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瑞雪把信封塞进怀里,笑着离开了大哥的书房。

人的一生,总要因为很多人或事情而放弃曾经坚持的信仰。就算寂寞过,就算彷徨过,到了最后,心野之上总会留有一朵芬芳之花。这是,爱的补偿。

作者有话要说:最迟星期五,我一定归来,补上一个句号。希望这章多少能让大家窥见结局的轮廓。说一声抱歉了。

天罗地网(四)

井陉道一役,是听回来禀报的传信兵,说起的。

因为我军深惧鬼狱之兵毒烟的厉害,所以士气一度低迷。在即将与敌军交战之际,湛虏命人通知全军,干粮已尽,这一袭若不速战速决,将会全军覆没,生死悬于这一线之间。兵士得令,各个冲锋争先,湛虏也不组织阵型,而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士兵各自为阵,却各个死拼,一下子就乱了鬼狱之兵的阵脚。

与此同时,在正面迎敌的姜卓和聂明烨兵分两路,一为主力,二为伏击,在鬼狱之兵又欲放出毒烟之时,我方先燃烧由娘他们配置的药草,一时之间两军烟雾弥漫,草药的效力极大地冲击了毒烟的毒性。聂明烨率兵把敌军数众赶到下风口,毒烟反噬,敌方惨叫连连。李道的主力被困于井陉道,本是插翅也难逃,他却冒险从山崖陡坡之绝境突围,姜卓等人一路追到了无忧河畔。

“所以,作战计划是否有变?”我听完传信兵的回报,开口问道。

传信兵回禀,“是的王妃陛下。本来我方大军想要即刻返回,但交战之间李道疑似负伤,留在井陉道来不及突围的众部也是死的死伤的伤。东部闻听我们有了克制毒烟的办法,终于肯派出兵力。所以陛下当即决定一鼓作气,灭掉李道所有的主力,就直接在距离井陉口二十里的地方驻扎了下来。”

我又问,“湛虏将军那边如何?”

传信兵说起湛虏,自是满脸的崇敬之色,“神将军打乱敌军之阵,荡清了残留在井陉古道上的鬼狱之兵,此一战,该是居头功的。据说当时神将军曾与李道遭遇,李道大斥一声‘你别忘了,你是出于北地,怎能作此与同胞相残之事!’神经军一面杀敌,一面痛快回答,‘北地湛虏早就死于数年之前,如今的湛虏,是天朝的将军。我的同胞是身旁这些与我并肩的战士,你们只是为乱天下的妖孽!’当时,众将士听言,士气大震,于是气冲斗牛,以一抵十,呼喊声震天。鬼狱之兵闻风丧胆,刀剑之外,死伤无数。”

我拍手叫好,不愧是号称战无不胜的神将军。其用兵之神,已堪称将兵法的精髓融会贯通了。

传信兵退出去了以后,我继续整理这几天由夜朝夕收罗来的图书,百家之文,一本小小的大典想要博采众长,详略得当地收录之,确实不是易事。我注意到有一本女传,年代已经久远,纸页泛黄,但这个时代有专门为女子编纂的典章尚属罕见。我本是不经意地随手翻了一翻,一看却看到了黎明时分。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红色的烛泪挂满了烛台,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遥想姜卓他们此刻,一定正在井陉道口彻夜不眠地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而消灭已如盛夏之末的李道,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阿宝,快来,你来帮娘试试这个!”娘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几步冲到我面前,脸上都是喜色。

我疑惑地接过娘手里的瓶子,打开上面的红塞子,立时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冒了出来。我差点失手把瓶子打翻在地上,不禁抱怨道,“娘,这是什么东西啊?准备用来干什么的?这实在是太难闻了…快拿走快拿走!”我把瓶子推还到娘的手里,娘眉开眼笑,“这可是好东西,我跟大师兄还有顾老研究了半天,才算是把破除毒素的解毒剂给制出来了。幸好开族秘典完整,大师兄又回来了,不然这药怎么可能配得出来?”

