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皇帝马上就要说什么的时候,太监突然跑过来,低声说了两句话,却见到皇帝的脸色勃然大变:“什么,莲妃受惊过度,高烧不止?”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陛下——”蒋旭心头一着急,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

皇帝却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了。太监连忙跟着撑伞离去,没人再关心这两父子了。

蒋南皱眉道:“父亲,咱们回去吧!”

蒋旭猛地回头,左手用力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滚!滚!滚!真是个活畜生!”他仰天长叹一声,脸上已经根本分不出什么是泪什么是雨水,他只知道,今天他们蒋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未央在马车上,却掀开了车帘,看着外面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远很远——

她其实,很惋惜,惋惜的心头都要滴血了。

这样好的机会,今天本可以让蒋家吃不了兜着走的!一次失败对方有了防备,再想动手一切又要重新布置,她怎么可能不无语,怎么可能不痛惜!偏偏她还得在莲妃面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不能让莲妃失去信心,如果要对付蒋家,莲妃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有她在皇帝的身边,一位内应二为合作者,实在是再好不过!

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李未央回过头来,看见李敏德笑弯了的眼睛:“说不后悔,其实后悔死了吧。”

李未央长叹一声,道:“早知道另外选个听话的美人了。”

李敏德摇头道:“傻瓜,哪儿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像是你说的,美貌的女子容易找,但是对蒋家恨之入骨绝对不会背叛咱们的,那就很难找了。况且,莲妃是个聪明的女人,经过这次的教训,她自然会知道,谁才能帮助她,她又该跟谁合作,职司——”李敏德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淡淡道:“可惜了咱们的一番布置。”

李未央微笑道:“你别装无辜了,老实说,今天在那老道士的身上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李敏德无辜地摊手道:“我哪有做什么呀!是他自己黑心,遭了天谴而已。”

李未央失笑:“台上的避雷针纵然被动过了,他也未必会被天打雷劈,你还有什么法子?”

李敏德终于到道:“我买通了他的道童,在他的鞋子里插了两根大头针……你知道,纳鞋底的时候也会出现意外的么,也是他自己坏事做尽,恶有恶报。”

李未央惊愕片刻,心道你比我还狠辣三分呢,原先她不过是让他破坏那台上的避雷针,却没想到她只让他做了初一,他倒好,连十五都给做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未央看着沉沉雨丝,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李敏德轻声道:“不必觉得惋惜,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的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咱们杀了那害人的老道士,不知道救了多少无辜的少女,这也是功德。”

李未央笑道:“这也是功德吗?”

李敏德正色道:“自然是了。”

看他说的理直气壮,李未央不由笑了,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你说的对,颠覆蒋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是刚才我劝说莲妃的话,可是轮到我自己,却是着急了。”

李敏德微笑,他的声音好似一段织锦,更似一泓清泉,凉阴阴的,缓缓流过她的心田:“不管你要得到什么,都要有耐心的,不是吗?”

李未央点了点头,阴霾心路好似被拨开重云,一缕缕金色阳光照进来,人也明媚几分,不由微笑起来,李敏德被她的笑地心头发软,突然想起了曾经品尝过的花酿,灼烈中带着清香,一缕缕侵入心田,填入四肢百骸。

回去以后,李未央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她知道,这位老太太一定没有睡,在等她告诉她宴会的结果,果真如此。老夫人听到老道士被天雷劈成焦炭,不由阿弥陀佛了一声,听到武贤妃被处死的时候,却只是淡淡摇了摇头,至于后来听说晚宴上遇到刺杀,不由拉着李未央左看右看了半天,发现她并无损伤这才安下心来。李未央看到老夫人眼睛里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倒是有些愧疚,好生安慰了老夫人这才退了出来。

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停了的大雨,李未央不由想到,到底人心还是肉长的,老夫人虽然对她存了三分利用的心,却总有一分出自真心的关怀,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第二天一早,白芷送了帖子进来。信笺格外精致,那蝇头小楷也漂亮工整。

李未央唇角微翘,是孙沿君要来拜访,她心中很喜欢这个热情又爽快的人。

孙沿君是个着急的人,当天下午就到了,李未央吩咐人上了甜点,孙沿君脸颊白皙红润,眸子亮晶晶的,笑眯眯地吃着点心喝茶,跟她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你家那个大姐,非要跟我抢着走,我才不管她是谁,只说一句:不让!”孙沿君笑道,“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她平日里低眉顺目,娇滴滴的,我看着腻歪,所以就伸出脚绊倒了她……”

李未央听了直笑,“幸好我没有得罪你!”

孙沿君得意道:“谁让她自己没用,一下子就从台阶上摔下去了呢?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居然是个癞子啊,真是笑死人了!”

李未央摇头道:“我大姐只怕是恨死你了。”

孙沿君不轻易惹事,但是不怕事!李长乐非要跟她抢道,她自然毫不手软了,只不过她只想着让对方出丑,没想到居然捅破了一个大秘密,不由得意道:“我才不怕,李丞相得了这么个大美人做闺女,宝贝得紧,真真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才将她宠得这样矫揉造作、自以为是,我就是不喜欢……”

孙沿君性情,说到底是有点泼辣的,对于看不过眼的人,就喜欢给她点教训瞧瞧。

只不过昨天刚招惹了李长乐,今天就敢上门,这丫头也是个狠角色啊。李未央心中想到。

“现在她可出名了,外面的人现在到处传呢,说李家大小姐生了皮肤病,一头秀发都掉了,满头都是癞子呢!”说完,横了李未央一眼,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种消息多难得啊!”

