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觉得她的话中有异,只是把破了的手掌拿出来,轻轻地舒了口气。

四周的侍女和伤兵都向我望过来,整个地方安静极了,就像死亡之途一样安寂。忽然,一个伤兵又大叫着抽搐了起来,在他身边的那个侍女连忙叫我,“少主,您快过来一下。”

我连忙奔了过去,蹲到她的身边,“我可以帮什么忙?”

“把你的手,伸到他嘴里去。”侍女冷静地说。

我想要换那只完好的手,侍女马上摇头,“不,就是被咬破的那边,刚刚流血的那边。”

人命关天,我也没有多想,马上听从她的吩咐,把手伸进了伤兵的嘴里。跟第一个的情况一样,他马上镇定了下来,也不抽搐了。侍女伸手一诊断,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毒素真的在渐渐地消失…这简直太神奇了!”

“救救我们,王妃,求求您,救救我们吧!”那些躺在四周的伤兵们此起彼伏地大喊了起来,喊声如夏雷阵阵。他们浑身是伤,不断痛苦地呻吟着。侍女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平复他们激动的情绪。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顿时明白了,原来我的血液能驱除这要命的毒素。

我环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背井离乡,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几人能回?维护和平的代价,就是累累的白骨,是千万家庭的破碎,有多少妻儿,盼不回征人?如果我可以,为什么不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至少救下一个,就能为一个家庭的幸福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何况他们都伤得那么重,形势已经刻不容缓。

“好,你们别急,我马上来救你们!”

我的右手被陆陆续续地咬了数十个牙印,整条手臂的血色渐渐地退下去,变得苍白。除了疼痛,还有麻木和无力。侍女们不忍再看不下去,纷纷劝我停止,我看了看余下的那十个伤兵,咬了咬牙打算坚持。

“锦绣王妃,您真的要用血救我们吗?我们不是昊天的士兵…我们是和国的…”一个用绷带吊着手臂的小士兵满眼泪水地看着我,我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蹲了下来,“战场上的,都是亲兄弟,分什么和国昊天?来。”我把手伸了过去,他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可是,您已经流了很多血了…”

“听我的话,流这些血我不会死,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你的故乡和爹娘都在等着你。你也想活着回去,你们都想活着回去对不对?所以,你们都要好好活着。我没事,快咬吧。”在我的催促下,小伤兵终于生饮了口血,他的泪水同时布满了我的手背,那滚烫的泪水就像新鲜的血液一样,游走于我的全身,减轻了我的不适。我接着走向剩余的几个伤兵,他们纷纷跪下用力地给我磕头,“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们和国的士兵,不会忘记!”

救完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数十伤兵,我按着几乎要抬不起来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个侍女连忙上前来扶住我。

这个时候,娘从山下回来,闻到空气中的气味,马上冲了过来,怒斥道,“戚璟萱!你居然又用血了?你还要不要命了!你要活活气死我吗!?”

娘大吼了一声,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我抬进了屋子里面。此刻,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这个孩子,做事情总是不计后果!上次顾老不明就里,用她的血救石头和明皇,她就已经以失去寒热体质为代价了,这次又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听过娘这么生气和心痛的声音。

夜朝夕着急地问,“现在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没有?你看丫头现在这个样子,明皇跟苍王根本已经无法作战与思考了。李道这招真够狠辣,纯血才能当解药,是要让圣雪族灭族吗?”

石头的声音最冷静,“薇儿,你都没有办法了?”

