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我明知故问。

“是,王说,大人公务繁重,就不再叨扰大人了。”

我低头看湛锋双手捧着的剑。河清剑与湛虏的海晏剑是一对,剑鞘上的花纹与海晏剑相反。河清海晏是王剑,正义之剑。我记得,它们可以先斩后奏。同时,握有这两把剑的大臣,除了君王,任何人都不得杀罚,姜卓…我伸手握住宝剑,转身向外跑去。

两处闲愁

城门外。

陆弘熠牵着马站在一旁,姜卓和夜朝夕正在说话。夜朝夕双手背在身后,松垮的袍服有水一样的流畅。姜卓淡淡地看着他,眼眸有掌控一切的傲然,我发现他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不像个君王。

夜朝夕扯了嘴角,目光投向远方,“我不爱做官。为了小土豆,没有办法。”

“小土豆?”姜卓重复了一遍,了然地笑,“她小时候确实有些胖。”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这么公然地谈论别人的糗事的吗?

“我的心在青山秀水之中,宦海不适合我。人心难料,你是天生的王者,不得不涉这浑水,而我不想湿脚。何况昊天得一治国星,根本就不再需要夜朝夕。”夜朝夕说着,看向陆弘熠,陆弘熠此刻的表情异常地正经,终于有了三十岁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稳定。

姜卓点头,眼中是很纯粹的钦慕,“孤为王位所累,羡慕你恣意的人生。夜华名满天下,本也不该为庙堂束缚。若你是孤的治国星,应该也写不出《归田赋》这般的名篇。”

夜朝夕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洋洋洒洒,绵延数里而不绝。

姜卓笑着抱拳告辞,“如此,孤不再勉强于你。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再见,那时,必定与你痛饮。就此别过。”说完,他翻身上了马,陆弘熠也随着翻上马背,“夜夜,再见了。”

我抬脚迈出去,想叫住姜卓,却听夜朝夕说,“苍王,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你喜欢她吗?”夜朝夕逼近马下,直白地问道,“我要听实话,不是对后辈的那种喜欢,而是男女之情一样的喜欢。”

姜卓仿佛一愣,我即将暴露在他们的身形也迅速地收了回来。夜朝夕你在干吗啊?你在问什么?问姜卓喜欢谁?她?难道是说我吗?他那样高高在上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一个毛丫头!?太可笑了…

许久没听到姜卓的回答。我的心随着沉默的推移而越跳越快,我伸手拼命地拍着自己的心口,它却不听使唤地猛跳。为什么要在意?我很清楚答案的不是吗?他阅遍人间极色,他的心放在群山之巅,不会的,怎么可能会?

“喜欢。”十分坦白的口气。

徐风过耳,不远处的那两个字像银铃一样在耳畔响彻。四境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的安静过,手心下狂乱的心跳像被这两个字安抚了一般,渐渐地沉睡去。我有些震惊,他说什么?

“孤不瞒你,也瞒不了你们。孤喜欢她,非常地喜欢。从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开始,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存在心底。孤承认,这许多年,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孤的情绪。可她不喜欢孤,她满心都是明皇,孤也清楚。所以,孤不想强求她,孤只能把她想要的,都尽量给她。”

夜朝夕又问,“若有一日,聂明烨全都想起来了,要寻她回去呢?你会放手吗?或者说,你舍得放开吗?”

姜卓顿了一顿说,“孤从来没有束缚过她,只要她想,孤就会成全她。”说着,他掉转马头,脸上的表情犹如天边的彩霞,“孤和你一样,只要她幸福快乐,她爱着谁,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他扬鞭,马蹄声渐渐地远去。

我呆愣在原地,还在拼命消化他刚刚说的话,他说什么?他说他喜欢我…那天的那个吻,浮上心头,我只觉得呼吸不畅。有脚步声移了过来,我猛一抬头,看见夜朝夕站在面前,低着头看我。

“师傅…”他不说话,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而后缓缓地抬手抚上我的脸,“丫头,记得为师说过,你若是站在朝堂之上的话,这一身男装就脱不掉了,除非你赢得他的认可和他的爱。你都赢得了。”

