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点了点头,“小的明白,小的会跟提辖大人还有夏夏把城区负责好,大人请放心。至于农事,杨大哥对这方面比较熟,就交给杨大哥吧?”

那天在大堂上最先站起来的络腮胡子拍着胸脯说,“读书识字我杨顶天不如王鹏,但说起农事,我可是好手!但是大人,如果不治理浪江,就算恢复了农耕,也…”

我摆了摆手,“本县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未来的几个月,本县将专心于治水,衙门和百姓都要仰仗你们了。”

王鹏的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难道说大人已经知道怎么治理浪江了?”

我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是,我已经有了方案,也与几个老人家商量过了,他们都认为可行。”我站起来,指着浪江的水域图说,“浪江河道狭窄,每到暴雨季节,就会引发洪涝,我们商量的做法是,分流。”这是结合了姜小鱼的书,几位农人的意见,还有前世对于都江堰的记忆,总结出来的。

杨顶天眯着眼睛盯着水域图,抓了抓鬓角说,“分流?”

“是的,就是凿通通往浪江的水道,引水灌溉无冶的农田。”我的手点了点水域图,拿着笔边说边画,“还有,因为西城是居民区,在西城的中心开出一条弧形的水道,引浪江的水流过西城,而后与农田的水道汇合。”

王鹏一拍掌,“我明白了,大人是先把湍急的江水分为两边,一边引入无冶的农田灌溉,这样既可以便于农事,又可以在暴雨时节防止洪灾,真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我笑着点头,眼睛扫过他们洋溢着喜悦的脸,“不仅如此,若能成功,水道可以横亘整个涵谷府,灌溉全府的农田。但,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时间紧迫,所以大家各司其职,务必要在来年开春之前,治住浪江这匹狼!”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浪江,流经无冶县西,是昊天最长最急的江流。它流经昊天总共五个府,因为涵谷府处于中下游地区,受灾最重,其中尤以无冶县为最。暮秋冬初的雨带了些凉意,我举着伞站在江边,呆呆地看着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遥看着江对岸的青山,独自出神。

昨夜,又收到了姜小鱼的来信,口气总算平易了很多。他说近日代他父王巡视军营,不小心伤了手,只能叫人代笔。他还说他已经参与政事,而叶文莫刚刚升迁为正三阶的谏议大夫,并嘱托我万事多加小心。最后,他提到,无冶既然已经自立,就不能多寄希望于涵谷府,一定要向枫弥府多借鉴经验。兴侯不是好对付的人,请苏家帮忙的事情,一定要留有后路。

我很讶异他居然对无冶的情况如此清楚,也很感激他再次送来的几本关于治水的书。我想仔细地询问姜卓的情况,但思索了半天,也只是草草地回了信,只在最后匆匆地加上一句,听闻你父王身体抱恙,一定向他转达我的谢意,并叫他保重身体。

“公子,就算治水,也不能把睡觉的地方都搬到江边来吧?”夏夏为我披上披风,担心地看向我让人临时搭建的草棚,“太简陋了,公子你的身体怎么受的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在县衙也是睡不着的,所有工人都在江边日以继夜地忙碌,我应该与他们共同进退。”说着,我突然觉得喉咙不适,就咳嗽了两声,夏夏连忙拍我的背,惊叫道,“公子,你从来不生病的!”

“嘘,小声点!”我捂住她的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声张。对了,我忙得脱不开身,也没有关注县城,城里如何了?”

夏夏的眼里还是担心,说话却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无冶币就要铸造完了,市集也有了些规模,王鹏按照公子说的,将赋税的条款重新制定整合。还有,学堂昨天又加了两间屋子,但还是盛不下所有人,只能在街边给来听课的姑娘们搭了个棚子。酒楼和客栈也按公子的办法,选出了主事,并向官府承办了下来。公子猜,是谁当选了?”

我略略地思索了一下,笑说,“我还真的猜不出来。”

夏夏一听,笑着拍了拍手,“我家聪明无比的公子也有猜不出来的时候呀?告诉你吧,就是沈大娘和那个当初在街上推倒你的大叔!沈大娘说,她能被选上,都是晴暖出的主意!这个少年了不得,在学堂的时候,功课都是第一,比当年的公子还要厉害!”