“爹留下的开族密典,我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嫡传的大师兄那儿。可大师兄因为雯慧的事情…早就被爹毁了容貌,逐出雪山,至今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烟虽然最近在头疼完结的事情,因为精力的问题,没有办法一条一条回复留言了,但留言我还是每一条都会看的,所以,不要吝啬给烟鼓励哟~~

天罗地网(二)

“阿宝!你们别拦着我!”外面发出了巨大的吼声,然后“碰”地一声,屋子的门被撞开,一个人向我冲了过来,“怎么会这样?昨夜还好好的…阿宝,你应我,你应我一声。”

我很想,可是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动了动干涩的嘴巴。

“族长,萱儿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昏迷了…我把顾御医调来这里帮忙好吗?”聂明烨言辞恳切,也步到我身边来。来了泰雅,我还没有见过他,原来只有我如现在般虚弱无力,他才肯露面。

姜卓的手里都是厚茧,一下一下地搓过我的脸,几乎刮疼了我。他的气息不稳,虽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可我能感觉到他的着急和心痛。我使力动了动手,他连忙握住,嘴唇的温热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不许你有事,听到没有?不然你儿子…我就不管了。”

我的意识本一直在漂浮,身体也是瘫软无力的,只余下知觉和触觉。听了他的话,一时气结。我用尽全力微微睁开眼睛,愤怒地说,“什么…叫你不管了,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

“醒了?”娘欣喜地奔了过来,伸手把了下脉,“还好,还能睁开眼睛,情况不至于太坏。明皇,恐怕要劳你把顾老请来,鬼狱和阿宝,还有众多的伤员都要我们想办法。”娘摸了摸我的头发,叹口气道,“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我一人之力,实恐有限。当年若不是他与爹合力,沐阳也没有那么轻松就胜了北地。”

聂明烨连忙问,“族长,可有何线索?我命人即刻去寻找,一定把他找到。圣雪族人,行医救世,我想不论他身在何地,都不会忘记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一次见他,他的脸色更白了,就像夜空中的孤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单薄的身体,好像不堪承受生命的重量,我不禁怀疑,做了皇帝的人,本该尽享珍馐和补品,怎么还这么羸弱?

姜卓点头,也道,“我和陛下合力寻找,只要他活着,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娘的脸上有挫落之色,“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知道璟萱花是双生的。因为真的双生璟萱花,只有我,雯慧,沐阳还有他见过。他被爹逐出山之时,已经容貌全毁,身受重伤,恐怕…不在人世了。”

屋子里的众人,都是一阵沉默,对于北地,对于李道,这将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硬战。我回味着娘的话,突然一震。那个人见过双生璟萱花?!我努力地寻找脑海中残留的片段,反复追想是谁告诉我璟萱花是双生的…?“卓!”我猛地拉住姜卓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牵扯到了伤口。“你当心些!”他连忙握着我的手仔细察看,“什么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点了点头,“在无冶的时候,姜小鱼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告诉我,宫里有人告诉他,璟萱花是双生的,还有图画!”我一口气说完,因为耗力过多,喘了几口。是谁告诉姜小鱼的?是不是应该马上派人去问一问姜小鱼?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娘口中的大师兄啊!

娘大为震惊,目光盯着姜卓,姜卓一边给我顺气,一边拧着眉回忆,“阿七还在的时候…在宫中…难道会是…言默!?当年,言默被阿七送来给我当近侍的,没有说他的来历,但那个时候,言默已经…已经是…”

“言默?我见过他,可是…”娘顿了一下,恍然大悟,“障眼之术!苍王,那极有可能就是大师兄,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娘说完,转身就向外走。可刚走了两步,她却停了下来,摇头叹惋,“不,他一定不会回来。因为他觉得愧对雯慧。他离开的时候说,这一生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出现于雯慧的面前。”

“那让我来请他吧。”雯姨不知何时进到了屋子中,一屋子的人都看向她,“个人的恩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何况一切因缘皆由天定,怪不得什么。圣雪族人,生来就肩负着救世的使命,他不应该忘记。医者父母心,当年就是他跟老族长帮助姑爷合力赶走了鬼狱之兵,是他回来的时候了。”我从来没有发现,雯姨是一个如此坚毅的女子,因为此刻她脸上的神情,让我想起了记忆中那名站在战火中,身穿盔甲的,名叫贞德的女英雄。