李未央咳咳,忍不住笑起来,眸子熠熠。

白芷和墨竹都笑起来,小姐难得有朋友,平日里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今天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孙小姐了。

孙沿君看着李未央,心中也是觉得很亲近。回去以后,她娘后来说,李家这个三小姐年纪这般小,处事却冷静,听人说话的时候很专心,却不像孙沿君一样小孩子作风一惊一乍的,只是安静听着,这是懂分寸,叫她多和她亲近。

李未央笑完了,道:“好了,咱们说正经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做我二嫂?”

“胡扯!”孙沿君涨红了脸,一下子跳起来,咬牙跺脚道,脸颊红的滴出血来。

李未央真诚道:“我真是不知道,你居然对我二哥有意思,我还以为上次李长乐那么挑衅,这门婚事算是吹了……”

孙沿君低声道:“我原本也是要推了这婚事的,结果无意中,却在街上跟他碰上了。”说着看到李未央笑脸盈盈,赶紧板下脸道,“不许笑,你再笑我就不说了!”

李未央道:“好,我不笑,你说吧。”

孙沿君重新坐下来,小声道:“那天在街上,我看见一个青年的书生从马蹄下救了一个小孩子,结果自己笨手笨脚,还不小心撞翻了人家的水果摊,弄的满身是伤,居然还不记得带银两,差点叫人家药堂赶出来,好在他及时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李丞相府的二公子,又是国子监的学生,但是也够丢脸的了,那么大个人,帮忙还帮的一团乱。”

李未央看着孙沿君,却是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仔细想了想这场景,李未央只觉得这二哥的确十分之丢人,不过跟他往日里那种端方的君子模样,倒是很相称的。

“沿君,我二哥……容貌不出众,头脑也不是特别聪明,将来在官场上,未必能走很远,而且,你若是嫁给他,还会有一个自私短利的婆母。”李未央提醒道。

孙沿君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为何,就是觉得他那样的男子靠得住!明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去帮人,长得不算顶英俊,但笑起来的模样好看极了,让我觉得很好,很安心!”

李未央不免有些感触,怅然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男子……”

“是啊,你不要笑我,我就是觉得他那样的人,说权势不过尔尔,说容貌也不出众,可是待人好,性子直……这样我才心里踏实。未央,你不知道,我曾经也很喜欢七皇子……我也会偶尔想着他,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娘总是说,要找个对我好的,我就想,如果是你二哥这样的人,会对我好的。”孙沿君缓声道,脸不免又是微红。这样的话,若是平日,她不可能开口说出来,但是她觉得,李未央不是多嘴的人。

李未央笑了笑,道:“你说的对。”如果当年的自己也能这样想,也许不会落到那个地步。每个女子嘴上说不求富贵显达,实际上未尝没有一丝半分做人上人的心思,可是孙沿君却更实际,更豁达,这样的女子的确更美好,更值得人爱。

“那……两家是不是定了婚事?”李未央笑道。

孙沿君脸色更红了,道:“我娘说,她立刻就安排这件事。”

李未央失笑,道:“放心好了,我二哥之前的婚事被搅合得够呛,估计一时半会儿的是跑不掉的。”

孙沿君伸出手就来掐她:“好,就算我着急好了,我着急嫁过来收拾你这个多嘴的小姑子!”

李未央只是笑,也不躲避,过了片刻道:“外头还有什么消息吗?”

孙沿君凝眸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蒋家好像出大事了。”

昨天一夜,蒋家人彻夜未眠,从皇宫里出来,蒋旭便没有和蒋南说一句话。大夫人急坏了,这两个人都在雨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保不齐要生病,所以赶紧烧好了洗澡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准备让他们回来好好休息。

可是回来之后,蒋旭却是难得的大发雷霆。

蒋海看到情况不好,便立刻劝走了大夫人和妻子韩氏,把伺候的人都撵出去,自己留在了书房:“父亲,你也别怪四弟,当初那件事也不全是他的错!当时的监军可是梁王,他一心一意要查抄慕容氏的财产,若是让慕容家轻易投降,皇帝必然给个封号,那他们的财产也就动不了了!四弟也是为了打发梁王啊!现在出事了,便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四弟身上,这也太过分了!”

蒋旭冷笑一声,道:“不要给这小子脸上贴金了,什么梁王,梁王那性子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吗?皇帝哼一声连个屁都不敢放,他还敢贪人家的财物吗?分明是他蒋南好大喜功,简直是大言不惭!”

蒋南再也忍不住了,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父亲!是我做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慕容家一千多口人全都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哪个朝代不是一将功成万古枯!难道轮到我蒋南就是罪大恶极了吗?!他拓跋氏的江山,不也靠我们蒋家守着吗,若是把我们全都杀了,他这天下马上就要乱了!”

