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天气本来很好,可是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城的时候,再回首看去,身后那整片山脉却是被落日的余晖烧红了,大片的火烧云连绵到了亘古之外的尽头,浓烈如火,仿佛是要将这整个天地都焚烧成灰,这夜之后,再不赐予这天地黎明的曙光。

“这天气,晚间莫不是要下雨了吧?”褚浔阳道,顺势收住缰绳。

延陵君回望过去,又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看着她被霞光映红的脸庞和脸上淡漠的表情,脸上神色也慢慢沉淀下来,只就静默不语的看着他。

片刻之后褚浔阳就从远处收回了视线,明明看到了他眼中忧虑,却也只是视而不见,微笑了下道:“走吧!”

两人进了城,为了次日一早起程方便,就直接横穿了半座城池,在靠近北城门的一间客栈里落脚。

天上的晚霞逐渐被夜色掩盖,这一场雨却是迟迟没有落下,天气就压抑的有些沉闷。

饭后延陵君去跟下头的人吩咐事情,等到半刻钟后回转,却发现原本坐在客栈楼下临窗位置上的褚浔阳不见了踪影。

现在非常时期,出门在外两人都很小心。

延陵君道也不觉得她会没有分寸的随便乱跑,狐疑的走过去,从窗口看出去。

那窗外临河,晚上三三两两的乌篷船沿河停靠,远远看过去,沿河星星点点的灯光映照下依稀可辨稍远地方的石桥上面一剪孤影飘摇。

延陵君微微提了口气,想了下,就转身从旁边的柜子上提了一坛女儿红翻窗而出,踩着河面上错落停靠的乌篷船朝那石桥的方向奔去。

这样的天气,随后肯定是要下雨的,在加上这里已经接近城门了,本来人家就少,是以周围的街巷空旷,行人也几乎寻不见。

彼时褚浔阳正背对内城方向坐在临河一侧的石栏杆上,双腿悬空耷拉在河上方,冲着不远处庄肃又陈旧的城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手边上也放着一坛酒,这会儿已经下去大半,香醇的酒气在河面上伴着水汽弥漫,偶尔吹过一缕风,倒也叫人觉不出山雨欲来的沉闷来。

听到身后的动静,褚浔阳就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来了?”

“吩咐他们提前准备好了,明日若是雨停了不耽误我们启程回京。”延陵君提了一坛酒从桥下的船上纵身上来,走过去,在她旁边和她反方向的坐下,然后扭头沿着她目光的落点看去浔阳城这里早就不复当年的繁华,就是城门也都经年没有重新修葺,此时伴着城门楼上晃动的火光,能让人感受一种独属于历史散发出来的雄浑之气。

褚浔阳虽然不说,延陵君对她的心思多少也能揣测的到。

“那里——就是当年金煌长公主殉国的地方?”延陵君问道,却是笃定的语气。

当年褚沛是先行攻占了京城,然后由褚易安挥军南下,直取浔阳,首先要攻克的,自然就是北城门了。

褚浔阳也不回答,只就沉默的看着那里。

岁月枯荣,时光荏苒,曾经泼洒在这里的鲜血早就历史的风沙掩埋,那些或是惨烈或是悲壮,或是荡气回肠的故事,也都随着那些湮没了的鲜活生命归依尘土。

就算故事流传的再如何生动,也没有人能看到那一幕真实的画面了。

褚浔阳捞过酒坛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仍是看着那里的城门楼没有回头,只就慢慢的开口说道:“有人为了称王成凰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却偏偏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延陵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都觉得亏欠了父亲的吗?这江山天下,乃至于血统都不重要,在父亲的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梁汐!那个女人重过君临天下的荣耀,重过他的性命。也许别人会觉得,当初他既然能够那般决绝的下令挥刀屠戮,那么他对那女人的感情也不过尔尔。可是没有身临其境就没有人会真的明白——他为那个女人,是真的可以放弃一切也抛弃一切的。”

