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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就又往前迈了一步,唇角牵起的笑容冷峻,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你之前不就叫人查过了吗?不是说拓跋淮安此人滴水不漏,没什么发现吗?”褚灵韵不耐烦道。

她不愿意和褚琪炎一起费心算计这些,可有时候又不得不参与其中。

“既然是我费劲心机都查不到的,他东宫又凭什么?这么点自信我还是有的。”褚琪炎冷笑,“所以现在就唯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扭转这件事的关键问题是出在这个延陵君的身上。”

事关延陵君,褚灵韵也不由的重视起来:“你怀疑他?”

“他的来历我也派人去查了,得到的也无非就是些很表面上的东西。这样一来就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他就是真的家世清白,要么——”褚琪炎说着就闭眼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后面再出口的字字句句就带了无尽凛冽的寒意,“他就是个玩弄阴谋权术的高手,掩饰的叫我也无计可施。”

“应当不会吧!”褚灵韵本能的有些不愿意相信:“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他是属于后者,那么他的身后就势必会有足够强硬的后盾作支持,没理由我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都还探不到他的底。是不是你想多了?”

褚琪炎看她一眼,那目光里是明显不赞同的神色,不过却没在口头上争辩什么。

褚灵韵的心里也有些不太平——

如今延陵君公然和褚浔阳为伍就已经够棘手的了,如果他再有什么别的背景被翻出来,只怕又会衍生出无尽的麻烦。

褚琪炎见她心绪不宁的样子,就往前走了两步挡住她的视线,道:“这件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可以容后再说,可是眼下你却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你就称病先回京去。”

“为什么?”褚灵韵脱口道,声音不由的拔高。

“如若拓跋淮安已经断了对东宫的念头,那你可就危险了。”褚琪炎道。

褚灵韵一惊,猛地后退半步,脸色发白的死死捏着手中帕子。

褚琪炎也不回避她的视线,坦言道:“拓跋淮安是个有野心的,他要和我朝结亲,要娶回去的自然就得要是能成为他助力的女子。纵观整个朝廷,也就只有东宫和我们南河王府有这个资本,可是这一次过来行宫,东宫两位适龄婚配的郡主都没有露面,这必定是太子的意思。显而易见,东宫已经是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

褚月妍太小,而褚浔阳,却是没人能做的了她的住的,来了也白来。

褚灵韵的脸色不觉又再苍白三分,心里突然凭空生起很大的危机感。

她勉强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拽住褚琪炎的袖子道:“不会的,我有皇祖母给我做主——”

“皇祖母是可以替你做主,可她却做不得皇祖父的主!”褚琪炎道,一字一顿,以最残酷最直白的话语打破她所有的幻想,“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所的好,暂时避一避吧。”

皇帝的脾气最是个不由人的,褚灵韵也深知这一点。

“好!”胡乱的点了点头,褚灵韵当即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褚琪炎见着恐吓她的目的已然达到,这才缓和了语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件事本不该是由我来说的,不过既然事已至此,这次之后你的婚事也早些定下来吧,否则一直拖着,也总是个麻烦。”

褚灵韵的心里正的乱糟糟的时候,闻言立刻就冷了脸,一抖肩膀甩开他的手:“皇祖母有言在先,这件事由我自己做主,不用你管。”

“我是不想管的,可是苏霖的事,你又准备如何处理?”褚琪炎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漠然走到一旁。

要褚灵韵嫁到漠北,他暂时还有这个想法,可既然和苏家已经掰扯不清了,眼下快刀斩乱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褚灵韵闻言不由的勃然变色,怒声道:“什么苏霖?我可没答应过他什么。”

“那你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他去替你出头!”褚琪炎道,也是面色不善,“之前都还好说,现在苏皖因为此事吃了这么大的亏,你真当他们苏家人就是好相与的吗?”

