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熠双手背在身后,跟孩子一样调皮地说,“大宛府有一名试子是个女的,而且她明目张胆地参加考试哦…”

“女子参加文试?不是不被允许吗?”我脱口而出。

陆弘熠摊了摊手,依着湛虏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就喝。湛虏摸了摸他的头,他附在湛虏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湛虏笑着点点头。他这才转向我,“没办法,人家拿出了一套套的证据,还说既然陛下废除了昊天律中女子不能读书识字的律令,那女子为什么就不能参加文试?而且这个女子出身显赫,所以当时大宛府的官员就让她进了考场。”

我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便问,“这个女子是谁?”

“苏天博的族妹妹,也是未婚妻,苏丽秀。”陆弘熠很肯定地说,“县令大人应该认识这个女子吧?”

他那么问我,摆明了就是知道苏丽秀曾经去过无冶县,如果我矢口否认,好像在隐瞒什么一样。想起那日在无冶见到的那个俏丽的女子,我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于是,我如实回答,“这个苏丽秀确实去过无冶,我见过她。但我确实不知道她…”

陆弘熠打断我,“大人,无冶县的弘文会你还记得吗?你知道弘文诗集中,最出名的那个女子的名字吗?”

我摇了摇头。回忆起来,当初四仙楼内的确传出了很多很多优秀的歌赋,但是有一个女子特别的出众,几乎折服了八宝楼内所有的男子,她的名字我好像听王鹏提过,但是忘记了。陆弘熠这么提起来,我觉得有一些蹊跷,“难道,大人你想说的就是…?”

“是的,那个女子,据说真名就是苏丽秀。我特意把她的卷子从大宛府提了上来,王你看。”陆弘熠起身,从厚厚的一叠卷子中取出了一份递到了姜卓的面前,姜卓打开仔细一看,点了点头,“看这笔力,不是一年半载能够练出来的,看来这个苏丽秀也是自小就饱读诗书。”

“还有啊,王你看这个。”陆弘熠又找了找,抽出了一份卷子。我现下才有些相信治国星是事事亲为了,他天天都那么忙,可漫长的文试,他从会试就开始关注着,还把优秀的卷子都看过了一遍。也难怪夜朝夕不想做官,有一个陆弘熠,姜卓该把夜华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这是谁?”姜卓站了起来,他的眼中放出了那次文试看到《望岳》时的光彩。陆弘熠眨了眨眼睛,“王,说起来这个孩子毕大人也认识呢。”

“你也认识?”姜卓看向我,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否认。但看到陆弘熠的目光,又觉得不对劲。等一下,我走到姜卓的旁边,探头一看,“难道是晴暖?”

陆弘熠马上点头,“是的,这就是无冶县的沈晴暖!这个孩子了不得,一张卷子,被千里迢迢地送到永昌,涵谷府监考的老头都对他刮目相看!”

姜卓的眼中都是激赏之色,他自己本来就文武双全,对诗文也很有研究,看来晴暖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满十四岁的沈晴暖,那个有着腼腆的笑容和梅花一样风骨的少年,我已经可以想象到不久之后,他站在明光殿上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不会忘记,那个少年曾跟我说,他有一个梦想。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会天,陆弘熠询问了一些无冶县政令实施的情况。临走的时候,我拉住姜卓,轻轻地说,“红妃毕竟是女子,天这么冷,会病的。唯一并不是去伤害,如果你的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绝望之上,我不要。”

他点了点头,低头亲了我一下,“回去的路上小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听到他的话,陆弘熠一怔,湛虏的笑容更浓了一些,但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就俯身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尽力尽力…

文部宗正(四)

我也准备告退,他却拉着我的手,让我等一下。“言默,去取一件披风来。”

“不用了,我不冷。”我摇头想要叫住言默,他却给了言默一个眼色,言默就不再迟疑地退了下去。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忍不住问道,“王,你一年都没有碰过女子了,不会…难受吗?”想到之前我当少常侍的那会儿,他可是几乎天天都离不了女人,这会儿突然性情大变,也难怪宫里宫外流言漫天,连湛锋都误会了。

“怎么,你担心我?”

