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眼更红,急道,“娘不要说这种话!”

齐妙抚着女儿,“嗯,不说这种话,只是这事是无法避免的。与其让爹娘挑个你不喜欢的,倒不如大方点告诉娘亲,你心里可有欢喜的人?”

“没有。”小玉一点也不想离开家,离开爹娘。说时还带点孩子气,“连想多看两眼的都没有。”

齐妙苦笑,温声,“要是有喜欢的,一定要告诉娘,否则到时候爹娘挑了个你不喜欢的,那就难办了。”

“非嫁不可么?”

齐妙怎么舍得她嫁,可自己终究不能一世陪着她的。等他们归土后,难道让女儿孤苦地过吗?这不是身为母亲该做的自私事,“嗯。”

小玉叹了一口气。

人啊,还是不要长大得好。

一晃已快腊月,小玉外出回来,果然又瞧见了那邵还。两人见的次数多了,这会已经能说上两句,打声招呼再走。

晚上谢崇华留他用饭,邵还没有多留,早早走了。看得齐妙笑道,“我倒觉得他有几分像当年的你,你像当年的宋大人。”她听丈夫说过当年入京的事,总觉神似。

谢崇华笑笑,“不知不觉竟都过了十六年了。”

“可不是。”齐妙念了一句,又说,“玉儿出生那年,你刚好入京参加会试。”

如今女儿都十六了,日子过得真快。

邵还敬谢崇华为良师益友,每每学术上有难解之处,便会来寻他问。谢崇华也十分乐意和他解释,肯吃亏肯用功的年轻人总觉是块璞玉,谢崇华很是喜欢。而邵还也不怕别人说他和丞相大人攀附关系。

这走动得多了,也吃过一两回饭,邵还越发觉得谢家上下的气氛很是轻松,不同别的官家人嚣张萌宝傲世娘亲。就连谢家的几个孩子,都教养得和别家不同。举止贵气,骨子傲气,不同于那些高官家。

魏临发现小玉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进宫了,想来想去,还是让太监去让她进宫来叙。

她喜欢的果点已准备好,还有院子里的花草都精修了一遍,就连一套茶具,都是新呈上的贡品,他也还是头一回用。可等了半晌,太监回宫,说谢家姑娘身体不舒服,不能进宫了。

魏临也不傻,三番两次说身体不适,他也猜到她到底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想来也可笑,第一回她这么说时,他还让人送去名贵药材,生怕她难受。可现在…

太监见他紧闭了眼,脸色铁青,小心翼翼道,“那谢家姑娘总不会每回都如此,这是欺君了吧。”

魏临缓缓睁眼,冷看他一眼,“下次再说这种话,你的舌头也不要留了。”

太监惊得一震,忙退后闭紧了嘴巴。

腊月已至,京城冰天雪地,白雪皑皑,一夜暴雪,连街道都堵得看不见路了。

百姓扫开门前雪,路才见宽。谢家扫完自家的雪,齐妙就让下人都去清扫街道,好让百姓早点通路。

这路还未开,倒见长子又拿着他的长弓要外出。齐妙问道,“山上雪更多,哪里能狩猎,今天就不要外出了。”

“我跟邵九哥约好了的,不能食言。”斐然笑笑,“昨天我们也说好了,要是山上雪太多寸步难行,我们就跟山下农户买只鸡,烤了吃,也算是狩猎了。”

齐妙摇头微微笑道,“真是越发爱玩了,你不爱念书,可你邵九哥明年还要考会试入殿试的,不能让他成天带着你玩,耽误了人家做功课。”

斐然说道,“我们可不是整天都在玩,边玩边探讨学术呢。”

齐妙知道他天资聪明,如今已成俊朗少年,再过两年就是参加科举的事。但是他就是不如他父亲勤奋,书院里是名列前茅,可谢崇华总觉他还不够刻苦,太知足了。齐妙倒觉知足常乐,丈夫心底,许是苦过,所以不将十分力气用过十二分,他就觉得儿子不刻苦。

所以近来才总将邵还挂在嘴边吧。

邵家家世虽然不比谢家富贵,但也不算太悬殊。而且邵还为人她也满意,就是觉得女儿对他没什么念想,若是有,这女婿倒是合他们夫妻的眼缘。

嫣然一听哥哥要去猎场,便也说要去。听得斐然笑话她,“你不是看不得兽类中箭受伤吗,跑去做什么。”

嫣然转了转眼,“就是想去。”

“就不带你去。”

嫣然鼓腮,“哼!”

