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归起身,往外面走:“你过来。”

他进了主卧,坐在东边靠窗的沙发上,脸色阴郁清冷,半晌才让声音平和几分:“原本我腊月二十四才会去驻地,正月初一回来。如今驻地出了点事,我得先赶过去,在营地过完年三十才会回来…”

画楼静静垂眸立着,听到他的话就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一句也不问出了何事,让白云归松了一口气。

他又道:“还有三天就是绑匪交赎金的日子,你且不可鲁莽。军法处的阮处长亲自侦办此事,他曾经是最优秀的侦缉官,办案无数。每日晚上八点,他会将今日侦查所得消息告诉你,你帮忙盯着事情进展。”

画楼依旧静静说了声知道。

“过年的时候杂乱,他们几个小的别出去惹事,特别是小五”白云归又道,“等华先生救出来后,也就快过年了…灵儿嫁妆的事情,还是等来年再说。如今遇着这么多事,只怕她的婚期要往后推推…”

她笑了笑,说好。

半晌,白云归都不再说话。

画楼便睃了他一眼,只见他有些出神,便柔柔笑了:“督军,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白云归烦躁,便道:“目前只有这些了,你帮我收拾几件衣裳…”

说罢,便走了出去。

画楼替他收拾好箱笼,只是叠了几套军装,便服没有带,然后交给周副官。画楼原本想问问他去驻地能不能见到李争鸿,帮她带点小礼物过去,见他脸色不虞,后来亦不敢问了。

临行前,画楼见他胸前闪耀徽章上不知沾了什么污点,便靠过去,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两人靠得很近,白云归就顺势搂了她,在她额头落了吻,低声道:“在家里行事要谨慎…我会很快回来。”

后面那句,他说的有些不自在。

画楼却好似不懂,眼眸清澈,脆脆的应了一声,像个孩子似的。

让白云归感觉,他好像远行的父亲,跟女儿说,回来给你带礼物,女儿雀跃说好。

而不是丈夫临行前不易察觉的不舍。

车子绝尘而去,画楼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将近二十天,她可以好好睡觉休息了。

李方景打电话约她去喝咖啡。

这是暗号。

如果韩小姐的事情顺利,便约喝咖啡;如果不顺利,便说看电影。

看来韩小姐已经顺利被送出去了,画楼想起韩夫人,微微叹口气。

念头抛过,她又想起绑架案来,便跟李方景道:“好啊,英国租界旁边那条秋浦路,有家吉斯菲尔咖啡厅,你知道吗?我们十一点在那里见面吧。”

电话那头微顿,真要去喝咖啡?

得到李方景肯定的回答,画楼挂了电话,换衣裳出门。

咖啡馆门口,远远便瞧见李方景,咖啡色格子大氅敞着,里面穿着笔挺的灰色条纹呢绒西服,同色马甲,雪白衬衫领子竖立,英俊时髦斜倚着自己的华贵轿车,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他下意识将深灰色宽檐帽子压了压。

抬手之间,胸前口袋边悬着的怀表挂链微动,金光熠熠。

画楼远远便喊了声六少。

李方景这才舒眉一笑。

“我定有事找你帮忙…”两人寻了临窗僻静的位置坐下,桌上水晶花瓶里一株百合散发幽香。李方景正欲身上掐了那百合,戴在她的鬓角,便听到画楼这般说道。

他脸色故作微苦:“多少女人愿意陪我花前月下,多少女人哭着求我喝咖啡,我都不搭理偏偏你一开口,便是这样市侩的话…”

画楼被他的抱怨逗笑:“就是因为多,所以你才不在乎啊”

“谁说的?”他静静瞧着她,眸子里水色莹莹,折了那支百合,起身别在她的鬓角,才道,“我很在乎”

她雪色羊绒披肩,跟这百合很是相配,鬓间顿时萦绕清香。

画楼随手摘下来,搁在手边的咖啡杯旁,哭笑不得:“方景,我真有急事求你…”

便将有人绑架白云展,却误绑了华成英的事情,告诉李方景,又道:“你能不能再次帮我联系下季龙头,他们海盐帮势力庞大,很多角落可能军警都找不到,却瞒不过他们…我自然不会叫季龙头吃亏的。”

“那我呢?”他不以为意,并没有因为绑架而慌张,依旧委屈般望着她,“我每每跑腿,有什么报酬?”

