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不必拘礼,坐吧!”皇帝道,重新走到案后的榻上坐下。

风邑从善如流的谢恩又坐回了椅子上。

延陵君却还是站在大殿当中的。

他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就对褚琪炎道:“世子特意请进宫来的神医可是找到了医治陛下的妙法了?若是真有良方,我还想要讨教一二。”

皇帝闻言,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毕竟方才疾言厉色,捕风捉影的那人可是他。

“我早就说过,只是偶然听了廖大夫的名头,所以才请他来试试。”褚琪炎却是十分镇定,淡然说道:“延陵大人师从鬼先生,我又哪里会怀疑你的?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既然是误会一场,难道延陵大人还要为了这点事情来跟我问罪不成?”

即使是带了廖大夫进宫,他也是从头到尾不曾提及延陵君一个字的,只说是请了太医来给皇帝治病,而太医院的那些人——

他给的名头,却是信不过廖大夫这个布衣,所以找来做个见证的。

至于后面针对延陵君的那些揣测,则就全部都是出自皇帝自己的揣测,现在要寻错处,那是半点也找不到他褚琪炎的身上的。

“呵——”延陵君笑了笑,倒像是没准备计较,只道:“世子忘了,我刚刚才请辞于陛下面前,以后可不是什么延陵大人了。”

褚琪炎的目光微微一凝,下意识的就已经觉得他是话里有话,但是一时之间又完全寻不见端倪。

皇帝那里精神不济,刚要抬手挥退延陵君,旁边的风邑瞧见他的动作,赶忙抢先开口道:“皇帝陛下,小王两度入宫打扰,本是有个不情之请,虽然这个时机之下是有点冒昧了,却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皇帝陛下成全才好!”

他说的这样庄重,皇帝也不由的重视起来,把视线移给他道:“哦?安王所为何事?不妨先说来听听。”

“小事情小事情!”风邑含笑摆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两封庚帖。

有内侍接了,双手呈送到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狐疑的捡起一份来看,褚琪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喝茶,也狐疑的斜扫过去一眼。

下面风邑却便是眉飞色舞的侃侃而谈,道:“小王的亲姊不幸早亡,只留下了一根独苗,便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我那外甥命苦,自幼不得母亲照拂,身子骨儿一直都不大好。前两年有位高僧替他掐算命理,说是他的命格特殊,命里有些冲撞,才致使身体亏损,一直不见好转,唯有寻到一位八字相合的贵女大婚冲喜方可破解。前些天我从连晟那里偶然看到浔阳郡主的庚帖,就叫人捎回去试着合了一下,也是凑巧,郡主正是我那外甥命里的贵人…”

风邑兀自一人说的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一把扇子晃得虎虎生威。

延陵君默然静离,索性别开了视线,眼不见为净。

而褚琪炎听了这话,手中正在拢茶的动作就是狠狠一顿。

然后就听风邑继续说道:“所以小王今日冒昧打扰,想请陛下玉成此事!”

先是一个风连晟穷追猛打,莫名其妙又蹦出来一个镇国公府的嫡长孙?

皇帝眉头深锁,手中摩挲着两封庚帖并不表态。

褚琪炎手里捧着茶碗,却是再就一口没喝,怔愣片刻,忽而骤然抬头朝立在当前的延陵君看去。

但见对方神色镇定如常,仿佛根本就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有人当面求娶褚浔阳,他却无动于衷?

几乎是马上的,褚琪炎就是心中了悟——

怪不得他会突然弃官不做,原来根本就是步步为营,早有预谋的。

他的脑中开始飞快的搜寻所有有关镇国公府嫡长孙的资料,却奈何本身就横跨两国,再加上那人自幼就淡出了朝野之外,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他却赫然发现——

自己对这人居然一无所知。

这种对对手全然无知的陌生感袭上心头,那是一种让褚琪炎十分讨厌的感觉。

他的眉头不由拧的更紧。

而皇帝那边思索过后,却也是本能的迟疑,道:“可是之前贵国太子也曾屡次上书向朕求娶浔阳——”

