,是叛世离经的……

他本是不要程锦绣这样的……

捋了头发,整理了衣裳,踩着积雪到招娣的门前,叩响了门。

里面还有灯火,招娣显然还没有睡下,她出来开了门,看见锦绣吃了一惊。赶忙进屋去拿了一件自己的斗篷给锦绣披着。

“少奶奶,怎么不披件厚衣裳就出来了?”

“瑞峥难受的厉害,我管不了他,你去看看罢。”

锦绣话音未落,招娣撒腿就往瑞峥那里跑。开门进去,瑞峥还是躺在地上的,双眼看着屋顶,茫茫然。

“少爷!”招娣摸他额头,掐他脉,正要回头问锦绣是怎么个经过,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门被锁了。

“大少奶奶!”

“你就当帮少奶奶一把,招娣。我不是事事都在行的,这事情……我不行。”

锦绣放开锁头,回头走进雪地里。生平第一回,她觉得害怕。她从来没做过,她害怕。招娣是做过的,她不害怕。她想。她就这么含着泪,颤抖着,一个人在黑夜里游魂一样的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池塘边上。水都结了冰,冰都覆了一层雪,月亮低下反着莹莹白光。那光景显得荒凉。她就站在亭子里,白晃晃的雪里只有她黑黑的一片影子,那些荒凉就成了凄凉。

站了会儿,觉着冷了,看见池塘前面是锦英的屋子。这时候怕是只有锦英能收留她罢?

明明是冬天了,鼻尖还是忍不住的冒汗。怕粉脂脱落,锦英拿着香粉借着月光又擦了些。

刚放下镜子,就听见石头敲打床棱的声音。不多不少,正好三下。这三下仿佛是救命良药一般,让她觉得安心不少。她打开了半扇门,一个人影迅速移了进来,把门关上。

人影熟练的从床上那了被褥把它挂到窗户上,又床下掏了些破布条出来,塞严了门缝。锦英这才点了豆大的一点灯。

“怎么才来?”

何乃之松了衣领,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脸色不是很好看,“程锦绣回来了?”

锦英愣了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走的时候,看见你家马厩里停着纪家的马车。”的75fc093c0ee742f6dddaa13f

“昨天夜里来的,姐夫也来了。”

“纪瑞峥也来了?这下倒是热闹。”何乃之自己寻思了会,就恢复了往日的柔情。把锦英拉到腿上,亲昵了一阵子。

“锦英,你可是我的人。”

锦英听了,脸都红成了桃花,拿手锤他:“什么你的人。你又不去跟我爹提亲!”

何乃之长叹一口气,推她下去,满脸苦闷:“若你爹答应我怎能不去提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处处都听你姐姐的话,你姐姐对我又……初见她,觉得她与你长的真是像,还以为她会如你一般善良,哪想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锦英拿手轻轻摇他:“不要再提了。我都觉得没脸见你了。她就是那样的人,做生意的手段狠辣的厉害,少有给人留后路的。我家从上到下没有不怕她的。你本不是生意人,我们好好的读书考功名就是了,何苦去趟那个浑水。”

“你是莺莺,可我不是张生。我们也没有红娘,处处得靠自己。”

锦英扭捏起来:“谁说你不是,你就是张生!”

何乃之笑,又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们走吧?”

锦英被他的耳边风吹得酥麻麻的,软在他怀里问:“能走到哪里去?”

“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没有程锦绣,没有程锦川,没有什么姚姨娘姚大娘,就我们两个。我没有钱,我不能给你富贵,可我能给你最大的关爱。锦英?”