“狂妄之极!”蒋旭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里充满了嘲讽:“你到今天都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教导都喂了狗了!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样转,没有你,这世上不知道多少人呢着这个位置呢!现在咱们父子的兵权都被夺了,你看不到多少人在背地里开心的笑吗!”他越说越生气,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蒋南的鼻子痛骂道:“见过狂妄自大的,没见过你这样的,蒋家算什么东西,没有天恩,咱们全都得回家种地!”

蒋南震惊地看着难得暴怒的蒋旭,完全不敢置信,一时间竟愣在那里,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蒋海赶紧打圆场道:“这次的事情,是有人刻意陷害咱们家!所以我们彼此之间就不要伤了父子和气才是!老四,你少说两句,不要再惹父亲生气了!”

蒋旭冷笑一声,道:“听到你大哥说的话了吗?他说得对,是有人要害咱们,所以你这个德行,更加中了人家的计,更让人家开心的要死!说到底,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是好大喜功、不是乱杀人,而是你狂妄自大、藐视皇恩,甚至连累的皇帝遇到刺杀,若是今天陛下有半点损伤,我们全家都要给你陪葬!”

蒋南看着蒋旭,眸子里隐隐有火光在跳动,但是他却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今天,是因为蒋旭在场,才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的态度自然软了下去。

蒋海连忙送上茶水给蒋旭,“父亲,您消消气,千万不要跟老四计较,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蒋旭长叹一声,道:“是啊,是个孩子,我以前还以为咱们蒋家有你们支撑着,就能屹立不倒了,现在我才发现,你们才是惹祸的源头啊!这件事情,只怕瞒不住你们祖父了,还不如我自己写信去请罪。”

祖父是个暴烈的脾气,极有可能当场打死蒋南,蒋海担心,连忙低声道:“父亲,祖父的六十大寿马上要到了,您看是不是暂且缓一缓,等那边宅子建好了,送给祖父做寿,他的气也能消了。”

蒋旭皱眉:“宅子?什么宅子?”

蒋南连忙道:“是老家的族人特意为祖父建的,说是将来祖父颐养天年所用——”

蒋旭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站起来,道:“孽障,现在外面到处在揪咱们的小辫子,还大兴土木,简直是蠢货!赶紧吩咐他们停工!”

蒋南满面为难:“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而且已经建好了,方圆百里的大宅子,怎么能停下呢?”

“方圆百里?”蒋旭一听,猛地冷汗直流,“立刻吩咐停下——不,仔细检查一下这宅子!”

蒋海皱眉道:“父亲,您这是——”

蒋旭慢慢又坐了下来,“我总觉得今天这件事只怕不光是慕容氏参与其中,你想想看,慕容余孽能够混入宫中,说明他们一定有内应,而且蓄谋已久,今天宴会上那莲妃句句将我们蒋家置诸死地,说不准,她和慕容氏有什么关联,一定要仔细查查她的底细!还有今天那尹天照的死,我也觉得透着十二万分的蹊跷,还是要小心的好!”

蒋海看了一眼蒋旭,虽然觉得他未免想的太多,但还是习惯性地遵从道:“是。”

蒋南却突然拔腿站起来向外走,蒋旭大声道:“你去哪儿?!”

蒋南冷冷道:“我有事情要做!”

蒋旭更加怒不可遏:“逆子!你没听陛下说要咱们闭门思过吗!你现在跑出去是要别人戳我们脊梁骨?!”

蒋南冷笑一声,回过头道:“父亲,你放心好了,我就是去把那个背后做鬼的捉出来!”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旭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大声道:“滚!滚得远远的!有本事你再也别回来!”

蒋海连忙道:“父亲,您千万不要生气——”就在这时候,国公夫人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这里闹什么!”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屋子里,李未央正听着孙沿君继续往下说:“听说昨天回去以后,国公夫人听说二十万的兵权都没了,气得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呢,现在蒋家招了大夫集体会诊,为了防止别人说他们树大招风,连太医都没敢请!”

“哦?国公夫人不行了?”李未央扬起眉头,颇感兴趣道。

孙沿君笑道:“那老夫人身子骨一向健朗,最近大概是打击受多了,先是魏国夫人,然后是大女儿,接着又是孙子的官位没了,儿子的兵权也成了泡影,本来花团锦簇,现在却是雪上加霜,你瞧瞧,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李未央微微一笑,如果那老太婆早点断气,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要怪她心狠,对付这个恶毒的老太太,还就得这么毒辣,从心理上毫不留情地给她一刀!

