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靠在扶手上,低头看她娇羞的脸色,故意打趣,“真儿何时开始叫我母妃了?你父王还老跟我说上次永昌之变时,真儿表现得很勇敢,帮言总管和湛大人守住了王宫。真儿要什么赏呢?我们回宫没多久,你可就跟龙溪府跑了个无影无踪。”

真儿缩着脖子,微侧头看了晴暖一眼,娇声说,“那儿臣,可不可以请母妃把沈晴暖赏给儿臣?”

“公主!”晴暖大惊,语气却仍是温婉含蓄的,“您怎么总也不明白,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臣不是物品,不是能随意赏赐给人的东西啊!”

“那母妃,您把真儿赏给晴暖好不好?”真儿仰着头看我,一双大眼睛渴望而又期待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不行,这件事情还是得由你母亲和父王做主,而且,要晴暖点头才行。真儿那么聪明,怎么都能让晴暖心甘情愿地做这个驸马,是不是?”

真儿好像不是很懂,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晴暖,似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小,但终有一天会明白,感情这种事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而且日久生情是最有成效的一种培养方式。我们这些人都是例子。有的时候,夫妇之间的感情太好,也会成为一种困扰,就比如我还没从龙溪返回永昌,就开始想他了。

大军在东部集结,由明皇和姜卓共同率领。我回到逐日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言默把前方的奏报呈递上来。一开始,聂明烨把军队交由姜卓全权率领的时候,和国的士兵并不是很服气,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明皇是绝不输给苍王的皇帝。聂明烨担心军心不稳,便在大军集结的地方,让人击鼓而歌,望山神女歌,这一流传甚广的诗篇,一下就把两军将士的心拉在了一起。

“因为久仰你的美丽,我来到望山,因为敬仰你的风华,想要与你结交,得见你的容颜,是我三生有幸。如果老天能听到我内心深处的声音,请把这纯洁无暇的心意转达给神女,我并不是贸然闯入的路人,而是虔诚的信徒,只为与你相交。”我合上奏报,笑着看向站在面前的夜朝夕。他淡淡地点了下头,“想不到,我文绉绉的歌赋也有被剥掉华丽的外裳,用真意得见天日的时候。”

我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师傅的《望山神女歌》写得好,才有这凝聚两军的曲乐。”

他歪着头,摆出了极妙的一个笑容,淡淡的,仿佛小荷才露尖尖角,“所以我说,明皇是个妙人。小时候为了教导你,我把时间都花在了藏书库里面。而他就不一样,他教给你的,都是你能接受的东西,这点我要好好向他学习。”

我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那你可以拿我的小土豆当试验品啊。”

他无奈地说,“你们家小土豆只喜欢姜家的人,每次闹得没办法,都是殿下来收场的,真是让为师愁白了头。我欲与君相交,君自岿然不动,真真尴尬。”

我大笑,他也畅怀地笑了起来,泥鳅持着文书走进来,疑惑地看着我们,“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来听听,说来听听!王妃,我要向您告状!二殿下他欺负我!你看他把我的头发都拔了!”泥鳅心疼地把几根银发放到我的手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昌儿呢?真是越来越坏了!”我转过头问陪侍在一旁的阿仕,阿仕连忙说,“殿下被大殿下抱去花园里面散步了,嬷嬷跟着他们,因为二殿下总不肯乖乖吃饭,所以言总管就去请大殿下帮忙。”

我心中一喜,“大殿下经常跟二殿下在一起吗?”

阿仕老实地点了点头,“经常,而且自从陛下出征了以后,二殿下最喜欢的就是大殿下了。要大殿下抱着才肯吃饭。”

“对!他最不喜欢我!每次我要抱他,他都拔我头发!”泥鳅气急败地叫了起来。

夜朝夕双手抱在胸前,懒懒地看他一眼,“谁叫你长得那么诡异。”

“我长得诡异?我长得诡异!夜夜,修书的人你自己选,我不管了!哼!”泥鳅把文书狠狠地扔在桌子上,气冲冲地向外走。我连忙推夜朝夕去道歉,夜朝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数了起来。

泥鳅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银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夜夜!为什么每次你都要数数而不是来追我!”

