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石婶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下门,“饭做好了,你们出来吃吧?”

“来了来了,我都饿死了!”我拉着姜卓就往外走,姜卓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有口福吃到娘子亲自做的东西。娘子,我们现在是寄住在别人家,你怎么也得帮着石婶做点饭什么的,报答一下吧?”

我眉毛一横,“这么本事,你来做做看呀,我就不信你会!”

他笑着摇了摇头,搂着我向主屋走去,“你有理,你有理,你永远都是有理的。”

四菜一汤,虽然清淡,我吃起来,却比珍馐佳肴要香。想我还在西地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山水之间有一所小屋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亩良田,几树桑葚,生活就可以平淡而富足。此刻,听到石叔和姜卓欢快地谈笑,看到石婶不断地给我们夹菜,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久违的感动。那是平凡人家才能有的感情,说说琐事,斗斗嘴,担心柴米油盐,为生计奔忙,平凡却又幸福,渺小却又充实。

“说起来,朝廷颁布了还农令,不知道这边有没有收到消息?”我一时兴起,问石叔。

石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实话,朝廷的政令最多到达州府,各州府怎么做,是各州府的事情,天家从来不管。就算知府是好的知府,可手底下的人办了什么事,他们也无法一一过问。还农令是好事,可我估计,跟上次那些孤幼院一样,最后也会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

“怎么?孤幼院的事情,没有办成?户部不是早就下达政令了吗!”我大为震惊,马上丢了筷子,追问起来。

石叔读过书,平时也热心政事,听到我问,也认真地回答起来,“朝廷有御史台监察百官,但御史台监察的是朝官,下面的官吏根本都管不到。而且朝廷每年只派一个监察御史巡查政绩,各州府那么多官吏,一个监察御史怎么可能查的完?州府郡县的官吏根本没有人监督,所以隔壁涵谷府的无冶县令才一换再换,还好出了个毕守一啊。可昊天能有几个无冶县?有几个甘心到穷苦的地方,兢兢业业为民的好官?少啊!”

灯火中,我看到姜卓虽然仍不动声色地吃饭,但眼睛里的神色已经不同于寻常。他脑中所想的,心中所计较的,永远比我更深更多,其实他就像一本我读不完的书,一幅我看不懂的画,是一个高深的人。虽然我对他动机不纯的猜忌又多了几分,但好歹这些小插曲没有影响我们纵情于山水田园的热情。

人的一生,总为这样那样的包袱所累,总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去担当,还要为了诸多的事情去奔忙。我知道现在的时间,是姜卓偷来的。既然是忙里偷闲,自然要把以后不能再拥有的时光,好好地拥有。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亲很关心姜王跟叶妃拥抱的问题,烟就在这里官方解释一下。看在阿宝眼里,那是相拥,其实是叶妃主动扑向姜卓的,然后阿宝看见的时候,就变成了两个人拥抱。因为是第一人称,很多事情,都不能在正文包括番外里面一一交代清楚,大家有什么疑问,烟只能这样回答一下。这样的解释烟没写在文里面,因为如果让姜王去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是她主动扑上来的,就会觉得有点奇怪,姜王有姜王的骄傲和他说话的方式。看到有亲说,不能接受姜卓的解释,其实姜王要说的内容也很明白,就是我爱你,所以你要信任我。

以上。

还有啊,又看到有亲说,要完结了。本文是快完结了,但不是现在,看卷标也明白了撒,下卷(中),还有最后一卷,是吧。话说,你们这么盼着某烟完结,让某烟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关于番外的问题,你们投票吧…或者全部归结到最后,因为这一章已经有一篇夜夜的番外了…目前为止,聂聂的呼声最高,问题是,乃们想要看什么?具体内容?

