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奴婢刚才在花园里撞见了管家,说是宫里来人,宣世子爷即可进宫见驾!”青萝道。

“嗯?”延陵君的眉头皱起,“只宣了父亲一人?”

“是!”青萝点头,“来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管家直接领着他去了世子爷那里,这会儿——应该已经出门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延陵君问道,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的!奴婢特意问了,但那内侍的口风极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说陛下有要事宣世子爷进宫见驾!”青萝回道,隐隐的也有几分忧虑,“皇上不会对世子爷不利吧?”

“暂时还不会!”延陵君道,毕竟崇明帝和荣显扬之间互相容忍了这么多年,真要爆发,也不会等到今天才突然爆发。

但是荣显扬才兵行险招做了一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同时崇明帝又连夜回京,这两者之间——

恐怕会有某些脱不了的关系的吧?

这是个十分不妙的讯号。

延陵君抿唇想了想,对映紫道:“你注意一下父亲那边,如果他回来了,就马上过来告诉我一声!”

是时候要跟荣显扬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了。

“是!”映紫答应了,还不及推出去,就听屋子里传来一点细碎的响动,然后是褚浔阳疑惑的声音道:“君玉?”

延陵君的心神微微一敛,连忙给映紫使了个眼色。

映紫会意,转身就奔了出去。

她的人才刚走,里面半夜睡醒的褚浔阳没见到延陵君已经推门寻了出来。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吐了几次,这会儿她是手脚虚软,再没了半点平时的精气神儿,皱着眉头苦着脸,骤一看到延陵君和青萝两个站在院子里,就更是疑惑。

“出来做什么?担心着凉!”延陵君赶紧扯下自己的外袍,外走过去,将她堵在了门内。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褚浔阳不满的嘟囔,将他披在她肩上的衣服拢了拢,紧跟着却是心神一紧,狐疑的看向了青萝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

青萝的性格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实在不擅长说谎。

“还说呢,午膳和晚膳都没吃,你饿不饿?”延陵君赶忙说道,作势要给她整理领口,挡住青萝脸上那一个瞬间迟疑的表情,又扭头吩咐道:“你刚才是去厨房了吧?那边还备着吃的吗?”

“有的!公主和驸马晚膳都没用,厨房那边奴婢让给厨娘一直温着菜呢!”青萝忙道。

“先去给我取一盅蜂蜜来,然后再到厨房挑几个清淡的菜送过来。”延陵君道,说完就拽着褚浔阳回了屋子。

虽然都是一天没吃饭,延陵君倒也还好,褚浔阳这会儿是真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一面走一面没好气的使劲揉着肚子,“胃里空落落的,难受死了!”

延陵君瞧着她那泄愤一样的手法,登时就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拽开她的手,不悦道:“你手下就不知道轻一点吗?”

褚浔阳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腹部,这才想起来,心里立刻就是一堵,闷声道:“哪有这么难伺候的?”

别人家的孕妇,都是自己金贵自己,她这倒好,都这时候了,还没有一丁点儿将要为人母亲的自觉性。

延陵君唯恐她再没轻没重,干脆就把她的握在掌中用力的攥着,将她拉到床沿上坐下,然后弯身替她脱了鞋子,就势把她的双脚拉到怀里,按她足下的三里穴。

“这是做什么?”褚浔阳不解的看她。

“你不是恶心吗?先防着点儿!”延陵君道。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说,褚浔阳就又心有余悸,看了眼自己被他握着的脚底板,不怎么信任道:“这有用吗?”

“谁知道?我又没给别人试过!”延陵君没好气道。

他这人,表面上看着和气,其实也是个眼高手低的大尾巴狼,还等着他去给谁推宫过血么?更别提还是按脚了。

褚浔阳看着他眼中鲜明柔和的表情,本来一直起伏不定的心情突然就明朗几分,坐着不得劲,干脆就仰躺下去,双手抄在脑后,坦然的享受对方的殷勤。

这会儿心情好点了,她倒也没有先前那么排斥了,也开始认真的问道:“有多长时间了?我怎么以前一点也没觉得。”

提起这茬儿,延陵君就更是气闷,看了她一眼,但见她那一脸无邪的模样,满腹的郁气也只能是自己吞了,反问道:“上个月月中你说来小日子那几天又是骗我的吧?”