我学着无冶县那个军官的口气说,“是啊,陛下是王朝的朝阳,恩泽广布全国,要是有个什么…王,要不今天晚上还是招红妃娘娘侍寝吧,您看如何?”我刚说完,头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痛死了!

他不怒反笑,忽然凑近我说,“孤觉得毕卿的提议甚好,孤近几日寂寞难耐,不如由毕卿相陪?”

“不行!我是男的!”我下意识地抓着衣领往后退了好几步,正好撞到进来的言默身上。言默迅速地退到一边,然后恭敬地把手中的披风交给姜卓,淡淡地问,“王,何事这么好笑?”

“在调戏土豆块。”姜卓看着我,戏谑地说。

我气得一转身就走,他迈前几步抓住我,硬是把披风给我披上。说来也奇怪,这个披风的大小居然刚刚好,不像是他的尺寸,反而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他严肃地说,“好好好,别生气,不是调戏土豆块,是爱护土豆块,这样总可以了吧?”

“王!”我气呼呼地冲出大殿,连告退都省了。欺人太甚,还有那个夜朝夕,没事为什么把土豆块到处乱说!

第二天,我跟苏天博还有叶文莫同去上朝。我跟苏天博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三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走到明光殿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姜小鱼,他正被几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围在正中间,眉头轻轻地拧在一起。只听其中的一个老大人说,“殿下,微臣的孙女女红样貌都很出众,永昌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看是不是约个时间…”另外的一个老臣推开他,“老臣的孙女比他家的好,问问这王都谁不知道…”“你的孙女好什么,我的小女儿才最好!殿下…”那几个官员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看他们身上穿的官服,品阶都还不低。

我看到姜小鱼的眉毛越来越靠拢,眼中的蓝光越来越盛,看来他是快要发脾气了。果然,他按了按额头,甩袖走出了包围圈,看到我们三个在一旁偷笑,不悦地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还不快过来帮忙?

“哈!天博,殿下早就过了十六岁了吧?”我故意很大声地问苏天博,苏天博会意地笑了笑,回答说,“是的,再有几个月就十七岁了。”

“为什么陛下都不着急给殿下找个正妃呢?”我又问站在我右边的叶文莫,叶文莫很配合地摇头,“不知道啊。不过以大殿下的年纪是应该找个正妃了,陛下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殿下你了。”听叶文莫的口气,似乎与姜小鱼私交不错。

姜小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忽然想起了烤糊的桂花鱼,心中狂肆大笑,面上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一本正经地说,“恩,文莫所言甚是,几位老大人此举真是功在社稷啊!”一旁的几个老臣听我这么说,本已打算作罢的,这下又鼓起了勇气,重新把姜小鱼围到中间,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我正打算趁乱溜进明光殿,却被姜小鱼很大声地叫住,“宗正大人,麻烦你留步一下。”字字句句都像刀片一样凌厉,看来鱼怒了。

“哎哟,微臣肚子疼。”我转过头痛苦地扭了扭脸。哼,谁叫你跟我撇清关系,我不帮你,我说什么也不帮你!“对了,众位大人,殿下好像比较喜欢美女哦。你们一定要多介绍一下貌美如花的女子给天朝最为英俊的大王子殿下,小臣先告辞了。”说完,我一溜烟窜进了殿中。

“毕守一!”姜小鱼在喧闹的人堆里面近乎咬牙切齿地喊,我摊了摊手,装作没听见。

时隔一年,再度站在明光殿上,我对这里由最初的敬畏,到现在的欣喜。上好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印照出殿内金碧辉煌的红漆盘龙柱,高高的鎏金横梁,还有重重叠叠的人影。我与五部卿还有御史台上大夫一一抱拳行礼,就走到了文部太常的身后站定。他们看我的目光很奇异,围绕我,苏天博和叶文莫三个人的议论从进殿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我对于他们夹枪带棒的恭维很不受用,索性学泥鳅闭目养神,也省得烦心。