夜朝夕举起双手,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到了泥鳅的面前,“因为不想让你的诡计得逞。唯今之计,只盼湛虏大将军早日归来才好,在下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最大的美德

太常卿来拜会我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茗昌刚刚睡下,实际上他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宝宝,就是喜欢装酷,不大搭理人,对于我这个亲娘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他的脸越长越像他的爹爹,我总是看不够他,抱不够他,因为他能极大地慰藉我的相思之苦。

阿仕给太常端了茶,父女俩客套地说着话。

言默接过了我脱下的披风,我迈步向正座走去。以前那是姜卓坐的地方,如今我执金杖主政,也就变成了我做事会客的地方。太常卿恭敬地给我行了个礼,迟疑着开口,“和国今日派来了使臣,说要与昊天联姻,巩固两国的同盟,臣不敢怠慢,收到了请表就立刻进宫了。”

我手中的笔一顿,凝眉向太常看去,“为谁求亲?”

“禀王妃,为定王求亲。定王年岁已经不小,还没有正室。他现在是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与之匹配的女子必定不能马虎。但纵观天朝的名媛,适婚且品貌出众者,寥寥。”

我犯了难。明磬如今甘愿用终身幸福与天朝联姻,不得不说,他已经长大了,懂得了国家的责任和自己的使命,我很为他高兴。而且两国联姻,对于前线的战士来说,亦是一种鼓舞,它能够让军心更加地稳固。本来应该由公主出嫁最好,但真儿还太小,难当此任,何况我私心地想要为明磬配一个良偶。

就在我思量的时候,湛锋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王妃,叶妃娘娘求见您。”

叶思璇?她来找我干什么?我放下了笔,冲太常点了点头,联姻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了主意。但这个叶思璇轻易是不会来找我的,尤其是上次的事情之后。

太常告退,叶妃低着头走进来。名义上,她还是后宫的女主人,虽然现在的后宫,实际上就我和她两个人。她就像凝结在枝头的一片叶,无论是正绿之时亦或是枯萎之际,都是无害的一类。当然,上次在逐日宫的拥抱除外。

她一进到殿中,就跪了下来,手里捧着一封烙了红印的信,“臣妾不敢做主,但今收到陛下的密令,要让童妃出家为尼。臣妾不知如何是好,特来请王妃示下。”

我不解地问,“童妃不是一直被关在白露宫吗?为什么又要让她出家为尼?”

叶妃摇头也表示不知,只是把信件举了起来,请我过目。我让阿仕把叶妃手里的密函拿过来,粗略地看了一下。姜卓的意思就是童梦蝶心术不正,留下是一个祸害,早早地送去尼姑庵落发,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童梦蝶,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个站在街市上,大声为女子请命的白衣少年,心中牵扯了几分怜惜,“叶妃,童太师被处置了吗?”

“一直被关在牢里,据说得了…重病,再不医治就…”她抬头看了看我,没说下去。

次日,天博被我召来了逐日宫,他刚一进来,就跪在地上不肯起,“臣治家不严才出了苏白这样横行乡里的恶霸,臣已禀明家父处理,请王妃降罪!”

我让言默把他扶起来,赐了座。我知道他收到晴暖的信件马上就办了这件事,他在朝为官,兴侯远在大宛,苏白的事情并不是他们父子能够控制的。然,我召他来,并不是为了苏白的事情。

阿仕上了茶,我最爱喝的龙井,清香馥郁,口中生津。天博亦是陶醉,轻呷了一口,忍不住闭眼回味。天博为人虽温和,也最是忠心,对于姜卓的命令,他是绝对不敢拂逆的。

“天博,你还记得你的老师吗?先前回去大宛府,可有曾去探望过他?”

天博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提及他的老师,连忙回答道,“恩师待臣恩重如山,臣此生不敢忘。回乡之际也必定前去拜望,家师年岁已高,近来又染疾,怕是不久就将…驾鹤西去。”说到最后四个字,有很明显的悲色显露在他的脸上。

“生老病死是凡人都逃不过的命数,你不要太过伤怀了。”我晃了晃杯中漂浮的茶叶,又问,“那童太师,今下在何处?”