自家这个媳妇到底有多不靠谱,实在是难以对外人道,就借着小日子这个引子,已经是被她花样玩遍,坑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这其中怨念,延陵君这会儿都直接明显的写在了脸上。

褚浔阳自顾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明显是没听见去,也不觉得心虚。

延陵君就是再生闷气那只能是自己气,跟她是完全认真不起来的,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个半月了,脉象还算平稳,你的身体底子也好,但还是得要多注意一点儿…”

他本来是想嘱咐褚浔阳一些常识的,但是看她那个样子又觉得说了也白说,干脆就闭了嘴。

又过了一会儿青萝就端着了一杯蜂蜜送过来,进来就见自家公主坦然仰卧在一堆凌乱的被褥之间,驸马爷一脸怨气的坐在床边捧着她一双玉足摸来摸去。

这画面实在是有欠和谐,青萝心里纠结不已,赶紧放下东西就推了出去。

延陵君给褚浔阳两边脚底的穴位各都按了百余下,就去净了手,然后将她拽过来在怀里,舀了一勺蜂蜜送到她嘴边。

褚浔阳本来正在心不在焉的想事情,也没当回事就给含了去,入口才觉腻的慌。

彼时她人在床上,又不能随便吐出来,于是突发奇想,突然爬起来,捧着延陵君的脸颊吻下去,直接把那甜甜腻腻的液体全部渡他嘴里去了,并且顺手牵羊的占便宜,霸着他的唇又咬又啃的折腾起来,倒是突然就精神了。

延陵君手里还端着蜂蜜,唯恐她别一时兴起给翻到床下去,只能摊开手臂挡着她的身体。

褚浔阳突然诊出有孕,并且她这反应也着实有些激烈,后面将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得要独守空房了,可想而知,以这丫头的心性儿,到时候会怎么折腾他,这便就只当是提前演练了。

知道她没安好心眼儿,延陵君便努力平心静气的不去招惹她,褚浔阳自己闹了一阵就兴致缺缺的放开了他。

“闹够了?”延陵君无奈,看她一眼,重又将她拖过来,又舀了一勺蜂蜜递过去。

“太甜了!”褚浔阳皱眉。

“吃了!你不是恶心吗?这是给你止吐的!”延陵君道。

褚浔阳这会儿胃里空空,着实没什么底气忍性,只能不怎么甘愿的吞了。

延陵君又喂了她一勺,就把瓷盅放回了旁边的桌子上道:“以后再恶心,早晚用膳之前提前吃一点儿,等明天我再给你抓副药,调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嗯!”褚浔阳心不在焉的应了,然后不满的低头盯着肚子嘟囔,“真是麻烦,来的真不是时候!”

“…”延陵君无奈,“哪有你这样做人母亲的?它会听到的!”

“确实不是时候嘛!难道说两句也不行?”褚浔阳就是不高兴,瞪了他一眼。

延陵君是被她给哭怕了,赶紧摸摸她的头,插科打诨的笑道:“行!你不高兴,怎么说都行,就算把它得罪狠了也没关系,横竖你这一辈子要指望的是我,又不是它!”

“说的好像我还图着它什么似的!”褚浔阳就不高兴了,抬手掐了一下他的脸颊道:“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正经点儿行么?”

“我哪里不正经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正经事了吗?”延陵君拉开她的手,他和褚浔阳的心情到底还是有差别的,眼下这孩子来的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就是这样也抵消不了他对这孩子期待的心情。

这是他和褚浔阳的孩子,是他心爱的女子为他所孕育的第一个孩子。

那种感觉,新奇又神奇,几乎是叫人忍不住的就想要看看它的长相。

这样想着,延陵君就是满心愉悦,手掌抚在她尚且看出任何迹象腹部,笑问道:“芯宝,你猜——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现在说这个——不觉得太早了吗?”褚浔阳却觉得这样的谈话很没有意义,直接就口无遮拦的脱口道:“而且如果你想他是个男孩儿,到时候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孩儿,看了不喜欢,还能掐死吗?”

延陵君被她一盆一盆的冷水浇下来,脸上已经有些难看。

然则褚浔阳还不自觉,自己又兀自想了想,倒是很认真的揣摩道:“这么折腾人的,八成是个混小子吧?”