在别人看来,当初是他亲手下令杀了她,那么他在她面前就再没有说爱的权力。

甚至于他还娶了别的女人,生儿育女,过着锦绣繁华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延陵君自是觉出了她的情绪低落,并且又因为对此中内情知晓的不多,并不接茬,只就沉默的倾听。

褚浔阳连着灌了自己好几口酒,突然就笑了一声出来。

她低头又抬头,眼中目光嘲讽。

很可笑的,事到如今,她会觉得她是现今这世上最为了解褚易安的那个人。

因为她的记忆里保留了一段看似荒唐的过去,就因为以为她是梁汐的女儿,所以前世的时候褚易安为了保全她,就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丢弃不要了。

到底得是要一种怎样的执着和感情,能让他在对方死去二十余年之后都不遗余力的去做了那样的一件事?

两个人沉默以对的坐着,过了一会儿桥下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延陵君扭头看去,略一点头,桔红就从桥下快步走了上来。

褚浔阳一直没有回头,延陵君挑眉问:道“有事?”

“是!”桔红点头,却是先去看了褚浔阳一眼,然后才道:“京城方面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殿下自北疆传了口谕回来,北疆战事紧急,他脱不开身,暂时不能回朝加冕登基,这个仪式暂缓,命礼部先行准备册封太子大典,之后在他回朝之前,朝中政务就都先交由太子处理。”

北疆的所谓战事,不过就是褚琪枫杜撰出来的。

现在,褚易安却以这样的理由,拒不回朝登临帝位。

想着褚浔阳方才的话,延陵君心中略有所感,忍不住咝咝的抽了口气。

旁边的褚浔阳闻言,却是早知如此一般的笑了笑。

延陵君挥退了桔红,皱眉看向了她,“你早就料到他会做此决断?”

“这天下,染了她的血。”褚浔阳道,同样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当他离开是为了放逐我与哥哥吗?其实,他真正想要放逐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第033章 跳吧,我接着你!

延陵君的眉心微蹙,略有困惑的看着她。

两个人是错身分朝着那石桥栅栏两边坐着的,互相回首相望,目光相触。

褚浔阳缓缓抬手碰触他的眉梢,她的手指被夜色渲染的微微带了几分凉意,落在皮肤上,分外的叫人警醒。

延陵君觉得她是有话要说,所以就只是安静的等着。

“其实你心里一直都存了一个疑问是吗?”过了好一会儿,褚浔阳才轻声的叹道。

延陵君的思维定格了一瞬,随后马上就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却还是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褚浔阳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并无丝毫回避或是为难的迹象,反而是懒散的弯唇笑了笑,道:“你的感觉没有错!的确,是早在淳于兰幽的身份被曝光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世是有问题的了。”

因为褚浔阳和褚易安父子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厚,一般的外人根本就不会想到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的猫腻。

可是延陵君却是从一开始就和褚浔阳走的太近——

东宫他们父女或是兄妹的关系的确是好,但是和褚浔阳接触的久了,他还是能够直觉的感知到一些异样的东西,只是说不清,道不明,也没有办法深究。

而后来,随着前朝余孽案被翻出来,按理说,越是褚浔阳和褚易安父子的关系亲厚,她在面对那件事的时候就越不可能是那样的冷静和理智。

可偏偏,她就是做到了。

不哭不闹,甚至连任何的疑问和追究都没有,就那么顺从的接受了这样事实,并且自第一时间起就从容的开始应对。

那个时候,延陵君的心里就开始打上了这样的问号。

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过分追究罢了。

虽然自己心里是有了这样的一重想法,但是从她的口中得到承认,延陵君也还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气,试着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对太子和康郡王的态度很特别!”

太过分的亲密,也太过分的在意。

“是啊!”褚浔阳苦笑了一声,便又继续说道:“只是在淳于兰幽被揪出来之前,我和父亲都各自以为我便是当年梁汐对父亲托孤的那个孩子。”

她说着,眼底的神色突然莫名的转为复杂,用一种十分认真又深刻的目光定定的注视延陵君的眼睛,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在心中权衡着拿不定注意。

褚浔阳是个十分果断干脆的人,延陵君还是头次见她这样既郑重又纠结的神情,心里的那根弦突然莫名绷紧,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哑声道:“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横竖都已经过去了!”