天博放下茶杯,诚实地回答,“现下关在天牢中,情况并不算佳。天牢阴暗潮湿,对上了年纪的太师而言,无疑是致死之地。”他故意说了致死之地,应该也同情老人的遭遇。无论如何,这个老人见证了两个朝代的变迁,也的确是姜卓和小鱼儿的恩师。姜卓多少是记恨他害死了我爹,不愿意轻饶。

“天博,童太师境遇已至此,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由我做主把他放了吧。我知道陛下给你下过命令,要把他困死在天牢之内,但人生至多百年,他已所剩无几,我们何苦去为难一个已毫无威胁可言的老人?”

天博沉默,手指一直摩挲着杯沿,茶叶随着茶水左右摇晃。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儿时夜朝夕教我,明德与仁爱,所有的美德里,最突出的,也不过尊师重道等几条。我知道忠义两难全,我只是征询你的意见,放不放还是得由你点头。当然,放掉太师的罪过由我一个人承担,我会在陛下凯旋之际禀明。天博,将心比心,谁希望亲手把自己的师傅害死?哪怕是陛下,心里也是不愿的吧。”

天博急道,“守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知道该怎么了。”

几日之后,我让叶妃把童妃带来逐日宫,叶妃守在殿外等候。

童梦蝶就算是在落魄的时候,也是骄傲的,她虽然被破烂的衣裳,凌乱的头发凸显得毫无人样,但表情永远是冷艳的。湛锋让她跪,她宁死也不跪,高傲地扬着下巴,依然像是一只昂首阔步的孔雀,“我跪天跪地跪陛下,也不会跪你这个女人!你一手毁了我的幸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记得当初她跟天博还有文莫在一起的时候,那清明执着的眼神,是水晶一样的光彩。而今,她在情爱的漩涡里面迷失了自己,那样可贵的眼神再也不复存在。我不怪她,因为就算偏执,也源于她对姜卓的爱。

“你还想见你爷爷吗?”我平静地问。这女人一下子疯狂了起来,精神几乎崩溃,“我知道我爷爷死了!你们害死了他!我恨,我好恨!”她蜷曲的手指像是魑魅的鬼爪,青紫的脸色仿佛随时会成魔为妖,我让湛锋不要按住她,她便发了狂一样地向我扑过来。

阿仕一脚踢起身边的椅子,椅子砸中她,她摔在了地上,还是声嘶力竭地喊,“戚璟萱,你到底还要害我到哪般才肯罢手!什么都是你的了,江山,贤臣,民心还有他!你还想要怎样,还想要怎样!”

“让你出家为尼,你可愿?至少能保得性命。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童梦蝶趴在地上,忽然大笑了起来,有泪珠不断地滚落下来,湿了她布满尘垢的脸,“他果然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是我脱光了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看我一眼…出家为尼?好,我成全你们!”

我给湛锋使了个眼色,湛锋本来就要离去,我想了想,喊住了湛锋,又看向地上的女子,“若用你的性命,换你爷爷一命,你可愿?”

她的目光终于凝聚在了一起,几下爬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群角问,“我爷爷没死?可以吗?用我的命换我爷爷的命?他…他会答应吗?”

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用你的命换,我会让陛下答应。”

“好,只要你们放了爷爷,我愿死…”她有些高兴,双眼不再瞪得吓人,复又求我,“你…你既然能够救下爷爷,能不能请…求你,找个人好好照顾他?我求你,求求你了。”说完,她恭敬地跪好,拼命地向我磕头。她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屈服过,为了她的爷爷,她放下了她的骄傲和尊严。一个懂得孝顺的人,还不算没救。这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蹲到她的面前,伸手拨开她凌乱的发,她有些惊恐地看着我,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怎么可能放过爷爷?他可是要杀了你啊!”

我挥手示意湛锋,湛锋点头离去。我拉起她,让她坐在椅子上,顺便让阿仕上了一杯茶。“我也有师傅,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陛下迟迟不肯杀太师,也是这个原因。今天,我替陛下放了你们,上一代,这一代的恩怨,我希望都可以终止。”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满脸震惊地看向我,连手被茶水所烫都没有发现。

此时,湛锋命人扶着一个穿着囚衣,一头白发的老者进到殿中。童梦蝶扑了过去,大哭了起来,那哭声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爷爷,爷爷!梦蝶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你,感谢上苍啊!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童百溪拍了拍她的背,鹰一眼的眼睛已经没有了锋芒,只剩下不解和探究,“为什么?”