言默当然是高手,据说当年如果他在的话,也许娘就不用为了救湛虏而失去寒热体质了。寒热体质虽然有利于治病,但是对睡在一起的夫妇来说,真的不是好事。姜卓本身就是冬暖夏凉,还稍稍偏热的体质,如果加上我的寒热体,两个人凑在一起,我的身体就永远不会有热的时候了。

对了,茗昌。我这才想起来,茗昌并没有寒热体…族长一脉的血液和体质最为纯洁,没有可能生出体质正常的茗昌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怀他的时候,那次出血改变了他的体质。

“昌昌以后追女孩儿,会方便很多。男人还是需要一副正常的身体,何况是生在天家呢?”我这样轻声地安慰自己。站在我身旁的娘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正兴奋地转着小瓷瓶。

天似乎亮堂了一点,窗外的景色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娘忽然说,“阿宝,这次见到明皇,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忙问,“什么问题…?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身体很不好?我见了他几次,每次见到他的时候,脸色都很苍白,还一直在咳嗽,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我一口气问完,发现娘脸上怪异的神色,又解释道,“娘,我不瞒你,我不可能不去关心他。他教养了我十年,就算光论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他。”

娘把小瓶子放在桌子上,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我知道当初是他不要你的,可是…我听说了和国的一些事情,你要听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淑妃,也就是李湘兰,被人玷污了两次…现在是彻底地疯了。和国的百官一直在向明皇进谏,说要重选妃子,他却说,就算不当这个皇帝也不会再娶…关于他的身体,我看出了异常,但如果不把脉,不可能知道症结。阿宝,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那‘不要’的背后,恐怕有天大的隐情。那个时候,你要把握住自己的心啊。”

娘的一席话,听得我心神俱颤。一不小心,手边的女传“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若不是娘,这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知晓。可能并不是我无法得知,而是关于他的一切被我本能地排斥在了获知的领域外。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在彩云涧的那晚,我问他过得好不好的时候,他是用怎样的心情来回答我?那个“好”字的背后,包含了多少我不知道的辛酸和痛苦?

聂明烨,你真的是个混蛋!

其实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从十几年前刚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一个人在默默地背负很多东西…我这一生总是不断地碰到傻瓜,从前是他,现在是姜卓。但傻人都有傻福,所以我希望老天爷保佑他,至少不要让真相太过于残酷。

屋子的外面忽然传来了言默着急的声音,“顾老!顾老!你要去哪里?”娘连忙开了门追出去,发现顾老疾行如风,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等着他火速前去。

“他会死的,陛下会死的!我绝不能让这个作战计划生效,阻止他,我一定要阻止他!”顾老已经上了年纪,还背着硕大的药箱,所以他没有走几步,就气喘如牛,白花花的胡子抖得厉害。

我大声地问,“顾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能帮您忙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冲我跑了过来,双膝跪地,“王妃…皇上他身体很不好,不能够长时间领兵作战。他已经很久没吃我配的药了!无忧河已经在北地境内,那里的气候潮湿多阴雨,大大地不利于他的身体,求求您阻止他吧,求求您!”他的眼睛红红的,有泪水挂在他杂乱的胡子上,我心中暗叫不妙,深知顾慎之分明是有事相瞒。

言默和娘互看了一眼,娘上前沉声问道,“顾老,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明皇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你为何不让传信兵送信到前线去阻止?”

顾慎之老泪纵横,看了我们一眼,怎么也不肯再开口

我急怒攻心,大吼道,“如果您不说实话,到最后害了他,一切就都晚了!”

他的眼珠浑浊并不清明,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历经了数年光阴。最后,他终于缓缓道来,“陛下根本就是一心求死啊!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写好了遗诏。他…他中了一种奇毒,阳寿已经不足十年了!”

