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奶奶。”

“来找瑞峥?”

“是,奶奶。”

太夫人虽说已年过古稀,但常年修佛清心寡欲,所以身子还是硬朗的。她睁开眼睛,招招手让锦绣过去,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来。面对着面,太夫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

“我从没仔细看过你的模样,今日好好瞧过了。等我有一天也撒手去了,也得经过你手。总得知道我有过你这么个孙媳妇儿才行。”

锦绣急忙开口:“奶奶不要这样说。”

“我不忌讳。死不死,是迟早的事,我也不大计较。只是我死了,你莫要办的这么隆重。我不好面子,也没有挂念,你就找个人在大明湖边上铲个坑,把我埋了就行。连棺木也莫要,知道么?”

这太夫人行事向来有她的怪处,虽不合情理,锦绣听了也不敢违背,只能点头答应。

见她答应,她就又闭上了眼睛。“去罢,瑞峥在这后面的草场。”说完,就又敲起了木鱼。

锦绣点个头站起来告辞。

走到了门口,那苍老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你若不喜欢他,也不必将就,你若不愿再为纪家出力,也不必自责。纪家金贵了这么些年,要衰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你不能全都压在自己身上,纪家的人,尚有些骨气在。”

锦绣愣在门口,回头去看她,她却还是闭着眼睛的,木鱼也未停下。“梆梆梆梆”声音密密麻麻的。她那个样子,叫锦绣想到:在纪家,瑞峥不像他爹,与瑞容也不大像,简直就是个天外来客。现在看来,原来瑞峥是有些像他这个奶奶的。

要下雪了,乌云遮了阳光,佛堂人影都被抹上了一层青灰。

锦绣站在佛堂门口,面对着菩萨底下的人,诚心诚意:“我是纪家的人,奶奶。”

出了纪家的后门,又走了会儿,才看见瑞峥,

他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面,那双大眼睛眯起来,让人看不见他的目光所指。衬着他前头那阴郁低洼的草场,衬着那乌云层叠的天空,他显得孤单了。他那么热闹的人,今时今日也变得孤单?

锦绣叫了他一声,他就“哎”了一声。声音比平常的,还要轻柔一些,没有回头,他只拍拍自己身边的石头,叫锦绣过去坐。大冬天的,锦绣屁股一挨着那冰冷的石板,就打了个哆嗦。她看一眼瑞峥,瑞峥在出神,并没发觉她冷。她只好自己裹紧了毛皮坎肩,与他坐着一起发愣。

天空的乌云一朵摞上一朵,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浪;雪化后,面前的白色草地上可以看见一块一块的枯草,那颜色发褐发黑,像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似的,要把人吞没。

那青灰的光线中,天更远云更厚地更大,人的灵魂也容易跑的很远。

现在,锦绣明明是和瑞峥并坐在家后面的一块青石板上,却让锦绣觉得两人仿佛穿过了无数山河,来到了塞外的荒原。除了天,除了地,就只有他和她。

记起在大明湖上,瑞峥问她,愿意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吗?现在这一刻,锦绣觉得自己是在天涯,逐浪而行。说不上来的虚无和飘渺,除了眼前的男人,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

她出了神。

后来,云被风吹着走,有条缝隙透出了一点儿白,然后越来越白,最后,露了半个太阳出来。太阳一出,方才那个异样的世界便急促的回归了正常。

那个虚无缥缈的塞外荒原,也不过是纪家后面的草场。

“常听人说烟云烟云,原来是这样的云,叫做烟云。”瑞峥仰头说道,“瞬息万变。”

锦绣听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只是想,原来阴天这种天气,是很容易让人觉得诡异的。她沉溺在刚才的世界中,一个之前她从未到达过的世界,给了她一瞬息的时间去游览。

“释迦也好,老庄也罢,不过也是烟云,是一瞬息。我一直以为有信才活得轻松,但是,要信,也是不容易的。我这般嬉笑惯了的人很难虔诚。锦绣,你信什么?”

锦绣回神。不解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隐约明白。她冲他笑说,“我什么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天涯太虚无,家族才是她的根。

瑞峥也笑了,站起来看着锦绣,然后伸出手:“我们回家。”

回家,他想他游戏人间数十年,是时候回家了。锦绣答应着,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她答应的那么轻易,他却觉得他这只手得来的真是不易,紧紧攥住了,生怕不见了。

你不去浪迹天涯,我只能回家了。

瑞峥牵着那只手往家里走去。

按阴阳先生推算好的日子入殓,接着就要办哭吊。

哭吊日,亲里朋友来的许多,几个近亲早早的就到。吴掌柜也停生意,匆匆从西安赶回来。

反倒是程家的人是当才匆匆忙忙赶到。

见了面,程津南先是对锦绣慰抚番。锦绣虽伤心,但向来是明智的,家里诸般事情还要安排。可是程津南却不大像平时严肃谨慎的模样。锦绣打量父亲的脸色,他竟显得焦急难耐。见他又是独身前来,锦绣心里凉,就料到几分,急切地问道:“锦英呢?”