关于褚浔阳的内心和过去,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其实他都想要去倾听了解的,只是——

心里虽然存了这样霸道占有的欲念,他却不勉强,也从不主动开口探问什么,留给她独立的秘密和空间。

不是不想与她分担她的苦痛,而是因为知道——

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毫不保留的把伤口展露人前,供人瞻仰的。

说到底,他还是无限制纵容她的。

褚浔阳的心里又缓缓漫上一点暖意,笑了笑道:“也许我是死过一次,但我也许就只是做了一个听起来很荒唐,却也莫名真实的梦。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勾起了延陵君的好奇心。

看到她手边的那坛酒见底,延陵君便将那酒坛子放在了旁边,又取了自己带过来的女儿红,信手拍开了上面的封泥,道:“什么梦!”

褚浔阳面上表情轻松,侧目看着脚下碧波粼粼的河面,语气很平稳又很缓慢的说道:“梦里——就是从去年九月我和哥哥跟随父亲去楚州公干的时候开始。”

在延陵君的记忆里,那一次就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时机,倒也不曾多想。

褚浔阳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只垂眸看着水下晃动的水光,继续道:“那一次远行,出了意外,我在营前坠马昏迷,随后哥哥出营替我寻药的时候被褚琪炎在烈焰谷设计暗算,双腿被废。”

听了这话,延陵君的心跳徒然一滞,不由的重视了起来,暂且也顾不上手里的活儿,骤然抬头朝朝她看去。

褚浔阳也不管他,只就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褚琪晖不成气候你是知道的,而西越将来的一国之君也一定不会是一个永远都站不起来的废人。这一场冲击之下,百官在朝堂之上不断施压,父亲腹背受敌,步履维艰。为了帮他一把,我上书请命,去了楚州,在那里一呆六年。可是纸包不住火,六年之后,这一场前朝余孽案还是被翻了出来。”

褚浔阳说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苦笑出声。

诚然起初的时候延陵君也只当她是一时兴起,信口胡诌的故事,哪怕就是听到了这里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和现实之间这样的逻辑和巧合串联在一起——

竟是叫他忽而觉得胆战心惊了起来。

延陵君的面色也忍不住带了几分紧张,屏住呼吸道:“后来呢?”

“后来?”褚浔阳笑笑,扭头看向了他,说着又仰天出了一口气,“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早已经事发,东宫满门获罪。我日夜兼程火速回京的时候,哥哥已经自甘认罪,以前朝余孽的身份被鸩酒赐死,我是在东宫满门被屠的刑场上见到的父亲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他也已经被迫服毒,死在我的面前。”

陈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褚浔阳的唇角一直带着几分戏谑的讽笑,可是到了这会儿,眼睛里也明显有了一层水光浮动。

她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延陵君。

延陵君的神色复杂,却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那一次,事情爆发的突然,似乎是连淳于兰幽都始料未及,据说她是在听闻东窗事发的消息之后就要连夜回京,却还是晚了一步,一番血战之下被褚沛派去的暗卫斩杀!”褚浔阳又道:“因为那一直以来父亲对我的态度,我便就一直以为我才梁汐留下的那个孩子。虽然现在看来,是我们所有人都被淳于兰幽摆了一道,可是父亲和哥哥,他们以命护我的心,是真的。”

延陵君的心中被极大的震动,嘴唇嗡动了几次,最终震撼之余却竟然是完全的无言以对。

虽然匪夷所思,但褚浔阳讲述的这个故事却天衣无缝,完全可以演化成这段历史的另一种走势。

她的父兄被杀,她却放弃了楚州那里可以用以傍身的兵权亦然回京,可想而知——

以褚沛的狭隘狠辣的处事手段,是一定会斩草除根的。

哪怕只是一个他触手难及的故事,延陵君此时也是胆战心惊,心神大乱——

幸而那就只是褚浔阳陈述间的一个故事,否则他便会是永远的失去她了。

就算只是一种虚空又飘渺的可能,延陵君也是觉得心烦意乱,急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他忽而探手出去,用力最大的力气压住她的后背,将她的身体压入怀中死死的扣住,力道之大,险些让褚浔阳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是一个梦罢了,既然都不是真的,那便都忘了吧,不要想——不要想!”他的声音很低却又十分的急切。