晴暖…我想起晴暖羞涩的笑容,萤火一样的眼睛,心底一片温软。来年,我一定要把这个少年送到文试的考场上去,他一定有机会站在明光殿上,实现他的理想。

“苏天博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我皱着眉头问。

“大人!大人!”一个农人突然跑到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有几个人落水了!”

“什么!”我胸口涌起一口闷气,差点没有站稳。

农人抬起袖子抹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脸,“大人,因为近日雨水太多,固堤的时候,一个工人脚底打滑落下了水,当时没什么人在场,所以不会游泳的人也冒险下水援救…但是…”农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不要再说了,在哪里,快带我去!”

浪江为虎狼(二)

我匆匆地赶到事发的江边,江边人山人海,几个擅水的青年正在水中奋力地寻找着失踪的人。我扔掉伞,拨开人群,大声地问,“总共失踪了几个人?!”

“大人…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枫弥府来的工人…另一个是下水救人的…提辖大人…”一个大娘哽咽地说。

“湛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夏夏迅速冲到我身边,抓住那个大娘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娘有些被夏夏吓到,只能战战兢兢地又重复了一遍,“提辖大人也落水了!”

夏夏摇着头,倒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冲到江边大声地喊了起来,“湛锋!湛锋!”喊着喊着,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随即嚎啕大哭了起来。我跑到她的身边扶住她,“夏夏,不要这样…”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啊!”夏夏哭倒在我怀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那双有山间灵气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我的衣领,浑身都在颤抖,我这才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对湛锋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知道这份爱,会不会来得太晚了。

雨越下越大,风呼啸着刮过耳旁。水流越来越湍急,我把夏夏交给赶来的夜朝夕,大声地冲水中喊,“不要再搜救了,你们马上都回来!”

“大人!他们落水不久,还有希望活命的!”有人在水中大声地说。我仔细一看,发现是那天在东城顶撞我的青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我笑了笑,“小的水性好,可以再多呆一会儿,其它人就先上去吧。”说完,他深呼吸了口气,又迅速地沉到水里去了。

水中搜救的人陆陆续续地被乡亲们拉了上来,有人找了两根绳子投向江面。我焦急地望着江面,夏夏在夜朝夕的怀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情绪几近失控,夜朝夕抱着她,不住地点头。

“快看,快看!”有人在江边大叫了一声,我看到江中的青年一手抱着一个人正吃力地浮出水面。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手中的两个人用绳子绑紧,吃劲地把他们往江边推来。众人都手忙脚乱地救那两个人。看到其中一个是湛锋,我轻轻松了口气。

雨越来越大,水势越发地急,江水席卷着黄沙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吞噬着江面的枯叶和落花。还在江中的青年迟迟没有回来,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渐渐地往水下沉去。

“喂!不要,不要!”我本能地冲他伸出手去,可是他在江心,我离他太远,根本救不到他!有人要下水援救,可是水势太急了,我下令不许人再下水。绳子抛不到他的身边,他的腿似乎被什么缠住了,根本移不动分毫。我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把他淹没…最后,他张嘴说话,年轻的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瞬间就被大水给吞没了。

“庆儿!!”一个老妇扑了上来,厉声哀哭。

江水滚滚,天空电闪雷鸣,天色越发地沉暗,有一股怎么也散不去的黑。雨越下越大,把呼喊声,哭泣声尽数淹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声零落在风雨里面。我呆呆地立在江边,忍不住地落下两行热泪,我记得他最后说的是,“大人,我没给无冶丢脸…”

一日后,严庆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他的遗体前面,有人轻轻地哭了一声,哭声立刻在人群中蔓延,最后变成了不断选的哀嚎。天空终于放晴了,淡淡的云飘向远方,露出了天空本来的色彩。浪江在身旁安静地流淌着,水声像一曲江南小调,完全没有了雨天时候的凶猛。

我摘下官帽,深深地鞠了个躬,“严庆,我错怪了你,我向你道歉。你没有给你的家乡丢脸。我会永远记得你,永远记得,无冶有个舍生救人的英雄!”