齐妙笑笑,这两人,从来都爱这样斗气。

小玉今日又收到太监来传消息,魏临让她进宫去走走。小玉推了几次,他总不会不明白。可既然明白她在推脱,还是让人来叫,那说明他以后还是会继续喊。

与其如此,倒不如说个清楚,可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小玉苦恼了半日,躲着也不是办法,便拉着妹妹一起进宫去了。

魏临听见小玉来了,很是高兴,可一听连嫣然也带着进宫,那好心情便如高山瀑布的落水,从上跌至下,摔得又重又痛爷,你劫错花轿了。

太监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就等他开口。原本已经收起的奏折,又重新拿了出来,半句不说。

小玉和嫣然在宫里等了许久,便有宫女过来送食,领她们去各处花园赏花看雪。魏临一直没出现,说是公务繁忙。小玉却隐约觉得,他是生气了。

嫣然见姐姐有心事,问她怎么了。小玉说没事,嫣然也不好多问。回到家里,送姐姐回了房,连带着她这做妹妹的也因为担心而有了心事。还没回到自己屋里,正好瞧见母亲进了院子,便走了过去。

齐妙见她身上披着披风,便问道,“出门了么?跟你哥哥一样,下雪天也拦不住你们,打小就爱玩。”

“嫣然是和姐姐一起进宫玩去了,才不像哥哥那样贪玩。”嫣然自小就和胞兄黏在一块,后来长大了,长辈不让他们像儿时那样亲昵。她这才往姑娘堆里扎,“扎”了几年,性子已经娴静许多,却依旧是个俏皮人,只是不咋咋呼呼大大咧咧了。

齐妙闻声微顿,“进宫?圣上又来召见么?”

“不是呀,是九公主召的。”嫣然转了转眼,明白过来,是圣上召见?也难怪进宫后不见九公主,许是借了公主的名义吧。不过要见就见,为什么要借别人之口?

“那可见到圣上了?”

“没有。”

齐妙眉头微拧,不安感又加了几分。等夜里丈夫回来,她便和他说了这件事。身为女子,心思更细腻些,已嗅到压迫感,“圣上召见小玉,小玉带了嫣然去,圣上也不露面。这是不乐意小玉回避他吧?这见了还好,可不见,却总觉圣上心中有气。这九五之尊少有人敢忤逆,就怕忤逆得过了,触了他的底线,真将小玉收进宫里去。”

魏临年轻有为,登基后更是收复许多疆土,满受朝野称赞。这样孤傲的人,谢崇华也有些担心他真会冲动之下下旨把玉儿召入后宫,“玉儿可想去后宫?”

齐妙摇头,“玉儿的性子二郎也清楚,哪里是会想入宫的人。而且以她的脾气来说,进了后宫,无异于是进了狼窝。我们在宫外,也难以顾及到。更何况当年厉家外戚干政一事,已让先皇和圣上对外戚掌权深恶痛绝。圣上欢喜小玉,恩宠若不少,那二郎身为丞相,本就得君心。如此一来,难保日后圣上不会防卫我们谢家。且不说玉儿不愿入宫,就算是对我们整个谢家,都是祸事。”

谢崇华早已想好,等自己年过半百,就带着妻儿回故土,悠然南山去。所以外戚干政什么的,问题倒是不大。只是玉儿不想入宫,这才是他所担心的。

腊月初七,明日就是腊八,要过腊八节了。

谢家一早就让厨房做了准备祭祀的食物和东西,天一亮,两辆马车就往郊外赶去。

今日是酒婆的忌日。

酒婆在谢家过世后,是谢家和徐伯一起埋葬的。徐伯最后终究没留下一个子嗣,几年后也过世了。四年来,都是谢家为他们清扫墓碑杂草,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前来上香。

小玉和酒婆感情最深,将她当做祖母看待。而徐伯过世前,令狐家平反后得到的恩赏和大宅铺子,徐伯都依从胞姐的叮嘱,全都留给了小玉,当做嫁妆。

今日天寒,小玉挂念酒婆,心绪难安。回来时染了风寒,大病了两天。喝了药后好转许多,却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偏是这时宫里来人,说后日皇家围场大开,请谢家府上公子姑娘过去瞧看。约莫会有一百余人同看。