“陛下有所不知,早在当年我姐姐不幸身亡的时候,我朝陛下亦是悲痛不已,当时就曾颁下谕令,一定要善待我那外甥,遍访名医,医治好她,以慰我姐姐的在天之灵。”风邑接口说道,说话间,那神情当中就夹带了几分怅惘的情绪,顿了一下,又飞快的收摄心神道:“此事我已经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书回朝,请示我皇陛下了,皇兄他金口玉言,定会成全此事。至于连晟那里——他也会体谅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是先赐婚再悔婚,不过就是小儿女间的一段佳话,说出去也无伤大雅!”

他说着,就当真是郑重其事,却是一撩袍角,冲皇帝跪了下去,“小王今日都已经厚着脸皮讨上门了,还请陛下顾念小王对家姊的一片心意,准我对她尽一份心力,成全此事!”

南华皇帝如果真有撂下话来,那么只要风邑一提,那么他对此事想必是不会有异议的。

何况——

两国之间不睦已有多年,褚浔阳那样特殊的身份,若是让她嫁给了风连晟,届时一旦西越人卷进了他南华内部的夺嫡之争当中——

这场面,南华皇帝肯定也有忌讳。

相对而言,把褚浔阳许配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镇国公府的长孙——

这对两国双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则促成了联姻,缓解了两国关系,二则也不用担心两国的政权核心会有什么交集错乱。

皇帝心中反复的思忖,已然是颇为意动。

“既然如此——”皇帝沉吟着开口。

褚琪炎却是急了,近乎是有些失态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刚刚放回桌上的茶碗不稳,砰的一声砸裂在了脚下。

皇帝诧异的看过来一眼。

这个孙子向来稳健,和褚琪枫不相上下,可是今天——

他似乎是有些失态了。

褚琪炎的面色一僵,赶忙跪下去请罪道:“琪炎一时失手,请陛下恕罪!”

“不过就是打碎了个茶碗,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吧!”皇帝道,倒是没往心里去,只对旁边宫婢吩咐道:“收拾了,重新换过。”

“是!”宫女应诺,收拾了碎瓷片,跪下去擦拭地面水渍。

皇帝手里捏着两分庚帖就要旧事重提,褚琪炎见状,一咬牙就又往前一步道:“皇祖父,太子对浔阳一向看重,即使是再合适的八字,也总要问过太子殿下的意思,若是越过他去,怕是不太好。此事不必急在一时,等询问过太子殿下的意思再下定论不迟。”

他的语气平稳,尽量掩饰住心中急切的情绪。

延陵君稍稍飘过来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神里面却透着丝丝凉意——

他是之前就察觉了褚琪炎对待褚浔阳的态度有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问题可远比想象中的要严重的多。

皇帝那里,似是被褚琪炎说动了。

风邑抿抿唇,朝延陵君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见到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摸样,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就又拱手一礼,笑道:“南河王世子多虑了,此事已经不需要再额外征询贵国太子殿下或是浔阳郡主本身的意思了,因为——”

他说着一顿,脸上笑容就越发灿烂了起来,道:“太子殿下那里已经表示十分属意此事,只要陛下首肯,那么咱们两家人都是皆大欢喜。”

皇帝听了这话,就只下意识的以为他是和褚易安私底下有来往,脸色立刻就变得十分难看。

风邑却是全不在乎,还是笑意绵绵的扭头冲延陵君一抬下巴道:“君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舅舅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还不请皇帝陛下成全?”

满殿的人都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延陵君往前走了两步,挨着风邑跪下去,道:“荣烈倾慕郡主已久,还请皇帝陛下成全!”

这一刻,他脸上笑容隐去,脸上神情极淡,和以往众人眼前那个风流倜傥谈笑风生的延陵君完全的判若两人,却是——

清俊而卓绝的一个人,从容镇定,不卑不亢。

着实是历尽千帆的皇帝,这一刻也有些难以接受这样错乱的身份转变,他的嘴唇蠕动,却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褚琪炎狠狠的闭了下眼,掩饰住眼底自嘲的情绪,再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眸子里还是一片清明冷然的神采道:“安王殿下您确定这不是在开玩笑?眼前这位刚刚辞官而去的延陵君就是您那重病缠身的外甥?”