今天比较特别的是,对面武将列的几个武将居然扯着嗓子争吵了起来。因为昊天的兵政分离,所以文武一般各自为政,自湛虏而下,分别是五个大将军,大将军之下是三十一个提督,以永昌提督最大,独立于其它三十府的提督存在。这些提督轮流进明光殿当值,平日无事就在各自的辖府操练兵事。

在朝堂上一直没有大动作的湛虏,终于转头看向争吵最凶的几个武将,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武将们迅速地安静了下来。有几个不服气的,还在暗中互使眼色较劲。我发现无论朝堂之上争吵得多厉害,文官之间的议论多热烈,永远都不关陆弘熠的事。就算是闹得最凶的内史,在看到陆弘熠的时候,目光都有一种打心眼里面的敬畏。陆弘熠对湛虏咧了咧嘴笑,然后对着文官列重重地咳了两声,整个明光殿立时鸦雀无声,只有啁啾的鸟鸣时不时地掠过门外。

不一会儿,姜小鱼尚算从容地迈步进来,后面跟了一群的老头,脸色都不好看。文官武将都向他俯身行礼,他有些气恼地瞪着我,眼睛里面的蓝光像极了某个人在耍阴谋诡计的时候。他走到泥鳅的身旁站定,虽然隔了好几个人,我还能感觉到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我严肃地板起脸,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可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终于摆了这条鱼一道。

此时,内侍高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百官集体下跪,三呼万岁后起立,然后随着那抹身影的移动而渐渐地转向北面。所有人垂眉敛首,饶是刚才叫嚷得最凶的几个武将也都停止较劲,乖顺得像只小绵羊。他仿佛踏着五彩祥云而来,袍服上向阳的布面有闪耀的光泽,金丝绣的龙栩栩如生,沾染了主人的霸气,似要从袍面上飞起。我离他这么近,离那高高在上的王座那么近,想到一年前自己离开时还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终于是靠近他了。

待姜卓坐定之后,站在我前面的太常卿马上出列,“启禀陛下,和国的明皇即将到达永昌城,是不是派遣文部宗正前去接迎?”

一听到明皇,本来安静的明光殿响起了小声的议论。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官员小声地说,“唉?明皇,是不是就是那个聂风!啧啧,听说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啊。我妹妹从懂事开始,就心心念念地要见他呢。”

另一个官员接到,“可不是,而且据说这个明皇温柔如水,平和似风,对所有的下臣宫人都很好呢。和国的大臣们拼了命地要把自己宗族中的女子塞进皇宫去呢。”

还有一个官员压低声音插了进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一年前西地出了事吗?据说那个时候我们陛下也在西地呢。人们都传言,自那件事情以后明皇性情大变,已经不是原来的明皇了呢。”

最先的那个官员皱起眉,“真的吗?那我可要仔细观察观察。你们不知道,这个明皇可奇怪了,建国那么久了,一直悬置中宫,后宫里面据说仅有一名妃子!”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我的心中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只觉得胸闷难当,捂着胸口差点没有摔倒地上去。心底最深处那双盈满泪水的黑色瞳孔本来已经被我雪藏,可他们的话就像伸入事实背后的手,把真相一点一点地拖拽到我的眼前。我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我不敢再想那个人,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承接他给的任何伤害…

“太常卿,你另派人前去迎接和国的使团,文部宗正孤另有安排。”姜卓平稳的声音平息了纷纷的议论,文部太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领命退了下来。

之后的议事,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耳朵里不断嗡嗡作响。娘从上次离开之后,就绝口不提聂明烨的病情,我几次想问,都晦涩于言语。其实他若想不起来,对大家何尝不好,李湘兰说不定都有他的孩子了…他的孩子,一定会很漂亮很乖巧…他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场景。那是有一日午后,他在燕塘关的池塘边,抱着我说,“以后我们就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相公你不想要多几个孩子吗?”