田园(四)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用到的背景乐,不喜欢可以无视。(按那个暂停键就好了。)

这一生,我见过最多的山是泰雅雪山,那片生我养我的净土,时时入到我梦里来。而我憧憬最多的山,是夜朝夕笔下的望山,也许那山只是经由夜朝夕的手,寥寥数语,就有了满满的诱惑力。当我跟姜卓牵着手,走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上的时候,我体会了一种不同于泰雅和望山的美丽。我知道世间万物不可能都有倾国倾城之色,人也好,景也好,最重要的是有不同于别处的特性,那么平凡或者说安谧,也是种美。

远处朝阳染遍了天边的云彩,那是一条金黄的绸缎,是神女遗落在凡间的腰带。白云像层叠的松软棉絮,一直从天边延伸至我们的头顶。我们俯瞰山脚下的农舍,像一个星罗密布的棋局,耕牛行走在阡陌之上,牧童的笛声悠扬。

和煦的暖风把山色吹扬起来,飘飞的蒲公英像纷繁的心绪。我们谁都不想讲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仿佛时光会随着我们的驻足凝望而停转。

我叹息,“我看到泥鳅催你的公文了。”

他侧头看我,小小的蒲公英掠过他的脸颊,“啊,真的是什么都瞒不了娘子。我跟明皇约定在这里碰面,大军已经在东部集结了。”

“在这里?!”我跳了起来。姜卓抚了抚我的头发,“别紧张,只是彩云涧要举行一个篝火晚会,明皇久仰昊天的民风,听闻我携妻在这里忙里偷闲,就来共襄盛举。”

我心里还是不快,“你还真的是大方!干嘛不直接把我送去和国小住几日?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他曾经是我刻骨铭心的爱人。我心里狠狠地补了一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眼睛中的自信和了然不知源于何处,但他仿佛就是笃定了我是他用笼子关得住的金丝雀儿,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姜卓采了一朵叫不上名字的小花,插在我的发髻上,“很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花真美。”

“姜卓!”我扑上去打他,他开怀大笑,“娘子莫气,为夫只是玩笑,当然是人比花娇啊。娘子,回答为夫一个问题可否?”

我点了点头,“当然。”

“你认为为夫对阿七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

我想了想答道,“相公这个问题好难,但妾还是尽力回答一下。我觉得并不仅仅是你说的敬爱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想要那个人守护在你身边,跟你一辈子不分开的占有欲,就像…泥鳅对石头一样。我想不能很单纯地用友情,亲情,爱情的任何一个方面去诠释那种感情,因为它是圣洁的,神秘的,甚至是敏感的。爹爹选了娘之后,你很难过对不对?因为那种专属于你的感觉受到了破坏,当爹再也无法以你们预想的方式存在于你的生命里之后,你只能学着去适应。不是把他当成你的阿七,而仅仅是,别人的阿七,你记忆中的阿七,以及现实中的尚德王。”

姜卓的手紧紧地扣着我的肩膀,目光中的蓝光有宝剑出鞘时的锋芒,“阿宝,你了解,你都了解!既然这样,对于明皇,你为什么无法释怀?我不是圣人,我不可能不介意你们之间满满的过去,但是阿宝,那是属于你的,纵使我剥夺也带不走的东西。你可以把他当皇帝,当师傅,当恩人,就是不许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因为你的不敢面对让我心慌,让我觉得你对他仍然念念不忘!”

我略微讶异地张大了嘴,他趁势吻了上来,把我牢牢地按在怀里。虽然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我心中却有些窃喜,我以为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永远不知道嫉妒怎么写,可现在看来,他吃醋的功力,不比我这个小女子弱。“我爱你啊。”我翻搅着他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他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面上。于是草尖刺疼了我的脸,露水湿了我的衣。

“不…不要在这里…吧…”我有些为难低推拒。

他的眼中蓝色和绿色的光芒交织,倒映在其中的我,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他轻唤,“阿宝。”于是我所有的抗拒都转化成了服从,服从他狂热的吻,服从袒露在天地间的赤诚,服从他的引领,服从山风把我的呻吟吹向远方。他激烈得像是猛兽,我享受着那种痛和震颤,冰火交融。他的眼睛是迷境中唯一的影像,是我每一次与他亲密结合时,我眼中最清明的一道光。他仿佛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喧嚣着,发泄着,我的整个世界都跌入了他的目光,那儿有世外桃源一样的怡然和舒畅。