锦英两眼泪光,她是感动的,也是敢于疯狂的。

两人相拥而泣。絮絮的又说了许多情话,说了将来两人世界要怎样安置之类之类。何乃之又讲了某处适合安身,等程锦绣一离开程家,两人就可去此地。说的锦英又是向往,又是垂泪的。

不一会儿,何乃之就要走,锦英留他。

“不怕我姐姐,昨夜里她也在的,也没什么事情。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

“不成,那个纪瑞峥狡猾的很。我早走的好。这两天我不来了,你自己行事小心,不要被人看出异常。我若准备好了就来找你。”

锦英挽留也留不住,只得恋恋不舍的送他走。

熄了灯,何乃之摘了棉被,收了长布条,快速的出门,拐进了两个黑墙之间的狭道。接着脚下一顿,便再也迈不开步子。

白亮的月光下,狭窄的黑墙之间,一个女人静静伫立。她看着他,皱着眉,月光下,脸上的细汗闪烁不定。双手习惯的交握在腹前,蓝黄玉镯子的光晕恍惚。

恍如隔世。

锦英关门的声音传来,何乃之才回过神,寻思该如何是好。

鞋底摩擦积雪,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她侧身靠墙站着,让出路来。

他愣了一下,并没说话,急匆匆的由她身前走了过去。

月色尚好,天色尚未见亮,锦绣却再也不觉得冷了。

锦绣趔趔跄跄的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屋里,坐下了。抬头看,却见瑞峥倚在门口,面无表情。

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半天才说了几个字出来:“你醒了。”说出来的话是气若游丝的,飘在空中。

瑞峥看她六神无主的摸样,莫名其妙的生出一股子恨意。他从小就有女人缘,这些年他喜欢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却从来不曾恨过什么人。如今,看着他眼前的人,他竟也有些恨了。

瑞峥拂袖离去,锦绣才又发现他的脚上竟是沾着雪花和湿泥的。突地想起他送来的那秘瓷,莫非是他知道何乃之在鲁中,他是在提醒她。

他刚才去过哪里了?招娣呢?门怎么开了?

锦绣突然醒过来。这个晚上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起了,她得从头捋捋,她得想个对策出来。锦英,锦英可怎么办?锦英是真的喜欢他么?

可惜,这不是她所擅长,这不是列了条目的账单,不是她拨拨算盘就知道那个利润更高的。这些事情,她看了想了,却很难明白原委,更无从下手。

天色一点一点的明朗,眼里所见的事物也开始清晰起来。她想,那何乃之对锦英自然不是真心的,只要锦英能明白,这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

于是她定了主意去找锦英。

程家门前的寂静也被打破。嘚嘚的马蹄由远既近,来的人在大门前下了马,把铜环敲的震天响。

锦绣刚出了屋子,听见前面有嘈杂声便出来看。瑞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衣裳还是昨天的,没有换过,看样子并没有睡。听见前面吵,也跑出来看热闹。

来的人是乔三,脸颊冻得通红,正被家丁们围住问缘由。

“是济南来的。让他进来。”

乔三看见锦绣和瑞峥,赶紧使手背摸了鼻涕迎上来:“大少爷,大少奶奶……”乔三声音哽咽,忍了一下才说出来:“老爷不行了。”

瑞峥听了,扑哧一笑,没理乔三,揪着自己松垮的衣襟往回走,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他与程锦绣在一起,他爹没有理由骗他。锦绣赶上来,抓住他胳膊,只见瑞峥的脸色黯然,一言不发,嬉皮的样子再也做不出来

“乔三,把马给少爷。”

乔三慌忙把缰绳递到瑞峥面前,瑞峥看看锦绣,抓着缰绳跳上马,往济南的方向急奔去。

程家上下都忙碌的起来,给锦绣一行生火煮饭,整理行李家什,准备马车。

锦绣急匆匆的,顺着池塘来到锦英这里。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乔五站在那里,锦绣上去问。乔五说是大少爷让来看着的,除了大少奶奶谁也不能进去,尤其是看见何公子不能进去,更不能让锦英小姐出来。

锦绣体谅他道:“大冬天的,冻坏了?快回去歇着罢。”

长长的一个大哈欠打完,乔五也是忍不住抱怨:“他占了了我的床,不让我我,在屋里呆着。我也没地方去……”

锦绣听了,既笑瑞峥是小孩脾气,又打心里谢他想的周到,自己就没想到何乃之会去而又返。门口有两个老妈子出来拾掇,锦绣叫她们开了门,带乔五进去屋里,在外间给生个炉子让他暖着。见桌上有昨天的糕点水果,两人就都吃了些,吃了一会儿,老妈子就出来说二小姐醒了。

锦绣想她是没睡,于是留乔五等着,她进去锦英的屋子。

锦英洗过了脸,正在窗户前剪一株早开的兰花。十七八的女孩和娇嫩的花朵站在一起,是让人分不出那个更美一些的。

“姐姐这么早?”