“想,可是生孩子很辛苦。我娘生磬儿的时候,我爹在屋子外面急得团团转。我爱你,所以我只要你辛苦一次就好。”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柔,像怕惊扰了小动物一般平和。

言犹在耳,可没过多久,我就被他生生地赶了出来。聂明烨,这么久这么久,你有想起过我吗?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你的记忆全失,你可曾记得有一个人曾站在那衰败的池塘边日夜等待,只为了见你一面?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有一个内侍从明光殿外匆匆地跑进来。他高高的喊声一下子拉回了我的意识。

只听他说,“启禀陛下,和国的明皇在宫外等候进见!”

作者有话要说:聂明烨还是没出来哦,下一章,就是他了,大对决…但其实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十二点以前撒。我一定十二点以前!吼一声,天马流星拳!

人生若只如初见

姜卓只愣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迎进来。”

我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迅速地聚集到我的身上,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恨不能从大殿上逃走,可是我不能,周围的人把我紧紧地包围住,我像被捆缚在蚕茧之中,动弹不得,呼吸艰难,只觉得像置身于火海中一样。

我默默地祈求老天,不要这么残忍,可老天爷没有听到我的祈祷,下一刻,有几个身影就步入了大殿。紧接着,大殿上响起了倒抽气的声音。他的眉目,表情,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他只要往人群中一站,万物都会失掉颜色。

空气中涌动着淡淡的梅香,我听到身旁的人用力地嗅,好奇地询问香味从哪里而来。我捂着嘴几乎要哭出声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竟踩到了身后的一个官员,他痛得大叫,“喂,你怎么回事!”

本来还被聂明烨吸引的众人都朝我看了过来,周遭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升高,我低垂着头,颤着声音对身后的人说,“对不起。”也许是声音中的哭腔太浓重,整个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古怪地看着我,我越发地不知所措,浑身像脱力了一样。

“陛下,欢迎你远道而来。”姜卓忽然说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吸引了回去,江小鱼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到我身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我的视线。原先站在我左右的官员虽然奇怪江小鱼的举动,但没人敢说什么,都稍稍让开了一些。

然后,那个清泉一样的声音极轻柔地响了起来,“陛下,得见天朝,三生有幸。”一时之间,只觉有春风过殿,似乎所有人都畅快地舒了口气,就像站在绿野上享受自然的清新。可那声音,是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入我的心脏,鲜血淋漓。

他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我只想离开这刻骨熟悉的梅香,只想逃脱此刻犹如蒸笼一样的明光殿。过了一会儿,文部太常忽然大喊了一声,“宗正,你怎么回事?和国贵宾在此,你怎能如此怠慢?把我天朝的威严置于何地!”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向我齐聚,我知道再不能躲,只能一步步地从江小鱼的身后走出来,走向大殿的正中。那短短的几步路顷刻之间变得漫长,仿佛我艰难地走到他身边的十年。每一步,都有我的期待,每一步,都是我的回忆,每一步,都是我的痛苦,每一步,都是我难忍的辛酸。我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淡淡的墨眉,犹如名家精心描就,俊挺的鼻梁,有精雕细琢都难以呈现的美感,薄薄的嘴唇,像花瓣一样诱人,还有那双眼睛,那双一直深藏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黑眸,此刻正看着我。

“小…”站在他身后的陈宁远差点叫了出来,但只是一瞬,他就咬牙低头,恢复了沉默。

他看着我,我望着他,似乎是寂静无人的狂野,只有两个人相对。我从他的眼睛里面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我设想了无数次的再见,在他的扭头而去的瞬间,破碎成难圆的镜面。他仍然不记得我,我于他,不过是一个曾经认识的陌生人。造化弄人,老天爷残忍地把所有的伤痛加压在我一人身上,惩罚他曾经对我倾尽生命的爱。

“外臣,毕守一,拜见,明皇,陛下。”我咬着牙跪了下去,像所有臣服在他脚下的人一样。

“这位是?”他淡淡地问着姜卓,姜卓似乎在看我,听到他的提问,忙说,“这位是我朝的文部宗正,上届文试的状元,毕守一。”