我淡然地笑,“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了你与关着你,对我们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担心你会东山再起,因为当你有实力东山再起的时候,我会让这个国家固若金汤。当然,选择安定平静地度过余生,还是再次做一些注定失败的努力,全部取决于你。”

他隔着几步远看我,仿佛要用毕生所悟来看穿我的想法和动机,但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把目光放到了童梦蝶的身上,“你们预备把梦蝶怎么办?”

我站了起来,从阿仕那里接过一个钱袋,塞到了童百溪的手里,“听好了太师,我只说一遍。你带着童梦蝶永远地消失在永昌,去一个你们都喜欢的地方,过平凡的生活。这里面的银两够你们买一处舒适的屋子,当然,还可以用来做一些小生意,全凭你们自己主意。”

童梦蝶转过身来看我,有泪珠在眼眶里面打转,“你…真的放过我们?我跟爷爷都不用死?我也不用出家了?”

“我虽然是女子,但也一言九鼎。你们马上走吧,阿仕会带你们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言默已经在宫门口备好了马车。你爷爷身体不好,记得去看郎中。就此别过了。”我转身往座位上走,衣袖却被人扯住。我诧异地转过身,却见童梦蝶郑重地跪在了地上,诚心诚意地给我行了个大礼,“谢谢你…我真没想到,我们那样对你,你还肯放过我和爷爷…我一定会用余生来忏悔,来祈祷…愿你一生都能幸福平安。”

我俯身搀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也愿你们,一生安康。”

湛锋和阿仕把童梦蝶和童百溪带了出去,嬷嬷把茗昌抱来给我。他刚吃饱,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毛笔,一动不动。我把他抱在怀里,淡淡的奶香味,让我忍不住啃了他一口,他咧着嘴吐出点口水,嘴巴里“啊咦啊咦”地说话。

“你爹爹来信说,要我无论如何把你养得像三斤一样胖,可你看看你哟,圆嘟嘟的,都有赶超三斤的趋势了!”三斤被我送去了前线传信。它虽然胖,但很灵敏,姜卓一直夸它是只很能干的鸽子。我握了握儿子的小手,他用另一只手轻扯我的头发,“咕噜咕噜”地叫,海蓝色的眼珠子里有一点白光闪耀。“坏宝宝,为什么去拔陆叔叔的头发?不知道陆叔叔最爱美么?”

茗昌转了转眼珠,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跟姜卓一模一样。惊见他的笑容,让我受宠若惊,正要开口唤阿仕来看,却听到身后有人行礼,“儿臣拜见母妃陛下,母妃天福。”

好啊,这个臭小子,居然是因为看到姜小鱼才笑的!?

众星之月

姜小鱼的眼睛也直盯着我怀里的婴儿,茗昌显然很不耐呆在我怀里,张开双手就要向他哥哥扑过去。“好啊,我才离开几天,就翻脸不认娘了?没良心的宝宝!”我把他塞进姜小鱼的怀里,姜小鱼愣了一下,笑着看我,“茗昌其实很喜欢你,只是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心中有怨气,转过身去,不理他们。这时,衣服被轻轻地扯动,“牙…牙…”茗昌歪着脑袋,小手扯着我的衣服,“牙牙…”

“昌儿,告诉哥哥,你喜欢娘吗?”姜小鱼摸了摸茗昌只有一点点的头发,茗昌咧着嘴,仿佛能听得懂一样晃脑袋。我看着他可爱的模样,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小家伙终于咧开嘴,露出了刚长出一点点的牙齿,这个,算是笑容了吧?

姜小鱼喜悦地说,“看,他很喜欢你,哪有儿子不喜欢娘亲的道理?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我父王…”

我让阿仕和嬷嬷把茗昌抱下去,坐回座位上,“小鱼儿,你不加最后一句,我心情会比较好。”

姜小鱼淡淡地笑了一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和国要与昊天联姻?这件事情你告知父王了吗?他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叹道,“他已经知道了,但还没有回音,也真是找不出什么好的人选。小鱼儿,你特地来找我,是有什么主意了吧?快说来听听看。”

他轻扯了扯嘴角,看向宫门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落日余晖之中,阿仕温婉地与湛锋聊天,她的身上流着圣雪族的血,是芙蓉国里的一株天香。难得的是,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夏夏离开我之后,因为她陪伴在身边,我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应…等一下,姜小鱼的意思是?

