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的题目是,论男女平等。

我并不是要他们同意我这个观点,也并不是想在一夕之间真的把女子的地位拔高到与男子同等的地位,可当我们几个考官拿着收上来的策论研判通过人选的时候,除了苏丽秀,几乎所有人都彻底否定了我这个题目。还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刘子谦。这个人写字很奇怪,通观全篇,会觉得他的字有大气磅礴的美,可细研究起每一个字,却无甚特色,异常平凡。

“刘子谦,我是不是听过这个名字?”苏天搏仰着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好像没有想起来。

“啧啧,看来这个沈晴暖,是今次文试状元的大热门啊,你看看这行文,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一个官员举起一份卷子,叶文莫凑了过去,不住地点头,“这个就是沈晴暖?好小子,经过夜朝夕教导的学生,就是不一样。”

两场考试下来,我已经是头疼欲裂,可我还要强撑着应付第三场的辩答。我扶着额头,喊:“下一个。”文部官便举着名册唤,“刘子谦上前。”

我抬头向走来的人看过去,竟然就是那个青年,他稳稳当当地行完礼,规矩地站在下首,“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进入工部,至于是几阶官,我自然要求最好。理由其实也很简单,我自信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工事,而只要给我机会,我就一定会向我所能达到的高度挑战。”

我们几个人一字未问,他自己已经陈述完毕,还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失礼之处。我刚要说话,他再度开口,“无冶的明珠堰让我很是钦佩,只是我的目光会放在更远,我不仅仅要让昊天只出现一个明珠。当我进入工部的那一天,我会用我的所学,超越明珠堰,超越无冶县。”

他自信满满地说完,嘴角又是那抹透彻的笑容。他在很直白地表达心意,可他整个人就像藏在黑暗之地的一个秘密,似乎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内心。这样的人,居然会善良地给老乞婆钱,这样的人,居然会如此坦白地陈述他的目的。

晴暖和苏丽秀,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划归入二十个进士之中,他们两个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至于殿试,已经不是我能力范围,我无须再多担心。

昏昏沉沉地回到家,我随意洗漱了一下,倒在床上便闷头大睡,整整两天,几乎是没合过眼。夏夏燃了安神的香,我睡得很安稳,可到了夜晚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彻底打断了我的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刘子谦这个人,烟最晚会在下下章介绍他的来历,天雷滚滚,天雷滚滚,但是…他不是穿来的。这个人跟阿宝也颇有渊源,只是之前的时候没有提到,烟不是有叫大家注意无冶新令吗,卡卡…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很大的关联撒…好吧…我错了…往下看吧,下一章出现的人,会引导一个重大转折。果然,烟埋伏笔的技巧很糟糕,老是等到快事发了,才临时抓一个来凑数。

相爱两不疑(五)

起先我在睡觉,周公摆了一局棋。那个周公特别像姜小鱼,只不过是长出白胡子的姜小鱼,就在我以为要险胜姜小鱼一局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熟稔地拿捏着我的脑袋,束发的发簪被拔掉,绷紧的头皮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我舒服地叹了一声,愈加地靠近那双温厚的手。

“很累了?”有嘴唇贴着我的脸颊讲话,又软又热,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正凝望着我,我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在忙殿试的事情,难道事情都办完了?”

“有人告诉我,我的小猫累得不成人样了,我怎么也要溜出来看你一下。”他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鼻子,丝毫没有打算从我的脸上撤离。

我伸手按住他的脸,吼道,“为什么我又变成小猫了?!”

“因为小猫很可爱,也很诱人…”他本来停在我脸颊的嘴唇瞬间移到我的唇上。侵入的舌头像旋风一样,扫过我口中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风风火火地逼出了我的舌头,一下子含住。“唔…唔…”我坐起来打他,他收住我的手,把我擒进了怀里。彼此的呼吸在融合的过程中变得炙热和急促,我被引往一个奇异之境,连他的手伸入我的衣领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只穿着单衣,单衣下面就是蔽体的肚兜,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拉开单衣就隔着肚兜抚上了胸前的盈满。

呻吟从喉头挤了出来,他放开我的嘴唇,转而细密地吻着脖颈和我最敏感的耳窝。“好小…”他咬着我的耳垂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的脸马上就红了,“喂…你…”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上一用力,欲出口的话马上变成了呻吟,身体只能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为所欲为。我已经不会去思考自己是谁,已经不会去思考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所以当他把我压在床上的时候,我心里没有害怕,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陛下…”言默在门外轻叫了一声,我听到他有些懊恼地回应道,“什么?”