“可是…”我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腿侧的衣袍。

夜朝夕的嘴角有一抹极明了的笑容,他放开我,慢悠悠地向前走去,边走边说,“学堂的孩子们等急了,今天该教什么呢?啊,有句诗不错,是谁告诉我的?满目山河空念远…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他的声音和背影一起远去。

胡思乱想地回到屋中,我拿出了姜小鱼给我写的信。信写得相当客套,内容也不多,只最后有一句,“真儿异常地想念你,叶妃似乎察觉,有意向父王进言,想要撮合你们的婚事。”

我皱起眉头。虽然昊天的婚龄是十四岁,但是叶妃也不用这么急着把姜善真塞给我吧?她的女儿难道不能再等一两年,自己寻觅个如意郎君?

乱了,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可我实在没有心力解决这如同乱麻一样的私事,只能把自己投入到更忙碌的政务中去。

这一天,我跟几个老农人正在研究水利地图,王鹏在门口跪了下来,有些兴奋地大喊道,“大人,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我向他走去。

王鹏指着城门的方向大声地说,“从枫弥府来的铸造工人和木匠,总共好几百人,全部都进城了!”

“什么?真的吗!”我心中大喜,迅速带着县衙中的一行人向城门口跑去。

无冶的百姓全都聚集在城门口围观,看到我,纷纷地行礼。他们似乎还不能适应热闹,只是远远地站着,与枫弥府来的几百号人隔着很远,双方的态度都陌生疏离,场面有些尴尬。

我仔细地一看,发现来人和马匹都有长途奔波的劳累。有妇女和孩童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好奇地四处打量。领头的两个匠人看到我,审视了我身上的官服,便走过来冲我跪了下来,齐声说道,“小的见过无冶县令大人。小的奉知府之令,率铸造工八十人,木匠一百一十人,一干家眷,特来协助无冶县兴建。”

我忙扶起他们,激动地说,“来的好啊,无冶县有了诸位,简直有如神助!枫弥府解了本县的燃眉之急!本县由衷地谢谢你们啊!”

匠人一愣,忙拜了拜说,“数日前,我们知府收到上谕,立刻征调全府的能工巧匠。我们在枫弥府的时候,一直关注着无冶县的百姓深受水灾的事情,这次能为这里的百姓尽点力,我们很高兴。”

我抓着他的手,刚要说话,他身后的一辆马车上,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嘟着嘴对身边的妇人说,“娘,这个地方好穷哦。”虽然她的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女孩身边的妇人有些尴尬,慌忙地按住那个小女孩。可来的几百号人都陷入了沉默中。他们这些人里面必定有些不是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陌生而又贫穷的地方。孩子天真无知,却往往能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我想要安抚人群,一个身影却掠过我的身边,向那个小女孩走去。

是晴暖。这些日子,紧急从邻近的县购买粮食,县衙定时的发粮救济,虽然负责此事的夏夏和湛锋忙得日渐消瘦,但无冶的百姓人人都能吃饱饭了。晴暖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也有了健康的轮廓,这让他越发地灵秀起来,像被晨光缓缓覆盖的翠微,有了一种渐渐苏醒而又惊人的美。

“采儿,怎么能乱说话,离家之前娘是怎么教你的?”妇人拼命地给小女孩使眼色,可小女孩固执得很,反而大声地说,“穷就是穷啊,跟枫弥府比起来,这里就像小水沟一样!”

站在我身后的无冶百姓起了骚动,连夏夏都有些生气,我抬手制止了她。

应人杰附到我耳边说,“大人放心,晴暖这孩子,在学堂很有女孩儿缘,夜先生那样的人,也直夸他。”

我点了点头,只见晴暖走到马车旁边,俯身向小女孩伸出手。虽然身上的衣服破旧,但他的气质却不输给我在王都看到的那些富家公子。小女孩儿马上红了脸,呆呆地看着他,犹豫地把小手伸出去,放在了晴暖的掌心里。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们,无论是枫弥府的人,还是无冶的百姓,晴暖和女孩的手就像桥梁一样,构架在两边人的心上。