孙沿君吃了茶,却左右在花园转了两圈,没能看到二公子,也没能看到倒霉的大小姐,固然有点失落,可是李未央陪着,倒也不算很失望,过了半个时辰,便笑眯眯地走了。

白芷双手奉上一杯清茶,说:“这位孙小姐真有意思,她是要嫁过来的,还这样得罪大小姐。”

李未央笑道:“她这种性格,的确是太容易吃亏了。”

白芷笑了笑,转而道:“只是,奴婢怕蒋家怀疑到小姐头上来。”

这一点李未央不是没有顾虑过,不过只要一想起对方那嚣张的模样,心肝肠肺便会一同堵着,不如放手一搏,于是说:“无妨,我已安排下了后手。他们若偃旗息鼓便罢,否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李未央在花园里,看着满园的鲜花盛开,听白芷汇报近日里各院子里的情形。

“大小姐从昨天回来就没出过门,一直在屋子里呆着,除了卢大夫谁都不肯见。”

“哦?卢公?”李未央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

白芷见她笑得奇怪,不由道:“小姐,是不是派人打听一下。”

李未央摇了摇头:“不必管她了。”李长乐突然恢复容貌的事情,李未央一直很好奇,可如今,此人已经无法掀起大的风浪了,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白芷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看见赵月拦在了凉亭的入口处,满面警惕地看着来人。

李未央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长身玉立,依旧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

李未央微笑道:“三殿下是来看望大姐的么?你等等,我即刻命人去请。”

拓跋真却盯着她,目中隐隐暴露出一丝诡谲的情绪。

李未央不由地皱起眉头,她还从来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竟是如此的古怪——

------题外话------

此章过渡……嗯

好像……有好多人要找李未央算账,嗯,最近她捅了马蜂窝了,会引来疯狂报复……,>_<,

114 秦晋之好

拓跋真只是定定地看她:“……还在生气?”

“生气?”李未央惊讶,“三殿下说的生气,未央不知道是何意。”

拓跋真苦笑了一下:“我上次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难得你气到今天。”

李未央几乎愣住,她完全不记得上次拓跋真说的什么话,至于生气,那更是天方夜谭,她都不曾将这个人的言行放在心上,怎么谈得上生气呢?这个三皇子,敢情是太自以为是了吧。

“我从来不曾生过你的气。”因为你不配,李未央在心中补上了这句话。

“既然不生气就好,我还担心你的心中一直怀着怨愤,所以昨天晚上的宴会才看都不看我一眼。”拓跋真微笑着道。

自己最大的助力死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跑到李家来,李未央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男人的坚忍,但她只是微微一笑,道:“殿下,我去请大姐,你稍等吧。”

李未央刚刚站起来,拓跋真却站在了她的面前,赵月警惕地盯着他,可惜没有李未央的吩咐,她也不能动。

拓跋真道:“别走——你听我说句话!”

李未央冷冷地站住脚,拓跋真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地道:“……我不是来找你大姐的,我想找你——”

李未央双眼抬起,眼神迅速变化,惊讶,疑惑,嘲讽,以及一些连拓跋真都分辨不出的神情夹杂在清丽的眼眸中变幻不定,最后又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彻骨的寒冷,像是结冰的水面,晶莹剔透不染尘污,然而,却没有一丝的温度。拓跋真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不知不觉中双眼也好像被雾气笼罩,只有丝丝幽光间或闪现。

“我从前对你的态度的确不见得很好,但那并不是我故意为之,因为从小就见惯了那些人为着自己私心利益挖空心思讨好我,所以我从来就不敢相信谁。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目的的交往,每一个朋友,对我都是有用的,甚至于刚开始判断你,我也是用对我有用和无用来判断。”拓跋真艰难地说着,“我知道,之前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令你不屑,若是真心求娶,自然应当向父皇禀明,可等我想清楚了这件事,却又出了母妃的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说明白,但你总要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拓跋真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神情竟然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李未央细细听来,似乎他的每一句都发自肺腑——让她几乎以为他完完全全出自真心。如果,她对他不够了解,她一定会相信他的,因为没有人能拒绝他这么真挚的眼神,这样深沉的感情,这么动听却恰到好处的诉说。

“我不会娶你大姐的,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因此和李丞相交恶,哪怕是被万人唾弃,我想要娶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我会向父皇请求,让他把你嫁给我,让你做我的正妃,请你原谅我,从前我是太骄傲了,我只知道怎么去讨好人、笼络人,却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甚至于从前对你的态度那么奇怪那么容易变化,是因为我自己都没办法摸清楚自己的心,我弄不懂自己到底是喜欢你还是防备你,是憎恶你还是爱着你。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的对待你,学习怎么去爱一个人,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李未央望着拓跋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但她没有开口,甚至于没有说一个字,可她的眼神,仿佛给了对方莫大的鼓励,他继续往下说道:“从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重新认识一次,我不是三皇子,你也不是县主,我们只是两个偶然重逢的年轻男女,你只要记得我是拓跋真,我知道你是未央,这就足够了,抛开那些所谓的身份,你也能认识到一个真正的我,好不好?”

李未央看着他,良久,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慢慢道:“殿下,你的养母刚死,你就跑来和我说这些话,你觉得合适吗?”