“太师正在逐日宫外求见,说是有紧急的情况。”言默又补充了一句,“陆大人的意思是,请您尽早回去。”

他的脸有点潮红,海蓝色的眼睛布满了懊恼。我捂着嘴偷笑,灼热的体温渐渐恢复到正常。他帮我把褪到腰间的单衣穿好,然后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差点把你吃掉…我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了…童太师真会挑时候。”说完,他起身坐起来,弯腰去穿靴子。

“我帮你!”我跳下床,要帮他的忙,他却拉住我,抱着我坐在他的膝上,“我自己来。你的手比我的脚金贵得多,不敢劳烦你。”

“乱说!你是最尊贵的君王,还有人能比你金贵?”我笑,拍了他的手背一下。

他吻向我的颈窝,笑着问,“小家伙,作为最尊贵的人心中最宝贝的人,你是不是比我金贵,恩?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要去上朝了。如果还是头疼得厉害,就叫夏夏告诉湛锋一声,我派个御医来,听到没有?”

“你真的是天下最以权谋私的君王,居然因为这种小事,就给正二阶的官员放假?还连夏夏和湛锋的私人关系都用上了?”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心里却有丝甜,倾身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头刚好枕在他的肩上,“夏夏和湛锋,你准备怎么办?湛锋年纪不小了,夏夏也耽误不得…”

他叹了口气,“若是给湛锋指婚,夏夏的身份就必须揭破,你的身份也就瞒不住了。你做好准备了吗?准备放下过去,放下梦想,到只有我的后宫去?”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在你想好之前,只能委屈他们俩了。但他们毕竟是两情相悦,还是幸福的。”他忽然抬起我的下巴,注视着我,“你呢?只是依赖我,还是已经有些喜欢我了?”

我闪避着他的目光,不想去深究心中的答案。他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默默地把我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等一下!”我抓住他的手,拖住他。

他没有回转身,可我知道他在难过。我把脸靠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蹭了蹭,很认真地说,“姜卓,你听我说,我对你不是没有感觉,否则我不会让你亲近我。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肯定的答案,我的爱情,不能有一点点不确定,不能有一点点三心二意,就像你为我的心意一样。所以…”

“所以我会等。”他转过身,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越是珍惜你,越不想勉强你半分。既然我说过,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那我就一定不会束缚你,要求你。只是我也是男人,有时会变得贪心,会希望你的回应。。”

屋子里面,夏夏燃的安神香还没有烧尽。烟雾缭绕,白烟以各种奇怪的形状飘过我们之间。其实我们距离得很近很近,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可以碰在一起。但我们很巧妙地维持这最后的一点距离,我知道他把这点余地留给我,留到我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屋子的门,打开又关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再也睡不着,穿戴整齐了以后,就到院子里去,准备理一理思绪,顺便透个气。以前我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夜朝夕都会出现,在文试的时候,在决定去无冶的时候,在西地的时候,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毕守一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直遇到贵人。

“我就说,原来是他!”叶文莫的声音传过来,他和苏天博并肩回来,两个人似乎正在讨论什么,没有注意到站在院子中的我。苏天博点了点头,“正是,我以前一直忽略掉了,他是刘玄知的儿子,也是内史大人的堂侄子。”

叶文莫抚着下巴,“天博,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从五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匿名在枫弥府学工事,那次派去无冶的工匠里面,就有他。”

苏天博一怔,“你是说,他参加了无冶的建设?这么出众的人,我跟守一怎么都没有发现他?”

