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跳完,李先生亲自将慕容画楼送到李争鸿身边,还兀自玩笑:“李副官一晚上都紧绷了精神,生怕我等伤害了夫人,如今将夫人安全送还…”

李争鸿也起身笑。对于李帘苑,一代大儒,世家身世,李副官是敬重的。

慕容画楼微微欠了欠身子,行了一个西洋礼,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白色制服的俊美侍者捧上香槟酒,慕容画楼与李争鸿各自拿了一杯。

又是一首轻柔的曲子,舞池里身影渐渐也多了起来,反正坐席这边显得寥寥无几。

“快到尾声了吧?”慕容画楼问李争鸿。

李争鸿抿了一口气,面色平缓下来,笑道:“应该是吧?”他不太懂得西式宴会的规矩。

慕容画楼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金帛装饰的单子,已经是倒数第二个曲了。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曲子上,是肖邦的G小调夜曲,独奏者白夫人…

墨迹犹干,应该是开宴会之前才写好的。她眼眸微凛,知道云媛没有来,依旧安排了白夫人独奏。

李家这是要干嘛?

走廊那边,李帘苑、李夫人、李方景、李四小姐两两一对,先后上了上楼而去。主人离席休息片刻,或者更衣换帽,或者修饰妆容,都是很平常的。慕容画楼却心中好笑。

没有督军的首肯,李府敢不敢故意为难她?

慕容画楼这才觉得自己在一个迷局中,将自己推向漩涡心中的,也许并不是旁人,而是身边人而已。

她回眸一旁的李副官,目光氤氲中,隐入鬓角的修眉微挑:“李副官,今晚…真有意思,是不是?”

李争鸿一愣,眉目微怔,心底却莫名地空了一块儿。她是无辜的,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在底线处苦苦挣扎,时局弄人。倘若是太平盛世,也许她一辈子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一辈子见不到丈夫的面,才是平安。他回神,淡笑回应:“夫人满意就好…”

滴水不漏的回答,眼神却闪忽不定,她真的猜对了,心底凉了一片。不管李府事先是否知情,他们都知道督军今晚安排夫人独自赴宴的意图。或者是一早商量好的,或者是猜测到的。

李府,要么是帮凶;要么也是棋子,但是他们明显不想当棋子,所以将慕容画楼一个人推了出去。

轻轻一口香槟下咽,慕容画楼笑了:她真的看上去那么好用吗?

华美乐章渐渐停了。曲终人散,坐席这边,位置渐满。白色燕尾服的司仪上场,高声说了几句祝福语,便道:“今日万般荣幸,可以邀请白夫人独奏钢琴曲,为太老夫人寿宴添上重彩一笔…钢琴已经备好,诚请白夫人”

此语一出,四下里寂静,四周嘈嘈切切的声音响起。

白夫人是从内地来的老式女子,不曾留洋,不懂时髦,俞州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专门过来瞧慕容画楼的笨拙。如今李府此手安排,着实叫人费解。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负督军夫人,得罪白督军吗?

李副官似乎预料之中,他故作惊愕看了慕容画楼一眼,低声道,“夫人,他们怎可如此,明知你不会钢琴”,说罢,便想往高台那里走去,让司仪换个节目。

慕容画楼倏然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她手掌力气颇大,拉住李副官的时候,中指与大拇指勾起,捏住一道穴位,李副官身子好似被强电流传过,一时间脚步发软,一步都动弹不得。

