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人数不少,却已经不是往日的端药端水人来人往。由乔大主持着,早已将纪老爷买水沐浴,更换新衣,静躺着等命。

丁眷们还有几个大夫都静静的垂手站立着或是脸色悲切,或是面无表情。只圈椅摆在院子里,太夫人坐在上面,和身后的个老嬷嬷起拨着念珠诵佛经。

锦绣两夜没有合过眼,又是哭又是悲又是长途跋涉,眼睛红着,头发乱着,嗓子哑着。回纪家看到景象,无数处悲痛又次引发,忍不住垂泪。纪家里的人不知道程家变故,只道是为纪老爷伤痛,无人不觉得锦绣孝顺。纷纷上来劝是:总是病那么多年,熬到现在,也能是喜。

锦绣边被劝着,边由婆子扶着来到屋外头。瑞峥就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倚靠着栏杆,仰头望着呆呆的出神。锦绣慢慢走到他面前,又站好会儿他才发觉。

“瑞容和瑞棋在里头。”他双眼眯着,有些疑惑从里面流露出来。

“进去吗?”

“没有。”

“怎么?”

“我不知道。”罢,他把目光从锦绣身上移走,又继续望上看去,仿佛是企图在那里找到些答案。

锦绣很想蹲下来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阵哭泣声传来,瑞容满脸泪水,被丫头搀着从屋里走出来。瑞棋跟在后面,出门看见锦绣头就钻进怀里,小声哽咽。锦绣忍不住也落泪,抱着瑞棋好阵劝。瑞容哭岔气儿,被扶着坐在板凳上直喘。

一片悲悲戚戚的景象。

接着乔大就从屋里面出来问少奶奶回来么。锦绣连忙放开瑞棋,进去看。

屋子里暗的像是地窖样,丝太阳光透进来,照的尘灰团团乱窜。

纪老爷躺在屋子的暗处,身上盖着棉被,只伸只手出来。本来就白,现在更白,手指瘦的像干草般。前几走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小孩,拿着拐杖仍来扔去的发脾气,今日再见,却已经是奄奄息。

“爹。”

“是锦绣么?”他的舌头已经老的不管用,声音从他嗓子眼里发出来,听着黏黏糊糊的。

“是,爹。”

纪老爷又静会儿,才颤巍巍的开口道:“……锦绣,……是纪家的贵人啊,们家的贵人。帮们家么多,只想最后在求样事情,盼着答应,就能合眼。”

“爹,您说。”

“瑞容啊。三个孩子里头,最疼是瑞容,最放纵的也是瑞容。瑞容像她娘当年一个样,善良的紧,也单纯的紧。……嫁洪秀才,是一生最不好过的事情……吃不饱穿不暖,洪秀才看着啊,那模样怎么着也不是个争气的人啊……怎么就那么倔。如今生了孩子,也回不了头了。她那儿子东怀,虽是姓洪,但毕竟是有咱们纪家一半的血,也承咱家的辈分。……将来不管有什么变故,可请拉着娘俩一把。锦绣啊……”

锦绣头:“爹放心。只要锦绣穿的起绸缎,就不让瑞容母子穿布衣;只要锦绣吃的起白面米饭,就不让瑞容母子吃粗食糙粮。”

眼角的泪掺着浊物溢出来,湿润纵横在他苍白老脸上的皱纹。

“锦绣啊,谢谢,谢谢。我对不住你……”

“哪能啊,没有对不住的,爹。”

“我知道你是有怨的。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没能过上好日子。……瑞峥也是个好孩子,可惜,生错人家。从小啊……瑞峥就生性不羁,一会儿好道家老庄,一会儿又好阮籍嵇康,自打出生起就是和这个家对着干的。……早些年,要是顺着他,由着他去学老庄,学阳明先生,也没什么大不的。他不学生意也没什么大不的……可是偏偏就把他逼得离家不归。这些年,看人家儿孙满堂要多羡慕有多羡慕。儿子不回家,我空有些银子地契有什么用?……锦绣,我看的出他是喜欢你的,他喜欢的人虽多,可只有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锦绣,纪家不能没有后……你生个儿子出来,他是永远不能把你怎么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心里酸,锦绣低着头不话。

“……他呢?他来了么?”他艰难的睁开眼睛,期望的看。

锦绣看他期盼的模样不忍心伤害,就撒谎:“就快,马上就来。我走在前面的。”

“他以为我骗他是么?”