我们的军队退守到泰雅的山脚下,而鬼狱之兵因为有了毒烟,而有恃无恐,步步进逼。夜朝夕不断地与东部各国联系,希望他们派出援兵。但因为惧怕鬼狱之兵的威力,那些胆小怕事的国家都不肯出动自己国家的兵力来协助我们这些曾经倾心帮助过他们的人。每天我都要被灌下很多的汤药,迷迷糊糊地听娘说起外面伤兵的情况。虽然纯血可以淡化毒素,但绝不是长久之计,因为伤兵的数量太过于庞大,又几乎人人体内都含有毒素,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找到医治的药物。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顾慎之匆忙赶到了泰雅,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终于有一天,我屋子里的门被人推开。娘欣喜地站了起来,对着门外的人说,“师兄,真的是你!”

我从来没有在言默的脸上看到过谦恭和默然以外的表情,此刻他望着娘,仿佛驻足于一副绝世的画作之前,未曾言语,眼睛已经流露真情。那是他们之间的故事,是我插足不了的回忆,但无论如何,看到言默归来,我们对于鬼狱的作战,更增添了一份力量。因为他是至今所知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与爹共同作战过的人。

“大师兄…”娘的情绪有些激动,上前拉着他的衣袖,“你见到了我,居然也没有认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怎么…你怎么这样对待自己?是爹当年对你下手太重了…你不要怪他…”

言默摇了摇头,“不用障眼之术,我是绝对不敢出现在人的面前的。当初,是我害了雯慧的一生,师傅是对我痛心绝望了,才会那样做。我回来,是因为我身上流着圣雪族的血,当年我跟师父一起,帮助过尚德王赶走了鬼狱之兵。这一次,我回来帮你们。希望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

“太好了,有了你和顾老,鬼狱的毒计就能够彻底破除了。”娘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复又指着我说,“对了师兄,你来帮我看看阿宝,看有什么办法可以复原没有?”

言默走到我的床边,伸手把了我的脉,沉吟道,“不是我有办法救她,是老天佑她。悦薇,你速带我去药房,我们这就来研究破敌和救王妃之法。”

“好,这就去。”娘领着言默出去,随手招了门外的一个侍女,让我把剩下的药喝完。

鬼狱之兵,是一群亡命之徒,他们在李道的指挥下,开拔军队,准备向泰雅直扑而来。兵之大忌为坐以待毙,但毒烟实在太厉害,在娘他们没有找到破敌的解药之前,姜卓不敢贸然下令出兵。

我在食物和汤药的双重调理之下,已经能够下床行动。听闻姜卓他们久陷于战局,忍不住就要去看一看。

夜朝夕静坐于一旁誊录,姜卓手指地图,拧着眉说,“自我军败退,李道之军越战越勇,一路打退了我们驻防于无忧河和井陉古道的守兵,向我军狂扑而来,他们气势正盛,兵马强壮,于我们大大的不利。”

聂明烨沉思了一下,道,“我跟陛下的想法一致。所以不能只是坐以待毙,等他们通过井陉,向我们攻来的时候,我们只有被动应战的劣势了。”

湛虏补充说,“这一站事关全局,我们不能一味地等待薇儿他们研制出退敌之法,必须先攻其不备,我认为,最好的做法是突袭,用奇兵,他们便来不及放烟雾,我们便可制胜。”

三个人望着地图,陷入了沉思,我越过守备的士兵,伸手敲了敲门,进到屋中。

“阿宝,你能下地走了?”姜卓迎上来,一手拖住我的手肘,一手揽着我的腰,把我往椅子上带,石头和聂明烨看到我,纷纷点了点头示意。夜朝夕把位置让了出来,自己站在一旁,轻扯出一个笑容,“我差点忘了,这丫头文试的时候,兵法是不是全优?还是聂师傅教的好!”