“严庆,走好!”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然后几乎同时地,站在我身后的全体百姓俯身鞠躬,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起身。寒冷的风像一首挽歌,轻轻地拂过那张年轻而又苍白的脸,随后把那同样冰冷的灵魂,带去了远方。

我命人在浪江边立碑,以永远地纪念严庆。这个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家里尚有一寡母的年轻生命。

我吩咐夏夏照顾湛锋,城里的事情只能拜托给本来就已经很忙的王鹏。王鹏近来更瘦了,每回到浪江边给我汇报工作的时候,我都担心他单薄的身子受不住过度的劳累。苏天博迟迟不归来,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重,浪江的治理虽然还算顺利,可我每每看到江边的那块石碑,心里总是不好受。

开凿水道进行得还算顺利,我白天与工人们一起干活,晚上就与几个老农人坐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工程。我跟姜小鱼继续通信,他似乎也很忙,每次回的信都不长。但只要我提出的问题,他都会很认真地解答,还会与我交流治水的心得与方法,还有关于县城的治理。我虽然有很多另类的手段,但他似乎更注重实用性。我渐渐地发现,他的博学似乎丝毫不输给才高八斗的夜朝夕。有的时候,我把他提的建议说给夜朝夕听,夜朝夕总是高深莫测地笑,然后会说几句由衷赞扬的话。

要夜朝夕这样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夸人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正式进入冬天的时候,水道与浪江已经打通了,浪江的水虽然涌进水道,并对灌溉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水量并不大,以此推断,到了暴雨时节的时候,还是会发生水灾。

我写给姜小鱼的信越来越长,有的时候,就算是一个小故事,小成功也想跟他分享,而且有什么疑难,也总是询问他的意见。他的信也越回越长,可是他的手伤似乎很严重,除了信封上的名字是他亲笔写的外,信一直都是叫人代笔。这天,我正坐在棚里思考,王鹏把姜小鱼的信送来了。我高兴得一下子拿过信来,三两下就拆开。

“大人,你好几天没这么开心了。”王鹏笑着说。

“当然,这位可是大人我的救命稻草呢。”我边笑着,边开始读信,这次的信不算很长。

“上次的来信已经收到。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浪江的水域图,并查阅了地志书,发现了一个问题,浪江的地势似乎不是平坦的,而是有高低之分,你可以仔细征询当地的农人。”原来!我一拍脑门,继续兴冲冲地往下看,“至于城中商铺的承办,你的想法很好。考虑到商户的积极性,可以在契约书上限定一个金额,商户只要能拿得出这笔金额,就可以买下经营权,以后只须交税即可。”

我不禁赞叹,“这条鱼还真是聪明啊。”王鹏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他明白我的习惯是看完以后马上回信,他就能把信马上送出去。

最后,姜小鱼写道,“大宛府似乎出了些变故,苏天博不日将回归无冶,问明缘由再做惩戒,你的性子终归还是有些急躁。”

“是是是,我急躁,我急躁,你最稳重了!”我对着信做了个鬼脸。王鹏已经很适应我的自言自语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页的信。详详细细地交代了这几天发生的很多事情,刚要结句,几个农人进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约好要一起讨论浪江的治理。看他们愁眉苦脸的,看来是没什么进展。

写信的事情自然先搁下,我让王鹏坐在一边等候。

一个农人沉吟了一下说,“小的发现一件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那就是江东这边的水似乎比江西那边的浅。”

我拍案站了起来,犹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无冶地处江东,一定是江东的地势比江西的高,所以浪江的水流入水道的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多!”农人马上恍然大悟,“大人可有解决的办法了?”

我转身看着水域图,眼睛停留在被红色的箭头标注的地方,“浪江的水最急的是在这儿,你们说,如果从这里开始,就把浪江分为内外两江,水流会不会有改善?”

他们先是互看了一眼,而后纷纷地点头,“可以一试!但是,大人,这浪江要怎么分开?”