小玉身子不适,就推了天道之魔萧引凤。围场开的那日,谢崇华在外忙,齐妙也出门了。弟弟妹妹又不在家,小玉在房里待得闷,便出来走动。快到正午,管家来禀报,说邵还来了。

邵还听说谢丞相还在朝廷忙,又意外又觉是情理之中,“本以为今天圣上都去围猎了,谢大人会休沐一天,没想到还在操劳公务。”

小玉笑道,“爹爹他只有想带我们外游时,才会休沐。”

邵还见她气色不佳,问道,“前两日听说你病了,如今好点了没?外头冷,倒不好多走,免得又吹了风。”

“没事的,前几天喝了许多苦药,再不好的话,都对不起我的胃了。”他来这是客,家里没其他长辈在,她身为主人家,总要来见见和他说两句。只是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一句,有些意外。

邵还说道,“我这就走了,谢姑娘快进屋里去吧,不打搅了。”

“嗯。”

等过了两天,快完全康复,齐妙才许她出门。走前又将手中一个暖炉给她,把披风系紧,叮嘱道,“去了何家姑娘那就赶紧回来,不要又跑去大街小巷的铺子闲逛。”

“知道啦。”小玉闷了几天,这一出去,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浑身舒畅。

去何家和几个闺中好友说了半日的话,用过午饭,她才回来。回家途中经过自己的铺子,见铺子里没人,便下车进去瞧看。这一瞧就抓到在偷懒的掌柜了,恼得她责骂一顿。

这是酒婆婆留给她的铺子,她可不能糟践她的心血。直到掌柜认错,她这才准备回去。可从铺子里出来,马车却不见了踪影。不但马车不在,连下人都不在这。她满心困惑,左右看看,真不见人了。

“谢姑娘。”

是男子的嗓音,但却尖细得让她立刻就听了出来。转身看去,果然是平日那常来的公公。

“魏公子在前面茶楼等您。”

小玉猛地一顿,正要说不去,身旁已站来两个高个男子,不就是魏临身边的护卫。那太监微微弯身,又低声说道,“姑娘不去的话,只怕刚才在这消失的人,就回不去了。”

小玉咬了咬唇,一瞬对魏临已生出气恼来。

到了茶楼,太监打开门,魏临正坐在那,面前茶水未动。见她来了,唤她过来坐下,将糕点往她前面轻推,“都是你喜欢的。以前我们来过这一次,两年前的事了。在我登基的三个月前,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见她脸色不好,魏临也没在意,只是仍旧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不吃么?如今不吃,以后就很难吃着了。”

小玉终于看他,“什么意思?”

魏临禁不住笑了笑,十分冷然,“朕要见你一面这样困难,那就只能把你留在宫里。这样你就没有借口推脱了。”谢崇华来见过他,说了许多话。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玉儿不能进宫。

他是当今的皇帝,可谢家这两父女,却根本不将他当做皇帝。

这话等于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破,小玉本想就这么各自明白地过去,谁想魏临竟摊开来说,还要将她带进宫里去。

魏临见她怔神,唇抿更紧。一会才道,“我让人私下寻你,你不来就罢了,我不气你。可我寻了围猎那样的机会,百余人在,你却还是不来。谢小玉,你过分了。”

“我上回真的是病了。”

“你哪回都是真病侯府商女。”

“我…”小玉被堵得无话。

两人默然无语,气氛沉滞许久,她才说道,“皇帝哥哥知道我什么不进宫见你的…只是因为突然察觉到了一些事,而那些事,不是我想做的。我敬你为兄、为友,从没有过其他想法。”

“我知道。”魏临看着她,盯得她目光回避,“那又如何?”

被从来都是宽待自己的人冷声逼问,小玉又诧异又难受,脑子像冒了火般,烧得她脑袋疼。

魏临终于是察觉到她脸色不好,双唇也见白色,迟疑,“你真的病了?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天么,怎么还没好?没找你小叔看看?”

“我没事。”小玉低声,“以前骗了你是我不对,如今你不信我,也不奇怪。”

魏临听她语气软绵无力,真是病了。见她面色苍白,他起身道,“回去吧。”

小玉抬眼看他,声音很轻,“我不想进宫…”

魏临忍气,“你非要现在跟我说明白?”

“如果早点察觉,就好了。”

“什么?”