我看了聂明烨一眼,他的眼睛却只望着地图,并不回应夜朝夕的话。

我伸手指着地图,尽量清晰大声地说,“井陉的地势险要,战车不能并行,骑兵也难以列队通过。李道的军队数量众多,绵延百里,粮草等等辎重必然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我认为以奇兵数万,从小路阻隔他们的粮道,大军在正面深沟高垒,坚守营栅,不要与他们交战。用奇兵断他们的后路,前方堵住他们的生路,困绝李道。”(注)

作者有话要说:注:语鉴秦汉时,赵国广武君李左车,献计成安军。

天罗地网(三)

聂明烨率先转过头来看我,他幽黑如墨的眼睛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由震惊和欣赏夹杂的光芒。此时,我反而不敢看他了。其实,你何必这样看我?我的一身本事全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前世虽然赋予了我很多,但我也仅停留在一个纯洁无暇的年华,拥有现代人的思维和主张。治国之道和兵法,这些以前从未涉猎的领域,是你十年如一日亲手教导出来的。

湛虏站了起来,冲着姜卓猛点头,“这个主意好,不妨一试。那么由臣来率领这三万奇兵,您跟明皇陛下在正面伏击。兵贵神速。”

姜卓和聂明烨纷纷表示认同。姜卓更是高兴地揽住我的肩膀,赞道,“阿宝,你真乃奇才也。”

我连忙摆手,“最好娘他们能尽快想到暂时克制毒烟的办法。还有啊,我哪里是什么奇才,在座的哪一位不比我强呢?只是明皇陛下儿时教导过我,打战也要注意地形,因地制宜,我只是比你们熟悉周围的环境罢了。”我扭头看向夜朝夕,发现他正双手抱胸,惬意地靠在墙壁上,一双眼睛仿佛穿透迷雾的荧光,透明无色却光感强烈。我问他,“那师傅你打算干什么?”

“吹吹笛子,看看日出,啊,顺便在梅园中独酌。”夜朝夕轻飘飘地移动步子,一脸轻快和陶醉。我忽然间怀疑,数十年之后,当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用漂移的形式走路,会不会吓哭看见的小孩儿?

数日之后,在姜卓等人准备出发的前夕,娘他们终于想到了暂时克制毒烟的秘宝。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本身也不是太过于热心,但看到姜卓的神色,应该是对于战局有很大助益的办法。

“你今夜又不打算睡了么?”我把提神的茶放到他的手边,随即站到他身后拿捏起他的肩膀。他的桌子上放着周边的地形图,上面已经用笔画了形形色色的标记。我这才发现,他脸上表情极为认真,好像完全沉浸在战局和对战场的遐想中,根本没有听我说话。男人果然天生是好战的。他们血液中对战争和胜利的渴望永远大于对自己的女人。

罢了,我可不想做跟图纸争宠的怨妇。我不再打扰他,独自熄灯上床休息了。

入夜的时候,山上的寒气都积聚到屋子里面来。我迷迷糊糊地睡醒,发现他还在烛光下研究地图。那专注的神情虽然难掩倦意了,但看在我的眼里,还是有如琴之七弦。

“卓,真的不睡么?”我打着哈欠坐起来,“把窗户关上吧,好冷。”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一眼,开始动手整理桌上的东西,“这就睡,看把你冻得,脸都白了。”他走过去关上了窗户,而后迅速地脱衣服上床。我这数月都是一个人睡,习惯了一人一被,所以也就习惯性地准备了两床被子。谁知,他一下子掀了自己的那床,孩子气地钻到我的被窝中来,“暖炉来了,又大又暖和。不暖和不要钱。”

“去,你敢要钱!”我拍了拍他,顿觉被窝狭小,容不得两人,“你去睡自己的被子啦!”我一边挣扎,一边把他往外面推,可他抱得更紧,还顺手把另一床被子盖在了最上面,“晚安了阿宝。”说完,深怕我拒绝般,直接把头枕在我的背上,径自睡了过去。