“你也早。听爹说你最近嗜睡的,怎么今日起的这样早?”

锦英手里的剪子颤了一下。她自小就怕锦绣的,她本还没睡下,听说她来就紧紧张张的起来了,哪里还记得自己那个嗜睡的病。眼下不知如何说,只是干笑。

锦绣也不追究,走到她跟前捡起那朵早开的花,说道:“时候不对,开出来的定是坏掉的。太早了,不懂的挑时候。该剪。”

锦英听了,脸色难看起来,手里攥着剪刀,转了个身往,床上坐着去了。

“前一阵子去杭州,我答应你去打听那个何乃之……”锦绣装做不知情,走到锦英身边坐下来:“他舅舅私吞了纪家三万两银子,那银子存在他的茶叶店里,我把他的茶叶店挤垮了。他是为了一个□和人家大打出手,那女人叫佳娘,被他养在杭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说的,跟我想的差不多。”

锦英转过头来,略显得意。

“锦英?”

“我还知道你也喜欢乃之,你要他的茶叶店是因为他心里有我,你恼羞成怒了。”

锦绣愣了,一时间不知道怎样解释。

“锦绣,你长得是像我的,可是你毕竟不是我。乃之喜欢的是养在深闺的女人,不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昨日我看见姐夫,觉得论人品长相他都是说的过去的。既然嫁了人,你就不老实守妇道好了,又何苦再挂念乃之呢?”锦英拉起锦绣的手劝慰,“我们这一路已经走的很辛苦了,钱财是身外之物,我们并不在意。你想要尽管拿去,但乃之心里有的只是我。只求你放我们一马……”

“啪。”

锦绣攥着拳,噙了泪,嘴唇直哆嗦,突然冲着锦英大吼:“你是谁啊?”

声音清脆响亮,锦英捂着脸,睁大了眼睛。

“你是谁啊?你是怎么了?”锦绣泪流满面,“我贪恋钱财?我程锦绣这些年不分黑天白夜的奔走生意倒是为了谁?我若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哪来的锦衣玉食胭脂水粉?我半生所得都留在程家供你吃喝,供你们享用,我出嫁可带走了几分?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何时不守妇道?你打听打听那何乃之又是个什么东西!是,我曾经以为何乃之是个好人,可我现在更知道他让我恶心。程锦英你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比我单纯……我从来不介意,我几年大好时光都给了生意我从未介意过。可现在,我后悔了。你让我后悔了。我与你同一个娘生,同一个爹养。别人怎样想我我都不在乎,可我亲妹妹不能这么想我。你不是我妹妹……”

锦英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捂着耳朵,回过头去不理锦绣。

乔五正在外面等着,看见锦绣满脸泪水,也不敢问。看见她跑出来,就小心翼翼的在后面跟着。一路跟到前院,马车都已经收拾好,招娣拿了个包袱给他,他三哥也在,他才知道纪家出了大事情。

程津南来送行,看见锦绣满脸泪水自然问个缘由。

父女窃窃私语,程津南听得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咬牙切齿的骂了句:“小蹄子,我打断她的腿!”说着就要动手,锦绣把他拉回来,又说了几句。程津南皱着眉应了。

父女两个互相道了别,锦绣上了马车,乔五也赶紧过去,抓起马鞭正要抽,锦绣又探出来交待道:“就跟外面的人说是起水痘了,不能出门,也不能进人。找张妈妈看着。晚上也守上人,别让外人进去。这是说的过去的。”

程津南阴着脸答应:“我自然懂。你不要挂心了,好好在纪家呆着,有事情稍个信回来。别委屈自己。”

锦绣听了眼睛湿润,想起了许多事情,眼下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哎”。

程家大门拉开,两架马车奔跑出去,急匆匆赶往济南。

23.生离死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