他发起怒来的时候气势冷厉,眉宇之间有很强的威压之势透出来。

褚灵韵直被他盯的头皮发麻,咬着嘴唇不吭声。

接连几次,褚琪炎也已经为她着了恼,这天又正在气头上,自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道:“趁着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还回去早些和母妃商量一下吧。拓跋淮安这里暂时谁也拿不准他的脉,你若是尽快和苏家定了亲,没准也是一重保障。”

褚琪炎说完就要绕开她回殿里去。

褚灵韵冷冷的盯着他,那目光阴毒却仿佛是在看自己的仇人一般,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冷声说道:“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褚琪炎的脚步一顿,骤然扭头看过去。

褚灵韵的唇角牵起一抹冷笑,道:“你好父亲要去逐鹿天下,我自然乐见其成,可是要拿我去做你们的铺路石?休想!”

言罢就是冷哼一声,撇开褚琪炎不管,转身快步往台阶底下走去。

褚琪炎愣在原地,看着她健步如飞的窈窕背影,缓缓的攥紧了拳头,不过也只是瞬间就又重新松开。

李林看着他脸上明灭不定的光彩暗暗心惊,试着开口劝道:“世子,郡主是脾气您是知道的,要不您还是跟过去再劝劝吧?”

“由她去吧!”褚琪炎道,脸上表情清冷而不带丝毫的温度,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这天下大局,不过一场博弈,既然已经上了棋盘,又岂有她说退就退的道理?”

李林心中凛然,再不敢多言一句,跟随他回了殿中。

在这里,延陵君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以少他一个不少,他提前离席也无多大影响,众人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一场酒宴一直闹到午夜时分才宾主尽欢的散了。

这夜褚浔阳无事,早早就上床睡了,次日一早起床的时候更是神清气爽,趁着太阳还没起来,就取了房间里装饰用的宝剑在院子里耍了一通。

她的剑术是和褚琪枫一起学的,每日必习,前世也是后来到了军营,迫于形势才重新练起来的枪法。到底是持续了六年的多的习惯,如今再提了宝剑在手,耍起来动作虽然也算灵活,却怎么都觉得不得劲,于是便想着是不是改日再叫人给造一杆长枪送来。哪怕这辈子她没准备再上沙场,自己平时在后院用来强健体魄也是好的。

练剑出了一身的汗,褚浔阳回屋沐浴之后,青藤那边早膳就准备好了。

褚浔阳用过饭,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让青萝去把提前备好的礼物带上,过去拜访褚易简。

褚易简得了皇帝的特别恩典,自这座行宫落成的时候起就专门给他辟出一座宫殿,这十余年间,除了逢年过节偶尔回一趟睿王府,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这里。不过这座行宫是皇帝和后宫专用,他在这里多有不便,所以那座宫殿就刻意和主宫殿群之间以一道围墙隔开,平时他可以任意出入,但每年皇帝过来避暑的两个月就在宫门上落锁避嫌。

褚易简住的宫殿叫做汀兰水榭,位于整座行宫的东侧边缘。前院引活水缭绕,大半座建筑都居于水上,正殿所向是一大片半月形的人工湖,湖面清澈,水色透碧,波光涟漪之下隐约可见游鱼在水草间游弋,靠近岸边停靠一只舟子,大约是供平日兴起时候游湖之用。

褚浔阳脚步轻快的走在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上,三面环水,有微微湿润的暖风拂面,温润而舒适。

她的唇角噙了笑,一边饶有兴致的观赏周围的风景,一边迎着等在尽头的延陵君快步走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会是专门为着等我的吧?”褚浔阳笑道,手指漫不经心的在身侧栏杆上轻轻拂过。

延陵君的目光追随她的指尖而动,同样调侃道:“我还以你会忘了今日之约,正准备寻过去呢!”

几次的接触下来,如今他在她面前似乎已经可以随意不少,不似初始时候那般局促,只是和在人前比起来也还是带有细微的差别,最起码偶尔的一个微笑都收驰有度,不会笑的那么叫人捉摸不透。

褚浔阳对他的语气也不在意,只就四下瞥了一眼道,“小王叔呢?是在屋子里吗?”