褚浔阳不动,被他锁在怀里,感受着他在耳畔细语呢喃的气息,微微、微微的笑。

眼前能够触摸到的才是真实的,这人的反应也着实是有些过了。

他不去追究这段离奇又荒唐的故事始末,却立刻就恨不能将之全部从她记忆里也都一并抹去。

因为两个人是反向坐着的,这么相拥的时间长了也难受,过了一会儿褚浔阳就抬手推开了他的肩膀,笑道:“说了就只是一个梦罢了,提过了也就算了。”

说话间她已经提过放在旁边的酒坛子,继续将上面的封泥抖掉,撕开了封纸。

醇厚清洌的酒香味儿瞬间盈满鼻息。

褚浔阳倾了一些入口,只觉得那酒液漫过味蕾,滋味儿说不出的醇香美好。

她含那口酒,腮帮子鼓鼓的,一时起了顽皮的心思,就没有马上咽下,顺手将酒坛子递到延陵君面前,邀她共饮。

延陵君本来还沉浸在她所讲述的那个故事的震撼当中,心不在焉的接了酒坛子,抬头看到她因为沾染了酒水而分外莹润诱人的红唇,心思一起,忽而便是狡黠一笑。

他倾身向前,抬手又将褚浔阳给揽了回来。

褚浔阳始料未及,人落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已经倾身吻了下来。

褚浔阳含了一口水酒还不及吞咽,轻而易举的被被他丁开了齿关,将那一口味道醇厚清洌的陈年老酒给渡了去。

褚浔阳就只顾着喘气,面色酡红的看着他。

这一口烈酒经她润色,味道似乎就更醇美醉人几分。

延陵君窃酒之后还意犹未尽,似是一直偷腥的猫一样,细细的将她唇舌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舔吻扫荡了一遍又一遍,细细的将那最美的酒香吞咽入腹。

这段时间各种各样烦心的事情多,即使两人也经常见面,却也很久没有心情这般亲近了。

褚浔阳原是唯恐被嘴里的酒呛着,举止被动小心,后面再被他一撩拨,也是觉得这一个混合了酒香味道的吻格外的熨帖醉人,浅浅的开始回应他。

这一个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不过就算这里人迹罕至,这到底也是在街上,最后虽是意犹未尽,延陵君也还是强行拉回了理智,只还是紧紧的拥着她,压抑的喘息。

“既然得了你父亲的手谕,那么日后褚琪枫在朝中的行事也就都言正名顺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边朝中的事情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大定了。”延陵君道,说话间还恋恋不舍的在她唇上腮边啄吻。

“嗯!”褚浔阳漫不经心的答应着。

“等到这边的事情了结,你也就不用再为你父亲和兄长的事情挂心了。”延陵君又道。

其实就算是只凭着褚琪枫自己,他真要下了狠心去斗,要斗倒一个褚琪炎并不在话下。

只是褚浔阳如今这心态,延陵君却很明白——

只要这里的事情一日没有尘埃落定,她就不可能放心的离开褚易安和褚琪枫身边。

大约还是因为她方才所说的那个梦里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才叫她今时今日这般的患得患失。

重新回味起她的话,不可避免的就勾起了延陵君的好奇心。

褚浔阳所言的这件事的这件事的确很玄妙,如果真是历史还有另外一条轨迹的话——

那么那个时候,他们是否也有缘相逢过?

“那——在你的梦里,可也有我?”延陵君心下好奇,就忍不住的问出了口。

他张嘴去含她的唇瓣,语气含笑,含糊不清的问。

褚浔阳任由他吻了自己,待到他恋恋不舍将退不退的蹭着她唇瓣的时候才笑着答了一句,“有!”