果然就算是欢爱,我们也是最默契的搭档。

“七哥!七哥!来人了!”石叔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我们还在不餍足的缠绵,丝毫不打算停止。

“七哥!”石叔又叫了几声,刚涌起情潮的我推了推姜卓,“相公,石叔在叫你。”他的脸黑沉着,像是烧过的木炭,浑身僵硬得像钢。我无力地爬起来,去捡丢在一旁的衣服,他从背后抱住了我,我感觉得到他毫不满足的欲望。

“石叔会找过来的,你别闹。”我躲着他的吻,因为石叔的喊声在慢慢地靠近。

他终于放开了我,麻利地帮我穿好衣服,而后随意地套上自己的衣裤,抱着我就向山路上转去。“你这样…你这样石叔不就知道我们刚刚…刚刚…”我大窘,伸手捂着脸。他不以为意地说,“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坏了我的好事!”

“七哥…七嫂…你们…”石叔诧异地望着我们,憨厚的脸一红,说话更加支吾,“村里来了…来了一个顶漂亮的男人…说一定要见你们…我我我…没想到…真是对不起啊!”说完,他就不停地鞠躬,然后转身往山下跑。姜卓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尾随着他下了山。

村门口挤满了人,但那么多人,似乎都只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影。站在人群中的那个人,虽然只给了我们一个背影,却已经把绝世的风姿演绎。他挥一挥衣袖,整片天空的云彩,仿佛都从他的袖口飘了出来,如梦如幻。有的人生来,就可以把耀眼占尽,哪怕他不是特意如此。

“七哥,你们去哪儿了,可算是回来了!”石婶热情地迎了上来,我却只想把头埋在姜卓的怀里,不想见人。

“与我娘子去山间走了走,没想到来了贵客。”姜卓几步走到来人的面前,那股淡雅的清香马上包围了我们。

那声音温柔如水,轻软似风,“七兄,愚弟前来赴约,不知是否赶上了好时候。”我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只能把头贴在姜卓起伏的胸膛上,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声音脆弱得就像随时都会破裂的冰湖?姜卓的胸膛震动了几下,笑道,“可不正是好时候?如此良辰美景,当与兄弟共赏。”

我不敢看聂明烨,不敢细想。他们只是君王之间的会师,我的离愁别绪源于我即将奔赴战场的丈夫,别无其他。

晚上,村民们在溪边升起篝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起,唱着歌,闲话家常,好不热闹。火焰把我们的脸烤热,燃烧着愉悦的气氛,火光简直能把整个夜空照亮。我依偎在姜卓的身边,听他跟石叔说起他儿时听来的山歌。聂明烨坐在石叔的旁边,微笑着与身边的人交谈。他为人一向随和,到哪里都讨人喜欢,更不要说,他俊美的容貌,温雅的气质,总是能吸引众多姑娘爱慕的眼光。只是他偶尔侧头的时候,会与我的目光对上,此时,我总是匆匆地移走目光。

忽然,围坐在一起的几个青年把一个俊朗的男子推了起来,那个男子一个站不稳,就向我身旁的姑娘跌去。那姑娘惊叫着跳了起来,“荣哥,你要做什么?”

那个姑娘我认识,是村长的女儿,是彩云涧最美的一朵云彩。

姜卓捏了捏我的鼻子,示意我有好戏看了。

“丽儿,我,我我…我喜欢你!”阿荣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

丽儿美丽的脸立刻红得像是天边的火烧云,娇羞地说,“哪有这样冒冒失失就说的?”

一边的青年们开始起哄,“唱歌唱歌!唱一曲漂亮的山歌,就能把彩云涧最美丽的姑娘娶回家!”