我猛地倒退了几步,压制不住惊惶的心跳,他的话犹如晴空霹雳炸响在我的脑海里面。我从来没有觉得泰雅雪山冷得像是一座巨大而又空落的冰窖。疼痛,震惊,不可思议等种种感觉,清晰得就像是我身上跳动的脉搏。“什么叫,阳寿已经不足十年?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为什么到现在才说!”我激动地上前抓住顾慎之的手臂,他抖了一下,继续闭着眼睛说,“是陛下不让说的。陛下去昊天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中毒了…而且,这一年多以来,他不断地用政务来消耗自己的精力。我虽然极力抢救,可是药石于他,已经收效甚微,现在连七年八年都不能保证了…还有…”

“还有什么!”我红着眼睛厉声问。

“陛下…他阳气尽散,此生永无法再享男女之欢。”

我差点没有勇气把顾慎之的话听完,因为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脑子已经开始嗡嗡地炸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无情的背后居然有这么大的隐情!我不是没有去揣度过真相,但这真相永远比我想象得惨烈和残酷得多。原来不是不爱了,是没有办法爱了,所以用断绝来成全自己的爱。他做了跟我一样的傻事,自认为这样做是为对方好,从而选择自己一个人去默默地承受,却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愿。

错过了,后悔了,时光却永远无法倒转。我们都是懦夫,都没有足够地信任对方,就像当初我不应该因为李道的一番言论而离开他,而他不应该把我推向姜卓的怀抱,连最后的这些时光也不留言我们。现在的我,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究竟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和处理这样的事?

我知道不能负姜卓,但我也不能对聂明烨坐视不理,我就像被夹进了一个紧促的空间之内,进退维谷。

顾慎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乞恳地望着我,好几次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大凡知道我们故事的人,多少都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一边是倾心相恋十年的爱人,因为隐情被迫分离。一边是有情相守的丈夫,一心一意一双人。这样的两个男人,我忍心去伤害哪一个?不能是姜卓,可难道我知晓了真相,还要装作对聂明烨无动于衷吗?我做不到。

言默当机立断,拉了我就往山下跑,“无论王妃您的决定是什么,当务之急是赶到前线去救人。”

“言默,你有办法?”

“办法应该在李道的身上,小的先送您去战场,我们见机行事!”

我忽然有些不适应他的说话方式,“您是我的大师伯,以后不要喊自己小的了…”

他淡淡地一笑,“处理完泰雅的事情,小的还是要回追云王宫继续当总管。那个时候,言默就还是言默,什么都没有改变。”

天罗地网(五)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怨恨自己不会骑马,怨恨天上飘落的淅淅小雨。我的心里翻滚着惊涛骇浪,偏偏天气还如此阴霾,似乎要把所有的阴暗都凝聚在我的面前。

言默驾马已经尽量稳妥,我的胃仍然翻江倒海。井陉道口并不是短期之内能到达的地方,我急不了,却恨不得插上翅膀。阳寿不足十年,不能人道,老天爷,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子惩罚他?要这样子惩罚我?我原本以为,是他在一次次地伤害我,实际上,却是我一次次在他伤口上撒盐。聂明烨,你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傻到这样的境地?

“王妃,小的要多嘴一句。”

“你说。”

“请您三思。明皇固然伟大,但是陛下…陛下不能失去您…尚德王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崩溃了,幸而有尚德王最后的那句话,他才重新开始期待,重新面对孤独。”

我隐约猜到爹说了什么,但真的听言默说起来,还是震撼非常。

“那日尚德王身中数十箭,强撑着一口气说,‘小卓,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我没有不要你,你是我这一生最疼爱最牵挂的孩子,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要等着我把那个能给你幸福的孩子送到你的身旁…说好了,我们拉钩…’当时陛下泣不成声,为了让尚德王瞑目,他伸出手去,想要跟他拉钩,但尚德王那口气没撑过去,还来不及钩住他的手,就去了…小的知道,陛下相信尚德王的话,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是心里一直在期待您,一直在等着您,您对他的意义,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一切。”