“在后院。”延陵君道,“走吧,我陪你过去。”

“嗯!”褚浔阳笑笑,跟着他的步子往后院走。

褚易简这里她是头次过来,以往见面都是他偶尔回京的时候,所以褚浔阳一面走还一面四下观赏着风景。

穿过正殿旁边临水而建的一条回廊,就是上书“雅苑”门匾的后院。

得益于这院子里一口天然温泉的地理优势,如今虽已入秋,但这个院子里也是别有洞天,一片苍翠宜人的景致。

两人踩着青石板路穿过花园,远远的就看到那边檐下一个清瘦的身影,赫然——

正是褚易简无疑。

那廊下的栏杆刻意修饰过,在大约成人腰肋的高度上多加了一层护栏,彼时褚易简正双手攀着那护栏,聚精会神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前挪动。

他步子有些晃动,虽然双手极力支撑,却也依旧挪的十分缓慢,可是却不气馁,依旧很认真的在做。

褚浔阳的脚步突然顿住。

延陵君回头,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了?”

褚易简腿有残疾,多年来一直靠着一张轮椅代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年他一直深居简出,和外人甚少接触。

褚浔阳有些犹豫,皱眉看向他道:“我想——我还是不要过去打扰他了吧。”

她的性格向来果断干脆,这样瞻前顾后还是头一次。

延陵君心中疑惑,定定的望着她。

“小王叔的腿,我记得当初陈老就曾预言,他这一生怕是再难站起来了。”褚浔阳目光往旁边一闪,重新再抬头看向他时眼底就带了几分顽皮笑意,“没想到你竟会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这个太医院的副使由你来做,的确是实至名归,或许再过不了几日,正使也该退位让贤了呢。”

她不想说的是,方才看到褚易简的那个瞬间她突然又想起了前世的褚琪枫。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哪怕后来坐在了轮椅上,也总是从容微笑着与她谈天论地,讲这天下万物人生百态。他从来就没有怪过她,也不曾自怨自艾,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么温和从容的模样。

转眼间她胡静都已经一个多月,也不知道褚琪枫在楚州那里怎么样了。

“不过就是运气好,赶了个巧合罢了。”延陵君自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却也没有追究,只道,“那我们就去前面吧,今日天气好,我湖上泛舟也是不错的。”

“好!”褚浔阳点头,两人就又转身回了前面。

那小舟是现成的,体积不大,上面也没有船舱,上面以平整的木板铺垫,显然是每日都有专人清理,一尘不染。

延陵君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说是半个主人也不为过,他吩咐了两句,马上就有人抱来席子软枕,有搬上去一张竹制的小桌,添了一套紫砂的茶具。

褚浔阳看着他命人有条不紊的准备,嘴角不由的微微上翘:“不过就是坐一会儿而已,哪儿来的这么多讲究?”

“客随主便,省的招待不周,回头你要说我怠慢了。”延陵君道,待到下头人把几碟新鲜的瓜果捧上来就先一步跳上船。

褚浔阳待要跟上,却见他已转身,迎面递了一只手过来。

他的手指匀称修长,映着秋日大好的天光,仿佛是美玉精雕而成的艺术品,泛起淡淡的暖色。

褚浔阳看着他递到面前的手指,微微一愣,抬眸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延陵君的唇角带一抹清浅的笑容回望她,不慌不忙道:“船身太小,有些不稳。”

这理由找的似是有些牵强,她又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

褚浔阳失笑,却是难得好心情的没有拒绝,递了手指搭到他的掌心。

少女的指尖温软,轻缓滑腻的往手心里一压,便似是有一股激流冲撞而起,漫过四肢百骸狠狠的敲在了心口。

延陵君失神了一瞬,随即飞快的屏住呼吸,牵着褚浔阳的手将她接到了船上。

旁侧的几个下人看了,赶紧飞快的垂下眼睛,各司其职的做事情。

褚浔阳本就不是拘谨之人,随意的抖开裙子席地而坐。

青藤的老家是陵南水乡,当即便挽了袖子要跟上船帮忙划桨,不想却被延陵君横臂挡了:“不用了,我自己来!”