他是真的累了吧…打战的时候从来都是枕戈待旦,何来的好眠?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调整好姿势,刚要入睡,他幽深低沉的声音撞进我的耳朵里,“等战争结束,我们要专心地做一件事情。”

“什么?”我本能地问。

他的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似要在我身上擦出一团火来。我又痒又难受,不断地扭着身子,“明天就要出征了,你不要…恩…”

“不要什么?你娘亲自向我下了保证,你生第二胎的时候,由她亲自把关,决不让你有任何危险,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期待我们的第二个宝宝了…”他说完,一口吻向我露在外面的后颈,温热的嘴唇和湿润的口腔犹如决堤的山洪,一下就冲垮了我的警备防线。

“卓!”我难耐地叫了起来,终于知道,叫他来睡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作为代价,今夜我将无眠。

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一下子压了过来,“可我等不及了战争结束了,阿宝…”

斗雪积寒月盈满,鸳鸯帐暖锦衾乱。有情才堪两相思,相思浸染夜绵长。

虽然我不知道奇袭井陉道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但光是想象三个志气满满的男人领着军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场景,就会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虽然人在泰雅,但时刻关注着昊天以及天下的形势,因为我们掌控得及时,断尘道并没有给天朝带来太多的影响,而于其它国家则不然。泥鳅在宽慰之余,还是不忘向我抱怨茗昌欺负他的事情,“他喊我小陆子!天知道,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为什么不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娃娃?为什么?!”

光是拿着信纸,我都能想象出写信的泥鳅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治国星,你号称为天下文臣之首,何以连一个小娃娃都搞不定?”我摇头叹气,在回信之中,除了按照惯常,以母亲的口吻责备了茗昌几句,更多的是交代还农令,孤幼院,免费诊治等政令必须切实地维持下去。

三斤飞进来的时候,我正听侍女说起夜朝夕又开始日以继夜地泡在雪之琉璃宫的书库。侍女看到黑乎乎的三斤,先是吓得尖叫了一声,而后才厌嫌地拎着它活像是焦掉的翅膀,举到了我的面前。

“三斤,你怎么黑成这样?!”我心疼地摸了摸往昔油光的羽毛,三斤咕咕地叫了两声,很委屈的样子。但它总算秉持了敬业的精神,伸出了一只小腿儿,腿上绑着一卷纸条。

我打开一看,是姜卓龙飞凤舞的喜报,“突袭成功,收效显著。”

“看来是成功了。”我喜悦地合上字条,拍了拍三斤的小脑袋,“三斤,你这回可算是穿越烽火线了,虽然变得丑了点,但未来编纂国史的时候,一定给你重重地记上一笔!”

三斤仿佛能听懂般,欢快地在桌上跳了几下,就摇摇晃晃地飞出去了。

再见到雯姨,是在一日的午后,她正站在梅园里面赏梅。泰雅不下雪的时候,大都是晴天,虽然温度较低,但空气清新,视野开阔,也能给人好心情。

“雯姨,你怎么在这里?娘这几天一忙,我四处都找不到她,八成是在药房里面吧?”我踱步走到她的面前,故作轻松地问。她回过头来看我,带着娴静的笑容,她的笑,跟阿仕的那种笑很像,“是啊,小姐每日都在药房里面,和迷书成痴的夜公子一样。”

我在石凳上坐下,伸手拂去桌上的花瓣,愤愤然道,“夜朝夕根本就是假公济私,一副大义凛然要跟我来泰雅同甘共苦的样子,实际上,根本就是为了我们琉璃宫的藏书!”

雯姨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宽慰我说,“夜公子有心,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呀,就不要编排各种理由说他了。你可别忘了,你夜师傅是能以一首《望山神女歌》凝结两军士气的奇人。这样的人,想风一样,绑都绑不住,却为你留在了天朝,你还说他假公济私,不该不该。”

我看到雯姨的心情不错,不再继续夜朝夕的话题,转而小心地问,“雯姨,能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言默为什么会被逐出泰雅雪山?那个时候你还小吧?”