“拜托,去无冶的工匠有数百,要不是我收到我爹的家书刚好提起,我都不知道呢!我爹还说,他以前的个性非常阴冷暴戾,不爱跟人讲话,但自从无冶回去以后,就性情大变…在无冶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情吗?没出现什么很大的事故什么的…”

天博回忆了一下,“我听守一说有个人为了救落水的人被淹死了。但那个人是地地道道的无冶县人,叫严庆。”

我一拍脑门,一下子想起来了!我就觉得这个刘子谦面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次严庆冒死救起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湛锋,另一个可不就是他!那个时候天博还没有从大宛府返回,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守一,原来你也在。”苏天博先看见我,朝我走了过来,我一把拉住他,“天博,那个刘子谦确实是参加明珠堰建设的工匠,他还是被严庆舍生救起来的两个人之一!我就说他为什么一口一个明珠堰,一口一个无冶县!”

叶文莫也走了过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说性情大变了,被人用命救活,等于重生了。”

我们正聊得起劲,夏夏面色沉重地走进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姐,门口有个女人找你。”

“有个女人找我?”我疑惑地又问了一遍。

夏夏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女人,而且看她的衣着,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子。小姐,你不会真的去什么风月之地了吧?这样的女人不能惹啊。”

“夏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去风月之地?!”

我撇下夏夏,狐疑地走到门口,果然看到一个衣着暴露,一脸浓妆的妙龄女子。她本来长得很美,但一脸阴云,好像有极重的心事。她一看到我,就迎了上来,拉住我的手,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而又快速地说,“是不是毕守一毕大人?”

“是,请问姑娘你?”我不记得我认识这样的女子啊!

“大人,我长话短说。殿下有一次在我那儿喝醉的时候,提过你,我还知道你是无冶县令,是一个好官。这个,这个您拿着!”她慌慌张张地把一团白色的东西,塞进我的衣领里,然后把我推到墙角,阴沉着脸说,“我可能活不久了,但是我拿到了这个证据,你一定要尽快见到大殿下,把东西交给他!”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要说,但害怕地看了看四周,还是转过身匆匆地离去了。

什么情况?难道是姜小鱼出了什么事情?我把手伸进怀里,想要看看她把什么东西塞到我的身上,可刚碰到那白绢一样柔软的东西,夏夏就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满面惊惶,“公公公…公子!宫宫宫里面来人了,说大殿下急招你进宫!”

险象环生

姜小鱼的宫殿理应是三大正殿之外最恢弘气派的,可是当我跟着那个内侍匆匆忙忙地赶到他宫殿前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殿。就像隐在集市上的小摊贩,不惹眼,不气派,甚至比寻常的宫殿还要朴素。任谁看,都不会觉得,这没有庭院,犹如一方冷宫的地方,是天朝大王子的寝宫…

一个宫女端着一盆清水走进去,内侍守在宫门口,侧头示意我入内。走进宫殿之后,发现整个大殿只被简单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会客的书房,另一部分是休息的内殿,两个部分只用绣着大鹏展翅的楠木屏风隔着。

透过屏风,似看到刚刚那个宫女走到了床边,扶着床上的人说,“殿下,您别动,小的给您上药。”

“阿碧,你退下。”床上的人挥了挥手,只露出皓白的手腕。

我绕过屏风向内殿走去,只见那个叫阿碧的宫女眼中含着泪,嗫嚅着说,“殿下,您…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要自己承担呢?阿仕姐姐说,其实这件事情您可以不用插手的,是不是?”

“多嘴。”姜小鱼的声音淡淡的,却含了股帝王家特有的威严,那于万万人之上的气势,只要两个字,就能彰显无遗。

阿碧扁了扁嘴,准备俯身去端水盆,我快速走到她身后,按住她说,“这位姐姐,麻烦你把水放下。”她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一捂嘴巴,挥着手说,“你你你…你是毕守一毕大人?”