青藤一愣,眨眨眼看向褚浔阳。

褚浔阳看了延陵君一眼,看他脸上一副生人勿进的认真表情,就知道多说无益,便对青萝摆摆手道:“这湖面也没多大,你们就留在岸上喝茶吧。”

“是,郡主!”两个丫头只得应了。

青藤倒是还好,一直笑眯眯的,青萝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冷脸盯着延陵君。

延陵君对此视而不见,兀自取了船桨往水中轻轻一拨。

小舟离岸,轻缓的向着清透如玉的湖面中间荡去。

延陵君划桨的动作称不上娴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僵硬的笨拙,褚浔阳本是有意奚落他两句,但也不知怎的,也许是这人身上天生雍容华贵的气质使然,哪怕是再如何生疏,他的动作之间也依旧透着优雅,怎么都是耐看的很。

褚浔阳一手执杯品茗,一手托腮看着湖上风景,不知不觉视线就又移到了延陵君身上。

这个人,当真是成谜一般,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前世今生,就算之前在芦苇荡遇到他被人追杀生死一线的时候都一并算起来,他好像做什么事都显从容,时时刻刻都能给人展开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来。

长相俊美不俗的男子她见的多了,譬如年轻时候的褚易安,也譬如现在的褚琪枫和褚琪炎他们,这些人也都不是皇亲贵胄气质不俗,却没有一个人能如眼前这人一般,随时随地的入戏,时时都将自己做一幅风景画来示人。

褚浔阳想着,思绪就不觉飘的有些远,就连小舟是何时停了也不知道,直到延陵君蕴含细微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他撩起袍角,在褚浔阳的斜对面坐下,顺便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咳——”褚浔阳的面色微微一红,飞快的往旁边移开视线,想着又觉得自己行为坦荡,便又理直气壮的笑了笑道,“我是在想,你总是戴着一张面具示人,这样人前人后不停的换脸,且不说你自己累不累,我到现在都还看不通透,你这到底哪一张脸才是真的。”

延陵君并不在意她言辞之间含带的挖苦之意,他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凑近唇边抿了一口,然后才不甚在意的慢慢说道:“人世百态,世人谁又不是戴着面具在演戏,我只是比他们更容易入戏一些罢了!”

他这话说的有些深奥,褚浔阳仔细的回味了一下,便是笑了:“也是!”

她举杯,眼底笑容姝丽:“以茶代酒,敬天下最出色的戏子!”

延陵君失笑,就势举杯与她一碰。

褚浔阳垂眸抿了口茶,再抬头的时候却见延陵君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那里没动,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褚浔阳只当是自己方才的话惹了他不快,连忙道:“你别介意,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

她还待要解释,延陵君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点别的事情。”延陵君道,说话间竟是手腕一翻从腰后摸出他那支颜色陈旧的笛子来,“喜欢什么曲子?我奏予你听!”

褚浔阳对音律方面只是略同一些皮毛,“十面埋伏”四个字本能几欲脱口而出,好在是目光不经意的四下一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小舟不知何时竟已随风飘进了荷花丛中。

这个季节,荷花的花期已过,放眼望去,也只有零星几朵不太起眼的花苞独立在层层叠叠如海涛荡漾般的荷叶中间,微风一拂,摇曳生姿。

“你随便吧!”褚浔阳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煞风景。

延陵君大约也能想到她是不精此道,于是也不逼她,径自横笛吹奏起来。

曲调很陌生,悠扬轻快之中又似是带了几分温柔恬静的小意,与这里的风景十分相称。

这船上的空间有限,褚浔阳坐的累了,索性就将那小方桌挪到船尾,仰面躺到了船上。

天色碧蓝如洗,晴朗的不带半点瑕疵,一眼望去又仿若是无际的海洋,辽阔而壮观。

这样宁静而享受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十分久远之前的经历了,此时重温一遍,那感觉就更有说不上的惬意和美好。

褚浔阳的唇角微翘,闭眼细细听着延陵君所奏的曲子,不知不觉便昏然睡去。梦境里依稀是又回到了六岁那年随父亲的钦差仪仗南下时候的情景,那日细雨微润,他们路过浔阳城,父亲带着她和哥哥在商户人家的小巷子里穿行而过,她举着新买的油纸伞,于奔跑中回头,就看到父亲温和带笑的眉眼。父亲的为人刻板,惯常是不笑的,在她的记忆里也就只是那一次,他的整个人似乎也都是被江南绵柔的雨丝感染,笑出了几缕缠绵悱恻的味道。

那是她两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一直铭记不忘,可是片刻之后梦境翻转,她又似乎是双手染血,站在那日东宫满门被屠的刑场之上,听着父亲那么苍凉而疼痛的声音对她说——

活着!