我的心里下了一场磅礴大雨,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转。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不会去丽都。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去了丽都,我不会离开。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离开了,再回去的时候便不会让燕塘关的那幕惨剧发生。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一个。还在燕塘关的时候,姜卓于我,只是一个无上君王。现在,他是与我风雨与共的丈夫,是我不能割舍的爱人。

老天,这是抛却生命和灵魂都解不出的难题。

马儿疾驰到我军驻地的时候,因为全军戒严,守卫的士兵并不放行。僵持之中,主帐那边走出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开战略会议,不得喧哗。”

“明皇陛下,有人要擅闯军营。”守卫兵伸手指着我。他朝我这里看过来,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对身旁的人说,“那是昊天的锦绣王妃,还不快放行?”

“王妃陛下?!”守卫兵大惊,慌忙聚过来行礼。

我定定地望着他日渐惨白的脸色,心中苦涩难当。历一幕荼蘼,有美如夏花一般的绚烂,也有秋叶一样的寂寥,我们之间的故事,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画一个句号?然而此刻,我唯一明白的是,我们之间曾隔着的那道叫做忘记的河水已经尽数干涸,所以等不及守卫兵们行礼,我已经跳下马向他直冲了过去,“明烨哥哥,明烨哥哥!”

他的脸上显露出巨大的震惊,但还是本能地张开手接住我,“萱儿,你怎么了…”

我猛地抱住他的腰,再也忍不住地大哭了起来,“为什么要骗我?什么再也不爱我,什么过得很好,全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我一直在怪你,我一直在恨你,我还想一辈子都不原谅你…呜呜…现在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他吃惊地看着我,脸上一时之间闪过很多种情绪,快得就像旋转的七彩花灯。犹记得当初我们还小,犹记得当初我们两情相悦,犹记得我们的山盟海誓,曾经如梦一场,坠入怨恨和误会的深渊里面,以为再也看不见光芒。而今细细地翻阅起来,却依然清晰得像是镌刻在石碑上的字迹。

他迅速地拉着我走到帐篷后面,避开众人,“萱儿,你小声一点,陛下还在主帐里面。”

我抓着他的手摇头,“我要救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你!我要你好起来,求你,不要放弃自己。”

他拿出手帕,轻轻地替我擦去眼泪,闪亮的黑眸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刻一样的光芒,“顾御医都说了?萱儿,你听我说,其实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只是一般的毒…”

我狠狠地拍他的手,“你还骗我,你还在骗我!李湘兰明明疯了,你却说你过得很好,明明只剩下不到十年的阳寿,还骗我说一般的毒,你要气死我吗?你要是活不过十年,我也去死!”

“不许胡说!”他用力地把我抱入怀里,急切地说,“不许你胡说,你要长命百岁的。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萱儿,能再听你喊我一声,我已经没有遗憾了…真好,真好。萱儿原谅我了…”

“傻瓜…你本来就没有错…为什么什么事都一个人背,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同甘共苦…为什么要瞒这么久…我们的誓言你都忘了吗?我恨不得拿自己的命跟老天爷去换…你到底吃了多少苦,你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淡淡的香味,家的温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再也没有用心感受过这些。他一直站在我身后,我却固执的不往回看,我没有彻底地信任过他,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按住我的肩膀,认真地说,“萱儿,你听我说,陛下很爱你,他比我更适合给你幸福。你还有对茗昌的责任,对昊天的责任,我的病已经无药可医了…所以,你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不要伤害你的丈夫,他值得你陪伴一生…”

“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我抓着他的衣服,声泪俱下,“不管什么无药可医…不管什么阳寿将尽…你一定要用尽办法努力地活下去…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你死,不要…不要…”

“萱儿…”他的眼眶湿润,重新把我抱入怀中,“我答应你,答应你。乖,不要哭,不要哭了。”

他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头上,我被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牵引着,依然不能停止哭泣。这种能影响一生的温暖,我从未丢失过。他还是他,还是那个牵着我的手,教我心怀天下的男孩,此刻我是这么欣喜,欣喜这段最初的感情,在我们的心底都纯洁如昔,未曾缺失过。这样,我已然满足。