阿荣憨厚地看了伙伴们一眼,清了清嗓子,刚要唱,丽儿忽然摇了摇头,嗓音空灵婉转,就像是山间的百灵鸟儿,“不能唱山歌,你所有的山歌我都听过了。要唱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情歌。”

“啊?”阿荣傻了眼。在丽儿身边的姑娘们都叫了起来,“我们丽儿说了,不听山歌听情歌!荣哥,你今天要是拿不出一首像样的情歌出来,丽儿可不会点头哦。”

阿荣抓了抓头,急了起来,“可是,可是我不会啊!丽儿,我找帮手行不行?”

丽儿含羞瞅他一眼,看来也不是真想为难他,就轻轻点了点头。阿荣马上跑到他的智囊团里,急切地寻找能够唱出不同凡响的情歌的帮手。可他的智囊团似乎都没有好主意,一个个不是耸肩就是摇头,还颇有看好戏的架势。

姑娘们催的急,小伙儿们却很沉得住气,这可急坏了老实憨厚的阿荣。我仰头看了姜卓一眼,姜卓笑着点了点头,我便站了起来,向阿荣走去。

“我来帮你。”我双手背在身后,冲阿荣点了点头。阿荣兴奋地一拍手,连声道谢。“说好哦,要你们配合。阿荣的终身幸福,你们这些做兄弟的,总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吧?”我看向坐在一旁的几个青年,他们互看了一眼,纷纷点头。

璀璨的星幕下,清澈的小溪旁,阵阵的虫鸣中,小伙子们一字排开,一人腰间系了一个鼓,我和阿荣站在他们的前面,对面是被姑娘们簇拥着的丽儿,其它人还是坐在篝火边,看向我们。

我冲身后的众人点了下头,他们纷纷齐声哼了起来,一边哼,一边击打着腰上的鼓。其实我有点害怕忘记歌词,还有点怯场,但接触到姜卓鼓励的目光,还是放开嗓子唱了起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不愧是唱山歌起家的,他们的和声和鼓声恰如其分地配合着我的歌声,“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我张开双手,感觉夜晚的风迎面扑来的快意,越唱越是起劲,“啊,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生生世世,海枯石烂。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啊,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莫等闲白了发才后悔。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啊,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让我抱得美人归。”

唱到后面,悟性极高的年轻人们已经汇合成了一股,把阿荣和丽儿围在中间,齐声地唱了起来。欢快的气氛感染了坐在篝火旁边的人,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大圈圈,手牵着手跳起了舞。夫妻,情人,都陶醉地唱着“今朝有你今朝醉啊,爱不释手你的美呀”。我被丽儿身边的姑娘们拉着跳舞,虽然动作笨拙,但在她们的带领下,渐渐悟出了歌舞的快乐和率性,融入了她们。

没过一会儿,姑娘们便把我推到了姜卓的身边,我从来没在他的面前唱过歌,也不知道好听不好听,就低着头局促地站在他的面前。“啊,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让我抱得美人归…”姜卓拉着我的手,与身边的人一起大声地唱。我也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低沉浑厚,饱含深情的嗓音,让我惊叹不已。拱手河山,是歌是誓?是真是假?他的眼睛和表情都不像在唱歌。

他在周围宏大的合唱声中,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歌如我意,字字贴心。阿宝,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爱不释手。”我低着头说,耳根都红了。

他大笑了起来,“好个爱不释手!你不知道你刚才唱歌跳舞的时候,满天的繁星都被你比了下去。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我羞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扑进他怀里。

晚会持续了很久,人群才渐渐地散去,有一种甜蜜的味道弥漫在一双双人儿之间。石叔和石婶更是等不及散会,早早地携手离去。彩云涧渡过了欢快幸福的一晚,或高亢或婉转的歌声还不时地回荡在村庄里。在退散的人群里面,我没有找到聂明烨。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用到的背景乐,不喜欢可以无视。(按那个暂停键就好了。)