我用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可以用土石铸造一个狭长的小岛。”

农人摇头,“可是,水流太急的话不容易固定。”

我不答,只是迎着月色走出草棚,农人们便跟着我一起走了出来。此时的夜风已经很凉,江水的冷意通过水声传达到心头。夜幕浓稠得像焦墨,衬托得月亮尤其皎洁。我伸手指着浪江水说,“可以试一试用竹笼装满卵石,就地取材,能减少成本。”

身后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农人们齐声喊道,“小的明白了!”他们匆匆地离去,而我仍旧站在江边,看着远处冰凉而又孤独的石碑。严庆,你一定很孤单吧,你要永远地睡在这里了。可是,我会让你看见你的故乡一天天好起来,就像我当初承诺的一样。你安息吧。

王鹏走到我身边,笑着说,“大人,您的信还没有写完。”

“啊,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我马上折返回草棚,匆匆地结句:代问你父王,真儿,还有泥鳅大人好。想了想,我又在信的最后添上了一段:姜小鱼,我在无冶认识了好多漂亮的姑娘,回头给你介绍个当妃子怎么样?唉,你父王自己妃子一大堆,怎么就不替你想想呢?不要每一次说到要给你选妃,你就那么反感嘛,男人总是要成家的。下次再给你写信的时候,浪江应该能有突破性的进展吧。真想让你看看呀,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萱。

浪江为虎狼(三)

当投下的竹笼垒高,并渐渐地浮出江面的时候,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工人们欢呼了起来,几日来的劳累都一扫而光,大家互相拥抱,满是尘土的脸上,有了由衷的喜悦。我们知道,我们在靠近成功,我们离收服浪江的那天不远了。

但是,我们还不能松懈。江道和水道都要固堤,分流的江堰也要垒得更结实些。我执意与工人们一起劳作,谁劝都不听。现在人手紧迫,工程量又这么巨大,我不能袖手旁观。工人们见拦不住,也不再阻止我,反而更加卖力地工作。每日的劳作让我的双手被尖砺的沙石磨破了皮,化脓淤血,疼痛折磨着我。但是所有人都在忍受着和我一样的痛苦,所以我不能吭声,不能喊疼。

只是我的咳嗽越来越重,晚上常常睡不着,夏夏来看我,抱着我着急,“公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去找郎中来看看。”

“傻瓜,请郎中要去别的县还要花重金,不要浪费了…”话还没说完,我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因为怕吵醒其它人,我只能努力地克制住,但是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夏夏,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和我一样辛苦了这么久的工人都会垮的。”

夏夏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嘶”了一声,迅速地把手收了回来。手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近来我连握笔都变得困难。

“公子…”夏夏捂着嘴,哭着跑了出去。她知道劝不动我,可她又不忍心再看下去,想来也只有“眼不见为净”了。

本来还想问问她跟湛锋的情况,现在看来只能改天了。我悻悻地看了眼桌子上摇曳的烛火,从枕头底下拿出姜小鱼的信一封封地看了起来。他的回信我迟迟没有提笔写,反正今天也是睡不着了,我便抓着笔给他回信。刚把信折好,喉咙突然一阵难受,有什么东西正从我捂着嘴巴的手缝间滴落。

棚外的地上出现了黑影,我迅速地擦干净手和嘴巴,把信装进了信封里面封好。我以为是王鹏来了,叫了一声,王鹏没出现,倒是有两个人在棚外跪了下来。我借着烛光仔细地一看,一下子站了起来。来的人,居然是苏天博和应人杰!

“苏天博!你终于知道回来了!?”我提起满腔怒火,伸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叠纸就狠狠地甩了过去,没想到纸张刚好摔在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后,纷纷地零落。

“苏天博延误归期,险些酿成大错,请大人责罚!”苏天博的脸色苍白得就像落在他身边的纸,他哀痛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我心中虽然有愧,但还是硬着声音说,“你还觉得委屈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等你的粮食,多少人在等着用钱,无冶有多少的事情?!王鹏几乎都要累垮了,夏夏和湛锋一个顶三个人用,你这个无冶县丞还想不想干了!!”我几乎是用吼的,气得抬起手就要打下去。