装作不认识吗?你明明知道我就是戚璟萱,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那个日日在池塘边只求见你一面的女子,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你为什么还可以用这么无所谓的态度问我是谁!聂明烨!你把我的十年当笑话一样践踏吗…

“不如由孤陪陛下参观追云王宫如何?”姜卓提议。

“那就有劳陛下了,朕一直听说追云王宫冠绝当今,今天终于有幸得见。”他说着,就转身和姜卓一起走了出去,没有多看我一眼。

“王儿,你同来。毕卿似乎身体有所不适,苏卿和叶卿先送他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姜卓回过头来说,苏天博和叶文莫立刻退出了陪同的行列,走到了我的身边。

满是人的大殿只剩下我们三个,我的心就像被狠狠地摔倒了地面上的瓷器,刺耳地碎裂。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拉起我,扶着我走出明光殿。“守一,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会…”叶文莫要说什么,却被苏天博摇手阻止,殿外的阳光太刺眼,我只觉得一片刺目的白茫,便无力地昏了过去。

梦中,我一直在流泪,最后被喉头难耐的苦涩弄醒,坐起来咳嗽。原来已经回到家中。

“小姐,你怎么样了?”夏夏扑过来拍我的背,我却一把推开了她,沉声道,“出去。”

“小姐,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夏夏朝我跪了下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用力地一挥,喝道,“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

夏夏愣了一下,一点点地松开我的手,忽又紧紧地抓住,“是他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他!你哭死,难过死,只要他没有记忆,就绝对不会心疼你一下!小姐,你不要为难自己啊!”

我狠狠地甩开她,她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明白!”

“大人!你疯了吗!”湛锋从门外冲了进来,抱起地上的夏夏,紧紧地护进怀里,“你为什么要拿夏夏出气?她从头到尾处处都护着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我大喝了一声,湛锋抱着夏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奔下床,“砰”地一声甩上门,然后靠着门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我心中的野兽只为他而生,为他而长,我不知道哪一天如果关不住它,它会不会冲出来将我一口吞下腹。那样多好,也许这一次我不会再见到死神老头,而是直接步入轮回的大门,生生世世地把他忘掉。我不会因为一声“萱儿”而泪流满面,不会因为他的漠视而痛不欲生,不会因为誓言而禁锢自己的心,不会因为约定而勇敢地一个人去走。

“我累了,我真的好累了,相公,我不要再为你哭了,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抱着膝盖放声大哭了起来,让我再放纵自己一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希望自己记得深爱着你,再也不希望你忆起十年的点点滴滴,无论是蝴蝶谷的约定还是燕塘关的誓言,就让他们随你的记忆幻灭吧。

“大…公子?”夏夏在门外吃惊地喊了一声,我跳起来迅速地拉开门,刚好看到他转身的背影。他急急地向外走,我哑着声喊,“明烨哥哥,你全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走得更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门口。我赤着脚追了上去,在凛冽的寒风中浑身冻得发抖,他走得太快,我根本就追不上,最后只能大声地冲那抹背影喊,“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说你要给我一辈子的!聂明烨,你给我站住,说清楚…说清楚!”

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但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落寞地站在夜路的尽头,遮挡了远处微亮的一点光芒。他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身子有些颤抖,我哽咽着说,“为什么装作记不得我却还要来看我,你的心肠就不能再硬一点吗?你就不能再装得像一点吗!”

“萱儿…”他终于转过身来,夜的浓重在他的目光中散去,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终于有了熟悉的那种感情。他抬起来手来,想要触碰我的脸,可却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我们之间明明靠的这么近,却像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这才发现泪水已经流满了他的脸,他低下头轻声地说,“萱儿,我应该坚持的,这样或许能把你的痛苦减轻一些。我多想像以前一样抱着你,跟你说我可以把我的一生,全部都交给你。但是,我现在连碰你的资格都没有了。我不配做你的相公,我不配被你放在心里,因为我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哦……多了一分钟,怎么办呢》