田园(五)

深更,我枕在他的手臂里,看着窗外的夜空。离别在即,他故意只字不提。我一点都不怀疑,当有一日我从梦中醒来,他已经驾马离去。他明白我的不舍,也有自己的顾忌,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不会当面跟我说再见。

再见,是欲断不断的叹息。这两个字承载着太多的变数,骄傲如他,自负如他,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他睡得很沉,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心中忽然有些烦躁,如何也不能入睡。

“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应我,想必是陷入了梦里。我掀开被子下床,向屋外走去。

村子里很安静,只有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一声声地催人入眠。村头柳树的枝叶,在黑夜里像是女子垂下的丝发,轻风拂过,飘逸恣然。夜幕上的星星像被人随意泼洒在天空的银豆子,毫无规律地排列着,延伸向远空。我追寻星星的光芒,一路走到溪边,溪边站着一个人,我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很多年前,他站在园中独自仰望着天色,那个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孤独,很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溪边遥看夜空,给我的感觉则是飘渺。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曾几何时,有一样的想法和感情。武陵春也好,生查子也好,表达的是类似的心境,只是每个故事还有每个故事的无奈,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当局者的情怀。

本来想要转身离开这里,但想起姜卓下午的话,还是慢慢向他走过去。“还没睡吗?”我故作轻松地问。

他回过头来,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欣喜。他的脸像是春时绽开的梨花白,还有桃李之芳,“萱儿…你也没睡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我伸了伸懒腰,笑道,“睡不着呢,今夜太开心了。”

他的黑色眼眸涌动着波澜,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听说,你为苍王陛下添了一个王子,忘了恭喜你们。”

提到茗昌,我心中升起作为母亲的温柔和骄傲,“是啊,但是那小家伙喜欢他爹,不喜欢我。只有他爹才能看见他那吝啬的笑容。”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他,却发现那黑色的眼眸有碎裂掉的光芒。他原是望着我出神,接触到我的目光,立刻春风般笑了起来,“亲爹爹好,苍王陛下文韬武略,必定会把他教养得很好。何况还有夜华那样的师傅。将来,殿下一定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我不敢说,希望他健康平安就好。”我望着溪水中倒映的冷月,绞了绞腰带,还是问,“你呢?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为自己再添一个女儿?我觉得你还是喜欢女孩儿。”

他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笑道,“我过得很好。对于我来说,已经养过一个女儿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看到他眼睛里闪动的夜光,才了悟他说的女儿就是指我。情丝牵动,回忆甘甜,嘴角瞬间就盈满了笑意,“你一定是嫌麻烦不敢再养了对不对?你以前就常跟明磬抱怨,说被我弄得心力交瘁,不堪重负,生不如死,对不对!”

他的笑容依旧,语气越发轻柔了起来,“有吗?最后的四个字肯定是你自己加的。”

“就有就有!你记不记得啊,那年你带我去种地…”

我们并坐在溪边,陆陆续续地谈起一些儿时的事情。说到好笑的地方,我会乐得直不起腰。他时不时地望向夜空,有时也会低头看我,满面都是被春风吹开的桃花。溪对岸的山黑漆漆的一片,时有怪石或者枝桠被黑夜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兴起之时,我会指着它们说像什么,他总是微蹙着眉仔细想象,最后辩驳不过我,只能叹气,“萱儿,你小时候的丹青课业,从来都是我替你完成的吧?”

我挑眉,“你在暗示我什么?想说我观察力不行吗?别忘了我结业的时候,画作可得了高分!”

他两边的嘴角上扬,随手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这是晴空,这是荷花,这是少女,这是山水…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睡觉前跪在窗边磕了好几个头,说要老天保佑你交上去的烟云江南图能让你顺利结业?”

我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就说!一定是你把图给换了对不对?我那烟云江南被夏夏笑成了鬼画符,我就说为什么丹青课的夫子最后一天要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我!”