许是前后两场梦境的反差太大,哪怕只是在梦中,褚浔阳也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心口蓦然一痛,然后便瞬间惊醒。

她骤然睁眼,眼波茫然之中还带着未及褪去的恐慌,猛地弹坐起来。

察觉是梦,她身上绷紧的那根弦又似是猛地一松,单手捂住额头瘫坐在了船板上。

与她并肩躺在旁边的延陵君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起身,捡过来落在地上的长衫重新给她披上,担忧道:“怎么?做恶梦了?”

“嗯!”褚浔阳闷闷的应了一声,水面上有风袭来,刚刚睡了一觉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就将那衣服拢了拢,这次发现这件袍子宽大,赫然正是延陵君之前穿着的外衫。

褚浔阳一愣,扭头朝延陵君看去,见他只着中衣的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扯了那袍子还给他,却被他按下了:“你先披着吧,刚睡醒,别着凉。”

褚浔阳的精神不好,也无心与他客套,只就顺从的应了,使劲的闭了会儿眼,想要强迫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

延陵君却是头次见她这样难以自控的模样,在旁边看着又不能劝,兀自忧心不已。

褚浔阳垂头丧气的兀自缓了好一会儿,待到情绪稳定了,却是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小王叔的腿能治好吗?”

延陵君一怔,思维有些没有跟上,反应了一下才顺口答道:“差不多吧,简小王爷的腿疾是毒素沉积所致,经脉并未损伤,当年我师伯说他医不了,实则是因为他一直循规蹈矩,研习的都是正统的医药方子,对制毒解毒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甚精通。如今他体内堆积的毒素已经化去大半,再辅以金针刺穴之术替他活络经脉,锻炼一段时间的话,虽然未必能和正常人一样,但重新站起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次过来行宫的皇亲也不少,可是这么急着就来探望褚易简的却只有褚浔阳一个。

按理说两人就算有交情也只能算是泛泛,所以延陵君对她此举本身就揣着疑惑,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罢了。

这会儿褚浔阳先起来头,他便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你好像对简小王爷的腿疾格外关心一些。”

褚浔阳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未动,脑袋低垂压在膝盖上,闻言便是侧目朝他看过去一眼。

她的唇角牵起一个笑容,许是因为带着那个噩梦里面影子的关系,那笑容看上去便有几分虚弱,不似她平时那般的爽朗快活。

“你既然是专门替他医病的大夫,那么他这腿疾的由来,你应当也是知道的吧?”褚浔阳道,却是不答反问。

“嗯!”延陵君点头,“略知一二!”

褚浔阳笑笑,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延伸到远处的湖面上,过了片刻才缓慢的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延陵君总觉得她这会儿的状态有些反常,不过却也不敢贸然打断他,便忍着没吭声。

褚浔阳见她不语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开始娓娓讲述那一段血染山河抑或还夹带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荡气回肠故事的往事。

第063章 叫我芯宝!

“前朝的末代皇帝梁锦业,也就是史书记载的大荣宪宗皇帝,沉迷酒色荒废朝政,当政二十载,朝廷政局混乱,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之中怨声载道,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终于在宪宗二十一年,北方爆发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时年正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褚沛顺应民意揭竿而起,挥军南下准备要讨伐昏君。”