延陵君现在的确是身染恶疾,但很显然,当初他刚到西越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

“南河王世子这是何意?外甥难道还是可以随便冒认的吗?”风邑说道,面上还是一副坦荡又无关痛痒的表情。

“既然你肯认了,那就好。”褚琪炎道,语气冰冷,神情淡漠,“如果本世子没有记错的话,年前他荣家公子初到我朝之时,正是两国兵戎相见,战争打的尤为惨烈的时候,那种情况下,他堂堂南华镇国公府的嫡系子孙却改名换姓,编造身世,混入我朝为官,还千方百计的接近陛下身边,他的此种举动,您就不觉得不合时宜?”

皇帝心里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重,心里的芥蒂之意突增。

“这个么——”风邑被他问的一脸尴尬,掩饰性的干笑了两声,才有些底气不足道:“世子所谓的不合时宜具体是指的什么?方才您带来的这位神医和那些太医们不是都有言在先的吗?你这意思,难不成是指的君玉图谋不轨,有谋害西越皇帝陛下的嫌疑?这话你方才怎么不说?便就要等到本王当众认了外甥之后?这其中是否就有针对的嫌疑了?就因为我们是南华人?如果本王所闻非虚的话,我是记得之前君玉曾在年初的宫宴上救过皇帝陛下一命吧?本王承认他隐姓埋名是有不对,可是就事论事——你若是真的拿出他图谋不轨的罪证来,本王无话可说,而你要只是因为他是出自南华而一定要栽一个欲加之罪下来——”

风邑说着一顿,随后便就冷了脸,寒声道:“你要明白承认是这回事,本王也不与你再分辩,万事都请皇帝陛下休书一封去同我皇兄谈吧!”

如今两国正处在缓和关系的关键时期,如果就只因为延陵君是南华人就要追究——

无异于是当众给了南华皇帝一记耳光。

皇帝也是搜肠刮肚的想,竟然真是不曾找出延陵君身上的什么错处来。

褚琪炎碍着皇帝的面子,也不能过分和风邑争论。

延陵君便是冷笑一声道:“还有世子你说我隐姓埋名我认了,至于编造身世一说,可就是无稽之谈了。当初我来你西越之初就和简小王爷说的很清楚了,我是来投奔我师伯的,我母亲师从鬼先生,是他的关门弟子,这也有问题吗?你倒是说说看,我有哪一句是编造出来的?当初陛下准我接管太医院,无疑也就是看中了我的这一重身份,我是没有主动言明我父母姓甚名谁,可我师公一生就只收了我师伯和我母亲两名弟子,如果皇帝陛下我这样也算刻意隐瞒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延陵寿的脾气古怪,又神出鬼没,皇帝是早就从陈赓年那里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弟子,可是对这女弟子的身份,陈赓年却是绝口不谈的。

延陵君这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他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漏洞,明显就是从他来西越之初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防备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褚琪炎和皇帝都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就连旁边的风邑也忍不住暗暗咂舌——

他这外甥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个性,居然阴险至此!

真要细究起来,他那些话的确是一句也不假的,风清茉是延陵寿唯一的女弟子,只要有人想要追究,就可以去查这条线索,可是问题是这件事在南华国中却是秘密,除了他和荣显扬之外,再没有人知道风清茉和延陵寿之间还有这样一重的试图关系。

别说皇帝根本就想不到要去查,褚琪炎当时可是顺着这条线索去查了,最后一样也是无功而返。

殿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若说皇帝本来还想顺水推舟的准了这门婚事,那么这会儿——

他心里便是有千百个不情愿了。

无关乎两国政局,只就冲着这一年以来延陵君将耍的团团转,他的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

“皇帝陛下,君玉这孩子也是追随过您的,他的秉性脾气如何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将来也定是不会让浔阳郡主受委屈的。”风邑才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又滔滔不绝的开始游说,“而且就算不为别的,就直冲着他也曾对您尽忠报效的情分上,请您成全此事,也当是不为过的吧?”