我看向他,他也正好收回了目光,“不妨试一试,定王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将军夫人让阿仕去送过几次饭,定王与她也不算素未谋面。而且你放走定王的那日,阿碧向我汇报说,定王问起了阿仕的名字和身世,但阿仕没说实话。”

“所以你想告诉我,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你跟你伟大的父王还有那只泥鳅的眼皮底下,你们完全就是旁观我的表演,然后借我的手推波助澜?”

姜小鱼连忙摆了摆手,但嘴角的笑容完全出卖了他自己。我生气地翻开一份奏折,只扫了一眼,顿时大怒,“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混淆纲纪,什么叫魅主干政?御史台的人最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弹劾我!”我愤怒地把折子扔到了地上,刚好落在姜小鱼的脚边。姜小鱼俯身捡起来,看了一眼,“你别生气,还农令受到阻碍,你在民间积累的声望多少受了影响。而且现在朝堂之上,除了苏天博,几个高位者都是前朝遗臣,永昌令和永昌提督虽然也是你一手提拔,但分量毕竟还不够…我的意思是,沈晴暖,叶文莫,刘子谦,都可以调回来了。”

我沉吟了一下,“可你父王的意思是…”

姜小鱼摇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知道断尘道在天朝到底埋下了多少的隐患,你现在需要一个强大的集团鼎力协助你。只要这些人都集中在一起,穿插于五部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昊天的朝堂将再没有力量能够阻扰你。至于父王,由我来说。”

他的声音一直是清润如乐的,但以上的这番话,却彷佛强劲的旋风,蕴含着满满的力量。窗外,枝头叶已枯黄,寒冷的天气即将降临永昌。现在的局势,依然像是一抹轻雾,笼罩于朝堂乃至整个国家。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我需要力量,需要那些支持我的人站在我的身后,陪我渡过这个寒冬。

调令下达的很快,泥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批复了所有的征调令。没有几日,四方的驿馆回报上来,不需多久,吏部员外郎沈晴暖,御史次大夫叶文莫,工部主事刘子谦都将抵达永昌。与此同时,户部的刘内史不再出现在弹劾我的名单之上。

月夜,天空纯净没有一颗星星。悠悠南风,已经带了寒峭,几乎掠过枝头的刹那,就卷落了许多的花叶。我独自一人踩着零落成泥的青红,一路走向府库,那儿总是通宵点灯,众人轮值修书。

泥鳅为夜朝夕破格提拔了很多青年才俊,召来永昌,赐书房行走。每当我走过这条长廊,总是能看到几个青衫男子,抱着一大卷的文宗,来去匆匆。王宫于他们是陌生的,他们还来不及了解纷繁的礼数和庞大的官吏体系,就已经淹没在浩瀚的书海里面。相见不识是常有的情况,不能怪他们。

“先生,这是从观月书院收揽上来的地经,以为可用。”府库中传出了明脆的少年之声,我走到洞开的窗户边,向里面看去。伏案的夜朝夕抬头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懒懒的,有些疲惫,“这些事情你不用问我,但凡觉得可行,便与同组的人商议,唯今之计,是编纂出可行的索引目录,这才有利于选书。”

少年又看了他几眼,恭敬地退回了自己的文案。几十张案无一空缺,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人。一盏油灯,一壶茶,府库寂静无声,只有翻书的哗哗声像是时间的沙漏,把深夜渐渐拖入苍穹。

“嗤嗤!”我冲夜朝夕叫了两声。他转过头向窗户这边看来,随即放下笔,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他身上还带着屋中的热气,而我的身上则都是夜的冷意。我靠近他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遇到难题了,来问问师傅,好不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衣袖拂过我的鼻子,鼻翼瞬间染了股清淡的茶香。他轻推了推太阳穴,无奈道,“我能说不好么?”

我们在花园里面漫步,原先被我支开的随行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我断断续续地把还农令收不到实际效果的烦恼告知夜朝夕,还为昊天的官吏体系深深地担心,说到心烦的地方,还随手折了身旁的花朵,用劲地掰下花瓣。

“怎么办?泥鳅是当局者,姜小鱼也没有建议,他们好像都希望我自己去悟,可是好难,就像在走一个没有任何出口的迷宫,越来越迷失了方向。”

夜朝夕自袖中掏出了一条手帕,牵我走到一处能听到鸟鸣的地方,很认真地问,“哪传来的声音?”