原来毕守一这么出名啊?我点了点头,她的脸上立刻浮出了婴孩才有的嫩粉色,“大人怎么喊奴婢姐姐,奴婢比您小…”

“啊!不好意思,阿碧妹妹。”我连忙改口。

阿碧听了,脸就像一株花期的牡丹,红赤赤的,仿能滴出血来。姜小鱼轻哼了一声,我才把视线从少女姣好的脸上转移,转而看向脸色白煞的少年,“小鱼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去流风回雪了?”我探手伸向他的头,他却冷冰冰地拍开,哼道,“本殿这几日夜夜去流风回雪,你第一天知道?”

我一屁股在床边坐了下来,姜小鱼像看到什么精怪一样,往后挪了一点,眉头隆起了一个小包,“宗正大人,你自重。”

“我很自重啊,喂,你到底怎么回事嘛,我还在无冶的时候,我们不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吗?你写的信我都留着呢。”我把头凑近他,月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姜小鱼的眼睛却像日食的时候被吞噬的太阳,渐渐地黯淡。

阿碧拉了拉我的衣袖,害羞地说,“大人,你帮忙劝殿下,他受伤了。”

“阿碧!”姜小鱼怒斥了一声,阿碧缩了缩脖子,嘟起了嘴。她对姜小鱼是又敬又畏的,从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来,她对这条鱼的感情很不一般。“小鱼,你受伤了?我来看看。”我伸手去拉姜小鱼,姜小鱼本来要推拒我,结果拉扯之中,竟然一下子把我扑倒在了床上。

阿碧“啊”地叫了一声,我的注意力没在姜小鱼的脸上,倒是被他肩上的一道血红给吸引了,“姜小鱼,你真的受伤了!?”我迅速地坐起身,一把拉开他的衣服,翻开的皮肉饱蘸着新鲜的血液,一片触目惊心。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我接过阿碧递过来的白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伤口。

他冷凝着一张脸,微侧头随意地看了一眼肩上的伤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找你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姜小鱼刚刚才起了个头,领我来的那个内侍小跑着进来,站在屏风外,低声地禀报道,“殿,殿下…醉月姑娘那儿来人,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听了内侍的话,姜小鱼又惊又喜,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我伸手按住,“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去哪里?”

他凝了我一眼,“必须去一趟流风回雪。”

阿碧急了,跟我一起按住姜小鱼,“殿下,您都这样了,还去什么流风回雪?难道那些女人比您自己更重要吗?奴婢斗胆,请您爱惜自己的身体!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那些大人都在等着抓你的把柄!”

“你懂什么!”姜小鱼按着肩膀,轻声一喝,阿碧马上住了嘴。

“姜小鱼,还是我去吧,只要是男人就行了,对吧?”我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你只要告诉我去干什么就行了。”

“我跟醉月约好今天相见,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你不懂,我必须亲自去!”姜小鱼推开阿碧,强行站了起来,我大声地喝了一声,“姜小鱼,你别逼我用强的!”姜小鱼丝毫不受我威胁,转身向外晃去,我迅速地给阿碧使了个眼色,小姑娘很有眼力,一个手刀劈下去,就把姜小鱼弄晕了。

我惊诧了一下,“你会功夫?”原以为她会拿起什么东西把姜小鱼给砸晕。

阿碧把姜小鱼放躺好,冲我笑了一下,“奴婢是殿下的贴身近卫。”

贴身近卫外带贴身侍女,又长得这般标致可人,姜小鱼这小子艳福真是不浅。我整了整衣服,端步走出了宫殿,准备亲自去流风回雪会一会那个什么醉月,名字倒起得挺好听的,不知道人能不能对得起这个名字。

到了晚上,永昌的街道还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快走到流风回雪的时候,立刻被里面的脂粉味给呛住了。姜小鱼那么淡的性子,居然能天天忍受这种几乎跟谋杀没两样的香味,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门口的莺莺燕燕围了过来,我拍了拍胸口顺气,这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托付给我的东西还没转交给姜小鱼。可现在再返回实在麻烦,不如先会完那个女人,然后再把东西给姜小鱼。