慕容画楼眼神仿佛雷霆之势,剐了他一眼,这才放开他,高声道:“我之荣幸”继而换上一副柔而媚的神态。刚刚眼眸的严厉,宛如镜花水月。

李副官目瞪口呆望着她提足而去。

她才知道,这是开始,目的不过是想让别人知道,她只是个内地小姐,是白夫人她没有背景,没有身世,土气又木讷

既然是摆好了戏台,可由不得他们独自唱下去,更加由不得他们将她视为道具。她也想做演员呢。慕容画楼笑,原本以为是出来见见世面,却逼得她将自己推上了高处。

想利用她?她一向不是好的棋子

不仅仅李副官吃惊,四周的宾客更加吃惊。

奥古斯丁远远瞧见她,大红色并蒂荷花纹如意襟旗袍,身影袅袅,脚步轻快,眼角笑意很浓郁,黑白相间的钢琴面前,她仿佛一束艳丽到了极致的花朵,俯仰之间,眉眼全是风情。

这样的女子,有动彻心扉的美丽。

手中的酒杯微顿,奥古斯丁拇指间龙纹玉扳指反射出红葡萄酒淡薄的光芒,或明或暗之间,是谁的容颜惊心动魄?是谁的倩影勾魂引神?

李府三楼,雕花梨花木门背后,一套古老的太师椅,分别坐着李帘苑、李老夫人、李方景、李四小姐…

不知谁说了一句,李方景猛然起身,神情颇为肃然:“…不行白云归那人,城府甚深,手段甚烈,得罪了他,咱们安居东南,亦无半日安宁。让他戏弄一回又何妨?偏偏将她的夫人推出去,只怕不行…”

“你坐下”李帘苑缓缓端了茶杯,语气却甚严,“你以为只有今晚我们是棋子?不,我们是过河的士卒,用了便不会回头,白云归岂会不懂?真正的险招,偏偏是他的夫人”

李方景仔细想了父亲的话,突然神色大变,半晌才似笑非笑:“他…果真心狠手辣啊如此娇丽的佳人,他也下得去手?”

“家国前面,儿女情长算什么?”李帘苑倒是佩服,叹道,“时至今日才知道,白云归乃真丈夫于国于民,他是英雄;偏偏于那个小夫人,他着实狠毒了一些…方景,你若是能学得他一半手段,为父也是放心的…”

李方景撇眸一笑:“我心中可没有白督军那般宏图伟志…我呢,想做个救美的英雄”

说罢,他正了正衣冠,起身要走。

“你别胡来”李老夫人在身后叮嘱道,“此前这乱世,没有兵权,命如浮萍。你若是搅了白督军的局,东南这方净土,怕是容不下你”

李方景勾起一抹冷笑,薄唇微翘:“…我啊,最不愿意错过好戏。白督军布下的局,父亲如此智慧尚且冷眼旁观,何况愚笨如我?”

他脚步轻快,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李帘苑脸色铁青。

“老爷勿怪,他不懂事…”李老夫人劝解道。

“他太年轻气盛,总得碰了几次壁,才知道老人的金玉良言让他去,我倒是想瞧瞧,他能在斗室之间,闹出怎样的繁景来”李帘苑重重将茶杯顿在桌上,杯盖蹦起,哐当一声巨响,犹如谁的心弦。

第十节误解了

第十节误解了

第十节误解了

大厅里空出一块,筑高成为椭圆形的舞台,强光打下来,四周金碧辉煌;明可鉴毫的地板上,反照点点星光,慕容画楼一步步走过去,步步生辉。她大红色的旗袍更加出色,脸颊霞光铺满,金红萃然。

那一瞬,四下里寂静,唯有她的脚步声嘟嘟响彻大厅。明光下,她好似从夜空降临的月宫仙子,声乐尽消,静籁里却听到靡靡之声,像是天人的高吟。男子夺了魂魄,女子却颇为羡慕。

她要用袅袅倩影,盛开怎样的繁华?奥古斯丁突然一口香槟滞凝在喉,手指握紧了水晶杯,玉扳指与水晶相磨,沙哑又尖锐的一声脆响,他才回过神来。扫视整个大厅,无一不是好奇又吃惊的望着舞台上的佳人。

慕容画楼缓缓落座后,轻微活动手指。钢琴是弹惯的,那些谱子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这副身子,从来没有弹过钢琴,她很怕肌肉没有记忆力,心有余而力不足,便试音弹了一个小段,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慕容画楼的身主以前会弹琵琶,刺绣非常出色,手指也是练得灵巧的,一串轻盈音符溢出,四周一片哗然。