纪家的事情已经够多,程津南怕锦绣跟着操心,开始还是支吾不说。锦绣再追问,程津南知道她精明,自己再也瞒不住。

“她跑了……”

锦绣只觉得出身冷汗,浑身打颤:“怎么回事,爹,从头细细跟我说,说呀!”

程津南摇着头,把事情大概出来:“泥走以后,我就关了她两日,跟人她出水痘,不能出门,不能见人。我叫人守在她屋外,不让她出来,想着,若是那姓何的敢再来,我就抓住给狠狠打一顿。结果,不但那姓何的自始至终没出现,反倒是锦英不吃不喝,跟我闹脾气。我宁愿饿死她,也不能放她出来!她闹了两天,这边的报丧就来,我就预备着过来哭吊。不知道是谁跟锦英说这事情,她跟我说她也要来,说话好好的,是要来看看姐姐。我想说她说来找你,找你总是好的,就带她过来见见你罢。于是她洗了脸,吃了饭,养足了精神,打了包袱,今天跟我来济南,我还当她是想开了。”程津南狠狠的骂道:“这个疯丫头啊,半路上跟我说要去小解,结果去半个时辰也没回来。我们去找,发现随身的丫头被堵了嘴困在树上,她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锦绣一边听,一边哭,这事情传了出去,谁还会娶锦英?她的一辈子岂不就这么就毁了?

“找了吗?她跑不远的,她又不认识路!”

“怎么不找,早一天我们就启程,为了找她在路上耽搁了一日,今日实在是不能再拖,只好留了人,我先过来,回头这边完了,我还得回去接着找。”程津南气的老泪纵横,锦绣也流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瑞峥穿好麻衣不见锦绣,路找过来。远远看见父两人急躁哭泣,急忙过来问缘由。

程津南本想着家丑不要外扬的好,但瑞峥不是别人,他久在绿林混,如果他知道不定还有什么好法子。于是就让锦绣把事情说了。

瑞峥听明白的了,又问是在哪里丢的。

“柳泉。”

“哦。”

瑞峥点点头没说别的。这些日子,他话本来就不多,现下也没有话说。

程津南看瑞峥那样子也不像要出主意,气的直跺脚。锦绣安抚父亲,只得快些安排边完事情,让他早早退去,尽快去找锦英。

晚上徐奉来报两的账。锦绣哭谢了一天,再加上锦英的事情已经是精疲力尽,哪有心思看那个。

茫茫然翻两页,突然问徐奉:“徐师傅今年多大?”

徐奉愣,拱手道:“虚岁二十五。”

锦绣听觉得年纪也可以,回头看徐奉,剑眉清目方脸盘儿,细看看他生的也不赖,自己以前倒是没有注意到。

徐奉被锦绣打量,脸早就红透,一听她问婚事,心里蹦蹦乱跳的很,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好。

“没立业,……不敢成家。”

“胡说,人都先成家后立业的。你再不成家,当心以后打光棍。”锦绣强行打个趣。

她心里有打算,觉得徐奉翅膀渐渐变硬,要留住他不如就跟他结个亲。原来的时候,以他的地位,是配不上大小姐锦英的。如今锦英这么一出走,再回来,人家愿不愿意要那还是回事呢。如果把锦英嫁给他那是好的,不论家世,单凭他的聪明胆子,他配锦英是绰绰有余。

只是锦绣再往深里想想,又觉得不妥——他倒是太有聪明胆子。要是做程家婿,等将来父亲去世后,他难免在家业上干涉。他那翻精明能干,可不是年幼的锦川能罩得住的。

“罢了,再说吧。原本有份亲要替你说的,现在还早。你呢,若是没有心上人就来找我,等孝期过了,我想法给你说一门亲去。”

徐奉低着头没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出书房,回到自己屋里,怎么也坐不住,转身又回到书房前。想进去,到门口又抬不起手来敲门。来来回回几遍,突然里面的人影就动动。徐奉只好隐进黑暗处。

夜色已深,锦绣出来锁书房的门,并没有回自己那院子里,反而转身是去西园。

徐奉觉得奇怪,就悄悄的在后面路跟着。到西园的间厢房前头,看见里面是黑的,就“哐哐”砸两声。

没人应声,又低低的叫声:“瑞峥,开门。”

纪瑞峥?原来她和他一直是分房睡的?