“陛下…”他忽然放开我,有些失措地看着我身后。我猛地转身,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仓皇的背影。是他…是他!老天爷…停止吧,让这一切都停止吧…

“萱儿,去,快去。”他推我,伸手指了指姜卓离开的方向。我看他一眼,忽然有些犹豫。我抱了他,关心他,放不下他都是事实,我要怎么向我的丈夫解释这一切?决战的紧要关头,为什么要让一切都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

“不要让他难过,萱儿,快去!”聂明烨拔高了声调,我终于转身,向姜卓追去。

姜卓走的很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一直在忽略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总是默默地走在我的身边或者跟在我的后面,以至于我忘了,他是能够把我轻易丢下的人。

我发不出一丝声响叫他,因为我一边恨不得追上去,一边又在犹豫追上去之后我要说什么。对不起?太无力。原谅我?太虚伪。我终究没有办法去面对…追逐的脚步缓缓地停了下来,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落日余晖里面,靠着驻地的木篱笆蹲下来,小小声地哭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可是可是…”我刚要把头埋进膝盖里,一个人影就挡住了远处的落日。

“为什么不追了?”我惊讶地抬头,他的眼眶红透,“我在你的心里,只有这样的分量吗?”

“卓…”我连忙摇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听我说,你不要乱想…我…”

他俯下身,猛地把我抱进怀里,用力得几乎要弄断我的骨头,“阿宝,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跟我约好要一起变老的,不是吗?还有,还有茗昌,你是他的娘,你不能不要他…最重要的是!你不能…不要我…”说到最后,他几乎哽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顿时心痛难当,“卓,我没有…”

“阿七临终的时候要我等,我等到了,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我等得很辛苦,十六年真的很长…阿宝,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能没有你…绝对不能…”我的颈窝处有湿湿凉凉的液体,抓着他的衣服渐渐拧成了团。我怎么可以动摇,我怎么能忽略自己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责任?已经错过了一份感情,怎么能再去辜负另一份?认的一生不能犯两次愚蠢的错误。“卓,你听我说,他得了很重的病,我…我才知道。我不是瞒着你,我…”

“我们一起想办法救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你,我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他抱着我的手越发地收紧,我深嵌进他的胸膛里,听着他有力却又急促的心跳声,“傻瓜,不要怕,我是你的妻子啊…不会离开你的…”

他固执地看着我,孩子气地说,“不要只是妻子!”

我沉重的心情顿时大好,又哭又笑地捏他的脸,“让你儿子看一看,自己的爹爹是什么样子?都多大了?不是妻子是什么?”

“是爱人,我要你说,你爱我。”

他的表情极其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海蓝色的眸子灼灼的,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我摸了摸他的脸,叹道,“嗯,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不会离开…”

我的话还没有说话,已经被他用吻封住了口。

在他的内心深处,还停留在王朝大战的那一年吧。无论多强,无论多久,他还是那个名叫姜卓的孩子,被爹带入了一个有着阳光的地方,从此,他再也不愿意长大,再也不愿意别人带走属于他的幸福。因为,他固执地守护着。

“阿宝,等最后一击结束,我们就想尽办法救他,不是有言默吗?不是有你娘吗?我们会有办法的。他是我用灵魂尊敬着的人,所以我也会救他。”他爱恋地摸着我的脸,痴痴地说,“是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阿宝,尽了我应尽的责任。”

我靠进他的怀里,抱着他,“言默说,办法很有可能在李道的身上,我看他中毒,跟李道脱不了干系。你们的作战计划准备好了吗?”