打定主意,我便任由身边花枝招展的女子把我簇拥进了流风回雪,果然是京城第一的风月之地,艳红色的大堂装扮得就像是花房,三五姑娘与体态各异,年龄不等的男子坐在一起,肢体相偎,有胆大的男人,直接把手放在姑娘的胸口,或探进裙底,惹得巨大声浪中还夹杂着几声撩人的吟哦。

“醉月姑娘在吗?”我问身边的一个姑娘,那姑娘的手滑过我的脸,哀怨地瞪了我一眼,“哎哟大人,您不知道醉月是大殿下的人吗?今天她是要等大殿下的。”

“这位姐姐,你不知道醉月有几个相好的吧?”我学了以前看过的一些画面,擒了那姑娘的下巴,“爷才是正主,明白么?马上领爷去!”我豪气地一吼,果然镇住了那姑娘,她往回缩了缩身子,领着我上了楼。

醉月的房间在长廊的最里面,姑娘把我领到楼梯口,只给我指了指路就下去了,走了几步还回过头狐疑地望着我,见我目光凌厉,迅速地别开脸,加快了下楼的速度。

这个长廊静得出奇,我能听见自己咚咚如鼓的心跳声,这里的安谧与楼下的喧嚣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可脚步还是向前挪去。长廊上有好几间屋子,只有最后的那间屋子的门,好像是虚掩着的。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走动的过程中,自己砰砰的心跳和吞咽口水的声音。那透过门缝传出来的饱满光亮,让我本能地加快了步伐。突然,身后传来声响,我还来不及转身,脖颈重重受了一击,瞬间失去了意识。

模模糊糊中,身边有很轻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有一声几乎是撕裂苍穹的凄厉叫声,强势地穿过耳膜,我的意识渐渐醒转。手被另一只手强行抬起来,好像握住了什么东西,接着那只手带着我的手往后一用力,有什么东西喷到了我的脸上身上。热的,还有浓浓的腥味,几个脚步声迅速地撤离,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又一次,闻到了冥界腐糜的味道。往生河的水,好像变成了沸腾的汩汩血液。在我身处的这个空间所发生的事情,我似乎已经感知,但还是有一种恐惧,隐藏在心间。

醒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个屋子的鲜血。床上,墙上,地上,到处溅洒着那鲜红的液体。我全身僵硬地看着面前躺在地上的女子,她正是傍晚的时候给我送东西的人,只见她周身不着一物,全身覆盖着鲜血,胸口被戳了一个不堪入目的血窟窿。我抬手想要捂住嘴,却发现手里握着一把刀锋赤红的匕首,而我满手满身都是血。心悸,惊慌,不知所措,大脑和理智都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件事跟我无关,可是面前女子翻白的眼珠,满墙满地的殷红,还是让我哑着声哭了出来。我从来没有目睹过这样的惨状,从来不曾亲身经历过这样血淋淋的杀戮,明明是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面前。

就在我踉跄着要起身的时候,“碰”的一声,门被推开,很多人涌了进来。

我吓得一下子丢了手中的匕首,用力地摇了摇头,向后倒退了两步。

“毕守一?”有人叫了我一声,我扭过头去看他,发现是铁青着脸的陆弘熠。廷尉,郎中令和太常都在。我张着嘴想要说话,可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我甚至不能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连牙齿都在上下打架。

廷尉眼里闪过一道光,“宗正大人,没有想到啊,我们几人听到流风回雪的姑娘说,醉月的仇家似乎找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你。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我的身体绷成一根弦,大脑混沌不清,数种思绪像面团一样堵住了所有的神经,只能下意识地为自己辩驳。

“哦?”廷尉一挥手,几个刑部的执事就走过来押住我,他狰狞的面孔,就像长有獠牙的野兽,“那请大人到刑部的大牢里面去说清楚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正文完结。

下一章,例行番外,实在受不了的大人可以不用看。烟写这一章的时候深夜,后背有点发凉,烟说过了,阴谋不是烟所擅长,细节不要深究哦。

晚安。最近天凉,感冒多发,亲们小心身体。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番外

夜色中,几匹马在狂奔,陈宁远狠狠地抽身下的马儿,却还是赶不上前面的那抹影子。他很担心,不自觉地用尽全力驾马,他生怕那个人会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明明就在意,明明就心痛得要死,还在强撑,还在…“皇上!”他果然看到前面的那个人从马上翻了下去。