雯姨有些不自然地看我一眼,踟蹰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娘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踏雪迎梅,有股说不出的仙气,“你这个孩子,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了,有的事情可以问,有的事情不能问,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雯姨开口回护我,“小姐,不要紧的。阿宝我从来都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实不提起,我都快要忘记了,但既然说起来了,谈一谈也无妨。只是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实在难以开口,所以还是你替我说了吧?”

娘有些意外地看着雯姨,雯姨却大方地点了点头,示意由娘来解开那个故事之谜。娘说的很含糊,我只能把故事简单地理解为,当年言默倾心于雯姨,但雯姨却并不怎么喜欢他。后来有一天,言默因为被我爷爷责骂,就喝了很多的酒,恰好那夜下雨,借着酒劲,他□了拒绝他的雯姨。雯姨那个时候还很小,不足十三岁,言默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折磨着她,摧残着她。因为那件事情,雯姨这一生失去了当母亲的资格。其中有很多细节,娘没有详谈,大概涉及很多当事人的隐私,但我多多少少已经窥探到了故事的整个轮廓。包括言默为什么会自残,雯姨为什么没有再嫁。

人年少的时候,总是会随性地去做很多事情,因为年轻,所以没有想到后果。但当人生行至中途,再度回首细想的时候,那些事情往往就成为了一种遗憾。

然而时光永远不会倒转,错误永远无法弥补。因为我们已经离开那年那天太远,久到就算自己已经可以一笑泯灭恩仇,但却无法再用任何力量去重复当时的心情。

所以有情相守,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陌上花(鱼番)

作者有话要说:最迟星期五,我一定归来,补上一个句号。希望这章多少能让大家窥见结局的轮廓。说一声抱歉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姜瑾瑜的身后重新跟了一个尾巴。小姑娘除了眼睛的颜色,跟她的娘几乎一模一样,所以父王疼她超过了前面的任何一个孩子。他几次三番上书想要淡离朝堂,但父王都不允,理由很简单,太子殿下离了他这个哥哥简直会活不下去。

“大哥,姐姐什么时候会回来?”姜瑞雪一边帮姜瑾瑜整理桌子上的折子,一边把阿碧端来的参汤放在桌子上。

姜瑾瑜看着妹妹灵秀端庄的模样,一时有些愣神。时光仿佛逆转到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扮女装的姑娘,那个姑娘有很精致的五官,很出众的气质,最重要的是,她的眼中有一种澄澈得仿佛能指引方向的智慧之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相信了宿命。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痛苦于宿命。最后,他不想接受任何上天的安排,只是平平淡淡做着他的嫡长子,为那个麻烦而又粘人的弟弟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哥?你在想什么?”瑞雪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挥了挥手掌,他马上缓过神来,淡淡地笑道,“没什么,在想以前的事情。你娘前些日子给你看的那些画像怎么样?如果不满意,大哥再让人…”

“不用为我的事情操心了大哥,你已经够累了。”瑞雪走到姜瑾瑜的身后,轻轻地帮他捶背,“二哥成天跟着爹,三哥被接去泰雅学医了,姐姐又忙着带孩子。这个王宫啊,看起来很大,实际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王宫就是家。她教育孩子,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就按寻常人家的叫法。兄弟姐妹之间务必要相亲相爱,互相礼让。从小,茗昌,茗悠,瑞雪都异常尊敬他和真儿,几个人从来没有吵过嘴。记得还是茗昌小的时候,有一次分梨吃,大概看到他手里的梨大,吵着要他手里的。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她把茗昌关了三天,最后还是父王和他苦苦求情,才把哭得泪人一样的茗昌放了出来。