皇帝这回是当真被他气的不轻,冷笑了一声道:“你这是挟恩图报?”

“不敢!”风邑撞死惶恐,又在干笑了一声道:“小王只是就事论事。”

说着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侧目瞪了延陵君一眼道:“也是你这小子缺心眼,当初多少次大好的求亲机会摆在眼前,你自己不说,偏得现在来为难舅舅我?脸皮再薄,在娶媳妇的事上也不能含糊啊!”

他和延陵君之间就只差了五岁,这么端出长辈的款儿来,着实是叫人觉得不适。

延陵君漠然的移开了视线,不接他的话——

不是他当初不想趁热打铁,而是那时候根本就没拿下褚浔阳来,皇帝答应了有什么用?不过废话而已。

“陛下,我十二舅舅的脾气随意,说了什么不当的话,还请您见谅。”定了定神,延陵君就直接对皇帝说道:“不过臣下是真心想要求娶浔阳郡主,还请您成全。您若是因为太子表兄而有顾虑,那么大可以现在就宣他进宫,我们当面说清楚了就是,一点家务事,不劳陛下挂心!”

皇帝心里是一百个也不会赞成把褚浔阳和风连晟绑在一起的,闻言便是一再沉默,有过了半晌,他方才定了主意,对李瑞祥道:“去东宫传旨,请太子和浔阳一道儿过来,其他人都暂时请到偏殿里等着。”

说完,他便是当先起身进了内殿。

风邑弹了弹袍子起身,却是十分配合的跟着宫婢去了旁边的偏殿。

李瑞祥进去安置好了皇帝,又去吩咐人传旨东宫。

褚琪炎是先一步出的大殿,而延陵君则是落在最后,出门去见他也不曾离去,就站在右侧回廊的尽头,负手而立,看天际云卷云舒的画面,面容冷峻,不知道在想什么。

延陵君的脚下并未迟疑,脚下方向一转,直接就走了过去。

“世子还不走,是要继续留下来搅混水吗?”延陵君随口问道,与他隔着两步之外的距离,两人并肩而立。

褚琪炎的面部的线条本就十分冷硬,今日看来,就更是有一种刀雕一般十分惊人的冷厉气势。

他却是没有回头和延陵君对视,只就面无表情的冷冷说道:“你隐藏至深,如今却突然就迫不及待的跑出来自曝身份,这一前一后的反差太大,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吧?”

延陵君莞尔,唇角牵起一个弧度,笑问道:“世子这是在质问我?”

“不是!”褚琪炎否认,语气平平,并不掺杂任何的情绪,“只能算作是彼此间探讨问题。起先的时候说你是为了接近浔阳才处心积虑的混入朝廷,我并不相信,不过现在,我倒是信了。你既是为她而来,要走——自然也无外乎一个她的!”

之前很多人都怀疑过延陵君接近皇帝是别有居心,可事实上他近水楼台,但却什么也没对皇帝做过。

现在他又自行暴露身份,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里,要说他不是为了褚浔阳,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反倒说不过去了。

延陵君不置可否。

褚琪炎似乎也并不在乎他会不会回答,静默片刻,就又突然再度开口问道:“你想要带她走?”

延陵君闻言,便是笑了,反问道:“不可以?还是——”

他说着,就再次侧目朝褚琪炎看去,刻意的加重了语气道:“世子你确乎是很反感此事的。”

褚琪炎的唇角扯了一下,回望过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笑里藏刀,却都能明确的感受到来自于对方眼中的森冷冰凉的敌意。

对视半晌,却是褚琪炎先开口。

他直视延陵君的面孔,不避不让,字字清晰又肯定的开口道:“你错了,我不是反感,是不准!”