延陵君正在和她厮磨着的动作忽而一滞,稍稍往后移开一点,抬眸对上她笑意柔软的眉眼,眼神探寻。

关于前世种种,褚浔阳是真的介怀过,不过现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曾经的那些过往,她也的确是不曾放在心上了的。

只不过这会儿赶上一时兴起,她便起了逗他的心思,抿了抿唇角道:“镇国公世子被人暗算身死,褚灵韵的马车行过芦苇荡,救下了一个所谓的落难书生,两人情投意合,缔结良缘,之后郡马入仕,青云直上。”

延陵君的整个身体都逐渐变得僵硬,一张脸上的颜色更是变得铁青。

这一刻他忽而就记起曾经褚浔阳的确是问过他“如果当初是褚灵韵救了他,他会怎样”的话。

虽然当初他的回答都是发自肺腑,但是这一刻,却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一样,局促又紧张。

“芯宝——”呼吸都停滞了许久,最后延陵君才是语气僵硬又忐忑的开口。

这件事,因为不是他亲身经历,所以他解释不了,也无从解释。

何况——

如果事情真的是按照褚浔阳陈述中那样发展的话,借势南河王府崛起,这就是他会做的事。

这一刻,延陵君就只觉得莫名的心虚。

“嗯?”褚浔阳倒是面色如常,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延陵君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你相信我,我对你的用心都是真的,我承认有些事情面前我可能会不择手段,但是关乎到你,就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

这一刻,他是既后悔又庆幸,后悔的是自己不该好奇心重,去打探那些触摸不到的事情,而庆幸的则是好在自己问了,否则的话如果让这件事在褚浔阳的心里留一个疙瘩下来,反而可能留下隐患。

褚浔阳看着他眼中认真又迫切的神情,但笑不语。

后面还有一些话,她决定隐瞒了下来,比如——

当初负责监斩东宫一门的就是他!

其实那件事,从头到尾的算来就都是出自褚琪炎手策划的一场阴谋,延陵君既然志在别处,肯定就不会掺和到这样棘手的事情里去。

他去监斩,是职责所在。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素无交集,想来他肯为她打开方便之门,让她手刃了褚琪晖就已经是个天大的人情,难道还能指责对方的见死不救不成?

那样株连九族的祸事,怎么救?

所以既然前尘已过,有些事也就不必说出来,惹他介怀了。

延陵君等了许久不得她的回话,心里突然就隐隐有了几分焦躁,正待要说什么的时候,褚浔阳却是突然抬手借住了一串儿从空中急降而下的雨珠道:“下雨了!”

延陵君的思绪被他打断,抬头看去。

这雨说下就下,来的很急,顷刻间就瓢泼般盖了下来。

“先回客栈去!”延陵君抬手去扣褚浔阳的腰,要抱她下桥栏。

这个时候,已经入秋,雨水很凉。

这段时间延陵君的身体经过调理,虽然表面看上去已无大碍,褚浔阳却知道,实际上他那体寒之症还是积存体内,一直不得有效的方法化解。

她倒是无所谓,延陵君却是淋不得雨的。

她的心思一动,便就灵巧的挡开了延陵君的手,反手一捞放在旁边的酒坛子,然后身子往下一滑,就往那桥下的河面上坠去。

“哎——”延陵君一惊,慌忙要拦的时候却是晚了一步,低头看去,却见那拱桥下面一只小船露了一截甲班出来,褚浔阳当是提前看到了,这么跳下去,就刚好踩在那甲板上。

小船摇曳,她的身子晃了晃,稳住身形,弯身把酒坛子放下,然后就从桥下仰头看过来,动作有些夸张的张开双臂,道:“先下来避一避吧,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那身材和同龄女子比起来虽然还算是高挑,可是和延陵君比起来就实在是太过娇小了。

延陵君垂眸看着桥下那少女敞开胸怀眉目绚烂的笑脸,心情就是莫名的愉悦。

明知道褚浔阳是跟他逗乐的,他却毫不犹豫的立刻纵身就往下跳。

褚浔阳的眼睛瞬间圆瞪,眼见着兜头一个庞然大物砸下来,立刻就其他不顾,扭头就往船舱里跑。

延陵君飘身落下,那船身被压的一沉,立刻左右晃动了起来。

褚浔阳才往前奔了一步,身形一个不稳,因为船身不是很宽,延陵君也不好拽她,干脆就直接跟着往旁边一扑,两人双双砸到了船舱里。

第034章 那你把我灌醉,做点什么?