应人杰迅速地挪动了两步,挡在苏天博的面前,“大人,小的有话要说,这件事不能全怪县丞大人,县丞大人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想起了姜小鱼信中所说的内容,便静下心来,坐到了一边,“本县记得,本县无冶新令的第一条规定,官员不得擅离职守,违者杖弊。苏天博,本县虽然与你情同手足,但若你不能给本县一个合理的解释,本县依然会秉公办理!”我侧过身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一阵晕眩。可我面上还是竭力装着正常,严肃地盯着苏天博。

苏天博看了应人杰一眼,应人杰点头跪到了一边,不再阻挡在他面前。他对着我拜了拜,缓缓地说,“大人,这些日子你受累了,我愧对你的嘱托,不敢请求你的原谅。但是请允许我交代几件事情,之后任凭你处置。”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仔细打量才发现,他瘦了很多,看样子,一点也不比在无冶日夜奔忙的王鹏好多少。本来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和温润如玉的脸色,像被厚厚的尘土掩盖了一样,说不出来的灰败。

“父亲答应在无冶创办银号,粮和钱我都带来了。银号不用挂苏家的名号,只要说是官府出资经营的就行。我进城的时候感到无冶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论是城区的样子,百姓脸上的表情,还是被喻为虎狼的浪江。大人,我很为你骄傲。”说完,他极郑重地行了个礼,匍匐在地面上,不再说话。

冬天已经很冷,坐在草棚里面都觉得寒意从身下的凳子上传来,更不要说他们跪在外面冰冷的地上了。应人杰皱着眉头看苏天博,似乎在怨恨他为什么不说实话。我转向应人杰,“人杰,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应人杰往前挪了几步,急急地说道,“大人,其实事情是…”

“人杰!”苏天博大叫了一声,要制止应人杰,应人杰却挺直了脊背,喊了回去,“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为什么不能说?!大人,县丞回到大宛府的时候,兴侯夫人突发疾病,他却顾不得照顾夫人硬是要赶回无冶来。兴侯大发雷霆,把他关了起来,不发粮,不给银,还说如果夫人的病好不了,县丞就不许再回无冶来了!”应人杰看了苏天博一眼,继续说,“大人,县丞大人是独子,兴侯又爱夫人极深。县丞几乎每天都在想办法,每天都在恳求侯爷发粮送银,可他每求一次,侯爷就更加地生气,最后干脆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还要把他逐出家门。我看到县丞大人的时候,他已经饿得说不出话了,要不是最后夫人平安无事,替县丞大人求了情,他到现在还被关着…”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苏天博的面前蹲下来。他的额头上好像有几道新疤,在光洁的皮肤上显得很突兀。我伸手抚着他额上的伤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博。”他应声抬起头来,伸手就抱住了我,“是为兄没有用,为兄没有早些回来,平白让你受了苦。若不是陛下设想周到,我都不敢预想后果。守一,你怪我是应该的。“

他的怀抱里面有属于男人很纯粹的味道,带了股富家子弟经常用的兰桂香。我咧了咧嘴角,想要说话,一股热流涌到口中,竟是一口吐了出来。殷红的血像一朵剧毒的罂粟,绽放在苏天博的胸口。苏天博和应人杰皆是大惊,扶住我就要叫人。

“不要,天博,不行。”我抓住天博的手臂,艰难地说,“再过几日,浪江的工程就要初步竣工了,这个时候,什么乱子都不能出,不要声张,千万不要声张…”我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血丝一点点地掉落在我的手中,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可是,大人,你!”应人杰不住地拍着我的后背,与苏天博对看了一眼,还是说,“大人,要找郎中看一下,咳血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马上摇了摇头,“等熬过了这几天,浪江的工程竣工,我马上就找郎中来看,你们不要担心了…”我大口地喘着气,拉住苏天博说,“天博,明天你还是得回衙门一趟,把王鹏手上的事情接过来。银号尽快地办妥,无冶币铸造完了,酒楼和客栈也能用了,城里的事情还有很多…”

苏天博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我的嘴,眼里有一股化不开的哀痛,“守一…”

“县城就拜托给你了,我没事,不要担心。还有,帮我把桌上的那份信送出去好吗?”我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信,看到苏天博点头,我才笑着说,“你们赶回来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数日后,所有人都站在江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道。汹涌的浪江,被分为了内外两江,当挡住水道的沙石被除去,江水汩汩地涌入水道的时候,人群沸腾了!我们成功了!