他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又甜又酸,“我以为你不喜欢丹青课,又不能凭白辞退辛苦了一年的夫子,所以才把你的画换掉了。萱儿,你知道吗?每当我送走一个曾经给你授课的夫子,他们都很舍不得你…无论是你学的最好的算术,还是学得最不好的地志。”

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又苦又涩。不知道是他此刻的表情让我产生了一种心痛的感觉,还是他所说的那些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到了今天,我不再孩子气地说怪他,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跟他畅谈,像多年的老朋友重话巴山夜雨。但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的人生就像从同一个起点衍伸出的两条路,有了各自的方向和终点。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希望你们能打胜战。”我匆匆地行了个礼,转身向村子里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开口叫住了我,“容我最后再说几句话好吗?”

我攥紧腿上的裙子,不忍拒绝他,但也只是背对他站着。

“萱儿,北地的鬼狱之兵虽然厉害,但那都是明枪。李道在昊天与西地之时,广植了许多危险而又可怕的势力,他们可能会在一夕之间发起颠覆政权的暴动。于我,于苍王而言,国家才是最可怕而我们又兼顾不到的战场。而他把国家交托给你,是把整个战局的关键都送到了你的手上。或许我这样说,会给你增添许多的压力,这也是陛下不与你说的原因所在。但萱儿,若你能稳定住天朝的局面,那这场战,我们必胜无疑。我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曾是你的老师。如今,我更愿意是一个与你并肩作战的将领,我们有不同的战场,却为着同一个目的。”

我深呼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我真的感激你,感激这么多年,你教给我的一切。谢谢你。”

他没再说话,我继续往回走,轻轻的,仿佛听到他流水一样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模糊而又真实,“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的心中一堵,眼眶发热,再也控制不住地跑了起来。

果然,几日之后的清晨醒来,我的手没有摸到他,只有一封信。心中大惊,捏着信就奔下了床,遍寻整个村子都觅不到他的踪迹。他走了,和聂明烨一起走了,只给我留了这一封信。我有些颓丧地靠在墙上,打开了信封。

“阿宝,我选择这样离去,实在是迫不得已。在彩云涧平凡而又温馨的日子,已经拖住了我的斗志,越发增长了我对你的不舍和眷恋。每与你共度一刻,就恨不得多留在你身边一天。我不想欺骗于你,明皇的到来,有我的私心。在燕塘关之时,你们站在一起,就是一双让旁人艳羡的璧人。时至今日,我也不能把那样美丽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每当看见你的失神和窘迫,我就心如刀绞,我生怕有一天,你会飞走,不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阿宝,如若说当初我还愿意放你走,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走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茗昌的母亲,更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是我拱手河山都不愿意失去的妻子。阿宝,你可知,听到你的那声相公,我有多么的满足。战场之事,虽风云变化,但我与明皇相互帮扶,无须挂念。至于带你来彩云涧的私心,也有。作为国家的决策者,能正确地颁布律令,还永远不够。你也看到了还农令在这里的实施情况,我想我不需要告诉你怎么做,待你回到永昌,就主政吧。泥鳅和王儿都会助你,当然能够助你的,永远不止他们。等我回来。夫姜卓于夜。”

这个人!那么险恶的战场,只有一句话带过。我把带着他气味的纸页贴在脸边,如果昨夜知道他今天就要走,我一定不吵着去睡觉,一定温柔地待他。况且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狠心的人!不知道我会想你的吗?至少送你走,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呀。”

我想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

番外统一留到最后再写吧。烟并不能保证一定会按照亲们的要求,面面俱到地都写出来,但尽量你们要求的人都涉及到。

症结

我始终没有在彩云涧亮明身份,因为这里太安逸美好,我这样的身份只会让质朴的乡民们惊恐。临走前,我把一个玉佩压在炕头,留了感谢石叔石婶的字条,独自离开了这片山明水秀的地方。我想以后的一辈子,我都怀念,这段短暂而又美好的回忆。