“…”

这一下子延陵君是真的彻底断了要和她交流这事儿的心思了,最后只严词警告道:“再过几个月,这话就千万不能说了,孩子真的会听到的!”

他一直励志,要做个称职的父亲,不让自己和褚浔阳将来的孩子觉得有任何的缺憾,但是这一天事到临头方知世事艰难——

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娘,这回延陵君倒是和褚浔阳一样的想法了,这孩子来的着实太早太不是时候了,用想的就都仿佛已经能够看到他和那孩子以后的人生要有多艰难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喝蜂蜜有用还是延陵君推宫过血起了功效,后来用饭的时候褚浔阳居然没再恶心,只是胃口仍然不怎么好,只吃了大半碗粥和一点清淡的小菜。

她吃的不多,延陵君也没什么心思再吃,匆匆扒拉了两口就让撤了。

荣显扬还没回来,并且离着天亮还早,两人就又上床睡了,褚浔阳睡的不是很安稳,所以次日天才亮,两人也就早早的起了,慢吞吞的洗漱,看丫鬟们打扫屋子,早膳摆上桌子,褚浔阳也没什么异样,不想才吃了两口就犯了老毛病,直接又吐了个昏天黑地。

延陵君无奈,只能叫人赶紧把桌子撤了,又写了张方子叫人去煎药,褚浔阳裹了被子满面愁容的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等青萝把药煎好了端进来,结果才闻见药味,才刚缓过气儿来的褚浔阳就又吐了,惊天动地的又折腾了好半天,着实没什么东西可吐了,最后就只剩下干呕。

女子孕期的医典延陵君是看了不少,但是逼紧没有实战经验,药更不能随便开。

褚浔阳长这么大也是头次被自己折腾的完全控制不住,生平里头一次觉得无助又彷徨,实在恼了,就抱着延陵君哭。

院子里闹的人仰马翻,虽说孕吐是死不了人的,但是看她这么折腾,延陵君也是心疼的不得了,最后实在不得已,就只能叫人递帖子请了太医。

这样一来,也就不需要谁再去偷偷摸摸的打探消息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定国公主有孕的消息就吹遍京城,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荣显扬是直接下朝之后才自宫里匆匆回府,得了消息,也没等延陵君去找他,直接就亲自登门找了过来。

彼时太医正在给褚浔阳诊脉。

“父亲!”延陵君见到他来,还是颇有几分意外的。

“浔阳她怎么样了?”荣显扬略一颔首,面有忧色的往床榻的方向看了眼。

“就是一直吐,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一两次的是没关系,就怕她一直这样。”延陵君道。

褚浔阳从来都叫人省心,怎么都想不到怀个孕竟然闹的这么惊天动地。

荣显扬沉默了片刻。

延陵君本来想问他昨夜崇明帝宣他入宫的事情,但是又怕褚浔阳听到,便犹豫了一下,然后荣显扬就道:“你跟我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延陵君又看了眼床上的褚浔阳,吩咐丫鬟们盯着,自己才跟着荣显扬快步出门,去了荣显扬的书房。

“父亲——”延陵君进门就直接开口,但荣显扬却是抬手打断他的话,直言不讳道:“之前陛下降旨修葺的那座定国公主府不是一直都还闲置在那里吗?现在正好循浔阳有孕,那边清净,这两天你们就收拾一下,先迁到那座宅子去住,也好方便她养胎!”

延陵君始料未及,不由的一愣。

如果只是为了防备宣城公主那些人,荣显扬不会突然提出这样强势的要求,因为宣城公主其人——

就算褚浔阳怀孕,露了弱点出来,她也不值得他们父子这样的兴师动众的防范。

延陵君立刻就明白过来,此事已经是和昨夜荣显扬被宣召进宫的事有所牵连。

“父亲,我可不可以问,昨夜他急召你进宫,到底为的是什么事?”飞快的镇定心情,延陵君问道。

第029章 生死契约,当年真相

“我——”荣显扬开口,话到嘴边,还是下意思的顿了一下。

他似乎是不想面对儿子,然后就转身走到面向院子门口的那扇窗户前面将窗页打开,方才说道:“我马上就要领兵出征了,就在这两日,浔阳有孕,这个时机不比别的,有些麻烦,能避免就还是提早避免的好!”