后来茗昌跪在她的面前一整夜,她才终于原谅了茗昌。

虽然手段激烈了一点,但不得不说,无论是茗昌,茗悠,还是瑞雪,小时候淘气归淘气,但却是他见过的最为听话懂事的孩子。姜瑾瑜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轻拍了拍瑞雪的手背,合上了看好的一份奏折,“湛将军很早就辞了官,陆大人去年也告老还乡,朝廷的事情一下子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哥哥还是没有办法好好地关心你,所以,听你娘的话,都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赶紧找一户好人家嫁了。”

“可是哥,我喜欢的人,在天朝没有啊。”瑞雪轻轻地跺了一下脚,这动作跟她真是出奇地相像。

姜瑾瑜一愣,不解地问,“怎么会没有?成天跟着你的那个湛家的小子呢?看不上他?或者你苏舅舅,叶舅舅,刘叔叔家的小子呢?一个都看不上?…雪儿,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瑞雪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大哥,我只见过他一次。可他笑起来很漂亮,一身雍容华贵的气质,忧伤却又温柔。我当时在江边看到他,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一时之间只顾着看,没有问他的名字…”

姜瑾瑜摇头,“如此,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谈何容易?你跟你娘说起过吗?”

瑞雪叹了口气,“娘自从明皇过世以后,身体大伤,你知道我不想让她太过操心,所以只告诉了爹。可是爹说,就算是大海捞针,只要是自己所爱的,就要执着地去寻找。”

姜瑾瑜一想,也对。现在,她与父王住在别院,父王不许任何人去别院的时候谈到已故的明皇和政事。太医说,只有修心静养,她已经岌岌可危的寿命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性。

他这个哥哥,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带茗昌,到了不惑之年,还要操心小妹妹的终身大事,可是光凭容貌和气质去找一个人,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雪儿,没有其它任何的线索了吗?哥哥就算想帮你,你若是不说实话,真的很难办。”

瑞雪连忙说,“哥,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听他周围的人,似乎叫他太子殿下…但是我不确定。”

姜瑾瑜心中一震,手中的毛笔不小心落在了生宣上,化开了一团黑色的墨迹。如果是太子的话,听雪儿的描述,很有可能就是…和国的皇太子殿下。

(时间是在某一年的新年年会上)

在人潮中穿行了很久,阿碧和阿仕似乎对年会很是热心,双手提着满满的小东西。她们不时还会挤入拥挤的人潮,品尝一下一年只能吃一次的各式点心,周围是满满的热闹,只有他似乎对什么东西都兴致缺缺。

本来,从姜瑾瑜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一直教育他,要淡泊无争。在淡泊无争的前提下,去做一个最优秀的孩子,一个能帮助父亲的孩子。他小时候其实很怕黑,很怕一个人,所以他总是缠着父王睡觉,黏在父王的身后当一根小尾巴。可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强迫自己要勇敢坚强,要变得像个男子汉,因为母亲临终的时候嘱托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站在父王的身边,做他可以依靠的力量。

下棋,其实他很不喜欢。但是陆大人说下棋能够培养缜密的心思,所以他收集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棋谱,天天关在屋子里面闷着头研究。他并不算很聪明,至少跟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所以他的棋艺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什么敌手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他看着父王犹如一幅躯壳一样抱着别的女人,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重复,他的眼睛里面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姜瑾瑜无数次想起幼年的时候,父王和母亲对诗品茶,相敬如宾,他们更像是一双挚友,而不是夫妻。父王的心高高在上,更像挂在天边的那轮月亮,一般人只能仰望其光芒,根本摘不下来。

直到,那个名叫毕守一的孩子,进入朝堂,牵动着父王每一寸的心。凡是知道她是女子的,都很自然地被她吸引着,为她大胆而又犀利的言语,锋芒毕露的思想和行为,她甚至不像个普通的男子,而像是一个站在很高的地方看得很远的人。姜瑾瑜总有一种感觉,他们不是存在于一个时代的人,经受的并不是一种教育,因为很多她想都不用想就做出来的事情,别人往往想都想不到。