我没有直接返回永昌,而是顺道去了龙溪府。龙溪也是昊天的边城,是浪江流经的五府之一。历经匪盗,兵乱,长官被屠等等事件,如今的龙溪府颇有当年无冶的影子。街道多凋敝,百姓精神萎靡,商事贸易都不算繁荣,就是龙溪府最繁华的一条街,也比不了昊天最不繁华的小巷。

我走近临街的一个茶铺喝茶,听旁桌的几个农夫装扮的中年汉子闲聊。其中一个说,“这朝廷颁布的还农令是怎么回事?我去看了看官榜,好像说让我们自主播种,但我们每年都是按照官府的农时购买种子,这下可不知怎么办了。”

另一个说,“对啊对啊,按农时购买种子,官服会给我们一定数额的优待,现在连这优待都没了。天家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真的明白农耕这回事嘛?”

“就像上回说要仿效无冶,建什么孤幼院,结果官府的人借此机会强征了多少土地?最后建了哪门子的孤幼院?哎,我跟你们说,最近好多人都偷偷地加入了那个断尘道,说要诛妖妃,保天朝呢。”

最先说话的那个汉子一惊,“断尘道不是被陛下铲除了吗?”

“现在世道这么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陛下去东部打战了,朝中的事情都是王妃做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怎么会把好好的天朝交给这样一个女人。”说话的人摇头叹气,面上的表情是大好河山被我生生摧毁的惋惜。

我忍不住把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掷,引得旁边几桌都看了过来。店家热心地跑上前,恭敬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有什么需要?是不是小店招待不周?”

我摆了摆手,放下茶水的钱,起身走到了街上。还农令和孤幼院都是好事,可落实到民间,反而成了百姓的负担。这中间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原来我的名声在民间已经差到了这样的地步…姜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正在晃神的时候,前面的街道传来了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众人好像正在围观什么。我几步走入人群,发现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正抓着一个卖花的姑娘,出言不逊,“你哭啊,在龙溪,我就是法令。不知道知府大人还得听我三分吗?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到知府那儿说些什么,就别怪我辣手无情!”

卖花的姑娘害怕得全身发抖,“苏公子,求求您放过我吧。我爹娘都不能干活,弟弟妹妹都靠着我呢。”

那男子的笑意更浓,一手环住姑娘的腰肢,一手把她的花篮丢在了一旁,“既然如此,跟了本公子,自然有你的数不尽的好处。”

“放开她!”我走出人群大喝一声。男子眉头一锁,站在他身后的打手纷纷围了过来。男子看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臭小子,你不要命了?敢叫住本公子?你哪儿来的?知不知道本公子的名号?”

我冷哼一声,轻拍着手中的折扇,“姓苏还敢这么嚣张的,天朝不过一家。只是不知道,你是苏家的嫡系还是旁系?兴侯只有一个儿子,正是当今的廷尉大人吧?”

男子愣了一下,把卖花女推给了身边的一个打手,举步向我走了过来。他走路歪歪扭扭的,极不像样,一双眼睛就像阴潮之地的青苔,污浊不堪,“臭小子,既然知道我表弟是五部高官,你还敢惹我?告诉你,苏家在龙溪的商号都由本公子打理,本公子在龙溪,就是法,就是纪!”

“口出狂言!”我心中火气骤起,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说,“昊天的法纪是昊天律,龙溪的最高长官是龙溪知府。你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已经触犯了刑律,走,跟我到知府衙门去一趟!”

男子轻轻地一挥手,几个壮实的打手就把我包围了起来。他轻蔑地笑了笑,“只怕你还没到知府衙门,就已经被我打死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真是不到民间不知道,一到民间吓一跳,永昌的繁华都只是因为在天子脚下,在这个远离永昌的一州首府,一个商人居然可以一手遮天藐视法纪到这般地步,真真是让人痛心。我自腰间摸出令牌,高举了起来,“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看你们谁敢放肆!”