“当然,那会是一张让他插翅难逃的网,再借言默带来的东风,很快就会结束了。”

心有明月(上)

姜卓牵着我的手返回营地,聂明烨站在营口等我们。

他的笑容像是久历暴雨之后的风帆,我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不明白,拆掉了心墙之后的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和表情去面对一份承载了十年感情的人?怪是不怪了,爱是不能爱了,那就只能坦然地去面对。

“明烨哥哥。”我只能笑,然后下意识地更加抓紧姜卓温暖的手。心还是会痛的,会为他心痛,我不知道我于他意味着什么,他于我,曾经意味着整个世界。而今不能陪伴他的我,能给他些什么?只有健康和祝愿,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点。我欠了夜朝夕,欠了他一份自由洒脱的生活,我欠了聂明烨,欠了他一生一世的誓言,就因为我已经亏欠了两个这么好的人,如今站在我身边的这个,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欠。

聂明烨的眼睛像是一面玲珑的镜子,我几乎不用再多添一份表情和一句话,所有的东西都能映照在里面。所以,他只是说,“回来了就好,快要开饭了。陛下好几天没有吃好了吧?我让伙房弄了排骨汤,您和王妃都喝一些。”

姜卓迈前几步步,想要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挥手阻止,“我们之间,还需要多说什么?陛下您跟我,从一开始,不就抱着同样的心态吗?只要能达到,无论是谁,另一个都应该不会有怨言吧…您说是不是?”

他们同时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我的浑身都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姜卓揽着我的肩膀,宽慰地说,“先决战吧,我们的事情,待决战之后再来解决。阿宝,你待会到主帐来,这次的作战布局想要听一听你的意见。”

我顺从地点点头,随他们一起去伙房用饭。看到我们来,原本熙熙攘攘的伙房一下子撤了个精光,倒是有几个好奇的小兵堆挤在帐口,又被伙夫挥着铲子赶走了。

都是最简单最常见的菜式,伙夫好像有点偏爱聂明烨,给他上的饭量格外地足。偏偏这个人从少年时代开始,东西就吃得不多,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我的饭和他的饭对调了一下。

“喂喂喂!”我要伸手去夺,聂明烨摇头,“你太瘦,要多吃一点。”

“你好意思说我啊,自己也那么瘦。”我扯着身旁姜卓的袖子,要他帮我,谁知,他却帮着聂明烨成功地换过了饭碗。

我怨念地看着他们,一个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男人,一个是对我情深意重的男人,两个人都若无其事地吃饭说话,彻底无视我的抗议。

吃到一半的时候,聂明烨被和国的军士叫了出去,偌大的伙房只剩下我跟姜卓两个人。他像平常一样安静地吃饭,不时给我夹一些菜,我们却都不说话,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我只能没话找话说,“卓,泥鳅在国内又推行了几项改革措施,小鱼儿帮忙,效果好像还不错。”

“嗯。”他塞进一口米饭。

“昌儿会说一些话了,夏夏说,他跟湛锋家的小子相处得很融洽,人杰他们两对好像打算在同一天结婚。”

他慢慢地咀嚼着青菜,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只有听到茗昌的时候顿了一下,依然没有显露出多大的热情。这个男人几时变得这么小气了?怎么觉得他是在跟我赌气…难道是为我抱了聂明烨而耿耿于怀?不像他平时大度而又宽容的作风呀。

“相公!”我放下碗筷,硬是挤进他的怀里,讨好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没有。”他也放下了碗筷。

“那为什么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大理我呢?”

“你这丫头真不讲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应,怎么是不理你?为夫的心胸有那么狭小,因为你抱了别的男人而耿耿于怀?怎么可能!”

我心中窃喜,搂着他的脖子说,“是是是,相公大人心胸最为宽广,绝对绝对没有吃醋的时候。可是相公,你吃醋的样子好可爱,以后要经常让娘子我看看,好不好呀?”

听我这样说,他脸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伸手环住我的腰,酸酸地说,“不知道是谁见了叶妃扑到我身上,就闹得昏天暗地。这回可是你主动抱了他的,怎么说都比我那天的情况严重…看到你们之间的默契,你们之间的情意,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他用鼻梁顶着我的鼻梁,我们的呼吸只在咫尺。我用嘴唇磨了磨他的嘴唇,撒娇道,“好嘛好嘛,下次不敢了…相公不要生气了。”

“不能光嘴上说说,要记在心里。”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转而吻上了他的嘴唇。因为被聂明烨的事情牵制,我竟然忘了,重新见到他,内心有多么的喜悦。

湛虏一直坐在主帐里面,身影好像跟羊皮地图融合在了一起。他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刻了一些,眼睛里有没有睡好的疲惫。见到我跟姜卓走进来,他连忙起身,意外而又恭敬地对我说,“王妃,您怎么来了?”