父王是骄傲而又孤独的,这样一颗寂寞的心,被她犹如磁石一样的魅力吸引着,而后像父王自己说的,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也不知逛了多久,姜瑾瑜看到周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大都是天都的戍卫,有几个管事的,平常也与他相熟。他隐隐担心有什么事,很自然地在人群里面找父王和她的踪迹,最后,在挂连理锦的大树下看到父王在很小心地抛牌子。他知道父王心里想的,因为太过珍爱,所以患得患失,连站在权利巅峰的男人,面对她都是那般地小心翼翼。

看到牌子准确无误地挂在枝头,他又是高兴,又是失落。等到他们走了以后,他避开阿仕和阿碧,悄悄地把一块空白的牌子系到了他们的连理锦里面。这样无望而又永远不可能被知晓的感情究竟有没有什么意义,他无法深究,只是爱,并不是单方面能够结束的事情。就算明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但那份为她的心情,还是根植在内心深处,只是不能说出口而已。

父王多少是明白的吧。不然就不会有那一封封顶替他的名义寄去无冶的信,他们父子之间有多年沉淀下来的一种默契。其实说到底,这一辈子,他最希望得到幸福的人,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对他最为重要的父王。

因为那个他从小就仰望着的父亲,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未曾少过爱。

“哥,哥!”门口传来了茗昌急促的叫声,瑞雪很少听到二哥这么天真活泼的声音,一时有些惊愣。

茗昌冲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瑞雪也在里面,连忙轻咳了两声,正色道,“瑞雪,你不去看娘,跑到哥哥这里来做什么?”

“我刚从娘那儿过来,顺便来看看大哥。”因为二哥的脸长得与爹酷似,所以,她见到年轻化的“爹”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紧张和本能的畏惧。而且从小,她的二哥就极少在她的面前笑,成天板着一张寒冰脸,非常吓人。

茗昌对着姜瑾瑜拼命地使眼色,姜瑾瑜会意,侧头对瑞雪说,“雪儿,你二哥有事要跟我说,你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如何?”

“是,雪儿不打扰哥哥们了,先行退下。”说着,瑞雪恭敬地给姜瑾瑜和姜茗昌各行了一个礼,假装退了下去。其实,她姜瑞雪只是表面上恭顺而已。

“哥,哥…”茗昌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姜瑾瑜的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哥,我有一个问题哟~”

姜瑾瑜推了推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什么问题?又把谁家的小姑娘弄哭了,要哥给你收拾烂摊子?”

茗昌摇了摇头,“才不是呢,我最近安分守己,潜心研究政事,哥哥你别冤枉我。我刚刚从娘那儿过来,娘说了一句极为深奥的话。我想被誉为最懂娘心意的晴暖姐夫一定也解不出来,想来想去,只能来问你啦。”

“嗯?什么话。”姜瑾瑜手中不停,心思却全被茗昌的话吸引了过去。

“娘说,昌儿,你很幸运,有一只鱼为你放弃了畅游的人生,你要一辈子记住啊。什么意思呢?什么鱼啊?我身边的明明都是人啊,晴暖姐夫,叶舅舅,苏舅妈,苏舅舅,应舅妈,刘叔叔,湛叔叔,夏夏姑姑,那些他们家的臭小子们都不算吧?到底鱼是谁呢?肯定不是我那成天不知道游玩到哪里的师傅吧…”茗昌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疑惑地想。

瑞雪从来没有在大哥的脸上,看到那么温暖的表情。那个午后,阳光营造了一个金色的世界,娘说世界上是有天使的,他们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能渡世人历苦难的。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有些年头的信封,那上面是娘极为熟悉的字体,书“姜小鱼”三个字。这是在大哥屋子里发现的,她要不要告诉二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