“左边?”我仔细向左边看了看,那儿好像只有一座假山,没有鸟儿可以栖身的树。我马上改变答案,“应该是右边。”

夜朝夕用手帕蒙住了我的眼睛,再问,“现在呢?”

我凝神听了听,又说,“好像还是在左边。”

夜朝夕也不摘掉手帕,只是在我耳边说,“人治世,总不可能完美。官吏都是经过严格的选拔而派去各地的,资质本身没有问题。但感情的亲疏,个人的喜恶肯定会影响公平正确的判断,现在只是需要一块蒙住眼睛的布,让他们能够不靠眼睛去履行自己的责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移步离去。我仍然站在园中,静静地倾听着,思量着他所说的话。那鸟儿啼叫声阵阵,仿佛大珠小珠落入心间。

与北地的第一次交锋,姜卓和聂明烨干的很漂亮。聂明烨善于防御,而姜卓善于突袭。聂明烨在主城迎战,吸引敌军主力的同时,姜卓的伏兵突然出现,把鬼狱之兵拦腰截断,生生分成两部。在他们前后夹击之下,包围圈中的敌兵伤亡惨重,大大地鼓舞了两军的士气。

捷报传来,一屋子的人都欢呼了起来,连最内敛的言默都难掩喜色。我抬眼一一看向大殿上坐着的众人,缓缓开口,“今天请诸位来,是有几件事情想讲。”

还在喜悦攀谈的众人马上安静了下来,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

“晴暖,文莫,子谦,你们留在民间,自然知道断尘道的威胁依然存在于天朝的各个角落,彻底铲除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百姓会听信断尘道的蛊惑,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官吏没有做好,没有为他们挡风遮雨,从而让他们信赖这个国家。对于这点,我很痛心。”

我站了起来,走到他们中间。丽秀和人杰站起来,想要为我腾出个空位,我挥了挥手拒绝,示意她们坐下,“两年多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官吏,当我第一次站在明光殿上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能够真正地引导这个国家的发展,做一些真正意义上利国利民的事情。我想你们——在朝为官的诸位,都跟我有一样的梦想。”

他们纷纷点头,轻言附和。文莫和天博仿佛想起了当年,想起了我们在锦园的府邸,相识而笑。

“今天,我们有这样的能力,不能再坐视政令由中央下达到地方的过程中遭受重重的阻碍,不能再坐视一些地方官吏换了又换,也不能再坐视天朝强大的背后种种阴暗的种子正在萌芽。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官吏在民间,就代表了国家和君王,必须严格地审查,奖惩分明。吏部和御史台在这方面必须下大的力气,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具体的结果呈递上来。”

晴暖和文莫连忙起身,齐声喊道,“臣领旨!”

我看向天博,天博也起身站了起来,恭敬地低下头。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还农令并没有取得很显著的效果,是因为政令模糊一统,并没有给出能让老百姓放心遵行的保障。天博,律令并不是颁布下达后就与朝廷无关了,这样根本不能保证它顺利施行。今后,无论是哪个部门的律令,统一交给你们刑部过目,实施的情况和遇到的问题,也要随时反馈和解决。”

天博抱拳,朗声说,“臣马上去办。还有还农令与孤幼院的实施,臣一定派人调查办理,请陛下放心。”

我点了点头,又转向子谦。子谦愣了一下,连忙站了起来,“臣管工事,水利建造尚可,这政事可就…”

“你只需专心于工事,治理好浪江,就能为五个州府带来富贵和繁荣。子谦,我本想调你去关乎民生的户部,但那样就委屈了你。你堂叔与你交好,他时有些偏颇的想法,你得空多与他谈谈。”

刘子谦看了我一眼,顷刻之间就明白了我的用意,连说,“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谢您的提点。”

应人杰环看了众人,有些疑惑地问,“咦,那我跟丽秀干什么?好像能做的事情都被你们给分光了。”

苏丽秀拉着她向我行礼,她们两个的官服都在英气中显露了女子特有的纤柔。丽秀的笑,有江南烟雨的味道,“臣等必定守护好天都,让陛下没有后顾之忧。只是陛下,官吏若是经历大规模的轮替,会否造成国家的动荡?入冬之际,天都是否要做好储备,随时支援在前线的陛下?”