画楼才觉得他有些异样,好似心情极度不好,才故意跟她逗趣。

想到这些,才觉得他的眸子里有丝晦涩。

她微微一顿,轻声问:“方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不对劲…”

李方景那玩世不恭的神色才微敛,吃惊瞧着她,继而苦笑更加明显:“我掩饰的功力越来越差了还是你太聪明了?”

画楼凝眸望着他。

他垂下眼帘,默默搅动咖啡。

整个场面沉寂下来,咖啡馆里响起悠长钢琴声。画楼品着咖啡,打量李方景的神态。

他搅动咖啡的手,动作越来越慢。

最终,听到他轻轻一笑:“我爹妈和四姐五姐昨晚的船票,离开了俞州…”

画楼不解,却有些担心,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时,他才扬眉,无所谓地耸耸肩,轻轻端了咖啡抿着:“父亲觉得我投靠白云归,是自甘堕落,还说张总统是窃国贼,盗取曹督军的大权。白云归是帮凶,便是乱臣贼子。我大哥、二哥都是曹督军的人,父亲看好曹督军。政见不合,父子割席断情,他们举家北上,投靠曹督军去了。”

画楼怔住,这年关…

平日里也算灵巧的嘴,此刻却吐不出一句安慰话。

张总统画楼没有听说过,历史上的曹督军却是个草莽短视的响马。他不过是出身富户,军饷充足,身边谋士无数,拉拢人心颇有一手。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曹督军就成了华北一带的最大汉奸。

这样的人,往往口吐莲花,巧舌如簧,最不可信。画楼心想,过几年赶紧劝李方景跟父兄求和,趁着曹督军叛变之前,将李家众人接回来。免得李家被曹督军带累,留下骂名。

不过此刻,她真是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最终却问了句:“那你爹留钱给你使没有?你又爱玩,短了钱可不行,要不要我从白督军的小金库里,借点钱给你?”

李方景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不知道为何,便鬼使神差被她瞧出端倪,亦不知道为何跟她坦露心迹,说完之后,便又非常后悔,真怕她说出安慰的话,令他更加不堪。

却听到她这边调侃。

李方景心中佩服画楼的急智,亦感激她对他尊严的维护,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心头阴霾亦散去五六分,不免昂首,故作骄傲道:“你知道我这个东南六省官银总号总经理,月薪水多少?”

“两百?”画楼问。她一向对经济不感兴趣,对钱财更加不敏感,直到最近接手了白云归的库房,才跟易副官调查了下市场购买力与工资收入。

银行职员算是白领,月薪三十块;银行经理算是高级白领,月薪八十块;银行总经理,大约算是金领,月薪一百五。

在租界买一栋最好的花园洋房,大约两百块。

所以,两百块有很高的购买力。

谁料李方景不屑道:“你是小瞧我还是小瞧白督军?东南财务大总管,才两百块月薪?告诉你,我月薪一千块钱”

画楼吸了一口气,真是最高级的金领了。

“嗯,有钱人,今天的咖啡你付钱”画楼奉承道。

“嗯,今日的咖啡,本少付钱”李方景很痞气很纨绔的说。

被她这样一闹,李方景心情好了不少,谁不要为了理想付出代价?总有一日,父亲会看得出他的苦心。

两人喝了咖啡,吃了点蛋糕,便直接去找季龙头。

画楼把华成英的照片、那辆汽车牌号和外形特殊、白云展那件大衣相仿的大衣照片,交给季凌龙,道:“时间紧得很,三天后便是交赎金。我是信不过军法处吃官粮的稽查官,所以恳求季龙头帮忙打听。我知道在俞州一带,没有事情能瞒得了季龙头。”

这话,奉承得季凌龙心花怒放,忙喊了自己的亲信进来,让他把东西给分下去,立马着手去找。

“夫人放心,最迟明日中午,一定有消息带回来…”绑架案季凌龙自己都经常干,也见过旁人干,简直对绑匪的心思了如指掌。依着他的猜想,估计今晚就有消息。

又怕事情有变,不敢说的太满,便说明日中午。

“照片里这人是谁,还请季龙头帮忙遮掩一下…”画楼又道。她亦担心季凌龙没有找到绑匪下落,反而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这话,便是叫他们查的时候隐蔽一些。