徐奉是第一回听见两个字还觉得高兴。在杭州就是分着的,如今回到纪家还是……他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

远处,锦绣叫不开门,蹲在门口,像是在抽泣。他心里一阵心疼,不由自主的想走到跟前去。

锦绣正啜泣着,突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还以为是瑞峥。

她来找他,是知道他与何乃之认识的时候不短,又有些黑白道上的朋友,不信他对事情没办法。

可是,样的日子里,他居然不在屋子里还带着还跑出去,真是让人生气。接着就又想起锦英那天的话,自己就委屈。她事事都尽心,却事事都不顺利。出了事,她向来都是一个人担待,一个人惯了,到如今要找个分担的人竟是那么难。她忍不住气的要流眼泪。

“少奶奶。”

“徐师傅。”那身影比瑞峥的瘦小些,锦绣急忙转过身去擦泪,不能叫自己的掌柜看见。她背着身,一边擦拭着,一边佯装平静:“徐师傅么晚还不睡啊。”

话音还没有落,身后阵风动,就有人用两只胳膊圈住。

“锦绣,跟我走。”他低声。

锦绣一愣,猛地挣开,回头看清是徐奉,又难过,又尴尬,转身就走,要离得远远的。

“锦绣!”

他叫得大声响亮,几乎要把整个纪家的人都吵醒似的。锦绣站住,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直呼她的名字。怕人知道,她不敢再走。回过头,黑夜里他站在花架子底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锦绣,跟我走。”他呼唤她,请求她,小声的体谅她。

面前个身白衣缟素的人,从他第一次见开始,他就低微的爱慕着。他怎么忍心再让她受到伤害?

“这些天我算过茶叶的行情,打听朝廷里的情况,也看准好几个茶山。锦绣,它们比起绸缎棉布那其中的利润不是可以想象的。我相信,自古茶盐才是王道。我带你走,离开纪家,我们去江南定居,去徽州。上次去湖州路过那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宜茶宜林,有成群的生意人,谁也不会瞧不起做生意的。徽人还仗着先祖皇帝的余威世代不必服役纳税,我们在那里年事长,自然也受恩泽,对生意更是有利。”他老早就规划好,兴奋的与描述,畅想着将来是何等美妙。

“徐师傅今日是喝酒么?早些睡吧。”她转身又要走,“回去好好睡晚,明日里,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做你的掌柜,我还是我的少奶奶。”

“锦绣!”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着分外的大,锦绣却没有再停留,逃也似的的往前走。

“你不要给我说什么亲事,你也不要再呆在个苦难的地方!”徐奉从后面疾步追上来:“如今纪老爷已经不在人世,纪瑞峥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一无是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拴在这个家里?你明明可以活的更快乐,为什么你要甘心让他们拴着?为什么你甘心跟纪瑞峥去做那有名无实的夫妻?你日日悲哀,你为他们赚银子,供着上下百多号人庸人,可我不是,锦绣,我能比你赚更多的钱,能让你安逸的过日子,我来养你!”

锦绣停下脚步来,站立在寂静的黑夜里,黑暗无边,看也看不到尽头。早已经肿痛的双眼里面,竟然还有些悲哀在蠢蠢欲动。她真的累,为什么世上所有的悲哀来折磨?让她连苟延残息之力都没有。

见她站住,徐奉露出一丝笑,轻轻的扳过她的肩膀

却见她回身一甩,“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的耳光清脆响亮。

“你算哪根葱?”

徐奉的笑与期盼并僵在脸上。

“你从无所知到现在,我一手把你带起来。如今轮的到你来教育我怎样做生意?你养我?”

徐奉异常认真,听了话竟然又重重的点了头。

锦绣笑,似乎觉得可笑,指着他胸膛带着泪哈哈大笑:“你凭什么?你一个月月钱才几两?你凭什么起家?”

“你。”他郑重地几乎要指发誓,“锦绣只要你跟我走,你就是我起家的资本!只要你信,我就能捧来金山银山给你!”