“想我了。”姜卓替我回答道。我羞怒地推了推他,他攥着我的手坐到了椅子上。

“石头,作战计划想得如何了?我们之前的讨论是否可行?”

湛虏点了点头,指着地图说,“按照我们先前所说,由陛下传令军中出发。我先选二千轻骑,手持我军旗帜,准备偷袭李道的主营。另外,再由明皇陛下率领一万人守在井陉道口这里,准备迎战。”

聂明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湛虏讲述,而后他说,“我觉得东部的援军可以暂时不要来增援,如若人数太多,不仅不利于调动,也不适合我们的作战计划。倒不如让李道认为我们只有这区区几万人,反而容易混淆视听。”

姜卓和湛虏纷纷表示赞同,湛虏立刻吩咐传信兵前去传令。我看着地图,忍不住问,“我们不是靠近无忧河吗?为什么不派这守着井陉道口的一万人背水一战?”

听了我的话,他们三个人皆是一愣。聂明烨看着我,轻轻一笑,我们还是有默契的。“萱儿,兵法上说,两军交战,要背靠山陵,面向水泽,而你选择背水为阵,是什么原因呢?”他这一问,是要稳定姜卓和湛虏的心。

我回答说,“背水一战也是符合兵法的。你教我兵法的时候不是也说过吗?‘兵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是可以变通的,变不利的地形以激励我方的士气,这样,不也是求胜之道吗?”

聂明烨笑着点了点头,果然年幼的时候,我最用心上的,就是兵法课。儿时,我一直期待着他的赞赏,因为每当他露出骄傲的笑容,无论之前我为了这个笑容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都会变得很有意义。我深深地知道,我和聂明烨之间有些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是连姜卓都介入不了的默契。也许十年之后,我会跟姜卓有另一种默契,但最初的这种,就像已故的庄王后,谁都替代不了。

有的人很好,分开了之后回忆会把他美化得更好。在那么美好的年华遇见了你,我不仅仅是舍不得你,也是舍不得当时爱着你的,小小的自己。因为在以后很长的人生路上,再也无法邂逅那时的心情。

姜卓抚着我的手背说,“治国安邦你可以,行军打仗你也可以,你啊,还好不是男儿,否则我们这些苍王,明皇,神将军的,每天都得提心吊胆。”

“为什么?”

湛虏接道,“陛下是怕您组织个起义什么的,我们都得忙着讨论怎么对付您了。”

“哈哈哈哈哈。”主帐里面飘出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在决战的前夕仍能如此谈笑的,除了我们,应该也没有别人了。此刻,我们的关系很单纯,只是并肩作战的盟友,都为了天下的和平。

天明的时候,姜卓令大军张开大将的旗帜,一路上吹吹打打,弄出了很大的阵仗行走。我本来应该乖乖地呆在营地里面,可是言默却说,不亲自会一会李道,他就不可能知道解毒的办法。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带着我偷偷地混在聂明烨率领的队伍里面,准备随军前往无忧河。

按照计划,姜卓和湛虏会领绝大部分的士兵出井陉道口迎战李道的军队。

我和言默偷偷地潜伏在聂明烨的军中,跟着大军行到无忧河畔,背水为阵。据前方的传信兵来报,由于姜卓的战略失误,我军大败。李道的军队见姜卓率领的军队如此不堪一击,湛虏又发挥不了作用,下令倾巢而出,欲将我军分散的兵力一网打尽。

撤退的途中,湛虏与姜卓失散。姜卓率着残部迅速地退守无忧河,想要与聂明烨之部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