季凌龙岂会不懂?忙道好。

第一百二节偏袒便是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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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节偏袒便是爱慕

第一百二节偏袒便是爱慕

这一日午后光阳娇媚,照得人赖洋洋的。

画楼跟李方景沿着东湾大街画满行走,易副官没有跟着。

这条街很是繁华,有洋服店、跳舞厅、小酒吧,也有珠宝行、玉器行、古董行。来往客人皆衣冠楚楚,非富即贵。

“我最喜欢这样的午后,捧了红茶,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书…”画楼莞尔,“是不是很没有出息?我对生活就这点追求…”

李方景也笑:“女子忙忙碌碌,男人做什么?”

他觉得女人应该在男人身后享受生活。

路过一家洋服店,他便道:“那是我家的产业…”

然后一家玉器行,一家豪华饭店,一家古董行,都是他家的。最后,他才说:“这条街一半的房子,都是我家的…我爷爷一辈就来俞州,治下了这些家业。父亲把周转的现金都提走了,只是房产留了下来。明年三四月份,我想把这些店盘出去,房子也卖了,开家工厂…”

不得不说,李老爷子好霸气,这么多的房产,说丢就丢了。

不过政见不合,可能有性命之忧。比起生命,这些外物亦不足为道。

“工厂?”画楼不解,“你不会想开军火工厂吧?”

李方景愕然望了她一眼。

然后就笑了:“你是不是妖精变的?为何一语就能道破旁人的心思?”

画楼忍不住笑。因为她知道他这个人的秉性,倘若爱财,他干嘛把房子和店铺全部卖了?这些古董珠宝,每年的进益不少,他坐吃山空也能混上几年。而且暂时又没有大规模的战事。

他在这等乱世开工厂,自然是要为国家强盛做点贡献。

能解释通的,就是他想造军火。

笑过之后,画楼也认真考虑起来,道:“方景,你想过没有,你不适合开军火工厂…”

李方景微讶。

“你觉得,白云归真的信任你吗?”画楼凝眸问道。

李方景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她这样通透,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的七窍玲珑心。

白云归与他,哪里谈得上信任?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试探的罢了。

若是信任,岂会给他丰厚月薪,养作闲人?

“应该不信任吧。”李方景眼里有丝讥诮,“画楼,你知道我如何投到白督军麾下?”

不待画楼回答,他继续道:“半年前,英国华侨募捐一笔巨款,在美国黑市买了军火私下运回国内,送给北方政府曹总统,希望国家抵御外强。可是曹疏钟那人,野心不在民族兴旺,而是称帝华夏。他要是有了这批物资,只怕华夏又有一场硝烟。我在美国的朋友密信给我,让我把这个消息放出去,让国内各大势力去抢夺,我们黄雀在后,截下这批军火…后来,我和几个在美国的朋友联合各自势力,便将这船军火藏在新加坡,而后运回香港。那次我们被吴时赋绑架,你还记得吗?吴将军也在奉命查军火下落。我便知道,不知是哪里走漏风声,军火放在我手里,是保不住了,我毕竟没有兵权。就将它转赠给白督军,只提了一个要求:不打同胞”

原来那次之前,他还不是白云归的人…

“打那以后,我便是白督军的幕僚。可是他并不信任我,毕竟我大哥二哥是曹疏钟的大臣,三哥身份又特殊诡异,他怕我不忠心。后来他北上,我让奥古斯丁借英国商业协会的邮轮给他,又让佐尔格出面游说天津德国租界,借道给督军,还把我三哥的密探容舟作为诱饵,获取吴时赋手里的通行证…”

果然,容舟亦是这样的身份。

“如今他依旧对我保持观望…”李方景微笑,“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衷心于为国为民之人。他将来若是与祖国和平大业相悖,第一个背叛的,便会是我无所谓信任与否,他高薪供奉着我,我便散尽家财强大国家的军事势力,将来他怀疑的话,工厂给他便是,只要他能坚守大义,我亦不在乎钱财。他手里有华侨的物资,便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只要他敢大逆不道,舆论便能让他众叛亲离…”

“这个把柄,你要好好藏着…别到时他要灭你的口,你就手足无措了。”画楼笑道,说完又促狭道,“你且衷心你若是敢大逆不道,我便将你今日一番话,在枕边告诉督军…”

“你不会”他定定瞧着她的眼睛,黢黑眸子幽深似海,“你偏袒我”

爱慕一个人,才会无条件偏袒一个人。

画楼在这方面很迟钝,她不懂李方景暗示的意思,居然点头:“…我承认”

李方景挑眉微笑,他觉得今日的阳光特别美好,那一束束光线金灿夺目,直直照到人的心里。心房暖的不可思议。

“画楼,你求什么?”李方景问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有的人求天下太平,有的人求生活顺当,你求什么?”