“不,他信。这次他信。”

“我,是不是活该啊……以前的时候精神头可好,却老骗他要死……骗到最后他不信,却真的要死……”纪老爷喃喃着,张着嘴,干瘪的舌头在口中间颤抖,似乎是哭,却没力气哭。

“他真的来了,真的。”锦绣带着哭腔,生怕他撑不住,就想要起身去把瑞峥拉进来。回头,却见瑞峥早就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那呆多久,只是低着头蹙着眉。

锦绣过来,把他往前推把。瑞峥就在床头跪下来

纪老爷又惊又喜,半没话。过好久,才颤抖着举起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他胸口狠狠的推了一把。

瑞峥就晃晃,跟一尊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就又晃回去。跪直,自始至终没句话。

锦绣悄悄出去,叫他们两个独自呆着。

近十年来的攻守、进退、两不相让。父子两个始终站在根竹杠的两头。如瑞峥所说的,至于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其实早就忘,只是游戏变成习惯,杠在两人之间,谁也不肯服输。

到现在,在死亡面前,什么都无足轻重。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话。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父亲那苍老的手,伸出来,那么推。儿子晃晃,又晃回来,跪的庄重。

静谧又阴暗的屋子里,时间踮手踮脚的溜走。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那躺着的父亲已经挂着微笑撒手人寰。

瑞容从外面进来,看见父亲去世,声哀号晕过去。锦绣听见瑞容哭,急忙跑进来捂她的嘴。又叫几个人进来,把纪老爷抬到停尸板上,在口鼻上放少许新棉,见棉花丝纹不动。亲人和仆人们的哭喊声才破喉而出,时间,房顶几乎要被那哭喊掀掉。

撕心裂肺的哭喊,让他如梦初醒——是真的走,真的。

纷乱的悲切之中,瑞峥就那么动不动的跪着,双目空无物,他仿佛谁也不认识。锦绣在他身边并肩跪下,触碰他冰冷的手指,然后把它们攥进自己的手心里。

账房里只有他人坐着,左首盏昏黄的油灯,更显得里冷冷清清。

他提笔伏案,半没动。看上去很专注的样子,其实笔尖的墨已经干透,乱糟糟的分开叉。终于,攥着毛笔的手略微动动,他深吸口气,把枯黄的毛笔杆子搁回青花瓷的笔架上。

徐奉松肩膀,头仰在椅子把上。

面前的纸张上写着的是他些来对茶叶买卖的规划和想头,厚厚的摞纸,密密麻麻的。是个固执的人,既然不做,那就不会变。可他不是,他心比高,他无本无利的,他冒的起风险

张雪白的宣纸上头,用蝇头正楷写着两个字,锦绣。比划细腻,写的小心翼翼。

徐奉伸出只手来去抓那两个字,抓得手空。

窗外,两个小厮急匆匆的走过去。

“大少爷呢?”

“还跪着呢,大少奶奶陪着呢。招娣姐姐交代下来的,拿些粥饭汤水过去……去厨房……”

“中……”

回来,日子定不好过,又是通的累。图什么,凭什么样为他们操劳?他看着都心疼。

声音渐远,他想了想,站起来整衣衫出门去。

从程家过来,到纪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待安放几筵香案,引魂灯,已经是深夜。瑞容晕过去好几回,由瑞棋和洪秀才陪着歇息去。

锦绣挪动跪麻的双腿,问瑞峥要不要吃东西,哪怕喝些水也好。瑞峥不做声。他样跟泥塑样不话不动弹已经很久。低着头,背部微微弓起,脖子稍稍前倾,眼睛和眉毛蹙在起。

他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她看着是难过的。锦绣觉得,那是贪玩的孩子,天太黑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怜悯或者是慈悲,她从来都有那种照顾别人的性情,于是上前,把瑞峥拥入怀中,顺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然后,从怀里传来小声的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伏在膝盖上痛哭流涕。