聂明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不知道怎么去克服那蚀骨灭魂的痛,不知道这样浓稠的黑能不能把他眼中的泪水遮盖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坚强到能够言出必行,能够心无旁骛,但他忘记了,如果对象是她的话,他绝对不可能做得和自己想的一样。

那日明光殿上,当她从百官之中走出来,他本来要装作陌路的决心,就已经彻底瓦解。

她是天边最美的一朵云彩,是璀璨的星河中滑过的一道骊光。她惊人的美丽像被包裹进了周身强大的气场之中,虽然有女子的柔美,但那不输于并列朝官们的飞扬意气,让人丝毫不敢妄生亵渎之念。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开始用仰慕的表情看着那个手握大权的君王,那个高山仰止,俯瞰天下的男人。姜卓爱她,护她,做得丝毫不比自己差。那条让他心死心伤的夜道上,直到姜卓抱起她,他都在黑暗中看着。那个让他不敢进入的花园相约地,直到姜卓牵着她的手离开,他也一直都站在花丛中旁观。他本来应该放心了,不是吗?可是…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黄土,枯草和黄泥都陷进了指甲里,他的心就像被千万匹马践踏过,被千斤的巨石砸碎,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觉。

“皇上!”陈宁远把他扶了起来,他的一侧脸全都是土,袍子也脏了,可他只是茫茫然地望着一个点,虚无的眼神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整个人都融进黑夜里。若不是他的眼睛睁着,若不是那平缓的呼吸,陈宁远会觉得,他根本就不像是活着的。

“没有可能了,是不是?”聂明烨的声音颤抖得像是一根震动的弦。从后面赶上来的亲卫,全都跪在不远的地方,寂静无声。

陈宁远抬起袖子去擦他的脸,小心翼翼的,就好像他是不小心就会弄碎的贵重的瓷器,“皇上…你,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听了陈宁远的话,他慢慢地爬了起来,低头走向自己的马。他蹬了两次马蹬都没有成功,陈宁远就托了他一下,终是坐了上去,但这次他没有再策马狂奔,而是慢慢地往前行进,就像在享受深夜给予的无涯黑暗一样。

“皇上,不是臣多嘴,我们是不是应该尽早赶回…”陈宁远打马上前,很诚实地建议道。

“十年了…如果没有这十年,我生有何欢?可是,她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聂明烨的眼睛,有点点碎裂的光刺破了黑暗。十年,包含着回忆,辛酸,眷恋,还有遗恨。他的菊花香囊里面装着干掉的璟萱花,总共有两朵,因为这种花虽然花叶永不相见,但却是成双成对地开的。幸福得,就像那美梦一般的十年。

可那夜她丢到了他的身上,然后踩了几脚,花都已经碎成末了…心碎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过去,发现是一个穿着和国兵服的小兵。小兵几乎是从马背上跌下来,慌慌张张地跑到聂明烨马下跪了下来,仰头喊道,“皇上,太好了,终于见到您了。淑妃娘娘割腕自尽!定王请您速速返回!”

众人皆是一惊,聂明烨不再迟疑,挥鞭率先向前冲了去。一行人,一条路,只余寂寥马蹄声,夜彻底覆盖了大地。

时间回转到一年以前。

滚烫的意识游丝只能勉力地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聂明烨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听清那是一个女子撒娇的声音。可是头却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剧痛,似乎有一条线,从大脑连接到心脏,随着那个声音不断地刺激着左胸口那个地方,他终于坐了起来。

蜡烛还燃着,身边的人正在安然地睡,聂明烨俯身把滑到她胳膊下的被子拉高了些。

总是有一种感觉,虽然她很好很好,端庄贤淑,懂得进退,一直以来也把他照顾得很妥帖,可他们之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对情爱的悸动,就像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心会砰砰乱跳一样。他躲着不见那个女孩,就是因为她的一声“明烨哥哥”,一声“相公”,乃至是几滴眼泪,会让他的心莫名地揪起来,但他对她就是印象全无。而且,这么好的妻子,他不能辜负了。