男子本是轻蔑地扫了一眼我的令牌,忽然脸色大变,拨开一群呆愣的壮汉,眼睛牢牢地盯着令牌正中间的苍龙图案,“你你你…你居然是…王妃在上,请受小民一拜啊!”

围观的百姓大概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男子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大转变。但听男子对身边的几个打手呵斥道,“蠢货,还不跪下来!这是锦绣王妃啊!”此言一出,四周安静无比,随后所有在场的百姓纷纷原地跪下,朝我膜拜了起来。街道一时被堵,在街边商铺里的人也连忙奔出来行礼。我本不欲扰民,但事到如今,不亮明身份,只怕是看不到晴暖了。

我沿着一路匍匐跪拜的百姓,向官衙走去。龙溪府的官衙出奇地破败,简直和无冶县衙差不多。看来晴暖以及晴暖的前任,都是清廉的官吏。晴暖得到消息,有些慌张地从府中跑了出来,一看到我,吓了一大跳,连忙率着全府的官吏下跪行礼,“王妃在上,请受下官一拜!”

“沈晴暖,你这个知府当得太好了!给我进来!”我走过晴暖的身边,狠狠地说。晴暖连忙起身跟着我走进了大堂。

我坐在椅子上,他跪在大堂正中,眼睛纯澈依然如初见的时候一样。他又长高了不少,干净清秀的脸上有了男子汉的轮廓。看了看四下无人,他跪得近了点,拉着我的手喊,“姐姐,为什么生气?你来龙溪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一个人有多危险?”

看到他关切的眼神,被他温厚的手掌一握,我心中腾腾的怒火顿时熄灭了不少,“还农令,苏家,断尘道,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你这个龙溪知府当到哪里去了?!”

晴暖很恭敬地叩了个头,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是我这个知府没有当好。还农令下达的时候,龙溪刚刚遭遇了旱灾,百姓都已经习惯了靠政府的农时播种,所以还农令被我暂且延缓。至于苏家,虽然我对苏白横行的事情有所耳闻,但无人敢与苏家作对,怎么也找不到切实的证据。而且苏家的贡税,几乎支撑着龙溪的经济,所以我不能轻举妄动。还有断尘道,从得知陛下要领兵亲征开始,断尘道余孽就在民间蠢蠢欲动,他们行事隐秘,臣…实在查不出头绪。”

我平缓了一下口气,“晴暖,对于还农令,你是怎么看的?我是不是做错了?”

晴暖似在斟酌,搓了搓手背才说,“臣觉得,还农令于国有大益,夜先生曾说,站在君主的角度能体恤民生,不是一般的君主能够做到的。但是姐姐,政令是政令,民情是民情,一个政令想要切实渗透到百姓的生活中去,需要一个过程,你不能操之过急了。毕竟无冶只是一方土地,而昊天是泱泱大国。”

他的话像一阵轻风,吹散了我心中的大雾。搞了半天,我还是被那只可恶的老鹰护在翅膀底下。他扶着我学走路,我要走向哪里他并不管,直到我颠簸着摔了一跤,才知道这条路不能走,这比他直接阻止我不让我走,立竿见影得多。“坏家伙。”我跺了下脚,晴暖差异地望着我,随即了然地笑道,“姐姐生命里遇到的任何一个师长,都足以让别人羡慕一生了。”

“沈晴暖!沈晴暖!”大堂外面传来了清脆的叫唤声,晴暖咬了咬嘴巴,有点不知所措。难道会是…?

一个红衣服的少年风尘仆仆地入到堂中来,眼见晴暖,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他,也不顾忌我还坐在一边,“你又躲我,你又躲我!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不是为了讨你厌的。我什么地方不好,你说啊,我改还不行吗?”

晴暖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脸红得能滴血。我掩着嘴笑,真是对欢喜冤家。

真儿这才发现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连忙放开了晴暖,乖乖地跪在他的身边,拜道,“儿臣,给母妃陛下请安,母妃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