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什么秘密。新的政府大员上任,便要游行演说一番,热闹极了。

无言批曰:颇有民主国度的做派。

又是讽刺白云归等人装腔作势,慕容画楼看到直笑,总觉得这个无言道出来的话,好似骨头里的痒:既挠不着,又撕心裂肺的难受。

无趣的是,白云归对无言的讽刺早已免疫。

晴了几日,冷风里骄阳单薄,总是寒意逼人。

常住俞州的人说,俞州也就是冷这几日,只要真正放晴,照样可以丝袜旗袍,不比内地,冬天冻得瑟瑟。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种美好的愿望。这几日很冷,出门回来便是两颊生凉,手脚僵硬。

午后的时候,又阴了天。

原本跟白云灵去听戏,绍兴戏《谢瑶环》还是首创,反响极好。可是白云灵约了陆冉,小姐妹一路上都在说俄国服装公司新进的皮毛披肩、雪狐大衣,很是艳羡。

“你们去看衣裳,好看的坎肩给我也带条…”画楼道。

白云灵推辞了几句,还是跟陆冉去了。画楼一个人听戏,只觉得名不副实,唱腔不够老练。听久了,口味特别挑剔。

她回去的时候,下起绵绵细雨。

偏偏半道上,汽车抛锚,慕容画楼抱着胳膊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微微阖眼养神。李争鸿急了,天色渐黑,回官邸的这条路又偏僻,等了半个钟头都无汽车路过…

终于看到一点亮光,他急匆匆拦上去,把对面车里的人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听到督军的吼声:“你在做什么?”

李争鸿跟白云归的时候,最怕督军这样骂他,后背微僵,支吾着说车子坏了,夫人还在车里。他愈发觉得倒霉,怎么拦个车子,一下子就拦到督军的座驾?而且这个时间了,督军怎么还要出去?

慕容画楼下车打招呼。

白云归亲自掀开她座驾的前盖,脱下手套去拨弄,半晌才道:“启动马达坏了,叫汽车公司的人来修理。你们俩想法子回官邸,夫人先上我的车…”

夜色阴晦,亦能看清他指尖的油污,画楼忙抽出自己的雪缎丝帕递过去。

白云归瞧着那丝帕上一朵红色金线绣成的玫瑰,含苞待放,那似开未开的花瓣上依稀有露珠萦绕,幽致烈艳,便知这帕子是她前段日子偶得的蜀绣冰绡纱,千金难求,她很珍惜。

他没有接,只是瞧着她被细雨润湿的鬓角,道:“先上车”

副官递过葛布手帕,他才擦了手,带上手套。

白云归是送云媛去码头。

云媛伤势并未痊愈,裹着件黑色夹棉大衣,一张小脸消瘦煞白,秋水滢眸更加明媚透亮。

她瞧见画楼,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画楼挑了挑眉,只顾和白云归说话:“送云小姐回去?走码头的话,今日天气可不好…”

“哪一日天气又好?”白云归清冷道,“最近没什么好天…差不多就行了,免得越拖,人不留天留”

这话,是不想多留云媛。

云媛修长浓睫微动,依旧不发一言。

慕容画楼笑笑:“也是啊,入冬了就难见风平浪静的日子。今日下着雨,可巧无风,虽冷了些,海面行船也方便…听说过几日又有大浪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里曼声絮语,说的全是天气,一会儿也就到了码头。

已是夜暮,海浪戏逐浅棕色沙滩,浅吟低唱。

码头橘色灯光将行人背影拉得很长很孤单。

末班的船只,船夫悠闲等着,旅客三两人,脚步匆忙。细细雨丝在橘色光幕里蹁跹起舞,似丝线缠绕,编织瑰艳的锦图,铺开在漆黑的夜里。

云媛下了车,脚步微踉。

她浓密青丝披散,脚步轻缓,别样的妖娆妩媚,楚楚可怜。雪色肌肤下,苍白菱唇微启,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眼波在白云归脸上一跃,转身向码头走去。