披了件外衣下床,天还没有亮。走道上每隔几步,就挂着红色的绢纱灯笼,聂明烨走到一盏灯笼底下,抬头看那被照亮的灯罩里面,染着几点黑,应该是为了光热而误入里面的小虫子。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要处理国事,他们告诉他,这个地方叫做丽都,他以前被称做“聂风”,现在是和国的皇帝。

“皇上,您怎么还没睡?”巡逻经过的陈宁远走到他身边,恭敬地行了个礼,关切地说,“您这样会着凉的。”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会很冷淡有礼地谢绝陈宁远的关心,可那个女孩走的那天说的一番话,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本要脱口而出的“谢谢”转变成了脸上温和的笑容。

“皇…”陈宁远惊愣了一下。

“这里没有外人,不要这么客气。”他执了陈宁远的手,感觉那只手微颤了一下。有一刻,陈宁远以为面前的人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因为挂在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熟悉亲切而又让人如沐春风。虽然眼里还是没有以往的信赖,但陈宁远想,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皇上总会想起来的。然而,当他想起来的时候,面对小姐的离开,会不会再次痛不欲生?小姐是被他亲手赶走的啊!

聂明烨对着风倾诉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身边是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如若之前我们的关系很好,我要向这些日子以来的疏离道歉。因为对于我来说,信赖,是要构筑在时间的基础上,要是你愿意给我时间,我很乐意再次与你做朋友,阿远。”

这一声“阿远”,让陈宁远的心漏跳了一拍,原本阴晦的心房,变得亮堂堂的,他抓握住聂明烨的手,看着他俊美如铸的轮廓,不知怎么的,眼中就涌起了热泪。

此后,聂明烨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开始真诚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人,陈忠,陈宁远,欣然,还有聂明磬。他对李湘兰还是一样地好,两个人相敬如宾,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淑妃的眼睛里总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思。

定王聂明磬时不时地会站在院中的大树底下皱着浓浓的眉毛发呆,王宫还没有建好,他们都还住在聂府。聂明磬好像总是独自回忆着什么人,什么事情,想到好玩的地方就会一个人呵呵地笑起来,可是笑过了,就会唉声叹气,完全不像他以前的作风。他似乎总是在反复叨念着一个名字,念完之后就会很愤懑地拍打充满硬褶子的树干,震得树叶像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落。

“磬儿?”聂明烨走过去,那个站在树下的少年转过头来,一脸的阴霾马上换成了灿烂的笑容。聂明烨知道,虽然没有记忆,但他们都对他很好,他心里很明白。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有的时候是国事,有的时候是以前的事情,一个早上的阳光就在他们的交谈中悄悄地溜走了。聂明磬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下,聂明烨了然地笑道,“恐怕是饿了,我们兄弟一起吃饭?”

“哥!”聂明磬欣喜地喊了一声。

“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两个人身后响起,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她似乎迷路了,站在院子里面嘟着红红的嘴左顾右盼,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打量着他们。聂明烨心中一动,俯身向她拍了拍手,“好孩子,过来。”那孩子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笑得像一朵小花一样,蹒跚着步伐向聂明烨扑了过去,聂明烨稳稳地接住了她,也迎来了满怀的奶香。

在她柔软幼小的身体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炸裂,聂明烨一手扶住头,一手抱着女娃娃,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很多纷杂的画面,画面里面的场景在不停地转化,但是都有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有时她拉着他的衣摆,有时她噘着小嘴,有时她亲昵地抱着他,有时她喜滋滋地亲他。那个女孩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很丑,但是他的嘴角却随着脑海中的那些片段,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忽然,就有了一种春天踏青时候的快意和舒畅。

“叔叔,你长得真好看。”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哥哥,我喜欢你,你长得真好看。”一声清脆的女音在聂明烨的脑中响起,他的心被紧紧地揪着,脑内的疼痛加剧。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想要恢复清明的意识,但疼痛把他压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