小玉终于是重新看他,眼已有些红了,“早点知道男女有别…”

魏临紧盯,“我对你是不是不好?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我只是不想进宫…”小玉嗫嚅片刻,才说道,“爹爹只有娘一个人,我的兄弟姐妹,都是爹娘的孩子,都是我的亲生手足。没有姨娘,没有庶出的弟弟妹妹。这样就挺好。”

魏临愣了愣,“所以…哪怕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你也不愿意留在宫里?”

小玉心里一瞬竟是同意这句话的,知道了这年头,她也有些愣神。真的敬为兄长吗?那为何这种事她会觉得可以?她顿时有些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再将他当做朋友来看了?连她也不知道。

她宁可不要知道。

魏临见她久久不答,只是埋头,气色越发苍白,接近惨白。他于心不忍,不再逼问——她如今也算是答复了他。

哪怕不是因为皇宫,她也不会跟了他。

没有一点男女感情在,又怎么能强求。

他喜欢的是怎么样的谢小玉,他清楚。真困在宫里,久了,只怕她也会变成自己最不想看见的那种人。

“玉儿…”

声音不再强硬冰冷,像是从远处飘来。小玉高烧渐重,脑子已经很晕。抬脸看他,俊气的面庞唯有落寞,只看得她满脸不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痛心,又不得不痛心下去。

眼蓦地一湿。

泪眼看去,想和他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旦说了,就像将沼泽地的大门打开,陷入里面,再不能出来。泪珠滚落面颊,小玉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

魏临看她越发恍惚,知道再不能留她,要送去医馆医治。

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生别离。

小玉只觉额上贴来的唇微凉,克制,又慎重,又决然军宠,霸爱二手妻。

寒冬腊月,却比不过两人心中的寒凉。

新年一过,便是元宵,又迎二月会试,转眼三月。光阴如梭,快得叫人回想起来,便觉不可思议。

殿试之上,从天下士子中挑选的十名进士,对殿试试题各有见解。都是出类拔萃的读书人,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魏临细细听着众人对考题的看法和答辩,十分满意这次的科举人选。前面十人已答完,轮到最后一人,魏临已听得有些疲倦。

可这人的妙答妙论,从声音里都听得出来的激昂,让魏临听得愈发感兴趣,终于是抬头往殿下看去。

只见是个器宇轩昂,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年纪看着并不大,兴许连二十都没有。有着和旁人不一样的朝气,哪怕是自己盯看,他也不畏惧。

太监在旁耳语,“会试一等,怀南邵氏一族的,与兵部尚书宋大人是远亲。”

是以前大央有名的谋臣世家,后来没落过一段时日,如今又崛起了么?魏临面色一如既往冷峻,没有过多的表情。直到目光落至那邵还的腰间,一个冰蓝色绸缎香囊落入眼中,他的神情才微微有变,而那邵还在说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走上前来。”

突然落下的话打断了邵还的话,这是前面九个人不曾有的,而且还要他上前。在旁人看来,哪怕这是打断一个人说话,却是天大的恩宠。

邵还上前三步,没听见太监喊“停”,唯有再往前三步。仍是没说话,不得已,继续往前,直到快走到石阶那,魏临才终于开口,“停下。”

那香囊在这里看得十分清楚,那面上的海棠花,是他见过的。虽然香囊好看,可是上头那一朵花儿,绣得有些偏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可谁让他仔细看过。

她这几年戴过什么首饰,用过什么脂粉,他都记得。

后宫嫔妃的名字他都不记得,她的全部琐碎,他却都清楚。

邵还不知圣上沉思什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连旁边的太监都觉气氛尴尬,俯身请示。魏临面上神情又恢复冷峻,“继续说。”

可心思已完全不在上面。

她说过,香囊是不会随便送人的,除非是…喜欢的人。

邵还既然是宋大人的远亲,而宋大人又跟谢崇华是挚友,邵还认识谢崇华,又和小玉走得近,并非没有道理。

殿下的人文质彬彬,能入殿试,也是才华横溢。俊朗的书生模样,又满腹经纶。原来她喜欢这样的男子,看着儒雅可靠,又沉着冷静。

心底慢慢生出一丝嫉妒来。

嫉妒得连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嫉妒一个书生。

殿试毕,翰林学士拿着众人名册去书房请示名次。

魏临翻看许久,都没定下。旁人只道他慎重择之,毕竟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主持殿试,慎重点总是好的。

魏临先定下探花,又在状元榜眼人选上想了很久。

以邵还之才,虽然后半段并没听见,但前面却十分精彩。否则又怎会让他疲惫时引得他抬头去瞧。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