晴暖笑着对女孩身边的妇人点头,妇人连忙往后挪了些,让小女孩能够爬向晴暖。晴暖虽然不算高,但十三岁的个头,抱起小女孩还是有余了。“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晴暖的声音有花开一样的韵律。

小女孩有些害羞地说,“我叫越采儿,今年五岁。”

她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我,聂明烨抱着我的时候,表情比晴暖的更温柔,更疼爱…心中一阵剧痛,我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被夏夏和应人杰扶住。“公子…”夏夏紧紧地捏着我的手,我黯然地摇了摇头,她眼中的泪水迅速地落到我的手背上。我知道这几日夏夏也是强忍着,她看着我一路走过来,把我当做亲妹妹一样,我所遭受的疼痛,她也感同身受。

“湛锋!”我向一旁的湛锋招了招手,湛锋担心地看了夏夏两眼,走到我面前,“大人。”

“你把夏夏先带回去,替我好好安抚她。她这几天怪累的,劳烦你多担待些。”

“大人不要这么说。这是小的应该做的。”湛锋伸手想要拉住夏夏,夏夏瞪了他一眼,给我行了个礼就迅速地离去。湛锋愣在那儿,脸上是捉摸不透的表情。我不解地看向应人杰,应人杰笑着说,“大人有所不知,那天发粮的时候,夏夏因为太累,险些昏倒。提辖大人情急之下抱了她,刚好被从学堂下课的夜先生看见…”

“怎么,人杰,你也知道…”

应人杰点头,“夏夏看夜先生的眼神,与旁的人不一样。只是夜先生那样的人,注定要苦了夏夏了。大人,夜先生只有看你的时候,目光是不同的。还有苍王陛下,他的目光和明皇陛下的一样。”

我大惊,这个应人杰,居然有如此透彻的观察力。在她刚硬的外表下,深藏着如此细腻的心。

晴暖的声音传了过来,“采儿知道很多年前的枫弥府是什么样的吗?”

越采儿摇头,好奇地看着晴暖。

“很多以前,枫弥府只是一片荒地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户零零散散的人家,没有城墙,没有街道,没有绿草,还不如现在的无冶呢。”

“怎么会!”越采儿叫了起来,一脸不相信。

晴暖摸着她的头发,“怎么不会?采儿的家乡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是通过采儿的爷爷,采儿的爹爹几代人的辛苦努力。只要我们相信,就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晴暖笑着看向我,低头对怀里的越采儿说,“看到那边那个穿官服的哥哥没有?”

“恩!”越采儿看了我一眼,眼光还是牢牢地锁着晴暖。

“不久的将来,他会把这里变得跟你的家乡一样富裕繁荣呢。”

“真的吗?我相信哥哥!”越采儿抱住了晴暖,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欣慰的笑意。

晴暖闭着眼睛笑,那比春光还要明媚的笑容,抚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是呢,哥哥会跟你一起看见,这里经过大家共同的努力,会变得跟你的家乡一样美好。”

我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晴暖,我感激地朝他看去,他睁开眼睛,竟低下头,不敢直视我。怎么…我没时间多想,侧头喊王鹏。

“王鹏,调动衙门所有的人力,务必把所有的师傅和家眷都妥当地安排好。不得有误!”

王鹏点头领命,匆匆地离去。

这时,沈大娘从我身后走上前来,大声地说,“我来帮你们吧?”说着,她就走到一辆马车旁边,从一个手忙脚乱的妇女那儿接过了一个熟睡的小宝宝,妇女感激地冲她笑笑。中年大叔也走近人群,“我能够搬行李!你们的行李太重的,可以叫我帮忙!不收钱的!”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缓解。很快地,无冶的百姓与自枫弥府而来的几百号人潮汇合在了一起,大家帮老携幼,异常地亲昵,就像迎接远到的亲人一样。

我望着天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身随着人潮,向前方走去。

新困旧难

夜里,我秉烛给姜小鱼回了一封短信。

“姜小鱼:好久没看见你了。你的《治水方略》被这儿的几位富有经验的老爷爷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真是了不起!但是,姜小鱼,你说你写信的时候诚恳点不行吗?非要说那么多诗情画意的客套话做什么?是不是怕被你父王看见,罚你写策论啊?嘿嘿。关于真儿,你就不能对叶妃说,真儿对我纯属景仰吗?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办不好,等我回去,我就把你做成红烧鱼!萱。”