关于聂明烨这个问题,烟本来的情节设定比较复杂,就是能够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写到他恢复记忆,但是,出于剧情考虑,所以烟打算把回复记忆那边留到这一卷的番外。至于聂明烨为什么想起来的时候不做出选择,为什么这一次使团是由他亲自带领,他为什么会装作不认识阿宝,却最后又到阿宝的屋外看他,难道没有人好奇他怎么知道阿宝住在哪里的撒?先说这么多,烟码下一章。我估计从此,将有很多很多的人不喜欢聂明烨。烟对他其实是最狠心的,比夜朝夕都狠心。但是从心底,我还是心疼他。阿宝可能有的时候会没出息一点,但没出息是因为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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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的故事有些复杂,留待番外吧。

柳暗花明

虽然我早已经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却还是抵挡不住让我苦痛的绝望。寒风更凛冽了一些,脚底的凉意窜上心头,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涩。不过是一年的时光,也许于我们,已是一生的距离。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地面上,眼睛的温度是比深秋还要冷的冰凉。我们之间也终有相对无言的一天,空气中熟悉的香味似乎在告知着什么都没有改变,明明站在眼前的,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可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男孩还是女孩?”我说话,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他依旧低着头,眼睛只是盯着我的脚,然后缓缓地说,“男孩。”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强忍着没有说,只是嘴巴紧紧地抿在一起,眼中的悲色更重。

“太好了,你终于后继有人了。”我挤出一个笑容,说着由衷而又苦涩的祝福。其实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因为上天安排的相遇而走到了一起,直至今日,我忽然有些无力,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在看一段已经没有未来的感情。只是那个关于开花结果的梦太美,我不愿意自己轻易醒来,也不愿看那棵心野上经年茂密的树一下衰败而亡。

“为什么想起来了,却不来找我?你在那一刻已经做出选择了,是不是?”我逼近一步,他却倒退一步,我的心一凉,生生地愣在了当地。他总是温柔的眉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灰败,就像上好的山水画忽然被成片的墨迹污染,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他已经不是他,我们也不再是我们。

情愿他忘记,也好过清醒地面对疏离。

“是,我做出了选择。所以,你忘记我吧。”他忽然抬起头来,坚定地望着我,嘴角颤了颤,还是接着说,“我选择了兰儿和…孩子,错误已经造成。我们…我们,”他扭过头去,声音是从齿缝间传出来,“就到这里吧。”

他的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生硬,干净利落地掉在我心里。心中燃起了一把大火,那棵大树一下子被吞进烈火里,从它萌芽到开花的点点滴滴,都化成了灰烬。我紧紧地咬着下唇,才没有让那股涌动的酸意,模糊我的眼睛,“那并不是你的错,是因为你没有记忆…如果你…”

他迅速地打断我,“不要再把我放在心上,不要再记得我们的誓言,萱儿你听好,我的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之前因为我没有恢复记忆,让你还有所期待,那么现在我很认真并清楚地告诉你,我…不再爱你了。”

我打了一个冷战,双手抱住胳膊,只觉得寒冷铺天盖地袭来。那六个字清晰地钻入我的耳膜中,刺激着每一个神经,每一点爱意。我仿佛有无数应该做的事,应该发怒,应该大哭,可除了彻头彻尾的寒冷,我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也许从我离开丽都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爱是不能够错过的,相爱的人就像一一对应的齿轮,错过了一个,便每一个都错了。

我的脚已经被寒气侵袭到麻木,我甚至想要转身走掉,不再说任何能够把伪装的平和撕裂成伤口的话,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有最后的一抹执拗,“你,是认真的吗?你只要回答是,从此,我们就再无瓜葛。”

我低着头等他的答案,脸色渐渐地在寒气中苍白。如果此时有人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定会以为看见了女鬼。虽然我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可等待的过程就像把灵魂拖拽了好几十米一样。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沉默着,我不想看他此刻的表情,不想追究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十年对于他是一句话就可以泯灭的爱恨情仇,我不会再强求。

很久,我几乎要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他说,“我…是…认真的。”

原来悲伤到了极致不是哭泣,而是平静,原来很努力地走到尽头看见的不是圆满,而是离愁。我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轻轻地一笑,“好,那你要幸福。”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渐渐地走远。我仍然站在原地,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那道背影拉开了一幅长卷,时光为纸,回忆做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