她笑了笑,高声道:“一晚上都是低缓的音乐,着实生厌了…不如…”她手指轻动,欢快明朗的恰恰舞曲从她的手指流出,是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曲子简单,节奏明快,音乐壮丽蓬勃,很好的恰恰舞曲。

曲子不难,她弹起来也很流畅,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只是会弹钢琴的,都能将这一曲演绎得很好。原本大家都在期待她想干嘛,突然被这一轻松的曲子吸引,不自觉脚步动了起来,反而忘了她原本是土著夫人的事实。

气氛全所未有的热闹。

这样的舞曲很好跳,宾客几乎全部加入了舞池中,随着高低起伏的舞曲移动自己的脚步,身子也轻盈几分。

李方景伏在二楼的栏杆上,突然笑了,眼波横掠,透出前所未有的慵媚。强光下的她,丝毫一丝表情都藏不住,眼角挑起轻若的笑意,蚀骨般柔媚,底下藏的,却是顽固的冰凉。

她似乎心不在焉,手下却一个音符都不错,看似简单的曲子,想要弹得这样自然,需要多么的熟练。旁人不懂,自小学钢琴的李方景却知道。他学琴已经十五年,弹不出慕容画楼这样的流畅。

原本的担忧、心疼,此刻全部化成眼底浓郁的疑惑与戒备。

她是谁?

不知何时,李四小姐已经在他的身后,同样饶有兴趣看着底下的高台。

李方景回身,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四姐,这场戏好看吗?”

“她会弹琴吗?”李四小姐明显跟不上节奏,蹙眉望着钢琴后的女子。慕容画楼的情绪似乎全部倾泻在黑白键上,随性而优雅,满头乌黑青丝紧紧用步摇别起,随着身子的摇动,飘落下来。

娇媚自傲的神态,稳健熟练的指尖,漆黑浓密的青丝下,脸颊显得更加小巧精致。谁说妖娆的女子一定要十分性感?她这般清纯的模样,随着乐章幻化了一幅幅锦图,繁华盛开处,她这抹素色,生生逼退了万紫千红。

“是啊,她会弹琴吗?”李方景突然笑了,笑容里生出一份阴冷,目光幽幽处,他兀自自嘲,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吗?真当自己是罗密欧吗?

台下那个,却不是朱丽叶啊。

她倨傲的模样,分明是艳丽精明的埃及女王她俯仰之间,需要的不是相救,而是朝拜

“局中人是谁,我很想知道呢…”李方景突然笑了,转身绕过旋转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去。

李四小姐莫名其妙,则折身回了三楼,把看到的情景一一告诉了李帘苑与李夫人。

李帘苑与李夫人都没有说话。片刻的沉默,将心底的内疚一扫而空,李帘苑突然哈哈大笑:“白云归这枰棋,很好,真好”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的怨恨。

李老夫人也是面色微变。

坐席的一角,三个男子没有投入到恰恰舞曲的欢快中,他们的目光,紧紧逼迫在慕容画楼的脸上。

奥古斯丁看着山田与高桥都变了脸,莫名地痛快,用日语低声道:“刚刚我说,今晚督军官邸的好戏是一步好棋,也是一步险棋。如今,我收回我的话。今晚的好戏,是一步险棋”

高桥一郎的脸色更加差了,山田俊目光尖利瞪了奥古斯丁一眼。

一曲完毕,舞池里的欢愉也渐渐淡了。李帘苑与夫人出现,祝今晚的结词。最后,李帘苑突然道:“今晚白夫人的独奏,为寿宴添了艳色。敝府想送夫人一件礼物…请夫人上前…”

李争鸿转眸瞧了一眼平静甚至看上去有些木讷的慕容画楼,至今无法回过神来。灯光下,她她颈项雪白,修长如玉,青丝泄了下来,有着撩拨心弦的气质,突然心间一颤。

慕容画楼却不瞧他。听到李先生叫她,便明媚一笑,大方端庄,往台上走去。后背笔挺,好似女皇巡视臣民,任何人在她高傲的神色之下,都黯然失色,不由自主撇开眼睛。

此女子,看似木讷,眼眸却如此尖锐。

侍童捧出一个修长的盒子,李老夫人亲自打开,是一整套的玉簪,各种翡翠雕刻而成,根根纯净透亮,没有一丝杂质,一看便是价值连城。慕容画楼挽起耳边的一缕碎发,心中冷笑:这是赔礼吗?