慕容画楼与白云归依着车门,静静瞧着那背影。

伤势未愈,一步步走的艰难,却倔强挺直了后背。

码头路灯下,她的青丝被雨水侵润,映照轻雾般光泽。她倏然矗立,微微偏头,欲回首看一眼,却将脑袋定格在那里,缓缓低下去。

最终,她继续前行,上了船。

直到船离开了码头,消失在茫茫夜幕下,她都没有回望一眼。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是她选的,哪怕后面的人再留恋、再不舍,她都不准自己回头。

这是云媛的骄傲。

白云归目视前方,船只开拔后涟漪阵阵,久久不歇。他漠然瞧着,眼里无往日的锋利,只剩无尽寂寥。

淡淡灯光下,慕容画楼只觉那伟岸的肩膀有些坍塌,他好似瞬间老了十岁,鬓角的银丝闪烁白芒,刺痛了她的眼。

那样怔怔瞧着…

“督军,咱回吧?”画楼轻声道。

白云归嗯了一声,转身钻进了车厢,一晃而过,眼眸依旧犀利雪亮,好似那个失落遥望远方的男子,只是画楼的错觉。

他跟周副官道:“那四个人,今晚全部枪决”

声音威严,仍是嚣张跋扈、生杀予夺的当权者,不再是深情难酬的失意男人

慕容画楼不喜不悲,淡淡弯了弯唇。这个时候就说全部枪决,那四个人,应该跟云媛有关吧?

她没有问。

周副官却没有恭敬道是,而是扭头看了慕容画楼一眼,再对白云归道:“督军,不如放了他们,听说他们现在在广州很得势…闹翻了只怕不好,咱们离得又近…”

那一眼,似乎在求着画楼帮忙说情。

“执行吧”白云归眸子里寒光一闪,周副官立马吓得噤声。

广州…

画楼隐约猜到了什么,含笑问道:“督军这回要杀谁?”

白云归握住她的手,像父亲牵住女儿那般,声音也透出教育而不是训斥:“政治上的事情,女孩子不要问…”

从前他对画楼,试探着她,提防着她,如陌生人般客气疏远;好似是慕容太太出现之后,他对她偶尔有点像长辈对晚辈,也有些提防,却有份对孩子的宽容与培养;她劝云媛喝药,他似乎觉得她是个可塑之才…

画楼最怕这个。

她不想成为他的期望,更加不想为他的期望去努力。

她立马浅浅一笑,不再追问。

心中不踏实,还是叫李争鸿去打听了一下。

李副官回来跟她道:“…一个是情报局二处的处长,另外三个都是二处的资深情报员。他们一死,二处就只剩下云媛资历最深,她这次平安回去,应该能任情报局二处处长。督军说,既然她执意要这条路,他就帮她达成所愿,最后一次替她铺路。督军还说,跟了他这么多年,是她最美好的年纪,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就算大户人家遣散丫鬟,也得给点路资。助她上高位,就算他给的遣资。”

“可是这样就跟他们党结了仇”慕容画楼眉头微锁。她这个未来者,知道那个政党迟早要一统华夏的。

到时白云归如何求存?

她有些头疼。

“参谋们也是这样说,如今乱得厉害,还是不要和党结怨的好。督军说,书生领导的政党,不过是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不足为惧”李争鸿道,这句话他似乎也赞同。

“可是他们在广州建了军校…”慕容画楼喃喃,淡淡笑了笑。曾经他们就谋杀过白云归,如今白云归又枪决了他们的干将,这仇怨只会越来越深,根本不可能化解的吧?

“他们建军校了吗?”李争鸿不解道,“没有啊…”

现在是没有,再过几年就有了…

慕容画楼耸耸肩,“如果他们建了军校,情况就不同了…我随便说说的,我的车子修好没有?”

“没有,启动马达坏了,需要去德国配原件…督军另外拨了一辆车给您用。”李争鸿道。

还真是启动马达坏了?画楼莞尔:“督军还懂得修车?将来他不带兵打仗了,摆摊修车也能混口饭吃”

正好被下楼的白云归与两名副官听过正着。

周副官不停地给她使眼色。

第六十八节鱼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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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节鱼龙

第六十八节鱼龙

白云归斜睨她一眼,笑骂道:“我就算不领军打仗,也是开家汽车公司我去摆摊修车,谁敢来?”