终于她还是提到了武贤妃的事——拓跋真顿了顿,轻声道:“未央,我必须向你坦诚一件事,昨天的事情并不是偶然,蒋家的人收买了尹天照,让他想方设法诬你为大历的妖星,然后让父皇杀了你,这是他们要为蒋柔报仇而设置的陷阱,我不能瞒着你,因为这件事情里,我的养母也参与到了其中。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母妃她希望我能够继承大统,希望得到蒋家的支持,所以她不惜拿无辜的你来做人情……我本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你,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对待我自己的良心,昨天看到母妃惨死,我问我自己,若是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我是否能接受,后来我发现只要这么一想我就心痛如绞,我根本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的眼前,所以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办法化解你和蒋家之间的仇恨……”

换了任何女子,听了这一番情真意切又带了无数疼惜的话,都会心动吧,李未央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殿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呢,你应该知道,我们彼此的立场,并不相同吧。”

拓跋真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似是对她的不信深受打击,勉强道:“我为什么这样,已经告诉过你了。”

李未央悠悠道:“我当然是知道的,能让一个男人不顾一切,除了爱情,恐怕就没有别的了。但那是普通的男人,若是要让三殿下不顾一切,只有权势了。”

拓跋真嘶声道:“我不求你现在就站到我这边来,但我求你不要用刻薄的话来刺伤我的心,求你不要站在七弟那边来对付我,我不在意你帮着他对付我,可是我不想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李未央扬起笑容,眉角眼梢却隐含冷冽,终于慢慢道:“三殿下,这世上能毫不愧疚地说出这种话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今天一起都说完吧。”

拓跋真惊讶地看着李未央,他以为她会心动的,可是她却表现得很淡然,他以为她多少会感受到他的真情,可她却是没有一点的感动,为什么?女人不都是相信这些废话的吗?他以为——从前这可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暗地里握起拳头,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地认真:“未央,你问我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来对你说这些话,我只是不想彼此后悔,若是昨天晚上你真的被处死,我可能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至于武贤妃,我自己的亲生母亲就是死在她的手上,我又怎么会为她伤心!”

“我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我的亲娘在哭,她出身卑微,父皇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她就生下了我,后来还被封为嫔,我娘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在宫中除了父皇的宠爱她一无所有,因为别的人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想方设法欺负她。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以为这样别人就能放过她,只有武贤妃娘娘对她一直很好。因为我娘保护不了我,所以那个时候的我,甚至连下等的小太监都能偷偷背着人欺负我。后来……终于发生了那件事,父皇说我娘勾结外臣意图谋朝篡位,我不信,拼命地哭,拼命地求,可是我把头都磕破了,也没有人肯为我娘说一句话。”

“武贤妃将我接到她的宫中,说从此后她就是我的母妃,可我不听,半夜里偷偷跑回去,结果亲眼看到了那群太监勒死了我娘,那时候我只有四岁,瑟瑟发抖地躲在一边,甚至都不敢去救她,等人都走了以后,我抓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 我觉得好害怕,一边叫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拓跋真陷入回忆里,他的声音隐隐在发抖,李未央看着他,这些话,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哪怕是八年的夫妻、耳鬓厮磨,他没有对她透露过半个字。

“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太子拓跋玉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唯一的娘都要被人夺走?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拓跋真的拳头慢慢的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所以我自己回到了武贤妃的身边,向她请罪,说以后会好好做她的儿子。后来我发现,当初设计陷害我娘的人就是武贤妃!这些年来我忍辱负重,什么都听她的,她说东我绝不向西,她替我向李丞相许诺,我便同意娶你大姐做侧妃,我这么做不是惧怕她,是因为她对我有用,她能帮我站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

“每一天我都很矛盾,她虽然设计杀了我的母亲,可她对我也是真心的好,为我谋划一切,所以我不能怪她,不能恨她,我只是日日夜夜都无法安寝,未央,你能理解我吗?昨天母妃要害你的时候我是多么的紧张,几乎都想要为了你反抗她,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反抗她的心思,幸好最终你没有事,否则我会多么难过——”

李未央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

拓跋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什么突然发笑?”

李未央擦掉了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凝望着他,眼睛里是无尽的嘲讽:“三殿下,这些话留着向我大姐说吧,她才是你的未婚妻呢。虽然我也很想和你言归于好,可毕竟身份有别,以后还是请您离我远一些。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跟我都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至于你的过去,我也不感兴趣。”

拓跋真盯着她,目光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愤恨,可他强压着这种恼怒,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所说的,你全然都不信?!”

李未央慢慢地笑了笑,看着远处飞过的白鸽,声音带了一丝冷凝:“信,我都信,殿下的话中,至少你所说的,关于昨天宴会的话是真的,关于你母妃的话也是真的,关于你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更是真的。”只可惜,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却只是为了让我屈服,从前的法子得不到,立刻就换了一副真情相对的模样,若非对拓跋真太过了解,她的确是会当真的。哪怕是自己亲娘的死,哪怕是他卑贱的出身,哪怕是提起这些过去对他来说无异于刀割,只要可以成功,都可以拿出来谋算。

这就是拓跋真,这样的人,对别人狠毒,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李未央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是不是信,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不论你是真心爱我,还是为了谋求别的,我都不在意。因为我不爱你,永远都不会爱你,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哪怕把心掏出来给我看,我也没办法爱你,所以咱们走不到一起去,三殿下,不要白白费劲了,还是好好花点心思,去讨好对你有帮助的姑娘去吧!”