台下不乏识货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艳无比。

“薄礼不成敬意,望夫人笑纳”李帘苑态度算得上恭敬,似乎想挽回一点什么,却触及慕容画楼慵懒神态,心底一凛。

原本想置身事外,想把此女子推出去,殊不知猜错了白云归的棋局,反而将李家套了进去。

慕容画楼看到李府的态度,便知道自己赢了。李家果然误解了。

她拿起一支,随手将自己的青丝绾起,别在发髻:“无功不受禄,一支足以…李公美意,画楼生受了…”

心底却没有一丝得意。开局她赢了白云归一步,不代表步步能赢。

白云归如此狠毒,着实叫她气恼

为何将她从老家接过来、为何云媛得了天花、为何他避而不见、为何她独身来李家、为何白云灵今晚没有一同前来,一幅幅一幕幕,渐渐清晰了。无冤无仇,居然这样害她,慕容画楼笑了起来,心底却是一片寒寂

第十一节情况有变

第十一节情况有变

第十一节情况有变

回去的路上,慕容画楼依旧坐在车里,神情跟来的时候一样,有些木讷,沉静如水,跟刚刚李府舞台上弹琴时俯瞰众生的女子完全不同,似乎就是李争鸿熟悉的白夫人

他没有说话,心中充满了好奇,反而一句都问不出来,全部更在喉间,化作苦涩丝丝泅开。半个月的相处,李争鸿对慕容画楼还是挺喜欢的,不傲慢不做作,偶尔木讷,性格随和。想到过了今晚,也许她便会化作一缕香魂,李争鸿颇有怜香惜玉之念。

一边是白督军与家国,一边是无辜的白夫人,他微微闭目,将满腔的愤懑压了下去。

慕容画楼将自己溶在阴影里,对面汽车的强光照过来,她的侧颜颇为寂寥。就这样抱臂独坐,脸上如冰冷雕塑,没有一丝表情。一开始的疑惑,后来的愤怒,如今只剩下平静了。仔细回想种种,恨白云归的冷酷无情,也能体谅他的心绪。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到利用一个弱质女流吧?

报纸上说,俞州已经三面受壁,有将近百万人马打着声讨卖国军阀的名头,为难白云归。那些所谓声讨的人,其实目的是什么,一目了然,不过是俞州这块军事重地

当前乱世,人命如草菅,牺牲她一人,保住整个俞州甚至东南免受征战之苦,百姓免遭欺凌之难,也算她的光荣。慕容画楼曾经是特工,她从小就被灌输家国利益高于一切的理念,她是能理解的。

可是她不想死,更加不想被日本人杀死。

回到督军官邸,夜色已深,汽车徐徐盘山而上,街灯亮起在绿茵之间,织金点翠,景致如画,似乎将一切尘嚣浮华抛去。昏黄街灯如晚霞般没入其中,静籁处,慕容画楼神情舒缓。

李副官替她看了车门,她走下来,风凉露重,襟袖颇凉,她笑容甜美:“今晚多谢李副官…”

李争鸿忙道是应该的,脸色微微失落迷惘,却也是一闪而过。

女佣张姐来开门。家中的女佣个个温敦,话不多,可能白云归喜欢安静。张姐道热水备好了,是否需要宵夜等等,然后才道:“夫人,六小姐今夜不回来。傍晚的时候小公馆来人,说姨太太身子好了些,接六小姐过去坐坐…刚刚来电话,说六小姐歇在那里,明日再回来…”