慕容画楼莞尔。

离晚饭时间尚早,他叫她去书房说话。

“这是杭州传来的消息,彭补之已经被放了。我放了一笔钱给彭家,助其收回八成的家业。过几日,彭补之和他的父亲要亲自来俞州感谢我,你和小五商量着怎么接待,我就不出面了…”白云归把电报递给她,顺便说了上面的内容。

慕容还是快速扫视了一眼,然后调侃道:“督军也兼营放高利贷?”

白云归从雪茄盒子里拿出烟,正要点燃,听到这话就笑了:“高利贷还有另外的名字,叫雪中送炭有利可图的事情不做,岂不是傻子?”

画楼将这电报给白云展瞧。

白云展忍不住笑,兴奋对慕容画楼道:“补之要来俞州啊?带他去瞧瞧我的办公室…”

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故意转移话题,画楼却将他拉了回来,笑盈盈问:“不先给你那个封建官僚的哥哥说声谢谢?要不是他,补之今年就要吃牢饭过除夕了…”

白云展笑容挂不住,讪讪地说见到彭补之穿什么衣裳好看…

“姑娘家才会考虑见朋友穿什么衣裳好看”慕容画楼明知他在逃避,却步步紧逼,睥睨他,“你若是不想道谢,也由着你。你都不拿自己的话算数,我多说你反而嫌我啰嗦了”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他无奈地举了白旗,“我明日买点礼物,总不能空手道谢吧?”

第二天,他托报社的朋友买了雪茄、糖果,拎着敲书房的门。

正好画楼也在,他顿时不自在,瞟了她一眼:“大嫂,你去忙吧,我有话跟大哥说…”

慕容画楼知道他有些尴尬,就连忙出去了。

天气放晴,庭院山茶花圃修剪完整,白茶开的风姿凛冽,幽香馥郁。

深灰色长衫的小小身影,趴在乳白色缠枝铁阑干上,怔怔望着远方天际,挺削鼻子下,唇线微抿。雨后黄昏的天空,似叠锦般绚丽,却在他幽蓝清澈的眸子里投下孤独。

是慕容半岑。

他的神态,定是想家了吧?

画楼走过去,他极力掩饰满眼失落,喃喃叫了声姐…

“我想去买些热带鱼,你明天陪我,好不好?”画楼恬柔轻笑,黑色玛瑙般眸子闪动乌亮光泽,似夏夜繁星。

她买的那个鱼缸,如今搁在西花厅。西花厅原本是开宴会的地方,空置了很久,如今养些花草。管家将一张长桌挪出来,正好放鱼缸,然后又摆了两架秋千,冬日里不管是看晒日头还是看星星,都不会冻着…

白云灵也爱这地方,撺掇画楼早点把鱼买回来,就完美了。

对于出门,慕容半岑兴致乏乏,勉强道了好。

“马上要过年了…”画楼亦趴在阑干上,修眉微扬,“在俞州过年,一定不及霖城热闹…半岑,过了年就正式送你去念书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慕容半岑想起妈一个人在霖城过年,心口抽搐般发紧,缓慢轻吁一口气,才道:“…我不太懂,姐姐帮我打算就好了。”

“我倒是巴不得立刻就送你去美国…”画楼淡淡笑道。她的打算,就是退场要干净利落,若是鲁莽转身,后背容易暴露,后患无穷。军阀的时代总是要过去的,党会统一华夏,白云归到时何去何从,她不能预料,同富贵是友人,共患难是爱人。

她并没有与他共患难的打算。

可是如何抽身,她不敢贸然去安排。她身边最亲近的李副官,也是白云归的人,一举一动皆在他的视线里。

借着替半岑办理出国的事情,她就算不用亲自操办,亦能光明正大去询问具体流程。

心中有数,才好一步步安排下去。

来俞州半年了,母亲与弟弟的到来才给了她一个突破口。

她若是要走,定会干净得叫旁人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谨慎对于有些人是美德,对于她这种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人,谨慎是种本能。