“出征?”在朝堂,荣显扬是个远见卓识又文武兼备的天纵奇才,这些年,虽然彼此各自的心里都揣着小算盘,但崇明帝却没没有少用他,隔三差五的就交代给他一些棘手的差事,只不过一旦事关兵权,就一定不会叫他握在手里太久。

说到底,也还是心存戒备的。

“所以——他昨天连夜返京就是为了这件事?”延陵君问道,心里却是已经有数,不仅这样,甚至包括荣显扬昨天突然毫无征兆对太后下手的事,所有的起因——

都只因为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出征了。

延陵君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缓缓回头,看着荣显扬站在窗前的那一个侧影,虽然有些事在心中已经盘桓许久,也哪怕是他们父子之间,真要等到需要正面面对的时候——

“此次出兵的目的,是为了麒麟山脉盘踞的长城部落?”最后,延陵君还是一字一句的说出口。

多年以前,自杨你家军内出现变故以来,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城部落都销声匿迹,很少再主动寻衅找茬了。

麒麟山脉一带的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一直都是朝廷的喜服大患,他们卷土重来,这就难怪崇明帝会连夜匆忙回京了。

只是——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却是找上了荣显扬。

“这些年,他们本来也不是消失,只是蛰伏起来,伺机而动罢了!”荣显扬道,显然并没有太把这些当回事。

从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历练上过战场,随后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何况长城部落到底只是偏居一隅的小部落,跟西越战场上的战事比起来,实在是逊色的多。

诚如荣显扬所言,上一次战场而已,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延陵君远远看着他的侧影,却是不能苟同的冷笑了一声,讽刺道:“可是他们蛰伏起来到现如今重新发迹的时机就为免太耐人寻味了吧?”

荣显扬沉默不语。

虽然很多事,他都刻意瞒着延陵君的,但他也知道,对反一直在查。

他不说话,就已经是证明了一切,延陵君的目光也跟着冷了下来,继续道:“当年那个女人的野心败落,康定侯身死,麒麟山脉沿线的驻军内部人心惶惶,那对长城部落而言,最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却只是无关痛痒的滋扰过几次,占了一点小便宜作罢,随后更是逐渐淡出朝廷的视线,如果这些都还可以解释为巧合,那么现在,今天,就在十二舅舅摩拳擦掌准备重回朝堂夺权之际,长城部落却又迅速崛起,甚至逼的朝廷立刻就得要更换主帅前去应付,其中玄机——父亲知道的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吧?”

当年因为杨妃一事实在是出乎意料,几乎是吸引了朝中所有人的眼球,相对而言,别的事,反而没人有精力再去缜密的分析研究了。

长城部落当时的做法也很细密周到,并不是突然退避不前,而是趁机袭营,又陆陆续续的活跃了两年,然后就开始深藏于麒麟山脉深处,休养生息。

而那个时候,杨妃的事件早已经完全平息,时过境迁,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不是这一次风邑回归的时机太过巧合了,就是延陵君也不会想到这一重关系。

他当面道出这些,荣显扬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显然,他是在这之前就已经洞悉其中秘密了。

“当年那个女人为了确保能够一次成事,应该是和长城部落之间早就结成联盟了吧?只是不想母亲和杨枢会双双反对她一步登天的计划,导致她所谋之事提前败落,而和她之间月定里应外合,在适当时机帮她出面搅乱人心的长城部落自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想想来背后给他们支招的人也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吧,在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镇定自若的指使他们演戏,瞒天过海,叫人忽略了长城部落和朝廷之间的牵扯。”延陵君继续说道,持续隐藏了二十多年的长城部落,其中还牵扯到一个惊天的阴谋,他在提起的时候,语气之中所有的就都只是嘲讽,“现在他们要卷土重来,势必要孤注一掷的,我想不仅仅是父亲您,就连宫里那人——他这么多年,一直没对十二舅舅暗下杀手,其中也是掺杂了这一部分原因的吧?因为一旦十二舅舅身死,那么他们那些人之前允诺给长城部落的好处也就会跟着化为泡影,届时长城部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竭尽全力的报复,而朝廷现在在麒麟山脉附近的守军——”