那水不仅仅给无冶的农田带来了希望,也给来年的水患带来了希望,我的耳畔响彻着欢呼声,几个老农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流下了热泪。治理浪江,是几代人的心愿,他们穷尽了一生,终于在今天,看见这匹虎狼臣服了。绵延的水道就像血液一样游走在无冶的农田里面,哗哗的水声犹如强健的心跳般,昭示着无冶崭新而又鲜活的生命力。

“大人,大人,我们成功了!谢谢你啊!”王鹏激动地抓着我,叫了起来,我的耳朵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从我的鼻子和嘴巴缓缓地流下来,我向后一仰,摔在了地上。

人,周围有很多人,我的视线却模糊了,他们都张着嘴巴,很拼命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一种空茫在大脑里面渐渐地铺展开,最后视野里只余下一点湛蓝…

以爱为名

夏夏扑过来,抬手抱住了我,泪水一粒粒地砸在我的脸上,王鹏的脸,晴暖的脸,苏天博的脸,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堆挤在视野里面,可是我什么都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阳光很刺眼,那种晕眩会把我拉入黑暗的深渊。

忽然,一阵清晰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马蹄似乎是落在我的心上,哒哒的马蹄声与心跳起律。身边的人忽然都朝着一个方向跪了下来,他们齐齐地高喊着什么,然后一个人疾步掠过人群,蹲在我的身边,把我从夏夏的怀里抱了过来。

耳边是凌乱的声响,似乎有很多人在往来。我的眼睛被一双双手强力地撑开,然后又合上,光亮只一下一下地闪在我的世界里。但意识还是一片白茫,仿佛天地初开时,只有大雾延蔓。

“王,县令大人体质特殊,臣等无从下手啊!”

“什么叫体质特殊,人都这样了,你们这群太医查不出来病症么!”有人怒吼了一声,像重锤凿击时发出的巨响。那声音好熟悉,脑海中的大雾逐渐散去,一个人影从氤氲中走了出来,他的形貌清晰可辨。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姜卓肃容站在床边,一群老者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他好像瘦了些,风尘仆仆的,脸上有星夜兼程的疲累。我伸手一抓,刚好拉住他染了尘土的衣袍,轻轻地叫了声,“王…”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中有着明显的欣喜。跪在下首的几个老者瞠目看着他的表情,低下头互望了一眼,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却一俯身,把我紧紧地抱入怀里。他的怀里还是檀香,有禅的宁静深远,还有一股霸道和狠劲,通过他强有力的手臂传达到我心里。本来有千言万语,却在他的沉默中化成了静谧。那种归属感,自他的怀抱一点点侵入我的血肉,舒服得我眯起了眼睛。

“戚璟萱!咳血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居然隐瞒到了今天?!你太可恶了!”他忽然推开我,盛怒的火焰在他眼眸中燃烧,我有些害怕地看了看他握紧的拳头,“我…”我低下头,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迅速地坐在床边,一下子就把我拉进了怀中。我捂着胸口难过地咳嗽,血丝不断地从嘴角滑落。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觉自己正在迫近死亡,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领,心中涌起了一丝恐惧,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在一起。他像上一次一样轻拍着我的背,附在我耳边轻缓地说,“不要怕…孤决不会让你有事的…”我心中一惊,仰头看他,他竟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吗?

他缓缓地低下头,深深地吻上我的额头。额头上的温度让我浑身轻颤,他下巴上的胡茬刮磨着我的皮肤,有些刺疼。可是温暖,就像潮水一般,没过了我的心房。

“睡一会儿,恩?孤陪着你。”他拉过被子,盖住我,身体往后仰了仰,让我更舒适地靠在他的怀里。我忽然傻乎乎地笑起来,“你真像我爹爹,是不是小时候真儿缠着你,你也这样哄她?”