不让白云灵去李府,就是为了将她支开,免得她受到连累,慕容画楼心中有数,只是道好。

李副官一扣靴跟,给慕容画楼行了一个军礼,声音颇为正式:“夫人早些歇息,属下告退…”

这样慎重其事的告别,他是心中有愧吧?慕容画楼想,李争鸿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李副官晚安”她若为其事,浅笑如初荷。素到了极致,生出了夺目的艳丽。李争鸿一咬牙,转身大刀阔步走了。

“情况有变,铃木大佐”俞州城郊外一处祠堂,曾经供奉了海龙王,家国被外贼入侵,海龙王庙也人去楼空,如今只剩下一处破旧的轮廓,听说不日要建新的天主教堂。

夜色深沉,黑暗中伏了十几名倭人,行装简便,不是便宜的炮枪,而是一人一把寒铁军刀,细长锋利,刀口带着嗜血的冰凉。原本几个人闲坐,等到时间到凌晨,突然从后窗跳进一个矫捷身影,紧接着,又进来十几人。

破庙顿现拥挤。

“伊藤君…”看清来客的首领,对方首领吃了一惊。暗黑中看不清彼此面目,却清楚彼此的言语,判断来客的身份。

“阿部少将接到消息…”来客没有犹豫,说明来意,将自己接到的消息,一点点告诉了铃木大佐,黑暗中声音低缓,蛩吟阵阵,将破庙里一切隐藏密不透风。

听完对方的话,铃木一愣:“那个女子,可能是什么人?不是说她定是白云归的夫人吗?”

“只怕不止…北方似乎有人好像见过她…阿部少将让我等前来协助,今晚势必捉住那个女人…”

“…要不取消行动吧?”铃木大佐犹豫了半晌,才道,“倘若她真是北方的人,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行,阿部少将说,将军那里他会顶着,必须抓住那个女人。不过…不要活的,免得她说漏了什么…死人,她就只能是白督军的夫人,北方也是吃哑巴亏…俞州这边,再拖下去,只怕对阿部少将不利…”

声声减缓,二十几条身影犹如鬼魅,缓缓向山脚靠近…

“情况有变,督军”

俞州城南的英国租界,是一片新式的别墅,英式带着烟囱的两层小楼,住满了欧洲各国的大使馆参政、商团代表、传教士…有一处小楼,夹杂在中间,外观平凡,前面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乱。

听说是位大人物的住处,住的是谁,却从来没有人瞧见。最近一个月,时常有人出没,却是昼蛰夜行,极为神秘。

李争鸿先将汽车停在小公馆,才乘了黄包车,往英国租界来。一开门,便道了一句:“情况有变,督军”

大厅里正襟危坐十几人,桌上摆着军事沙盘,一名男子立在北首,正在指点山河,突然被李争鸿一语打乱,颇为不快:“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不改这毛躁,难成大器”

李争鸿被一声怒喝,后面的话似乎断了线,怔怔立在那里…

“说吧,情况有什么样的变化…”白云归掷笔落坐,军装挺直,随手点起一支雪茄,脸色有些暗淡。最近愁事太多,他眼珠泛红,一夜未曾睡得踏实。

李争鸿看了在场的人一眼,没有说话。

白云归便知道是官邸那边的事情,起身道:“楼上说。”

“…六小姐送到了韩府,韩夫人不着痕迹留下了她,她没有怀疑;家里佣人十一点会准时从密道走,密道尽头的山西面馆,专门派了车辆接,先将她们安置在桦木街15号的房子里;二楼书房里,那个死囚打了镇定剂,他的脸和手毁了,应该不会被认出是假冒的督军…只是夫人…”

“她察觉了?”白云归似笑非笑。

李争鸿摇摇头,便将今日李府寿宴的事情告诉了白云归:“李府大概是猜出督军让夫人出席宴会,是为了让日本人看清夫人的容貌、资质,他们没有庇护夫人,让夫人弹钢琴助兴…”

“哦?”白云归微微挑眉。

“她…会弹钢琴…”李争鸿道,“督军,夫人会弹钢琴,属下亲眼所见”