延陵君的话,就只到这里,因为还有一件事,他还得要向荣显扬当面求证。

荣显扬沉默良久,这个时候方才闭上眼,仰天吐出一口气,然后他便随手一挥,将旁边一个架子推倒。

琉璃的灯座在地面上四分五裂,里面铿然一声,跳出一块金属模样的东西。

延陵君皱眉,虽然就只是印证了自己的一个猜测,但也还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

“杨家军失窃多年的虎符,果然是在父亲您这里!”延陵君走过去,从碎的琉璃中将那虎符捡起。

荣显扬也没回头看,这个时候,才终于开了口,延陵君还以为他会解释这块虎符的事,或是这一次战事的相关事宜,不想他开口,却是出人意料的问道:“你对你母亲的死因,不是一直都有怀疑吗?”

延陵君的心跳一滞,猝不及防间,心里突然出现了瞬间的恐慌。

“母亲她——”过了一会儿,延陵君才迟疑着开口。

这件事的真相,他是一直都在追查,但却从没想过要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因为他太清楚这个男人内心所持有的伤痛了,要让他再重申一遍当年母亲死亡的内幕,那无异于是将他已经溃烂的伤口强行撕开,再重新面对一次。

延陵君的嘴唇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想要开口阻止的,但荣显扬却已经说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不过——与其说她是被那些人毒害而死,倒不如说是凡事都得了她的默许,是她自己甘心赴死的!”

只是什么意思?难道——

母亲她其实是自杀吗?

不!这不可能!她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她和父亲之间爱的那么深,更遑论那个时候她还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就算杨妃的事情败落,将她逼入两难的境地,她又怎么会舍得放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就那么离开?

“怎么会?”延陵君的脑子里突然混乱一片,最后的结果却是不可思议的笑了出来,“师公他明明有在母亲用的安神香里查到了那些香料的,我看到了他的脉案——”

“那些香料,其实早在被人动了手脚的当天——”荣显扬沉稳又冷静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模糊中给人一种他似乎是哽咽了一下的错觉,提起阳羡公主的名字似乎是让他倍觉艰难,他便抬手使劲的捏了捏眉心,顺势用手臂将自己脸上的表情挡住,“阿茉她就已经察觉了迹象,暗中给换掉了!”

延陵君愣了一瞬,随后也就了然——

是了,师公说过,母亲在医药方面的天赋奇高,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是造诣却比自幼就跟在他身边钻研的师伯还要高出许多,有人动了她用惯了的东西,哪怕是剂量再少,只从味道上面——

她会有所察觉,那也很正常。

“那母亲她——”只是这样一来,就更难解释后面母亲身体突然虚弱起来的原因了。

“虽然发现的及时,但当时下药那人也煞费苦心,虽然那剂药物的配方隐秘,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下药的时候非但没有因为心存顾忌而较少用量,以免被人察觉,反而是一次就用了足量,但这主意要一次成事。”说起这段往事,荣显扬虽然没有过激的情绪,但是可以看出来,他的声音就压抑的利害,“虽然阿茉当时就发现了不对劲,但是因为拿人用药的剂量极大,那药效又霸道非常,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并且直导致她生产时候因为身体过分虚弱而难产。”

如果阳羡公主是因为这样难产而亡,荣显扬也不该说她是自愿赴死的。

延陵君心中疑惑,“那个下药的人是——”

“我不知道!”荣显扬摇头,他缓慢的睁开眼睛,脸上表情却满满的都是自嘲,但是这个笑容如昙花一现,快的仿佛就只是个错觉一般,随后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又转为冷酷,字字嘶哑道:“但是我知道,是那些人联手逼死她的!杨氏明知自己事情败露,却故意在那个时候把毫不知情的阿茉传召入宫,只那一次,包括先帝在内的所有人就都怀疑上了他,因为没有人知道,那天在杨氏的寝宫里,他们母女关起门来到底是说了什么。”

这些事都发生在明面上,是瞒不了人的,延陵君本身就知道。

杨妃不怀好意想要将阳羡公主拖下水的事情他也知道,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够理解父亲迁怒风邑,并且和他疏远的原因。