褚浔阳说话的语速很慢,也没有掺杂任何的感情,像是在单纯的诉说一段被历史尘封的往事,只是她的神情,却透着叫人看不懂的凝重。

延陵君坐在旁边静默的看着她,他不明白褚浔阳因何会突然提及这段过往,但是显而易见——

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很好。

延陵君并没有打断她,只是想了一想就径自起身走到船尾的方向,掀开一块船板,从下面的暗格里抱出一个半大的酒坛子。

那酒坛是以陈泥密封,也不知道是存放了多久,上面贴着的封条都已经褪色。

延陵君单手抱着酒坛回到褚浔阳身边重新坐下,拍开了封泥。

酒香醇厚,四溢而出。

褚浔阳这才察觉了动静,侧目看过来一眼,笑道:“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还藏着,就只请我喝茶,当真是小气的很。”

“不知道你的酒量深浅,怕你醉了!”延陵君一笑,从桌上取了杯子,斟酒递给她。

褚浔阳接了,也未言谢,只与他默契的相视一笑就又重新移开了视线。

小小的杯子被她托在掌心里,暗色的杯盏就越发衬的她指尖细腻温润,十指纤纤,十分的精致漂亮。

延陵君的视线在她指尖定格,她双手捧着那酒水浅酌,然后继续方才未完的故事:“褚家在当时的大荣也是底蕴丰厚的百年世家,家业庞大,褚沛在江北起兵,一路所向披靡,准备直取帝都。但是因为旱年,北方粮草供应不足,就只能另寻它法从南方秘密偷运过去。而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他唯一的同胞弟弟褚信,也就是现在的睿亲王。本来一切万无一失,可是因为负责粮草筹备周转的商人酒后泄密走漏了风声,宪宗大为震怒,当即降旨命人拿了褚家被困帝京的族人,想要逼迫褚信就范。”

新旧政权交替,最不乏的就是血腥战乱,而这些,前世的时候褚浔阳已经经历了很多,本来是已经麻木了,可是这一段往事于她而言——

虽然久远,却有着任何局外人都无法理解的重大意义。

褚浔阳说着,突然兀自苦笑了一声,将杯中残酒仰头灌了下去。

延陵君又将杯子斟满递过去。

褚浔阳接了,再次仰头饮尽,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稳和方才无异:“因为褚沛自己的家眷都是跟着他在任上的,所以当时被拿为人质遭殃的就是褚家的其他族人,包括褚沛生母褚老夫人在内,整个宗族子孙四百零六人齐齐被绑上城楼惨遭屠戮。因为褚信死扛着不肯妥协,宪宗恼羞成怒,命人给他最受宠的的幺儿喂了毒送到他面前,想要以解药做威胁逼他就范。”

“那个被喂了毒的孩子,就是现在的简小王爷?”延陵君问,却也只是配合她的情绪罢了。

这样的事,本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褚浔阳只是笑了笑,并未正面作答。

她取了旁边放着的酒坛,直接就着那坛口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酒水滑过喉管,火辣辣的,有些微疼。

她径自拽了那酒坛,脚步略显踉跄的起身,走到船头。

一池荷叶苍翠,演绎的是太平盛世之下最平和宁静的风景,可是她的目光却似是越过这片荷塘,穿越苍茫山川,跨越无尽时光,回到了史书记载中那个江河染血,铁马金戈的年代。

“褚信没有妥协,眼见着自己的族亲妻儿被屠,却是忍痛含恨而走,带着大批的粮草去和褚沛会和。自那以后,庞大的褚氏家族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两房的血脉延续。这是灭族之仇,自是激起了褚沛的滔天怒火,前后不到一年,他的军队所向披靡,已经把江北的大半河山占据。”褚浔阳道,许是酒精的作用使然,她此时的语气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低靡平静,不知不觉似乎也染上了那战乱年代激愤而沸腾的血液,变得厚重且冷厉。

她孤身立在船头,时而便将那酒坛凑近唇边灌一口酒。

秋风猎猎,卷起她淡青色的裙裾飞扬,在一片碧色之间舞的近乎疯狂,哪怕是一身女装,也显得冷肃而挺拔,几乎完全不带属于女子的娇软和柔弱。

这个少女,仿佛傲骨天成!