他的野心让他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他以他的爱恋,给他的野心赋予誓言般的神圣。他等着,只要她答应,他就会带她远走高飞,给她幸福,只要她答应……

他的期盼中,她终于启齿吐四个字。

“我不稀罕。”

她不稀罕。

看着拂袖远去,他再也迈不开脚步去追。只是个人站在原处,泪水落下来。

他的心几乎要被那四个字扯烂。

他一生的野心和爱恋,全都被她践踏在脚下,发出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程锦绣。

锦绣闩了门,再也支持不住,瘫倒下来。似乎是要崩溃,经受不起般紧密如暴雨样的摧残。纪瑞峥,你去哪了?

……

那是她的心血,她一手调教起来的生意奇才。她以为他能再留几年,在她身边一直做她的左右臂的,如今是不可能了。

他长的太快,他的野心和企图恣意生长,都已经不再的掌控之内。

这样的人,是终究会走的。她本企图用最大的信任留他再多一些,却还是不能。只是不曾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她应该走么?她这一生是可悲的么?嫁一个不爱她的人,为家人忙前想后,她还受人闲话,连自己妹妹都不懂自己。她是可悲的罢,有足够的理由逃脱这里。可是,她是程锦绣啊,那个生来活在重担底下的程锦绣,叛逆和逃脱不是她能做的事情。她只会逆来顺受,这样悲哀的活下去。那重担是长在身上的一块臭肉,疼痛难忍,却此生此世都无法卸下。

活的快乐?下一世吧,下一世再活的快乐,做个浪迹涯的女子,逍遥自在,快意恩仇。今世,她只是纪家的人。

隔清晨,乔大来找锦绣,徐师傅突然辞别。

是,太突然。锦绣只是应了声,没有再说别的。

乔大与徐奉交好,本想再问问缘由,却看锦绣愁眉苦脸,眼圈红着,想必是操劳过度。遂把心里的话咽下去没再敢问。

中午下起雪,招娣给锦绣在屋里摆小桌吃饭,正吃着,瑞峥就阵风似的突然闯进来。

锦绣看他身上是密密麻麻的雪粒子,就回头吩咐招娣:“给他扫扫雪。从哪里来这是……”

不待锦绣说完,瑞峥一把夺下她的筷子,就拽着人往外头走。他直接骑马进来的,马匹就在门口。

“他一定是和你妹妹有暗号的,或者是有隐秘的书信来往。”

“谁?”锦绣被他推攘着很不舒服。

“何乃之。”

锦绣听了这话呆了,任凭瑞峥打横抱起她上马。

“我从柳泉找起,昨夜里在客栈里看见他们。今早上何乃之发觉了,正匆忙领着她往南走。我们得抓紧撵上。你妹妹不会骑马,坐着马车,很好找。”瑞峥上马,拽着缰绳喝声,马儿就嘚嘚窜出纪家。

“我也不会骑马。”雪本来不大,可骑在马上急速奔跑起来就是另外回事,脸上刺拉拉的疼。

瑞峥把往怀里揽一揽:“不是会赶马车吗?那差不多的。”

锦绣忍着脸上的疼,不再做声,锦英在那等着呢。

“我有朋友跟着他们,忍一会儿,我们定能赶上。”瑞峥用自己的皮毛大衣裹着她。

25.情何以堪+游戏人间

锦英私奔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她没想过这对家族名声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她想着自此之后,就算是与何乃之两人双宿双飞,心里就只有兴奋。

从前几日起就阴天,一直也没有下下雪来。今日是终于下了,而且越下越大,现在已经是大朵大朵的,如没有弹开的棉花般飘飘荡荡的往下落。

这样的气里自然是很难赶路的,走的艰难。马车吱呦吱呦,何乃之心里都是气,他什么时候赶过马车,真是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车帘子撩开,何乃之的舅舅出来替他。

何乃之不让,他舅舅就给他使个眼色。因为冷的缘故,他脸上的酒刺个个都泛着红,更显得样子凶狠。

何乃之理会了,进了里面去。

锦英看他满身的雪花赶紧来给他扫,扫净又体贴的把自己的棉衣撑开,让他也裹进里面去取暖。

“冷么?看你冻得。咱们快到么?”

“早呢,这么大风雪,怎么也得明天到。”何乃之脸色不悦,锦英只当他累,拱进他怀里没说话。

何乃之劝他:“后悔是还来的急的,回程家去就没有这样飘离,也不必受苦。”

“你怪我出来的突然么?”锦英抬头问,不等何乃之回答,就又把身后的包袱拿出来给他看:“才不突然呢,我想整整两天,东西都收拾好,你拿去。足足够咱们活一辈子的,你还觉得突然么?”

何乃之捏这里面丁零当啷的金银首饰,勉强笑了。

“以后别这样任性。”

锦英撅着嘴,又忍不住笑出来:“那得,看你待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