虽然那件事和风邑没有关系,但是父亲失去母亲之后的那种心情,他是能够理解的。

“那天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母亲连您也没说吗?”延陵君试探着开口。

其实那天杨妃到底和风清茉说了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看来,她们母女一体,那么杨妃的目的,大概就达到了吧。

“呵——”荣显扬突然再度忍不住的苦笑出声,那一段往事,看来是让他非常非常的痛苦,以至于他这样稳健又意志力惊人的一个人,只说了几句话,脸上表情就已经几度失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冰冷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颤抖道:“她临盆的日子比预期中的早了好几天,那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好在是因为那次毒香的事件在先,我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去信给了鬼先生,只不过因为她临盆的时间提前,鬼先生来的时候到底也还是晚了一步,那个时候阿茉拼命生下了你,自己却因为消耗太大,隐隐有了油尽灯枯之势,可是鬼先生要替她救治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是一直到了那个时候她才告诉我那天杨氏找她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她在自己被赐死之后,照顾安王。你知道的,篡权夺位这样的大罪,就算是皇子,也要被问罪,虽然那时候安王还小,先帝顾念父子之情,有可能对他网开一面,可是对当时的皇后和太子而言,这个曾经威胁过他们地位的祸害就实打实的成了眼中钉,杨氏以母女情分相逼,要阿茉答应替她保全安王,而那样的情况下,也根本就没有她拒绝的余地。后来紧跟着杨氏的阴谋败露,先帝将她处死的同时,果然还是留了一念之仁,并没有将安王连坐,只是先帝那时候也已经病入膏肓,很快也撒手人寰,而阿茉和安王,也成了崇明帝母子的肉中刺。本来以崇明帝的性格,我也很奇怪,在先帝驾崩之后他为什么会迟迟没有对风邑下手——”

荣显扬说着,脸上表情已经因为过度的隐忍而演变的近乎扭曲。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有些难以为继。

整个事件的真相近在咫尺,延陵君已经不想再临阵退缩,顺着自己的揣测问道:“难道他一直没动十二舅舅的原因——是和母亲有关?”

“先帝驾崩之后,他本来就要马上将安王处死,以绝后患的,是阿茉——”袖子底下,荣显扬的拳头使劲的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颤抖的不像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恸,“他们以安王的性命做要挟,逼迫阿茉立下一纸生死契约,以她的命,去换安王的安然无事!”

延陵君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力一击,震撼之余,更有些气闷和钝痛。

“所以——当年母亲其实并不是无药可救,而是履行那个承诺,保全十二舅舅,所以才执意没叫师公给他医治的?”延陵君道,声音也变得异常沙哑,字字艰难。

怪不得荣显扬说什么也不肯站在风邑的一边,和他同仇敌忾,就算这一切都不是风邑愿意的,但事实上——

却是他取代了阳羡公主活下去的机会。

怪不得师公一旦提起他的母亲就会变得喜怒无常阴阳怪气,也怪不得他会说他们这一家子缺心眼,的确呵——

不过母亲那样的人,当初要让她丢下唯一嫡亲的弟弟的生死不顾,这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这件事对他们父子而言是太过残忍了,可是失去了妻子,父亲还可以活下去,他也有父亲照顾,这是她所能做的,最为两全其美的选择了。

“可是——”延陵君自觉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评判阳羡公主的对错,稍稍冷静下来,再转念一想,还是察觉了此事的漏洞,“可是他为什么要用母亲的性命来取代十二舅舅?再怎么说母亲她也只是个女子,并且有没有任何的野心抱负,根本就威胁不到他的。”

“因为——”荣显扬闭了下眼,随后又重新飞快的睁开,“朝中和杨氏有所勾结的人他一直没有揪出来,那个时候——他怀疑,那个人是我!”