我刚写好信让王鹏拿去送,就看到窗户上有两个投影,好像是夏夏跟湛锋,两个人似乎在争执什么。我走出屋子,绕到后面,站在远远地看。

湛锋按着夏夏的肩膀,紧皱着眉头,夏夏低着头,不停地拿袖子擦眼泪,“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夏夏…”湛锋有些慌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不知所措。他伸手笨拙地擦夏夏的眼泪,“不要再为他伤心了,他跟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定,不会回头来看你的。”

“关你的事吗?谁要你去找他跟他说的?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搞不定吗?!你走开!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讨厌鬼!”夏夏一把推开湛锋,转身就跑开了。湛锋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黯然地转身离开。

“大人,你在这里干嘛啊?”欢喜突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

“欢喜,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我担心地回头看刚才湛锋和夏夏站的地方,还好,除了月光,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欢喜神秘地环顾四周,凑到我跟前说,“大人,小的跟您说,这个县衙可不正常了。”

“啊?怎么个不正常?”

“小的觉得,提辖大人和夏夏哥是不是都有龙阳癖啊?”

我强忍住笑,比他更正经地问道,“怎么说?”

欢喜晃起脑子,“夏夏哥老是会看夜先生的屋子发呆,那眼神就像少女凝望心上人一样。提辖大人就更奇怪了,大人你还没回来那会儿,我就好几次看见他跟夏夏哥搂搂抱抱的,提辖大人那眼神,啧啧,跟我家侯爷看夫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哈!”我抱着柱子笑得天昏地暗,欢喜抓了抓脑袋,奇怪地问,“很好笑吗?”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我捂着笑疼的肚子,弯着腰,狂笑着走回自己的屋子。

那夜没有夏夏的伺候,我知道她一定是躲起来想心事了。看来我还在西地的时候,她就已经和湛锋有来往,而且她对夜朝夕也没有彻底放下。唉,夏夏,我该拿你,拿你们怎么办呢?

这几日,我与匠人们商议着,把新城的地图规划了出来。整个城区分为东西两片,东边是商业区,西边是居住区。匠人分为两批,东城和西城同时开始建设。商业区重点是建造两座酒楼和两家客栈,居住区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无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建设大潮中,几乎是全民参与,上到古稀之年的老者,下到咿呀学语的孩童,都在帮忙。每天翻看王鹏送上来的记录,我就会非常高兴,因为无冶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与此同时,我与几名农人商量,开始恢复农耕。我心中很清楚,开始恢复农耕,就意味着来年春天以前,必须要把浪江流经无冶这里的水域治理好。通过我这许多天的思考,已经渐渐地形成方案,只待苏天博回来,便可以一试。

可是,我日日期盼,却没有盼到苏天博回来。府库中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已经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书生蜂拥而来,但客栈和酒家都尚在建设中,这么冷的天,晚上经常有书生裹着棉被睡在街道上。情况不容乐观。

这一天,我正在伏案写治水方案,夏夏端着水走进来。我想起那天她跟湛锋的事情,打算问一问,谁知道,她先开口了。

“公子,我有事情跟你说。”

我放下笔点了点头,“恩。”

夏夏低着头,有些小声地说,“公子,粮食已经快要用完了,再有两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您知道,现在大家都没有什么收入,城区的建设每天都需要钱…又多加了那么些人,如果苏公子再不回来,我们就…”

我眉头一拧,火气上涌,“只能再维持两天了?”苏天博到底在做些什么?他不知道无冶县的情况吗?他用去的这些时间够从永昌来回了!他一回大宛府,就音讯全无,好歹要派人通知我一声啊!如果让大家知道,又要饿肚子了,那么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可恶!我把毛笔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溅起的墨汁恰好落到了走进来的夜朝夕的衣摆上面。洁白的衣服染了黑点,说不出的突兀。

夜朝夕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径自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怎么了?”