“…早点送你去美国,将来就能早点学成归来。年纪越小,学语言越是有利…但是我又担心你一个人过不好,你太腼腆了,叫人放心不下。”慕容画楼说到这里,又有丝怅然。

她总不能为了私欲,将半岑这样火急火燎推出去。

慕容半岑轻轻踢着阑干,低头不语。

他也很害怕未知的明天。倘若大哥不闹事,他就可以在霖城念完中专,然后托家里的关系,寻个教书先生的职务,自己做学问,教书育人,侍奉母亲…

如今…

姐姐一次次问他以后要做什么,他答不上来。

他不关心以后要做什么,他只想知道,自己以后能做什么。他自小就是个平凡的人,旁人学一遍的东西,他总是要好几遍才能学会。

“你…怎么想呢?”画楼的声音轻柔,似羽翼滑过心间,温婉眼眸带着鼓励。

慕容半岑低头:“…随便姐姐,你帮我决定就好了。”

慕容画楼再好的耐性,也闪过一丝失望。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是异常调皮与反叛,怎么她这个弟弟,比女孩子还要温软三分?

多说无益的,画楼拍了拍他的肩膀。

落日西下,西边天水相接处璀璨夺目,晚霞缠绵天际,旖旎着谲艳,染红了院中的白茶。

檐下风铃叮叮。

晚上的时候白云归找她,跟她商量过年的事情。

说商量,其实是把事情都推给她:“年三十我要去驻地,跟守军们一起,每年都是这样。咱们自己过除夕,要么提前一天,要么延后一天…具体的,你若是有好的主意,就告诉管家;没有的话,咱们就跟往常一样,管家会办好…”

画楼想了想,问道:“还是管家照俗规办吧,我没有异议。不过,还有一个半月的功夫,要不要接了爹娘过来?”

“不用了”白云归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见她神色微诧,解释道,“路途辛苦,老人一把年纪了…家中儿孙满堂,来这里反而孤寂些。我的年礼已经叫副官准备好了,过几日就叫人送回霖城。”

借着这个当口,画楼趁机问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督军,您的驻军在俞州,为何不想着把家族都接过来?若是冀南有战火,霖城也会危及,家人不是危险了吗?”

“祖坟都在霖城,老一辈不愿意搬”白云归明显不耐烦了,声音微敛,“你是女子,不懂乡土与祖坟对于老一辈人的意义…”

绝对不是这个理由

见他讳莫如深,画楼亦不想多问,只是附和轻笑,说她的确不太懂。

次日天气晴好,慕容画楼穿了件湖色夹棉湘绣旗袍,围着深紫色碎花披肩,绾了云髻,别着珍珠扇形发钗,端庄婉约。腰身曼妙,面如白玉,凝眸时风情款款,透出小女子的成熟妩媚来。

白云灵连说好看,还问这珍珠发钗哪里买的…

白云展也夸,“越发美了,回头你站在白茶树下,我给你照个相,保证人比花娇艳”

白云归则淡淡说不错。

出了门,直奔花鸟市场。

各色热带鱼应接不暇,慕容半岑从前没有见过,稀罕的不得了,说这个好那个也好…难得见他这样开心,画楼莞尔,他说好看的鱼全部买了。

不知不觉就逛了大半个上午,李副官好心提醒他们:“可不能再买了,回头您那鱼缸都装不下…”

半岑有些讪讪。

画楼轻揉他的头。

姐弟俩从花鸟市场出来,又去买了些吃食。画楼不同于白云灵,她时时照顾慕容半岑的情绪,一上午倒也不觉得累。

吃了一顿午饭,画楼说带他去看看教会学校,半岑这回不再是腼腆说随便,而是微带喜悦:“让进吗?”

“咱们是督军的人”画楼调皮冲他眨眼睛。

慕容半岑扑哧一笑,觉得姐姐比家里旁的姐姐都好玩些,心中对她的防备又减少了一分。

其实教会学校已经放假了,空落落的校园没有什么新意,慕容半岑却逛得津津有味。

出来的时候,他还主动问画楼渴不渴…

“有点渴了”画楼头次见他主动关心人,连忙道。

李副官在身后含笑不语。

慕容半岑瞧了瞧四周,有很多摆摊卖点心、小日用品、水果的,便道:“姐姐,我去给你买苹果吃”

画楼一边说好,一边跟在他身后几步。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来,跟那个摊主说着什么。

突然就大声喊慕容画楼:“姐姐,姐姐,你来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