说完,李未央已经出了凉亭,两个丫头急忙跟上去。

拓跋真望着她的背影,左手却猛地攥着自己的胸口,皱着眉急促地喘着气,明明只是演戏给她看罢了,昨天晚上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策划的,武贤妃不过是从犯,他的的确确是想要李未央的性命,不光是为了讨好蒋家,更是为了她敢拒绝他!正是因为昨晚的失败,他意识到了李未央的价值,一个能够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的女人,他对那些不肯投靠的臣子和部属,同样是费尽心思,不惜一切代价,既然如此,一个这么聪明的女人,可能对他的大业极有帮助的女人,他绝不能轻易放弃!

他相信,女人都是心软的,李未央之所以拒绝,不过是高傲,高傲的女人也是女人,一样有心底最软弱的地方,只要用对了法子,他就能够打动她。他的身世,和她一样,都是卑贱的,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比之高高在上的七皇子拓跋玉,他跟她才是最相同的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是多么的相似、多么的匹配,只要他稍微用点心思,她就能被他所拥有,到时候,她的智慧和用心一样可以为他所用。

可是为什么,他说了这么多,甚至放下了自尊心和骄傲,她却依然无动于衷,说什么不爱,爱是什么!拓跋真不懂!一点也不懂!女人要的爱,他不是试图展现在她的眼前吗?为什么她还会拒绝!为什么看她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为什么他的心,至此还能为她如此尖锐地疼痛着!?

他的心也会痛,这是为什么?这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呢?太可笑了!

拓跋真快步走下了台阶,声音变得很冷:“李未央,不要再靠近拓跋玉。”

李未央停住了脚步,声音冰凉:“殿下,我与他之间的事,何劳费心。”

拓跋真几乎是立即跑到了李未央的面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狭长的眼睛中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迸裂出狠厉之色:“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从今往后最好都断个干净!”

赵月的软剑,一下子架在了拓跋真的脖子上,可是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因为他知道,李未央不可能在这里杀他。

李未央的确不会,她阗黑的双眸如望不见底的深滩,无惧地迎视过去:拓跋真唯一乐衷的只会是权势地位!待到他真能成为一国之君傲视天下之时,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压制的了他——到时候,他想要得到的一切都必须变成她的,包括李未央,可她讨厌这样,讨厌为人所制,讨厌被人觊觎,不是你拓跋真看中的东西就要变成你的,她是人,她的人生由自己决定,再不为任何人所左右!

“赵月!”李未央冷声道。

赵月的长剑轻轻一送,脖子上尖锐的刺痛让拓跋真一下子惊醒,李未央摆脱了他的钳制——而后后退一步,声音漫漫扬扬地响起:“殿下,请恕我不便相陪了。”

拓跋真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却最终平和了脸色:“李未央,从来不会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会是我的!”

然而李未央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显而易见,他今天的努力,在她看来一钱不值。

她要他放弃?他拓跋真这一生有失败有蛰伏有挫折,却独独不可能有放弃!李未央,你明明懂得我却太自以为是,如今情势的确于我不利,但是对于皇位,执念早已经深入骨髓,他这一生永难割舍——拓跋玉只是个失败者,最终你只能属于我——我不在乎等上多少年,直到我真地能掌控天下——

那时,你将无处可逃。

两天后

“听闻县主受了风寒,四小姐都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见到县主平安无事,她也就安心了。”

受了风寒?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未央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不由笑道:“四姨娘,你的消息真是灵通啊。”

四姨娘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却依旧身段娇弱似扶柳,看似苍白的脸色带着一份淡淡的愁绪,分外惹人怜惜。难怪,纵然过去有了美貌的六姨娘和绝俗的九姨娘,父亲都没有完全忘记她。看到四姨娘唱做俱佳的脸孔,李未央忍不住就觉得好笑,四姨娘这些日子可都是在巴结新夫人,怎么突然跑到自己这里来了?

李未央想着,这四姨娘能够在大夫人眼皮子底下养大两个女儿,也算是府里的一个角色,便抬了抬手,淡笑道:“姨娘快别这么说,我一向知道你和四妹的心意。”

四姨娘连忙赔笑道:“四小姐被新夫人叫去,说是准备新鲜的花样子要给老夫人做抹额,不能来看望。”

李未央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地说着,便让白芷给四姨娘上茶。

看李未央面带笑容,四姨娘顿时大喜。她本是低贱出身,能在李家存活到现在,自然有她的厉害之处。她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谁更厉害,谁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她在明白之后就会做出判断,从前大夫人厉害的时候,她可以虚以委蛇,跪在对方脚底下好生伺候,后来为了女儿的前程,她又可以立刻跟大夫人翻脸,反过来帮助李未央,李未央打击大夫人的时候,她总是恰到好处地插上一脚……

但是新夫人进了门,她却开始和李未央保持距离,因为她需要时间观察,看究竟是新夫人厉害,还是李未央狠辣。这两天她听说蒋南的武威将军没了,蒋家还丢了二十万的指挥权,心中感觉到李未央的确是很有神通,不免心中想要来卖个人情,因为如今这个李家的庶出女儿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样,完全是一飞冲天,势不可挡,听闻她还和七皇子走的很近,引得拓跋玉的倾心……

四姨娘觉得,李萧然这些年对她的情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新夫人进门之后,他的感情更是淡漠,不过这种事情她看得很开,男人的千般宠爱,万般柔情,其实都是假的,自己没有儿子,将来也没有个依靠——一定要多找靠山,绝不能将宝都压在新夫人的身上!而且四小姐马上就要许人了,她必须要想法子,不能让新夫人为所欲为,只有女儿嫁得好,她的后半辈子才有指望!