他愣了一下,笑着伸手拍我的头,“嫌孤老了是吗?你也不是第一次把孤喊作爹爹了。”说着,他靠近我,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何况你跟真儿怎么可能一样?你以为孤真把你当女儿么?”他说话的时候,特意把声音压低,气氛马上有了股暧昧的味道。我“刷”地一下闭上眼睛,手捂着烧红的脸,迅速地睡去。

温暖的阳光把我叫醒,我轻轻地动了动身子,顿时觉得精神爽利。

“醒了?”有人在头顶上方说话,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梦呢。总觉得抱着一个舒服的枕头!”话刚说完,猛一抬头,看到姜卓好笑的表情,忙迅速地爬了起来,跪到一边,“王,对不起,臣不是说您是枕头,臣说您很舒服,不对,您不舒服,你是像枕头…”我几乎要绝望了…

姜卓朗声大笑了起来,大手放在我的头顶揉了揉,“孤发现了,你一紧张,就容易语无伦次。你在紧张什么?”

“我…”我看了眼他胸襟上凌乱的衣褶子,似乎完整地保留了睡过一个人的印记。神仙姐姐,他是王啊,无上苍王啊,他的身体比我的命贵重几千倍啊,我怎么就能把他当枕头睡了呢…欲哭无泪。

夏夏蹲着药进来,大概看到我正捶胸顿足的样子,很好笑,便问了句,“公子,一大早就犯错了吗?”

我立刻瞪过去,用杀人的口气说,“戚夏夏,你信不信我告诉你家湛锋你小时候的糗事?!”

夏夏大窘,“公子,他不是我家的!”

“哦,不是你家的?”我拉了拉姜卓的袖子,“王,王。”他应声低下头来靠近我,“恩?”

“湛锋年纪也不小了,王给他指婚吧?”

姜卓扭头看了夏夏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好啊,湛锋跟了孤多年,孤正想给他许个好姑娘。”说着,他皱着眉头很努力地想了想,“孤记得御史上大夫家的小姐很是端庄…”

“王!公子,你们都欺负我!”夏夏一急,几乎是夺门而逃,我抱着肚子笑翻在床上。夏夏啊夏夏,看你还敢嘴硬,上次听说湛锋落水,都急得快疯了,这会儿还敢在这里撇清关系。

“喝药了。”姜卓拿过桌子上的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皱着眉用力地摇了摇头,有许多年我都不曾吃过药了,几乎快要忘记它的苦味。

“乖乖把药喝了。这次不是磕破额头那么简单,你自己的身子你清楚,想叫所有人都替你担心?”他板起了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压迫感太强大,我只得勉强张开口。

苦涩刺激着味蕾,药水几乎一接触到喉咙,就是一阵恶心,我抚着床沿呕吐了起来。

他沉默地拍我的背,脸上凝结着股化不去的冰霜。眼睛一片幽蓝,顷刻间就没有了光芒。

“别担心,只是太累了。我忙起来就好了。”不忍看他的表情,我挣扎着下床,“虽然浪江的水治好了,可是后期工程还要跟上,县衙里还有很多事情,你看到夜朝夕的学堂了么,好多全国各地赶来的女子,其实你不用不让女子读书的…”我还在絮絮叨叨,他从背后猛地抱住了我,而后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

“你知不知道,太医说,如果你喝不下这药…”他声如游丝,几乎说不下去,我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痛楚从他的字句间溢出来。

“会死吗?”我强自笑了笑,转身面对着他,“我死不了的,你看我是不是很强壮?我小的时候可胖了…”

他伸手捧着我的脸,低下头覆上我的唇。我虽然震惊,但依然没有推开他。他比上次温柔得多,可是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弥漫在我们的口腔中。我的泪水从眼眶里面涌出来,混杂在我们的唇齿间,更加地酸楚难当。“你不会有事的,孤一定想尽所有办法救你,孤发誓。”他握着我的手,放到嘴边轻吻。他的目光很无助,表情全是凄楚,我知道我的病一定很严重,不然他这样镇定的人,不会如此方寸大乱。

“王,想求您一件事…”我艰难地开口。

他马上点了点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