而如果风清茉是因风邑而死的,就算风邑背后支持他的那个人是荣显扬,那么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可以彻底瓦解分化了,因为崇明帝也太清楚荣显扬对风清茉的感情了,就算始作俑者是别人,他也一定要迁怒风邑。

“这本来就是一个必杀局,原本阿茉赴死之后,他也不该信守承诺,放过安王的,但大约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察觉了长城部落的异动,怀疑安王和长城部落的异动有关,而没敢轻举妄动。”荣显扬说道,抛开了风清茉的事,他的情绪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但是因为父亲你抢先拿下了这块兵符,杨家军当时一盘散沙,一旦长城部落有所动作,根本就抵挡不住,所以就又将他牵制住了?”延陵君垂眸看向手里抓着的兵符。

“一开始的几年是这样,但是随着他逐渐将军中大换血,这块兵符的存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只不过兵符被盗,说出去毕竟不好听,所以时过境迁之后,也就一直拖着没再提起了!”荣显扬道。

那段往事,虽然带来了太多的震撼,但是说到底,也毕竟是过去的太久了,延陵君还是很快的镇定下来,思绪飞转,将整个事件整理了一遍,最后却是冷笑,“现在麒麟山脉的战事,他刻意点了父亲挂帅,也是图谋不小的吧?一则他知道这块兵符在你手中,父亲你一旦接了这份差事,那么这个兵符上存在了二十余年的缺口就自然而然的修复好了,如果这个时候再要暴出兵符失踪的事,那就完全是父亲你的责任,再有——”

延陵君说着一顿,唇角扬起的笑容就变得森冷无比,“长城部落既然和十二舅舅之间有私,那么由父亲您挂帅出征,他就能看你们两个互相残杀,好让他坐收渔人之利了!”

荣显扬在事关风清茉的事情上,就是小心眼,就算风邑是风清茉的弟弟——

只怕这么多年以来,他对风邑,也不能却无怨恨的。

之前延陵君一直觉得崇明帝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风邑摆了一道,派人去楚州城外暗算了他,但是就荣显扬方才透露给他的消息来看,其实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本身就知道是风邑透露的消息给他,但是为了挑拨风邑和他们荣氏父子之间的关系,就故意顺水推舟了一把。

这位皇帝陛下的耐性,还真是首屈一指,以前只觉得风连晟是个怪胎,现在看来——

风连晟的那份忍性,极有可能就是传承自他的那位父亲的。

“在我看来,他和安王都是一样的!”荣显扬如是说道,他本来对风邑就没有任何的感情,而现在就立场上来看,更是没有必要放不开了,“不管什么人在等着渔人得利,我要做的事,也必须要亲手去做!”

他本来也是费了好大努力才说服自己不要迁怒风邑的,但事实证明,他做不到!

不管是风邑也好,崇明帝也好,他都不能看着他们称心如意。

这个想法虽然显得有些疯狂,但是——

自风清茉离开他身边的那天起,他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也别怪我做这些没有考虑你的立场,君玉——”荣显扬道,期初的言辞还稳健有力,但他却很明白自己这样的作为对延陵君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是个自私的人,从来都是,哪怕是为了儿子,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世事。

“父亲,我们父子一体,你要做的事,都是我该做的事,你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浔阳那里太医应该差不多要走了,我先过去看看!”延陵君却是面无表情的开口大胆他的话,没让他把后面的那些话说出口就径自举步往门口走,一边说道:“稍后我会入宫请旨,麒麟山脉的战场,我陪您去!”

“君玉!”荣显扬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扬声叫住了他。

延陵君止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他从背后走上来,手掌搭在儿子的肩上,语气依旧平静,波澜不惊,“其实这么多年,你对我,都一直心存怨言的,是吧?”

延陵君用力的抿抿唇角,沉默不语。

荣显扬对他,不能说是不好,和其他任何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父亲一样,他心思周到,事无巨细的安排布置,给他最好的保护,甚至于亲力亲为的教导他很多的东西。

他对他,给出了最大的耐心和精力来养育,甚至于还给了他任何世家子弟都不可能得到的自由的意志,放纵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

这样一位父亲,其实扪心自问,延陵君几乎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来,他为自己儿子安排打算的一切都堪称完美。

可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唯有延陵君自己知道,他对父亲的感觉,发自内心尊敬的同时,也总能感知到无形中的一种隔阂。

他们是亲父子,就算他对他尽心尽力,可是——

他却永远触摸不到父亲的心跳。

荣显扬在他面前,更像是一座可以替他遮风挡雨,又可以给他引路的冰冷的丰碑。

你不能说他不好,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父亲,曾经一度,延陵君也不住的劝慰自己不要苛求,一直的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可事实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