他的语气不重,但是每一字的咬音都很清楚,落在心上,掷地有声。

即使延陵君知道褚浔阳和他之间无甚关系,但是在外人眼里,他和褚浔阳之间可还是担着一个堂兄妹的名头的。

这样的事,换做是任何人,一定都会无地自容,难以启齿的。

可褚琪炎却偏就这样坦然的承认了。

延陵君也大为意外,不免怔愣了一瞬,然后再下一刻,他的目光便是突然收冷,一改方才散漫不及的面容,整张脸上的神情瞬间就转为冷肃。

他看着褚琪炎,唇角牵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凉凉道:“不准?南河王世子,你好像是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此时的身份,我和她的事,可从来就没有第三人置喙的余地,我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当是十分清楚的。”

他会来见皇帝,并且请求赐婚,可并不是因为稀罕他这一道赐婚的圣旨,而分明就是别有目的。

褚琪炎自是有所察觉。

“那是你的事!”褚琪炎道:“你要做什么,不用跟我商量,而至于我要怎样,自然也无需同你招呼过才能去做,大家各凭本事罢了,没甚的好说。”

“就是这个话,大家各凭本事罢了!”延陵君道,也是针锋相对,话到一半,他就是不由的语气一沉,讽刺道:“众所周知,东宫和南河王府势不两立,浔阳她是和你们南河王府结怨不浅,你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上方对决,刀剑无眼,她对你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真要将她留下——我还是好心劝你一句,切莫要作茧自缚才好!”

这人居然是对褚浔阳起了觊觎之心,并且还这样的明目张胆。

延陵君这话也当当真是毒的很,直接泾渭分明的给对方划了楚河汉界——

你和她是死敌,这辈子都别指望了。

不过话虽是说出来了,他心里却也并不觉得痛快,那眼神还是冷飕飕的。

褚琪炎被他的家激着,却是无从反驳——

褚浔阳和她之间,在他幡然醒悟,她已经在他心上的那一刻,她也更是早就站在了他的对面,大马金刀,势不两立。

若说是别的任何事,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就是她——

他就是有千般本事也无能为力的。

褚琪炎极力的隐忍情绪,唇角紧绷成了一条直线,目光冷淡的不再言语。

延陵君和他想看两厌,冷笑一声,便是一甩袖,扬长而去,径自出了皇帝寝宫,到附近的花园散心去了。

褚琪炎负手而立,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一道身影时而从花树中间错落而过,眼中神色一沉再沉,直至最后,落入一片苍茫无边的晦暗夜色当中。

李林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可是碍着延陵君在场,便是没敢露面,这时候才轻手轻脚的绕到了褚琪炎的身后。

“世子!”他没听到方才褚琪炎和延陵君都说了什么,但很显然,那场谈话并不愉快,所以开口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小心。

“嗯!”褚琪炎头也没回的冷冷应了声,直接问道:“交代你的事,办妥了?”

“是!”李林道:“已经妥了,皇上派去浔阳的四名暗卫,都解决掉了,没有纰漏,应该——消息很快就能传进宫里来了。”

“哼!”褚琪炎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忽而扭头朝皇帝寝殿大门的方向看了眼。

皇帝派出去的暗卫出事,他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东宫做贼心虚,到时候只要在此基础上稍加运作,这颗怀疑的种子一旦在皇帝的心里这根,要成长起来,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主仆两个心里各有盘算,彼此沉默了片刻。

李林正犹豫着要不要告退的时候,旁侧他才刚拐过来的小径那里,就见一名手下的侍卫探头探头,神色焦灼的正拼命往这边探望。

看到那人脸上挂了彩,李林就是心下一惊,赶忙将他叫了过来,惊疑不定道:“你不去浔阳城了吗?怎么——出事了?”

褚琪炎闻言,也忍不住拧眉看过来。

那人的神色愧疚,立刻单膝跪了下去,沉痛道:“是属下失职,未能完成主子的嘱托,可是——可是这事情真是邪门了。”

他说着,便是心有余悸的四下里观望了一圈。

李林赶忙把周边查探了一遍,确定无人偷听,方才回转身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是不是额外又派了人秘密赶往浔阳城?我们在半途的茶寮和另外两人撞上,可能是因为交谈中无意泄露了此行的目的地,出了茶寮就被缠上了,广九他们几个全部被杀了。”那人的眼圈通红,说着就是满脸愤恨,“那两人的身手绝佳,兄弟几个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属下是广九他们拼了命的护着,才得以侥幸逃脱,回来给世子报信的。”

“什么?”李林勃然变色,有些震惊的回头去看远处皇帝的寝殿大门,“难道是皇上不放心,所以又派了别人去?”