门口的六十张雪白的纸钱,在黑夜里呼啦啦的作响。

逝者如斯。

他头抵在腿上呜咽,抱着她的腰,就像抱着他在世上仅剩的依靠。哭许久,他始终不肯抬起头来,不肯让看见他哭泣的模样,就那么着把头深埋到的小腹前,话语和喘息惹得她心里一阵阵热。

锦绣只觉得精神恍惚,身体要虚脱般。瑞峥稍稍清醒后,就觉察她已经体力不支,要她回去休息。

“我两天没睡,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惯了,你不行。回去休息,天亮了你还有事情要做,他们都指望你呢。”他赶她出去,“我自己要好好想想。”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悲痛?不再多说,顺着他的意思。

出门已经是东方见亮,锦绣借着光往自己的屋子那走,经过书房的时候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青布直身,站在那里像是专门等她。

锦绣扶着回廊走过来,眯着眼睛探问:“徐师傅么?”

“大少奶奶。”

“这么晚,还有事情么?”锦绣下台阶走到他跟前。

徐奉张嘴刚要话,却见锦绣眉头紧锁,脸的疲倦。他几乎就要对她说甩了这里的烂摊子吧。可话到嘴里,就又变个样:“少奶奶般辛苦……明日里山人批书,买布裁衣的事情我为少奶奶打听好,如果少奶奶觉得成,明日里我就亲自去办,您可好好休息一番。”

“你向来周到。”锦绣回头开书房的门,拿枚平时的小印给他,“棺木挑最好的沙木,不要怕花钱,把葬礼办的体面风光才是。你拿着这个,回头要拿银子就用它直接从账房里要。小事情不用自己亲自去办,别让乔家兄弟闲着就是。”

徐奉看着那印章,说什么也不要:“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

“家里的开支,能有多大岔子?切莫说岔子,你是我最体己的人,最得力的人,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拿着,我累了,不要再让我费口舌了。”

锦绣皱着眉,把印塞进徐奉的怀里,两人出了门,锦绣把书房锁了,自行回厢房去。只剩下徐奉在门口呆呆站着。

一枚家务用印,方正的翠绿蜡玉。他借着印底残留的印泥往手里印,两个小字赫然烙在他的手心——“锦绣”。

红泥明艳,隶书端正。

纪家向各家亲戚报丧,锦绣虽伤神伤气,也硬挺着操办葬礼。好在徐奉做事稳妥,有他在,锦绣真是省力许多。

请个济南最有名气的阴阳先生来批书,定了大殓日子。隔天锦绣休息妥当起床,瑞棋已经在外面等好会儿。

手里拿着张香烛杂物的明细单子举给锦绣看,锦绣瞄两眼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瑞棋努努嘴,指指下脚那枚红印问道:“是不是有它,就能管住咱家的所有钱?”

瑞棋向来爱掺和家里的生意,不管是平日看见的账面,还是出门路过自己的铺子,都要问问,看看。锦绣也不拦着,既然喜欢,那就由去做。

“五十两以下可取,以上就不成。”

“别家的银子也是这么管着么?”

“每家都不样,有的家使得是牌子,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就是印。”

瑞棋脸艳羡,抱着锦绣摇晃:“好嫂嫂,也叫我也管管行不行?”

锦绣被闹的不可开交,训道:“这样的日子里,不要闹了。”

瑞棋撇嘴,接着就垂泪:“他不疼我,我也不疼他。我自小没人管,只有嫂嫂管我。我一心只想和嫂嫂一个样,如今嫂嫂你也不疼我了是不是?”

纪老爷最疼瑞容,接着是瑞峥,当真没在三丫头身上下过心思。锦绣心里清楚,看瑞棋的样子难过又得哄:“看你。这个是不能随便给的,要是人人都有份,那还不乱套?”

“那徐掌柜怎么有呢?这个连吴掌柜的都没有。”

锦绣不曾想过瑞棋倒是人小鬼大,倒也颇有几分心思,于是说给她听:“那不一样,这印给徐掌柜,我也不一定能留的住他,这印,就算不给吴掌柜使,吴掌柜也会一辈子呆在咱家里。懂么?”