“粮食只够维持两天,若两天后,苏天博再不到,无冶县的情况就危险了!”

夜朝夕勾起嘴角笑了笑,俯身靠近我,“你不是县令么?县令如果只知道等待救援,那谁做都可以。”他的眼睛如果一旦黯沉,就有了一种无法揣摩的高深,就像此刻他虽然站在我的面前,却像走进了我的心里,直面着我的灵魂一样。

“是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街道上铺满了阳光,木头的味道弥漫在东城的大街上。此时匠人们正在休息,三三两两地扎堆在一起聊天,越采儿等几个孩子则缠着晴暖讲故事。晴暖摸了摸越采儿的头,刚要开口,眼角似乎看到了我,便抬头朝我有礼地笑了笑。

“各位,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事情要宣布。大家都知道,无冶县现在的粮食,是府库里面的银子买来的。我原本想让县丞去大宛府调粮,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人群里有个青年就叫了起来,“我们是不是就要没有粮食吃了?大人,您回来的时候答应过我们一定会让我们吃饱饭的!怎么能够食言?”

居然是这个人?“安静!”我大喝了一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错愕,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发脾气。

“本县今天来这里,并不是来与你商量的。从明天开始,所有人的粮食都减半。本县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够活下去!刚刚说话的那个,对,本县说的就是你,站起来!”我伸手指着那个青年,用不容拒绝的眼神命令他站起来。他看了看安静的四周,似乎没有人帮他说话,只得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冷冷地打量他两眼,问道,“哪里的?”

“小的是无冶县人。”他低低地说,不敢抬头看我。

“你大胆!”我大喝了一声,青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全身发抖。“本县回来的时候,是给大家保证过,只要本县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本县下令减少发放的粮食,目的只是为了大家能够多撑几天,如果把粮食早早地发完了,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孩子们,老人们,包括这些远道而来帮助我们的师傅都没有说话,你身为无冶县人,居然带头起哄,怎么,要挑战本县的权威么?你真是给你的家乡丢脸!”

青年吓得连忙大拜了几下,颤着声音说,“大人,您有所不知,小的家里有患病的老母,小的真的不能没有粮食啊!”

“本县看,是你不能没有粮食吧?这些日子本县经过东城的时候,总能看到你趁师傅们不注意,躲在墙角偷懒。你是不是觉得,官府的粮食会永远地发下去,你只需要不劳而获就可以了?”

青年的身子抖了一下。所有的人都向他看去,原先坐在他身边的几个百姓,纷纷地起身离开,厌嫌地瞪着他。青年好像一下子被隔离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被所有人孤立。

“知道无冶的精神是什么吗?辛勤耕耘,自强不息。你很幸运,出生在这样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同时你又很不幸,因为你身处在这样出色的百姓之中,显得多么地粗鄙!乡亲们请放心,本县一定尽快解决目前的危机,不论前方还有多少的苦难和艰辛,我都与你们在一起,不离,不弃。”说完,我深深地俯身鞠躬,因为我知道他们懂得。这些天,我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我有了一种在以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感动,他们虽然穷得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证,但他们有最善良朴实的内心。那就是我说的,无冶精神。

越采儿笑着拍起掌,眼睛直盯着我,“晴暖哥哥,你的县令哥哥真的跟你说的一样,好棒哦!”

乡亲们理解而又热情地看着我,没有人对我刚才下达的命令出言反对。那是无条件的相信,就像当初在逐日宫时,泥鳅看姜卓的眼神,是把性命和忠诚都交托的信任!

“谢谢大家,真的谢谢你们。”我的眼眶有些红,转身匆匆地赶回衙门。我还有事情可以做,我还能向一个人求救!

我抓起案上的笔迅速地写了起来,“臣无冶县令毕守一万死禀明吾王…”我才刚写了这几个字,王鹏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大…大人…王…粮!”

浪江为虎狼(一)

我站在粮仓的前面,呆呆地看着众人把印有王字的粮袋扛进了府库里。穿着兵服的军官先是向站在我身旁的湛锋立身行礼,而后才向我禀报说,“小的奉命从王都调来粮食,现已全部存放完毕,请大人查收。”

我呆站着不说话,直到湛锋低声地喊了句“大人?”我才反应过来,问面前的军官,“谁下的命令?”