四姨娘眼底那一抹坚决的光芒滑过,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县主,可否屏退了丫头?”她轻声地道。

李未央看了一眼白芷,白芷立刻会意,便命屋子里其他的丫头们都退了出去。

四姨娘松了一口气,这才道:“今天我来,是要告诉县主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未央看着她,面色沉静,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好奇,也没有显现出兴趣。

四姨娘有点着急:“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

白芷吃了一惊,连忙看向李未央,小姐的终身大事?这是什么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四姨娘的意思是——”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水,音色婉转动人,听不出一丝主人的喜怒,即便是四姨娘这样惯常会看人脸色的,也不禁产生了些许畏惧。这大宅子里,往往看不清喜怒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四姨娘靠近了两步,道:“县主是聪明人,我便实话实说了,昨夜老爷在我房间里留宿,却是无意中说起了一件事。他说,蒋家向他说起了你的婚事。”

李未央目色流光,微微一凝,瞬间眉头舒展开,才缓缓开口,“哦?是么?”

四姨娘望着端坐在上方,笑意盈盈的李未央,深吸了一口气,道:“县主不想知道,老爷都是怎么回答的吗?”

李未央的眸光明亮,她看着四姨娘,慢慢道:“若是父亲已经答应了,姨娘还会站在这里吗?”

四姨娘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的确,如果李萧然首肯了,那么李未央也就是被他舍弃的人,四姨娘何必到这里来一趟呢?一个没用的人,她怎么会向对方提供有用的信息呢?!李未央看着四姨娘骇极变色的脸孔,侧过身子,对着身边的白芷玩笑道:“瞧瞧四姨娘这脸色,想来我定然是猜对了的。”

白芷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小姐说的极是。”

李未央笑道:“四姨娘可真是的,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好了,何必还用这样无用的消息来交换呢?”

自己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四姨娘周身彻底冰凉,如同过水一般。她只觉得一张嘴巴张合似有千斤重,两鬓的乌发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滴冷汗,汗渍也随着一丝恐惧往背上攀爬,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气氛逐渐变得凝滞。“县主,我——”

“姨娘喝口水吧,有什么话慢慢说就是了,何必如此着急。”

李未央的笑容很和煦,看不出半丝的喜怒,让四姨娘原本想要开口的话,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原先她是想要用这个消息来和李未央讲条件的,可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让她的消息有用也变得没用了,李未央的心思真是细腻又准确,让她不得不佩服。四姨娘莫名觉得心虚,只因,她刚踏入这屋子里,尚未掀开自己的底,李未央已然将她的牌摆了出来。她还用什么和对方谈条件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四妹妹也马上就要到定亲的年纪了吧。”

四姨娘汗如雨下,背上的衣衫已经因为不安而露出些微的汗渍,她抬起头,陪笑道:“这个……”

“我听说,母亲的意思是,让四妹妹嫁给五皇子做侧妃。”李未央淡淡道。

四姨娘的笑容,有了瞬间的压抑,随后道:“什么都瞒不过县主,是,夫人是有这个意思。”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五皇子相貌儒雅,母妃又是梅贵妃,看起来的确是门好亲事,当初的夫人,不也是这样说的么?”现在的新夫人,居然又是旧事重提,准备将李常笑送去做探路石。

不过是一个庶女,李萧然是不会怜惜的,四姨娘原先不也没反对过么,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李未央打量着四姨娘,轻声道:“怎么,姨娘不喜欢五皇子府的那位嫡妃?”

在宴会上,皇帝已经为五皇子拓跋睿赐婚,娶的是永宁侯的孙女武小姐,四姨娘之前还眼巴巴地觉着这是一门好婚事,一转脸就又求到自己这里来,必定是跟这个武小姐有关系了。李未央心道,四姨娘啊四姨娘,你想要和我谈条件,可是不过几句话就漏了底,如今心慌意乱,走的棋一步不如一步,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想如何?

四姨娘一下子被看穿了心思,惊诧抬头,看到李未央眉梢藏着的笑意暗含锋利,不禁一颤,不得不开口道:“那位武小姐,从小被娇惯坏了,性情十分的泼辣厉害,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过,她身边的贴身婢女每半年就要换一次,永宁侯自己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要治住她,还曾有一次将她关在祠堂里逼着她改掉坏习惯,谁知她却宁肯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也不肯改了脾气,最后被放出来,竟然还拿着剪刀要杀当初向老侯爷告状的乳娘……对待自己的乳娘尚且如此,对待丈夫的妾又会如何呢?”