自己手下人的身手他心里有数,要不是皇帝精心训练出来的暗卫,谁又能有那样的本事,竟然将他们杀的毫无还手之力。

褚琪炎并不表态,只是闭目沉思了片刻,紧跟着他便是一挥手,道:“你先回去养伤吧,这间差事——到此为止!”

“啊?”那侍卫却是十分意外,原还以为他还会再派别的人去,“可是我们的人被杀了,行踪已经暴露了!”

“你去吧!”褚琪炎却不多言,仍是态度冷硬的一挥手。

他人于是也不好再强辩什么,行了礼,原路退下。

“世子,广九他们的尸首落入对方手里,皇上顺藤摸瓜的查下来,一定会知道——”李林想想还是觉得心惊不已。

褚琪炎闻言,却是神情冷淡的笑了,摇头道:“随便他们去查好了,一天的功夫不到,他们能走到哪里?又不是在浔阳城那里人赃并获,怕什么?”

“可是皇上——”李林心中甚是不安,还想再说什么,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道:“难道那两个不是皇上的人?是——”

他越想就越是惊讶,直至最后,近乎有些难以置信的露出纠结的表情,道:“是东宫!”

如果是被皇帝的人劫杀,那么就算不是在浔阳城那里人赃并获,皇帝也势必起疑。

可要是换做东宫的人,那就完全的另当别论了。

他们要告状,他大可以说是派了那些人去执行别的任务。

只要不是直接冒犯上了皇帝——

皇帝现在最为忌惮戒备,是东宫,而不是他褚琪炎。

“可是怎么会?”李林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他不是想不通透其中原因,只是——

不敢相信罢了!

东宫为什么要派人往浔阳?又为什么怕他们的人先一步赶到浔阳城?不是显而易见是做贼心虚吗?

李林兀自挣扎了许久,最终才是心有余悸的开口道:“难道康郡王的身世真的有问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放光,心里激动的在不住的发抖。

这相当于是一份巨大的意外收获了。

褚琪炎只是不冷不热的勾唇笑了一下,却是语气肃然道:“即使有问题,那么存在问题也是褚浔阳,不是褚琪枫!”

李林闻言,先是困惑,可是苦思冥想了一番,还是不甚赞同道:“世子,这可是个一举扳倒康郡王的绝佳的机会!”

之前褚浔阳当众抖露了方氏对待她和褚琪枫两人的态度,这么说来,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个的身世有问题,的确是褚浔阳的几率要大一些。

可是褚琪炎那么精明睿智的一个人,不可能不得要领——

分明扳倒了褚琪枫才是当务之急。

“就是浔阳!”褚琪炎却根本就不听他说,仍是一字一句的重复。

李林张了张嘴,下意识的还想要再劝,可是瞧着对方神情冷峻的侧脸,突然一个突兀的念头自心中跳出来,惊的他再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李林唯恐褚琪炎看到他的表情,慌忙垂下头去,低声应诺,“是!”

褚琪炎摆摆手。

他便是如蒙大赦般飞快的离开。

褚琪炎侧目去看他飞奔而走的背影,唇角却是不期然漫上一抹苦涩的笑容,然后——

漠然的闭上了眼。

浔阳,如果是因为身在东宫,才叫你坚定了这样的立场,一定要和我势不两立,那么我不介意亲手将这层伪装撕开。

不管真相如何,是不是——是不是没有了这一重阻隔,你和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能够稍微靠近一些?

这一刻,他执意不叫自己去思考的更多,唯恐理智会告诉他,褚浔阳之所以要和他为敌,并非全然只是立场的关系,而是掺杂了真实的爱憎感情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