我欣赏地看她一眼。毕竟都是女子,她还是在弘文会中拔得头筹的才女,很多天博他们不敢说,或者多多少少出于个人感情而讳莫如深的恭敬,在她的身上完全体会不出来。

“陛下来信说,东部的战争迟早会转移到泰雅,那儿才是给北地致命一击的地方。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不让陛下分心,同时,也在逐步扫除可能存在的隐患。动作是不能太大,但要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最好是能逼他们自己露出尾巴。”

反击

东部的局势一直有利于我们这边。据前方传回的消息,姜卓不知用什么方法,获悉了敌兵的屯粮地点,他率兵突袭之后,用一把火把所有的粮草都烧成了灰烬。没有粮食的敌军不得不后退十里,聂明烨又使了一招声东击西,牢牢地占据了西面,粉碎了他们企图后退与李道的主力军汇合的念头。我方将士虽然越战越猛,但是鬼狱之兵都是亡命之徒,又善于使毒用药,两国士兵伤亡的数目也不小。幸而娘从泰雅雪山派出了大批的圣雪族人,加入两国的军队之中行医救人,鬼狱的毒药攻击收效才渐弱。

我还是担心姜卓和聂明烨的安危,于是修书一封,让明磬把顾慎之派去东部。聂明磬的回信中除表示已经派去顾老之外,再次提到了联姻的问题,我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再拖。

“阿宝,国家太大,以一人之力,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你需要耐心等待成果,万不可轻易动摇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还有泥鳅,泥鳅是王朝最后的堡垒,他也是你实施政令的保障。但泥鳅很懒,他有自己的行事作风,不会与你深谈。我愿意国家按照你所设定的方向去发展,只是你要向我保证,什么事都不能自己承担。官吏替换,是现下最立竿见影之法,但正如你夜师傅所言,还缺少一块蒙住眼睛的布。御史台监察百官,奈何人数太少,也缺少耿直如文莫一样的后劲之力。监督虽不是实事,但功在社稷,利在万民,所选之人必须刚正不阿,代表天地之浩然正气。”

我又把姜卓的来信详读了一遍,正要提笔回复,文莫来了。

御史上大夫年事已高,渐渐有了退意,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文莫是下一任的不二人选。文莫禀报说,派驻到三十府的监察御史人选,已经由吏部和御史台全数选拔出来。他们大多是常年得不到提拔却声名在外的小吏,久被压抑却格外珍惜这个机会。还有经年参加文试却久不中第的试子,年轻却也锐利。

“对了陛下,前几日丽秀去庙里给即将生产的夏夏祈福,无意间撞见了几个人神色隐秘地转入后院。她和人杰都不敢轻举妄动,详细探查之后,找到了断尘道在永昌的据点!他们居然以施药救人为掩,聚集了大量的民众!是马上把他们抓起来还是…?”

我手中的笔不停,转而问道,“天博那边,还农令等实施得怎么样了?”

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转移话题,文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停顿了会儿,才说,“因为国家的补助,以及大宛,枫弥,涵谷三府率先响应,还农令终于在全国推行开来。尤其以无冶县最为出色。县令王鹏,县丞杨顶天,虽然都没有参加过文试,但引导农民自主生产,商农互助,收到了很显著的效果。无冶现在是响当当的昊天明珠,不仅水利工程卓越,年年五谷丰登,就连每年一次的弘文会,都吸引着全国的文人蜂拥而去。陆大人曾多次要提拔这两名官员,但都被他们婉拒。”

“哦?”我把回信装进信封里面,抬起头看他,“他们拒绝了?”

文莫补充道,“是的,他们说只是努力维持和发展王妃留下的政绩,不敢居功。而且无冶虽小,如果治理得好,也是为国家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了。”

我点头,“是好官,也是全国县一级官员学习的榜样。”

文莫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相处得还算随意,“也是我们这些朝官学习的榜样啊。勤勤恳恳,不求回报,若是所有的官吏都如他们一样,天朝何愁不强?”

我让言默把信送出去,开始负手在屋中踱步。以前总看到姜卓做这样的动作,那时我还笑他老气横秋,可现在发现,这样的方式确有利于思考。于是,我总在问题难解的时候,如此行事,也往往收到茅塞顿开之效。断尘道一部,若现在让丽秀铲除,所收服的不过是永昌一地。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祸害,必须得从相关的问题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