李未央沉默不语,四姨娘继续道:“县主,若是四小姐性子和你一样,五皇子这头的确是个好婚事,再不济也是个亲王侧妃,可是偏偏常笑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她连我的一半本事都没有学到,将来又怎么能在五皇子府立足呢?只怕会被皇子妃虐待而死。常喜已经不顶事了,我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真怕连她都折了进去,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县主,常喜心眼不好,我也是个容易得罪人的,这些我都认了,我也不怕报应,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敢干,但是常笑从来没有害过你,甚至总是为你说好话,你哪怕看在都是李家女儿的份上,帮她一把吧!”四姨娘猛地双膝跪地,拉住李未央的裙摆。

白芷连忙去搀扶她,四姨娘却死命摇头,赵月也过来,四姨娘明明害怕她,却也不肯站起来。直到李未央亲自来搀扶,四姨娘才充满希望地问道:“你——答应了?”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道:“四姨娘是想让我去找老夫人,替四妹妹求情吗?”

四姨娘期期艾艾地看着李未央,道:“县主愿意去吗?”

李未央望着她,仿佛看到七姨娘的眼睛,是,四姨娘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李常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上辈子李常笑就是死在了这位武小姐的手上,这辈子难道要看着她悲剧重演吗?李未央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

四姨娘破涕而笑,只要李未央答应下来,就还有一线希望。

“只是老夫人也认为这是一门很好的亲事,”李未央沉思片刻,却慢慢道,“所以,若是四妹妹真的想要推拒了这婚事,不如另外想法子。”

“法子?能有什么法子?若是老夫人都不肯帮忙,那常笑真是死路一条了!”四姨娘又开始焦急。

李未央微笑了一下,道:“四姨娘,若是有人向父亲说,五皇子曾经向陛下求娶过大姐,现在如果把妹妹嫁给他,不免引人非议,以为我们李家的女儿都嫁不出去了,非要捡着五皇子一个人,尤其是会叫陛下觉得李家这女儿换来换去,有攀龙附凤之心,反倒不美。”

四姨娘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明白过来,李萧然是个很谨慎的人,五皇子可是求娶过李长乐的,还被皇帝严厉斥责,若是现在李家再把四女嫁给他,未免让皇帝觉得李家别有所图,这样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李萧然才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虽然女儿的婚姻大事是由主母做主,但在咱们家,蒋月柔毕竟是继室,父亲的意见才是决定性的,明白了吗?”李未央轻轻巧巧地提醒着对方。

四姨娘已经绕过弯儿来了,可她还是有顾虑:“我之前已经求过老爷,他却说子女的婚事应该是夫人做主的,现在我若是再去说——”

李未央失笑,道:“放心吧,这话我会向老夫人说清楚的。”

四姨娘大为高兴,连声道谢,这时候才松缓了神情,道:“县主大恩,我和四小姐都会记在心里头。关于我刚才说的那件事,老爷的确是回绝了,这个县主真是猜得不错。”

李未央点点头,白芷却道:“不知是为蒋家哪位公子向小姐提亲?”

四姨娘低声道:“四公子。”

蒋南?的确,他纵然没了官职,也是一等的功勋之家,身份上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李未央压下心中异样,慢慢道:“那父亲又是如何回绝的呢?”

四姨娘笑了笑,道:“老爷自然是说小姐的婚事陛下做主,只是蒋家不会轻易罢手,恐怕还要再掀波澜,若是让他们抢着去请了陛下的恩旨,婚事板上钉钉,县主,你今后的日子可是难捱了。”

白芷皱起眉头,四姨娘这话可太不中听了,但却的确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如果李未央嫁入蒋家,等待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首先国公夫人就不会放过她,而蒋四公子对她也是百般的厌憎,这样的婚事,蒋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未央轻轻一笑,若淡淡的云影:“看来人家是恨毒了我了。”寻常是绝不会用子孙的婚事来作筹码,国公夫人真是专横霸道的可以。

四姨娘难得真心道:“县主,老爷可以回绝蒋家,却不能回绝皇帝,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蒋家那些人……哪怕为着大夫人,也绝不会放过你的。若是真的嫁过去,恐怕不到半年,就会传出你不幸的消息。”

白芷横眉道:“他们敢!”

四姨娘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什么也不懂,过去这种事情不是没有的,那周宣德当初何等的厉害,是先皇跟前的第一等宠臣,可他的独女被陛下赐给了与周家世代为仇的庞冲将军府,原本是想要他们两家通过秦晋之好能够冰释前嫌,谁知到那庞冲可是半点都不买账,那位如花似玉的周小姐当初可是京都第一才女,有才有貌德行出众,不也是……成婚不到四天就没了吗?那可是天子宠臣的独生女儿,周宣德闹到金銮殿,庞冲却说他女儿自己病死的,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病?!连先皇都气得当场将那庞冲拉出去廷杖呢,可那又怎么样,周小姐可是活不过来了!一旦人嫁过去,生死就捏在他们的手心里。你想想看,关上门随便他们怎么弄死人,开了门只说是病死的,到时候县主一个人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是何等的绝境!”

这些话,李未央心头当然知道是真的,她也知道,若是自己露出一丝的慌张,四姨娘很快就又会倒戈了。所以她微微笑道:“多谢四姨娘提醒,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至于四妹妹那里,你放心就是。”

四姨娘观察着李未央的神情,见不到半点不安,心中放了心,笑道:“那我就告辞了。”