好在是那小船浮在水上,船身往下一沉,便将两人摔下去的力道缓解了不少。

倒地之前,延陵君长臂一勾,将褚浔阳往身边一带。

但毕竟是在仓促之间,手臂上还不及发力,两人就双双砸在了船板上。

褚浔阳痛呼一声,扭头看去。

这小船是停在拱桥下面的,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她扭头看过去,虽然不见延陵君的面孔,却能感觉到他喷薄在面上的呼吸,心里也就没当回事,只嘟囔了一声道:“你就不会轻点吗?差点把船撞翻了。”

延陵君彼时也是偏过头来找她,闻言更是不满道:“是你说要接着我的,最后临阵脱逃了,还好意思怪我?”

他那么大的块头,褚浔阳哪里能去随便接的。

两人互相抱怨了一通,最后便是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于黑暗中相视一笑。

外面的雨势一起,就收势不住,哗啦啦的一片雨声冲刷,似乎是要在这一夜之间这天地间所有的尘埃都荡涤干净。

两个人仰躺在小船里,一时也都懒得动,彼此依偎着听雨。

虽说是有着船篷和拱桥双重阻隔,但是这么呆着的时间长了,也还是能感觉有略显湿冷的气息从船舱两侧灌进来。

褚浔阳心中略有忧虑,就爬坐起来,探头往身后那客栈的方向张望道:“还是想办法让桔红给送把伞过来吧,这雨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停,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呆着。”

“呆着吧,难得忙里偷闲!”延陵君道,顺势抬手将她往怀里一捞,扯了自己的轻裘把两人裹在一起。

褚浔阳半伏在他身上,想了想道:“回头我们是不是先找时间回一趟烈焰谷,最近——师公那里也没信给你吗?”

延陵君知道,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身上的寒毒。

“再说吧,这都多少年了,也不差这三个五个月的。”延陵君轻声的说道,想到延陵老头儿,倒是忍不住苦笑了下道:“师公那人,小气着呢,就冲着上回那事儿,没过个一年半载的,他一定还端着脾气呢。你现在送上门去?咱们还是不触这个霉头,再过几个月,等他的气消了再说。”

延陵老头儿那脾气,彻彻底底的就是个孩子样,却竟然——

是记仇的吗?

褚浔阳想着,也忍不住发笑,枕在他胸口,那指头戳了戳他道:“之前问你,你就敷衍我说你这毛病是旧疾,到底怎么回事呢?这病症会这么难缠?这么多年了,竟是连鬼先生都无计可施?”

延陵君的家族本身就十分复杂,他的祖母病逝以后,镇国公荣程昱所娶的继室也是皇室的公主,即是他母亲阳羡公主和当今南华皇帝的亲姑姑,宣城公主。宣城公主做了荣家几十年的主母,膝下也有自己的儿女,所以会将荣显扬这个世子视为眼中钉,这一点也不奇怪。

镇国公府内部的纷争不断,所以不管是荣显扬还是延陵君,这些年间他们父子如果真能一帆风顺无病无灾的走过来那才叫稀奇。

既然延陵君一定说是他这寒毒复发是老毛病了,其实褚浔阳也早就心里有数——

这事情十有八九问题就应该是出在镇国公府里头的。

可是不出所料,延陵君听了这话却又沉默了下去,久久未曾应声。

褚浔阳等了片刻,忍不住的刚要撑着身子去看他的时候,他却突兀的开口道:“无非就是世家大族里头为了争夺继承权的阴私罢了,现在再拿出来说,也是怪无聊的。欠债还钱,迟早有一天全都讨要回来也就是了,你为这计较什么?”

阳羡公主是延陵寿的得意弟子,有人想要在她怀孕期间在她的身上直接做文章,这并不容易。

其实延陵君就是不说,褚浔阳也能揣测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