瑞棋恪醍懂,摇摇头。

“……罢罢,改日叫人给你刻枚印,咱家十两以下的银子你可管,成么?”

瑞棋擦泪,问道:“要是把十两银子管得好的,就能再管五十两是不是?”

“是。”

“那,五十两管得好,就能再管百两,再往后也能跟起出去做生意是不是?”

锦绣一愣,然后摸着瑞棋的头道:“是。”

门“吱呦”声,刚开缝隙,一只花瓶就砸到门上,碎生生摔成几瓣,瓷片溅落在地上。迈进门的婆子赶忙又把脚收回去,缩着脑袋走。

“放我出去——我不吃——”

“不吃就饿死你!”听那口气,站在外面的程津南像是已经不耐烦。

“饿死我吧,饿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你疼的是锦川,疼的是锦绣,我算什么呀!”

外面静会儿,然后才听见他恨恨的下令。

“锁上!”

“是,老爷。”

门口传来铁链子碰撞的声音,程津南迈着步子气愤的走。

锦英头发乱着,饿着肚子浑身没力气。却还是挣扎着起来,跑到门口踢两脚。明知道踢不开,只是出气罢。踢完,人也就瘫坐在地上。

地上到处都是碎的花瓶和茶碗之类

锦英看见那碎片,突然想,要不然就佯装用些东西割腕自尽好。等明天爹再来的时候,就装作自杀,看他放不放出去。这样想着,锦英心里又有希望。肚子咕噜咕噜叫两声,她饿的心慌,只好捂着肚子又躺下。

太阳下落,天蒙蒙黑的时候,一个小丫头绕过门口站着的家丁,来到锦英屋子后面,敲敲窗子。

躺在在地上的锦英,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走过来,掩饰不住的欣喜。

压低声音冲窗子外面问道:“是回信了么?”

“是,小姐。”小丫头从怀里掏出封信,从窗子的缝隙里塞进去。

“他在哪呢?过的好不好?钱还够用么?”

“何公子现在人在柳泉住着,他叫小姐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锦英欣慰着,把递进来的信收起来,又从怀里掏出自己写的信塞出去。小丫头在外面接。

“小姐,纪家出事儿您知道么?”

锦英打开何乃之的信正要看,哪有心情理会纪家的事情。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听说纪家老爷西去。这几天咱家也开始动静着,要去济南哭吊。”

听到这,锦英心里才动。那小丫头又接着:“从咱家去济南,柳泉是必经之地……小姐。”

当真?她觉得是连老都在帮她。

“莺妹,你回去替问问乃之,问他还有没有钱,买不买的起马车……”锦英一顿,接着就把耳朵上的两颗珍珠摘下来,递出去,“叫他这两天务必买辆马车。”

门口的家丁听见屋里有话声,敲敲门,问道:“小姐你在干什么?”

“没死呢,问什么问!”

锦英吆喝声,然后赶紧压低声音冲小丫头:“你先走吧,去把信给额送把话说了,后天再来找我。一定再来!”

“小姐放心,我后天再来。”

脚步声传来,是家丁往这边走过来。

小丫头从怀里掏出张薄煎饼,从窗户缝里给锦英塞进去,然后急急忙忙的走掉。

锦英见那煎饼,仿佛是看见燕窝鲍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24.生死离别(下)

虽然里里外外琐碎的事情分了她一些精力去,但锦绣心里也是时时挂念着瑞峥的。

瑞峥这些天都在太夫人那里诵经,这天锦绣处理好了丧俗事务,就来后面的佛堂看他。他诵经也好,参佛也好。总比他前几天不说话的好。瑞峥自小不喜父亲,家里理解他的人除了瑞容,也就是太夫人。

像是要下雨,满园子常绿的松树被阴风吹的沙沙响,锦绣被嬷嬷领着进园子里去。

这园子她不常来。新婚时候来这里敬过酒,瑞棋有一回藏在这里闹别扭她来找过,再就是每年过年来请个安,来的次数,是一只手就数的出来的。

佛堂的大门常年敞开,远远的就看见太夫人盘腿坐在蒲团上诵经,攥着念珠敲木鱼。锦绣进去了就站在一旁等着她结束。

“是锦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