白云归缓缓起身,立在窗前。租界的夜灯透过菱花玻璃窗,落在他的脸上,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不在年轻,鬓角的风霜将年轻英俊收敛,古铜色肌肤却更添华采,下巴紧绷,思绪却一步不慢,思量前后种种…

“不管她是谁,让她消失…致信霖城,让白家将霖城收益最好的三座酒厂全部让出来,给慕容家,算是对她的一点弥补…明日过后,俞州就交给你。如果夫人有问题,六小姐也要堤防,不要留后患”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不知道为何,听到白云归的话,李争鸿突然想起了曹操。他愣了一瞬,才重扣靴跟,行礼:“是”

第十二节目的

第十二节目的

第十二节目的

夜深露重,丝绸长裙睡袍下,玫瑰香味的沐浴露气质弥漫周身,慕容画楼却很不喜欢,于是在罗马香薰灯里点了老式的熏香——迷迭香,可以舒缓情绪,放松精神。

熄了灯,她将英式光面牛皮的靠椅搬过来,坐在窗前。窗帘紧闭,只有一条细长的口子,却能让她清晰看清大门处的动静。她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哀怨,只剩下警惕与精明,宛如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花豹

外面很静,这处半山腰只有督军官邸,没有旁的人家。寂静处,她的视觉与听觉更加敏锐。

十一点左右,一楼有轻微的动静,她心中有数,知道不是敌人,只怕是佣人在转移——对待下人,他都可以如此照顾周全,偏偏将她推到悬崖边,慕容画楼不知道他是仁慈的还是狠毒的…

一楼的响动不过一分钟左右,而后又是无边的安静。

坐久了,身子有些疲软,慕容画楼这才起身,活动活动四肢关节。睡袍蕾丝系带微松,里面不着寸缕,是她年轻曼妙的身姿。没有高强度、高密度的木棒常年累月打在身上的痕迹,肌肤磁白,手脚柔软,不再是坚硬如铁。她曾经一度也爱这具自己美梦以求的身子。

如今有讨厌起来,这样的身子,攻击力太低了,承受力也太低了

她站稳了身子,脚尖点地一动,半秒钟,身子在十米开外,因为懂得技巧,速度还是很快的。只是跟从前那具特工的身子不能比。倘若是从前,这样轻松一点地,至少可以在百米开外。

她来到这个世界,心生感激,没有任务,没有荣誉,没有杀戮。时至今日才生出一丝无奈,生在民国,中式西式的古董都能看到、用到,这是任何年代都没有的好处。可是这个时代,还要动乱几十年。身处乱世,哪怕小心翼翼处处规避,还是免不了牵扯仇怨。

家仇嘛,兴许能一笑泯之;国恨啊,却是义不容辞。慕容画楼不会自诩多么大义凛然,但是被倭人欺凌,却是不能忍受的。曾经读史书,对倭人的卑劣行径,也会是痛心疾首,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今晚倭人近在眼前,她没有逃避的念头。

与白云归无关,仅仅是自己的一段心结罢了

夏夜万籁俱静,唯有乱蛩四吟,使得长夜更加寂寥。

倭人今晚会不会来?她心中多少是在赌…

一念澄清,犹如当头一瓢凉水,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她来俞州的目的,已经化成清晰的念头浮在心间。

第一嘛,自然是为了掩护云媛。她第一天来,李副官就处处说云姨太太如何如何,还说她得了天花,不能见客;然后去李府,李副官却说,因为夫人来了,云媛要避讳,所以不来。丝毫不提她天花之事,却将责任全部推倒慕容画楼身上。背后所图的,无非是云媛不能出席任何场合的正当理由。

这招叫移祸江东。慕容画楼想,云媛可能已经不在俞州了。云媛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只怕也跟这次俞州受困有关。

第二嘛,自然是为了麻痹日本人。白督军在俞州没有亲人,想要拉拢他,光靠利益也许不行,恩威并施才是最好的法子。将他的夫人捏在手里,再许以重利,不怕白督军不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