时至今日延陵君方才明白,他这一路懵懂追随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危难之际她长鞭如蛇替他扫开的前路,而是海天扩大,这世间再难寻她这样一抹夺目的亮色。前路苍茫,山河壮阔,仿佛唯有她存在其间的这片天地才是最为真实和鲜明的。

一十九年,他不是从未对什么东西存过觊觎留恋之心,却唯有她——

是他唯一真实想要把握追寻的。

不求有朝一日能够征服主宰她,而是心甘情愿,只一心想要融入有她伫立的那抹风景里。

褚浔阳的思绪飘的很远,自是无从感知这一瞬间她身后男子胸中同样激荡而热烈沸腾的血液。

延陵君的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背影,虽然不见表情,却又似乎能够感觉到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境。

“宪宗那时候已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眼见着帝国军队节节败退,匆忙之中降下一道圣旨传位太子,自己携带宠妃赵氏南下,奔了嫡长女金煌长公主的封地浔阳。宪宗弃城而逃的三日后褚沛大军就已经强行攻破帝京,可想而知,大荣皇室所要经受的就更是一场灭顶之灾。褚沛直接下令将人困死宫中,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整个皇城化为废墟,更是超度了无数冤魂。然则褚沛却没有在那个时候登临帝位一统天下,而是继续挥军南下,围攻浔阳,誓要将大荣皇室最后的血脉断绝,以报他家族覆灭之仇。”说到最后,褚浔阳的声音突然急转直下,发出一声厚重的叹息。

延陵君起身走过去,站在与她比肩的地方,却是讽刺一笑道:“历史变迁,山河破败,新旧政权的更替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待到岁月枯朽时光老去,那些过往的辉煌或者残缺,都不过世人口中一个或者感慨,或者唏嘘的故事罢了。到了那个时候,谁会在乎之前高居庙堂之上的那人到底姓甚名谁?褚氏也好,梁氏也罢,说什么仇深似海,终究也不过是做了别人巩固皇权之路上面的垫脚石罢了。”

梁宪宗荒淫无道,破国身死是大势所趋,而褚沛——

他若真是那般在意自己宗族血亲的性命,在起兵之初也就应该想到,早做安排,而不是到了难以取舍的境地才摆出一副沉痛大义的姿态打着为了天下万民苍生谋福祉的旗号看着他们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

这天下大位之争,说的再怎么冠冕堂皇,终也不过尔尔!

褚浔阳不予评断,微垂了眼眸,睫毛轻颤,将她眼中神色掩饰的彻底。

片刻之后,她再抬头,唇角翘起,牵起一抹苍凉而冷肃的笑容,一字一顿道:“褚氏大军兵临城下,那一战,主帅是我父亲!”

褚沛是武将,而当年的褚易安相传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在那场倾覆天下的夺位大战中,更是屡次充当先锋,所向披靡,曾一度被传位佳话。

褚浔阳会刻意提及那一战,意义自是不同。

延陵君的心头微微一凛,侧目看向她道:“那一战,可是有何不同?”

褚浔阳摇头一笑:“宪宗自知大势已去,躲在公主府里不肯露面,身披战袍替他走上城楼应战的是他的女儿,金煌长公主,梁汐。那个时候公主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可惜驸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其实那一场战争的胜负根本就毫无悬念,只是身为皇女的责任使然,让她无法退却。她的父亲昏聩无能,她便用自己的鲜血捍卫了大荣皇室最后的骄傲和尊严。三天三夜,双方厮杀惨烈,无数次的生死交锋之后,终究还是回天乏力。长公主战死,万箭穿心,葬身于城门楼头,褚氏大军杀入城中,宪宗提前得了消息,和赵妃双双自缢于公主府内。褚沛登基,在浔阳被拥立为帝。自此,‘大荣王朝’那四个字从史册当中被一笔抹去。”

说到最后,褚浔阳的语气近乎悲怆,眼底竟是突兀的有一层水光浮动。

前朝的金煌长公主梁汐,文武双全,惊才艳绝,身为皇室之女,她本该荣光一世,安享富贵的,只可惜生不逢时,最终浔阳楼头的那一战,虽然成全了她的传奇英名,却也让她身死魂断,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国与家。

而偏偏——

最后兵戎相见,与她短兵相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