那一夜在花园里面,我抱着他说,不要害怕哦,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那一年,他跟我约定,蝴蝶谷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做他的新娘。

燕塘关旖旎的那个夜晚,他说要用一辈子来完成我的梦想。

还给你,我把我对你的爱恋全部都还给你。我不再是那个成天跟在你身边向你撒娇的小女孩,你也不再是那个宠爱我的男孩。那个刻在记忆中有着芬芳的少年,自此以后,只是回忆中的一缕青烟。但是请你,一定要幸福,把我此生未能完成的心愿,践行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也许许多年以后我可以很平静地喊你一声,犹如当年懵懵懂懂扑向你的小胖娃娃。

空荡荡的世界,我的双脚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紧抱着膝盖蹲下来。满目疮痍,仿佛那个开着曼珠沙华的冥界。我小小声地啜泣,后知后觉的疼痛和绝望这才疯狂地折磨着我。我像个没有了家的孩子,独自行走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中,永远找不到出口了。

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随着夜风卷来,我缓缓地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抹身影。他远远地望着我,也不走近,那道幽蓝的光心疼地凝注着我。我咬了咬牙,止住了哭声,只是很没出息地抽噎着。他缓缓地张开手,万丈光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扑向他,带着歇斯底里的哭声抱住了唯一的依托。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在这个伤痛的夜晚。

他把我抱了起来,默默地向我的府邸走去,我的哭声渐渐在不算短的归程中止住。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夏夏和湛锋都站在门口。

“小姐,天哪,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夏夏迎了上来,焦急地看着我。

“去弄一盆热水来。”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就抱着我走回了我的屋子。我被他放坐在床上,他接过夏夏端来的热水,就让夏夏出去。

我呆呆地望着桌子的边缘,只是让眼睛寻找一个能够停留的地方。脚上忽然传来热水的温度,我惊叫了一声,这才低头看他。他捋起了袖子,正抓着我的脚缓缓地放入水中。“王!”我忙拉他,他皱着眉说,“冻得都像两个冰块了。你就不会穿了鞋再跑出去吗?”

他的手比热水还要温暖,周身的寒气慢慢地蒸发掉,我烧成灰烬的心田动了动,有一棵小芽冒了出来,翠绿的颜色有春天的欣喜。

擦干了水以后,他把我的脚放进他温热的怀里,而后问,“还冷不冷?”

“不冷,很暖和。”我的声音还带着很浓重的鼻音,可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

“我就该让你冻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这么冷的天赤着脚跑了那么远!”他板起脸,“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你要是染了风寒,我让御医每日给你炖苦药吃!”

想起药的味道,我立刻狠狠地摇摇头,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明日不用上朝了,好好休息。”他把我的脚放到床上,然后拉过放在床里面的被子,盖到我身上。他要起身的瞬间,我扑上去抱住他,“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他是寒夜里唯一的温暖,是最后可以信赖的力量,我想要紧紧地抱着,如果这也算我可以拥有的话。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把我整个人包进了怀里。他轻轻地吻着我的头发,然后笑着说,“想跟我一起睡?好啊。”

“我很认真的!”我气得要咬他,他捧着我的脸,深深地看着我,“不要再哭了。无论如何,还有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不要我了?”我很没出息地又哭了出来。

“小笨蛋。”他一叹,缓缓地贴上我的唇,“记住,不管飞得多高多远,你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我。你是只会害怕会受伤的小鹰,所以我得时时地跟着你。哦,不对,”他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你是小鹰恐怕鹰们都得不高兴了,哪有这么会找麻烦又没出息的鹰。”

“喂!”我破涕而怒,心中却是暖暖的,“小鹰就是小鹰,你这只老鹰!连当动物都是老的!”我装作嗤之以鼻。

他大笑了起来,“行行,我最可爱的小鹰,睡觉吧?还要不要老鹰陪?”

我红着脸,靠近他的怀里,“要。你要一直跟着我,不要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