“我求…”画楼眯起眼睛想了想,笑容似春风和煦,“我求岁月静好,安静舒适。”

“真好”他笑。

对面街上一家酒肆,画楼便眯起眼睛,贪嘴的淡淡侧颜如春花绚烂,令人沉醉。

两人刚刚踏进酒肆,正好有客人付款,老板道:“一共十七块三毛五分,收您一百整,找您…”

“不用了,这点小钱,老板你留着做生意吧”一个俏丽女声含笑道。

画楼倏然回头,打量那女郎。穿着裘皮大衣,银红色繁绣旗袍的下摆微扬,穿着玻璃丝袜的小腿十分纤柔。她的臂弯里,挽着那高大的北欧男子,那碧眸令人一见难忘。

男子手里拎着两瓶人宛香白葡萄酒,与华裔女郎喁喁情话,没有看到画楼。

等到这两位客人出了门,画楼便走到柜台,跟老板道:“刚刚那小姐,真是大方得很…”

八十二块多的小费,都够这老板小半个月的盈利了,自然心花怒放,又见画楼衣着华贵,是个贵太太,跟她寒暄道:“是啊。她那个男朋友,是外国人,不在乎钱…”

李方景好奇跟过来,画楼不是这般无事爱凑趣的人。再说了,她堂堂督军夫人,八十几块钱有什么好感叹的。

便见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粉红色百元大钞,搁在柜台上,指了指一瓶樱甜红葡萄酒:“我要那瓶。”

那酒,才八块多钱…

老板好奇看着她放在柜台上的钱,狐疑拿了酒给她。

她便将这钱推过去:“老板,给您钱…不用找”

老板大骇,今日是怎么了?这诡异的送上门横财,他真的没本事收下了。

李方景同样一头雾水。

她便妩媚笑了:“刚刚那个女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最是看不惯她四处显摆自己的男朋友;我也有富贵的朋友啊…”

说罢,瞟了李方景一眼。

那眸子莹莹,让李方景心头一跳。

老板则恍然大悟,继而大喜:这些没脑子的贵妇,瞎攀比,他乐得捡便宜。

收了画楼的钱,老板更加殷勤,只差当她是祖宗供着。画楼到处看了看,态度有些傲慢。

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钱袋,挑出一张微旧的钞票,跟那个老板道:“这钱我瞧着不顺眼,刚刚那个小姐给你的钱,老板你换给我”

那老板知道贵妇们都有些怪癖,亦不多问,忙恭敬拿出来换了。

画楼拿着迟疑了一下,问道:“真是这张?”

老板忙道:“一定是这张那位小姐给的钱特别新,您瞧瞧,这张是最新的。”

画楼心头猛跳,亦不多看便将钱收下,还笑盈盈道:“老板,这事您别跟旁人说,好似我故意要那位小姐用过的钱一样…”她这是欲盖弥彰,也是警告老板闭嘴。

生意人精明极了,忙道是。

让李方景拿着葡萄酒出了酒肆,画楼疾步出了酒肆。

李方景满头雾水。

回去的时候,她走的很快,亦不跟李方景寒暄。李方景不免愕然:“画楼,到底怎么了?”

“上车再说…”画楼道。

上了车,她忙拿出拿钱,给李方景看:“方景,你看看这钱,是不是假的?”

李方景更加不知何意了,接过钱仔细看了看,道:“是真的…”然后告诉画楼如何辨认真假钱。

画楼认真听了,缓慢舒了一口气。

她是不是太敏感了?

历史上有个大的事件,就是在东南一带发生的,具体年份画楼已经不记得。但是事件的参与者中,就有一对漂亮的男女。男子是法国人,女郎是华人,所以第一次看到那对男女,画楼就好奇多看了两眼。

因为那件事当时没有留下影像资料,只有受害人对那对男女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