军官的脸上满是崇敬,“是陛下亲自下的命令。陛下说无冶困弊,正是急需要粮食的时候。所以特命永昌令把多余的粮食征调到这里来,供大人使用。”

“陛下可还安健?”我想也没想,就这样脱口问出。军官皱着眉头似乎有话要说,但他的眼神飞快地掠过湛锋,脸色马上恢复如常,“陛下很安康。”

这个人肯定有事瞒着我。我吩咐完事情后,不动声色地走开,身形却隐在拐角。一会儿,果然听到湛锋问起,“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陛下是不是在西地受伤了?”

湛锋低喝了一声,“陛下的私事,你居然也敢过问,不想活了么?!”

军官马上跪了下来,为难地说,“不是小的过问,是全永昌都在传言!陛下自从回了王宫,除了上朝,整日就呆在逐日宫里,连以前最宠爱的红妃娘娘都见不到陛下的面了。言总管每日都让成片的太医进出,您说,小的们能不担心吗?陛下被誉为天朝的朝阳,圣泽广布王国,若陛下有些什么…”

“住嘴!”湛锋上前,狠狠地打了那个军官一拳,军官侧过脸,嘴角落下了鲜红的血。他抖了下嘴角,还是恭敬地跪好,但不再说话了。

我怎么能这么粗心?他伤得那么重,从燕塘关回来的时候还在发烧,我居然把他忘了,这么多天没有关心过一次…王…我握紧拳头,指甲深嵌进皮肉里,疼得我揪心。他信任我,庇护我,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还要他未雨绸缪地为我想。想起那天他跟夜朝夕说的话,我的心就一阵抽痛,我终究欠了他。

回到衙门,众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永昌的王粮就像及时雨一样,落在了他们龟裂的心田。王鹏上前来,高兴地说,“陛下想得可真周到,不愧是王朝的朝阳。小的只要想起曾跟陛下站在一起过,心里就无比地自豪!”

应人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容有些揶揄,“王鹏,我听杨大哥说,你小子常偷看陛下是不是?陛下用过的笔墨纸砚,你也偷偷地藏了起来…怎么,想以后传给儿子么?”

堂上的众人哄笑了起来,王鹏急了,忙扯着嗓子反驳,“副提辖大人!您…您不要胡说!小的只是敬仰陛下,没…没别的意思!”

应人杰双手抱在胸前,调侃地说,“恩,是只有敬仰,我没说不是啊,你这么急着解释,不是摆明了心里有鬼么。不过,苍王陛下确实长得很英俊,跟明皇那样好看的人站在一起,也丝毫没处于下风。”

王鹏的脸已经红的说不出话,干脆就躲到了我的后面,不敢再回应人杰。我笑着摇头,“人杰,你别太欺负王鹏了,明知道他老实。对了人杰,我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办。”

应人杰马上收起调笑的表情,正色道,“大人请吩咐。”

“我要你尽快把苏天博给我带回来。他无故离职多日,置无冶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没有正当理由,我定当严惩!”我咬牙切齿地说。

“大人放心,我马上就起程。”应人杰起身要走,我拉住她,“兴侯不是好对付的人,此人老道精明,权势通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还有,把欢喜带上,他毕竟是苏家的人。”

“大人放心,小的知道了。”应人杰拍了拍我的手背,转身离开。

苏天博,你回来的时候最好给我个可信的理由,否则本官的无冶新令,将第一个拿你这县丞开刀!

夜晚,是衙门例行的公会,我把几个治水的老人家也叫了过来,并让夏夏摆上这几天我反复研习的一张浪江流经无冶县的水域图。待人都到齐了以后,我开始宣布这几天一直在策划的事情,“王鹏,你把衙门里的官吏分为两批,一批主管城区的建设并恢复市集和商铺,一批跟着几个有经验的老人家,把农事跟进。无冶县不能永远靠买来的粮食,百姓也不可能一直都没有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